第九章

    一
    梁楚韻是從新編第七師的一名軍官嘴裡得知陳秋石被革職軟禁消息的。乍一聽,她不相信是真的。她到一樓找馮知良,馮知良心裡一虛說,是的,我也聽說,陳旅長……離職了。
    梁楚韻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向馮知良逼近了一步,沒有對象地質問,這是為什麼,為什麼要做這種親痛仇快的事情?陳旅長是什麼樣的人,鐵證如山,有目共睹,難道你們這些人都是睜眼瞎嗎?
    馮知良本能地往後退了退,吃驚地看著梁楚韻說,小梁,你怎麼啦?這是黨內鬥爭,再說人事變動也是正常的,不是我們下層幹部能夠左右的。
    梁楚韻說,什麼黨內鬥爭?這肯定是陰謀。讓陳旅長喪失軍事指揮權,這是我們的敵人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可是我們卻幫助我們的敵人做到了。
    馮知良一頭冷汗、面如死灰,搖晃一下,差點兒沒有倒下去。
    梁楚韻去找馮知良的時候,並不知道陳秋石事件的始作俑者就是馮知良,她只是想找個人發洩而已。從馮知良的住處出來,她沒有回到自己的房間,無視滂沱大雨,漫無目的地徘徊在雨中,在皋城大飯店的後花園裡找了一個涼亭坐下,淚水和雨水一起流淌。這個時候充斥在她心裡的,是陳秋石那清瘦清秀的面容,那胸有成竹的身軀,那不容置疑的手勢。漳河峪戰鬥中陳秋石駕馭老山羊馳騁敵陣的雄姿,官亭埠戰役陳秋石運籌帷幄的嚴峻,鴻門宴上大獲全勝陳秋石高舉酒杯的翩翩風度……
    梁楚韻這天在皋城大飯店的後花園裡枯坐了很長時間,直到晚飯前,她才拖著一身雨水和沉重的步子,回到前樓。在樓下她就看見袁春梅房間的燈在亮著,她站住了,只有片刻的遲疑,就義無反顧地上樓去敲袁春梅的房門,聲音很重。過去她怕那個一臉嚴肅的女首長,還有點排斥。但是現在她不管不顧了,她像落湯雞一樣出現在袁春梅的面前,迎著袁春梅驚愕的目光,毫無懼色。
    梁楚韻說,袁副政委,你應該知道的。
    袁春梅說,我知道什麼?我倒是要問問你,究竟發生了什麼天大的事情,讓你火燒屁股地一身泥水興師問罪?
    梁楚韻怔怔地看著袁春梅,看袁春梅一臉無辜,不像是說假話,就有些不知所措了,說話也不那麼理直氣壯了,嚅動嘴唇說,怎麼,難道,難道袁副政委你真不知道?陳旅長被軟禁了!
    袁春梅不動聲色地說,我當然知道。怎麼,這件事情跟你有關係嗎?
    袁春梅這麼一問,反而把梁楚韻問愣住了。梁楚韻說,當然有關係。我是淮上獨立旅的一員,淮上獨立旅最高指揮員的命運也關係到我們所有人的命運。
    袁春梅說,你是說,關係到你的命運你就有權過問?真是天大的笑話!我告訴你,淮上獨立旅的人事變動,不要說跟你沒有關係,就是跟我也沒有關係。這是上級的事情。
    梁楚韻把濕軍裝脫了下來,挎在胳膊上,抬起頭來,把濕漉漉的頭髮往上一掠說,袁副政委,陳秋石的事情,即便跟你沒有關係,但是跟我關係重大。我想你可能已經知道,我是陳旅長,陳秋石同志的愛人。
    袁春梅似乎並不意外,只是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看著梁楚韻,突然笑了,苦笑。袁春梅問,我知道,在百泉根據地的時候,成城司令員有意讓趙子明和廖添丁做媒,把你介紹給陳秋石。可是有結果嗎?你得到陳秋石的認可嗎?你知道為什麼嗎?傻姑娘,我來告訴你,陳秋石的心裡根本就沒有你。
    梁楚韻說,我也知道,陳旅長對你一往情深。
    袁春梅又笑了,還是苦笑說,小梁,我知道你會這樣想的,我和陳秋石早年是有一段感情糾葛,但那是歷史了。我可以告訴你,他的心裡不僅沒有你,也沒有我。他的心裡沒有愛情,只有戰爭。
    二
    杜鵑花在山坡上一片一片地開,淠史河水在太陽下面一跳一跳地流,陳九川在山腰的小路上大步流星地走。他的屁股後面是駁殼槍,駁殼槍的後面是兩個兵,兵的手裡拎著鐵鍬和草紙。
    小晌午,陳九川繞過北坡,來到他娘的墳前,蹲下去剛要燒紙,突然發現有一堆灰燼。陳九川站起來了,手搭遮棚四下看了看,四周空蕩蕩的,只有林子裡的鳥在叫。
    燒完紙,就開始包墳,鐵鍬鏟土,修補墳坡。包墳的時候陳九川就在納悶,他這天來得夠早了,還有誰比他更早呢,也許是萬大叔呢。
    自從那天萬壽台跟他說了他娘最後的一些事情,他就放鬆了對萬壽台的戒備和仇恨。他知道,萬壽台和他娘沒有什麼事情,萬壽台這個人其實很憨厚,對他也不薄。在萬壽台那裡,他後來又知道了他娘的一些事情,萬壽台甚至跟他講,他爹是一個書生,是上過洋學堂的,儀表堂堂。可惜的是,他娘在萬壽台面前從來不提他爹的名字,他娘對他爹的稱呼是,那個死鬼。
    陳九川當真成了一條壯實的漢子,闊臉濃眉,小眼睛似乎也略微大了一點,給部隊訓話,聲若洪鐘,氣勢咄咄逼人。這個清明節,是他第一次正式的祭奠他的母親。
    陳九川在母親的墳前磕了三個響頭,嘴裡嘀咕道,娘,部隊要準備打大仗,往後兒子也許不能常回來看你。娘,你想兒子的時候,就聽聽樹林裡的鳥叫,那就是兒子派來給你老人家送信的,兒子又打勝仗了……
    祭奠完畢,陳九川直起腰,想了想,邁開步子,環繞母親的墳墓,又轉了兩圈,然後招呼兩個兵,走吧。
    走了幾步,陳九川還是覺得哪裡不對勁,又回過頭來,圍著墳墓轉了兩個大圈,終於發現了兩行腳印,準確地說,是三隻腳印。
    快到山根二道彎的時候,他終於證實了自己的判斷,他看見了一個人影,遠遠地,在二道彎西邊的毛竹林裡時隱時現。陳九川甩開長腿追了過去。那個影子就像個幽靈,他加快步子,影子也跑得飛快。
    離二道彎還有半里路的時候,前面的那個影子倏忽一閃,不見了。陳九川心下起疑,把駁殼槍抽了出來,擎在手上,哈腰鑽進林子,搜索前進。右前方的土坎子附近傳來一陣窸窣的聲音,陳九川打了一個寒噤,就地一滾,以短兵相接的戰術動作滾到土坎子前面,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縱身一躍,餓虎撲食一般從天而降,穩穩地騎在隱藏在土坎背後那人的身上,伸手抓住那人的頭髮,一把扯過來,頓時傻眼了。
    土坎背後的人是方艾蒿。
    陳九川呆若木雞,但還是不鬆手,厲聲問,你怎麼會在這裡?
    方艾蒿說,我來給黃大嬸上墳啊。
    陳九川說,那你跑什麼?
    方艾蒿說,我怕。
    陳九川說,你來給我娘上墳,我難道會吃你?
    方艾蒿說,那我也怕。人家都說,陳九川殺人不眨眼,我怕你開槍。
    陳九川哈哈大笑,這才把槍收起來,認真打量方艾蒿。方艾蒿再也不是過去那個蓬頭垢面的小丫頭了,她已經是個十八九歲的大姑娘了,原先骨瘦如柴的身軀就像注了酵頭,麵團般地發了起來,雖然穿著對襟褂子,胸脯還是隆出了模樣。
    陳九川看得眼直,差點兒就動起了手腳。過了好大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問,方艾蒿,你剛才說,你是來向我娘道別的,這是怎麼回事?我娘死的時候,是不是對你說過什麼話?這些年你在哪裡,我為什麼找不到你?
    方艾蒿站起來,攏了攏頭髮,抻了抻衣襟說,陳九川,我知道你會找我,這些年我也在找你。你犯事之後,劉副團長派人把我送到兵工廠,明裡說是照顧黃大嬸,其實就是監視黃大嬸,怕她尋短見。可是後來她老人家還是沒有想開……
    陳九川問,這麼說,我娘她真是自己跳下去的?
    方艾蒿說,黃大嬸臨死的時候我不在邊上,但是她前一天當真對我講過,說九川沒命了,她也不活了。
    陳九川沒防備,鼻子一酸就嚎出聲了,娘啊,兒子對不起你,兒子害了你啊……剛嚎啕兩聲,戛然而止,對方艾蒿說,你接著往下說吧,我娘最後對你說了什麼?
    方艾蒿漲紅了臉,抬起頭來,又趕緊垂下,含糊不清地說,九川哥,恐怕你也知道了,黃大嬸她最後的心願就是……就是讓我……嫁給你,管住你。可是,可是……
    可是什麼!
    方艾蒿嚇了一跳,揚起臉,更被陳九川的表情嚇住了。陳九川的臉被慾望的火焰燃燒的快要扭曲了,連嘴唇都歪了。陳九川突然變得不會說話了,只會說幾個字了,方……艾……蒿,方……艾蒿,方艾……蒿……
    方艾蒿驚呆了,她明白了他是怎麼了,她頓時也是渾身哆嗦,拔腿想跑,可是兩腿發軟,根本挪不動步子。她說陳九川你怎麼啦,你怎麼這樣啊?
    陳九川似乎已經完全聽不見她在說什麼了,嘴裡嘟嘟囔囔地說了什麼,老天爺都聽不懂。陳九川一邊嘟囔一邊向方艾蒿逼近,猛地一把攬住她,老鷹捉小雞一般,乾脆利落地把她放倒在石板上。方艾蒿想喊喊不出來,只是亂踢亂抓,陳九川二話不說,三下五除二就把她的褲子給扒了。
    方艾蒿拚命掙扎,嗓門裡發出嗡嗡的聲音。方艾蒿說,陳九川,你要犯事啊,你還想被公審嗎?……
    方艾蒿突然一口唾沫飛了過來,落在陳九川的臉上。陳九川伸手摸了一把,粘在手上的,除了唾沫,還有血。陳九川說,方艾蒿你記住了,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女人了。
    方艾蒿沖陳九川惡狠狠地說,我昨天還不知道會不會給你當女人,今天知道了,我不會當你的女人了。
    三
    動身之前,陳秋石狠狠地發了一通火,這是他進駐西華山莊之後第一次發火。
    陳秋石的火是衝著史吉合發的。史吉合是旅部派給陳秋石的參謀兼副官。當時,當趙子明告訴陳秋石要派史吉合隨從的時候,陳秋石冷笑說,我現在又不指揮打仗,既不需要參謀,也不需要副官。要派那是你們的事,與我沒有關係。
    趙子明解釋說,也不完全是為了監視你,你身邊確實需要一個懂得戰術的人當隨從,你隨時有什麼戰術高見,他也好記下來,萬一你犧牲了,也給部隊留一筆財富。
    陳秋石到了南嶽書院之後,一頭扎進去住了兩個多禮拜,哪裡也沒有去。這裡除了史吉合,還有三團劉鎖柱帶領的兩個排,其中一個排負責守點,另一個排明確任務是給陳秋石當警衛。兩個禮拜後,陳秋石提出要去覺靈寺進香,史吉合當然要隨行。但陳秋石偏偏不讓他隨行。陳秋石說,我去覺靈寺進香,既不是政治行為,也不是軍事行為,純粹個人行為,你去幹什麼?
    史吉合說,首長,我是奉命保護你的,你出行,我怎麼能置身於外呢?
    陳秋石說,史吉合,你要搞清楚,我是離職養病,不是來坐牢的,我還是穿軍裝帶手槍的。你要是不放心,把我的槍下了好了。
    史吉合苦笑說,首長,我知道你是離職養病,可是我的任務就是跟著你。請首長體諒下屬的難處。
    陳秋石火了,把手槍往桌子上一拍說,史吉合,他媽的虎落平川被犬欺,老子今天偏不讓你跟著,你要是跟著,不是你開槍,就是我開槍。
    天氣是好天氣,風輕雲淡。
    陳秋石拎著一根竹製的枴杖,健步登上覺靈寺東邊的妙皋峰山腰,在一棵盤根錯節的老松樹下站定,轉身看著氣喘吁吁的劉鎖柱和他身後的兵,得意地笑說,就你們這腳力,還想監視我?
    劉鎖柱滿頭大汗跑上來說,首長,你搞突然襲擊,說好了到覺靈寺,你半途改道又到妙皋峰,追兵不如逃兵快啊!
    陳秋石哈哈一笑說,劉鎖柱,我且問你,假如,我就從妙皋峰往東走,你會採取什麼樣的措施?
    劉鎖柱怔了一下,吸吸鼻子,哭喪著臉說,我剛才已經勘察了這個山頭的地形,首長你要是逃跑,跑到前方的獨立樹下,我會開槍,朝天上打。你要是繼續逃跑,跑到山下的茶園之前,我的槍口會從天上移下來。
    陳秋石臉上的表情在驟然間冷峻下來,站住,居高臨下地看著劉鎖柱,劉鎖柱受不了陳秋石的目光,把腦袋低下了。陳秋石說,很好,你做的是對的。可是我不會給你開槍的機會。我要是逃跑,我就會選擇另外的路線,比如剛才路過的石板岩,我往下一跳,就是毛竹林,進了毛竹林,就是石沉大海,往東不到半里路,就是國軍防區。而路過石板岩的時候,你們還在我身後二十米以外,我完全可以逃脫。
    劉鎖柱吃了一驚,警惕地看著陳秋石說,首長,你還真打算逃跑啊?
    陳秋石哦了一聲,正要說話,又停住了,伸手一指問,劉鎖柱,你往西邊看,那是什麼?
    那裡是國軍。
    劉鎖柱吃了一驚,扭頭往西看,一看不要緊,果然是一隊國軍官兵。
    陳秋石說,把望遠鏡給我。
    劉鎖柱不敢怠慢,趕緊摘下腰裡的望遠鏡遞了過去,這一瞬間,他感覺陳秋石又恢復了旅長的威嚴,說話又是命令的口氣了。
    看了一陣子,陳秋石把望遠鏡還給劉鎖柱,若有所思,自言自語地說,奇怪啊,他們到這裡來幹什麼?
    陳秋石看見了楊邑。儘管隔著一個山頭,但是順著陽光,他還是看清楚了。望遠鏡中的楊邑似乎敏銳地感覺遠處有人觀察他,停住步子,對身邊的軍官說了幾句什麼,幾個人加快了步伐,很快掉轉方向,不多一會兒就消失了。
    陳秋石從遠處收回目光,招呼劉鎖柱說,來,坐下,我來考考你。你們都過來,把我包圍起來。
    幾個兵站著不動,劉鎖柱一揮手說,都過來,首長要給咱們上戰術課了。
    兵們猶猶豫豫地圍攏過來,以陳秋石為中心,圍成一個圈,坐下了。
    陳秋石說,好,假如我們用一個團的兵力防禦,主防禦陣地應該設在哪裡?
    劉鎖柱說,從這一帶地形看,應該是在覺靈寺主峰和妙皋峰之間,南邊是淠史河,北邊是烏龍山天險。我們腳下這條路應該是捷徑。其兵力部署應該是縱深配置,而我扼守這兩邊的制高點,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效果。
    陳秋石高興了,拍拍劉鎖柱的肩膀說,好,劉鎖柱,你會打仗了,當個營長湊合。不過,你說的是常規打法,真的打起來,情況是千變萬化的。首先,敵人進攻西華山根據地,不一定選擇南線;第二,即便選擇南線,除了我們所掌握的通道,應該還有我們不知道的路線;第三,國軍目前已有美式機械化裝備,其炮火大有改善,其進攻戰鬥越來越趨向於炮火準備,也就是說,首輪採取炮火覆蓋、炮火摧毀、炮火殺傷的辦法。步兵還沒有發起攻擊,我前沿陣地就基本上癱瘓了。而在妙皋峰和覺靈寺之南、之東,他的炮兵陣地應該設在哪裡呢?
    陳秋石也進入沉思狀態,盯著地下,捏著一塊小石頭,如入無人之境,比比劃劃,畫出很多縱橫線條,好像未來西華山戰區的山山水水都在眼下這塊面盆大的坡地上。陳秋石畫畫停停,眉頭時松時緊。
    等了很長時間,劉鎖柱才小心翼翼地問,首長,反動派真會進攻西華山根據地嗎?
    陳秋石沒有回答。
    陳秋石現在想的是另外一個問題,遠比防禦國軍進攻西華山根據地還要重要的問題。陳秋石看到了那條河,那條在官亭埠戰役中起了至關重要作用的河流。那個冬天的大雪變成一河浩蕩東去的大水,百船連營,簡直就是赤壁。
    陳秋石突然站了起來,問劉鎖柱,官亭埠戰役,截擊日軍輜重,是不是你的隊伍?
    劉鎖柱說,是,當時是我和許得才的兩個連,袁副政委指揮的。
    陳秋石又問,那些鐵皮筏子現在在哪裡?
    劉鎖柱說,我們繳獲了一部分,但是沒有來得及運走。我們跟隨袁副政委增援官亭埠,後面的情況就不知道了。
    下山的時候,劉鎖柱問,首長,不去覺靈寺了?
    陳秋石說,我說過要去覺靈寺嗎?
    下山的路走得快了些。這一路上陳秋石不像剛來的時候談笑風生,而是沉思不語。
    過了覺靈寺山根,陳秋石問劉鎖柱,你還記得嗎,在杜家老樓的時候,你跟我說,陳九川母子剛到東河口的時候,你是見過的,你能不能給我描述一下當時的情景,譬如黃寒梅的長相,身上穿的是什麼衣服,操的是哪個地方的口音。
    劉鎖柱說,長相嘛,陳九川他娘實在不俊俏……臉大,方臉盤子,像男人的臉。
    陳秋石說,口音,你聽她說話像哪裡的口音?
    劉鎖柱愁眉苦臉地想了一會兒說,這個我說不太好,好像是大別山裡的,那天她總共也沒有講幾句話,何況那時候我也才十來歲,不曉得她是哪裡口音。
    陳秋石說,那你再回憶一下,陳九川娘兒倆到東河口,是哪一年的事?春夏秋冬。
    劉鎖柱說,讓我算算。算了一會兒,劉鎖柱說,報告首長,是民國二十三年的春天。
    再往下走,劉鎖柱的心裡就犯開了嘀咕。劉鎖柱不是個笨人,陳秋石几次詢問陳九川的情況,尤其是對陳九川的身世來歷感興趣,恐怕不光是因為陳九川打仗勇敢,恐怕還有更深的背景,那麼是什麼呢?他也風言風語聽說,陳秋石早年離家出走參加紅軍,留下一個剛滿月的兒子。按照時間推算,他的兒子應該同陳九川差不多的年紀。想到這裡,劉鎖柱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還不到晌午開飯的時候,陳秋石一行回到南嶽書院,快進大門的時候,陳秋石突然停住了步子,兩眼發直,兩手顫抖。劉鎖柱等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東張西望,突然,劉鎖柱就像屁股被誰踢了一腳,嗷的一聲叫了起來,首長,你看,你看,你的老山羊!
    陳秋石站著沒動。那老山羊早已看見陳秋石,起先慢跑,漸漸放開蹄子,一路撒歡跑了過來,一直跑到陳秋石的面前,把腦袋拱進陳秋石的懷裡,上下磨蹭。
    陳秋石頓時淚流滿面。
    四
    被軟禁的最初時光,陳秋石感到自己的心靈獲得了很大的自由,精神充分鬆弛下來,可是兩天之後就耐不住寂寞了。淮上州的形勢是什麼樣子,他不清楚,沒有電報,沒有敵情通報,沒有戰鬥總結,這樣的日子他過不來。
    在南嶽書院住下不久,陳秋石讓史吉合在客廳裡掛了一幅他親手繪製的《淮上州軍事形式地形圖》,飯後無事,就召集史吉合、劉鎖柱和劉鎖柱手下的一個連長、兩個排長開會,美其名曰南嶽軍校。
    南嶽書院是個好地方。不管外面的世界怎樣波譎雲詭,這裡卻始終是清靜的,直到老山羊和梁楚韻的到來。
    那天,當他和劉鎖柱等人從妙皋峰下來,回到南嶽書院的時候,老山羊的出現立即讓他預感到發生了什麼大事。果然,史吉合很快就從南嶽書院奔了出來,表情複雜地向他報告,首長,出事了,出大事了。
    陳秋石平靜地問,到底是什麼事?
    史吉合說,有人衝進山莊,問哨兵你的住處。我們不告訴,她還罵人。你回去看吧,一看就知道了。
    陳秋石笑笑,沒說話。憑直感,他知道不是敵情。
    哪裡想到,比敵情還要複雜。陳秋石一行匆匆回到住處一看,他的那間客房完全變了樣子,地被掃過了,桌子上的東西也被重新碼放,鋪上多出一床被子。迎著他驚愕的目光,梁楚韻從木板桌前站起來,正笑吟吟地看著他。
    陳秋石馬上就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厲聲喝道,你這是幹什麼?
    梁楚韻說,報告首長,我來和你一起坐牢。
    陳秋石火了,氣得臉都青了,結結巴巴地說,梁楚韻同志,請你尊重我,也尊重你自己!
    梁楚韻也嚴肅起來,眼眶裡還汪了一層水霧,看著陳秋石,期期艾艾地說,陳旅長,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可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在太行山,在百泉根據地,同志們都知道,我是組織上介紹給你的愛人,可你從來不拿正眼看我。我理解,你是個指揮員,是個戰術專家。我在等待,我在等待中真的愛上了你。如今你身陷囹圄,已經不再肩負重任了,你也該得到你應該得到的愛情了。也許我冒昧了,可是我沒有別的辦法,我只能這樣,我將和你在一起,絕不分離,哪怕殺頭!
    陳秋石良久地看著梁楚韻,突然一聲苦笑說,他媽的這是怎麼搞的,怎麼搞出這麼個節外生枝的愛情?
    他回首四顧,身後已無一人,史吉合和劉鎖柱都在門外探頭探腦。
    陳秋石無奈,從床邊搬出太師椅,一屁股坐下去,閉上眼睛,像是睡著了。
    梁楚韻說,陳旅長,請你不要責怪我。你知道,我是個編腳本的人,我編了很多腳本,但是,這一次我要用我的行動編一個無字的腳本。革命者的愛情應該是浪漫的。
    陳秋石睜開眼睛,看著梁楚韻,緩緩地搖了搖頭,半天才說,梁楚韻同志,我真是被你搞糊塗了,你簡直是在搞惡作劇。我們之間有什麼愛情可談?我從來就不知道有組織上把你介紹給我這麼一說,就是有,愛情這東西也是兩廂情願的事情,也不能搞包辦代替啊!再說,你知道我的兒子今年多大了嗎?他要是還活著,比你只小兩三歲,今天應該是十八週歲一個月零四天,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梁楚韻說,我知道,這什麼也不意味,革命者的愛情是沒有年齡限制的,你知道趙旅長比他愛人田秋韻大多少嗎?大了十五歲,而你只比我大十四歲。
    陳秋石不說話了,看著梁楚韻繼續苦笑,搖頭晃腦。苦笑了一陣,陳秋石把頭抬起來了,對梁楚韻說,你還是個孩子,年輕人總是意氣用事。這件事情我不再批評,但是你要理智。你的心意我接受……
    梁楚韻說,陳旅長,你知道我是怎麼來的嗎?在淮上州我聽說你被革職了,我恨不能當時就飛到你的身邊,給你安慰,分享你的磨難。回到杜家老樓,我有幾個夜晚,坐到天亮,我天天都在打聽你的去向,可是沒有人告訴我,我找不到你。後來,就是昨天晚上,我們的老山羊,我們最親愛的戰友,老山羊它出現了。你知道嗎,在大別山,除了你,沒有任何人能夠騎上老山羊的脊背,可是昨天,它主動找到了我,它跪在我的面前,讓我騎了上去,然後它馱著我,一匹馬和一個人,在戰火還沒有滅盡的山區,跋山涉水,連路都不用問,就直接找到這裡,就來到了你的身邊,你說這是天意還是神意?你問問它吧,問問我們的老山羊,你不接受我,你還能辜負它嗎?
    梁楚韻說得動情,霎時熱淚滾滾,最後竟然放聲大哭,哭聲裡有激動,也有委屈。
    陳秋石下意識地往門外看去,這一看他又吃了一驚。不知道什麼時候,老山羊也來到門口,兩隻濕漉漉的大眼睛正在向裡張望,看見陳秋石注意到它了,它似乎有點羞怯,把臉稍微偏了一下。
    陳秋石心裡不禁暗暗叫奇,半天沒有說話。他此刻已經明白了,眼前這個姑娘,不僅是被愛情沖昏了頭腦,也被老山羊沖昏了頭腦。當下硬著頭皮沒法解決,還是採取緩兵之計。陳秋石說,好了,小梁同志,我都知道了,我全明白了。關於愛情的問題嘛,我們可以從長計議。我雖然離職修養,可我還是一個高級幹部,我們不能把笑柄留給同志,更不能留給敵人。
    梁楚韻抬起淚眼說,陳旅長,你不能攆我,我從昨天下午到現在,粒米未沾,滴水未進。
    陳秋石說,你既然來了,就先住下。但你現在就住在我這裡,絕對不合適。這樣,南嶽書院房子有的是,我讓史參謀再給你找一間房子,你住下歇歇,抽空我們慢慢地培養感情,好嗎?
    梁楚韻這才不鬧了。
    把梁楚韻安撫妥帖之後,陳秋石給趙子明寫了一封信,談了他對當前淮上州戰局的分析。信裡沒有提到梁楚韻的事情。他想等幾天再說。
    第三天,派出去的通信班帶回了趙子明的密信,讓陳秋石深感失望。陳秋石讓史吉合再派出通信班,又給趙子明送了一封信,更詳細地闡明了他對當前國軍兵力調整的懷疑,他懷疑楊邑的一旅已經部署在西華山當面。這次趙子明回信明確答覆,老陳的判斷正確,楊邑一旅已陸續進入肥西的尚派河和岳西的馬尾鎮。
    過了兩天,趙子明親自來到南嶽書院,還帶著劉大樓和馮知良等人。梁楚韻一看這架式就慌了,她以為是來抓她的。
    趙子明到南嶽書院是就國軍調防的問題來請教陳秋石對策,同時根據軍區的指示,把陳秋石轉移到杜家老樓。但是陳秋石堅持不走,陳秋石說,請神容易送神難,你們把我弄到這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讓我當了兩個多月睜眼瞎,我回去幹什麼?
    趙子明說,據內部情報,國民黨反動派正在上天入地偵察你的去向,我怕你在這裡不安全。
    陳秋石說,我和國民黨反動派是一家的,他們偵察我,我有什麼不安全?說不定他們找到我,還給我送好煙好酒呢。
    趙子明苦笑說,老陳你怎麼這樣想?我跟你講,想讓你轉移到杜家老樓,不是對你進行防範,而是想讓你參與指揮。你小氣了,就這點委屈都受不了,還給組織上擺架子!
    陳秋石說,我不是給組織上擺架子,而是給你掃清絆腳石。我回到杜家老樓,你的軍事指揮權就會受到削弱。
    趙子明說,你老陳可以恨我,但你不能小看我。我兼這個旅長,不是我自己要的。哪個王八蛋願意兼這個旅長,我也是被逼的。我琢磨,沒準這是軍區搞的韜光養晦,故意把你藏起來,麻痺敵人,同時讓你養精蓄銳。一旦開戰,你出其不意浮出水面,打他一個措手不及。
    陳秋石說,那好,你就讓我留在南嶽書院。同時,把你剛才的想像加以渲染,傳播出去。讓反動派搞不清楚,我到底是被養起來了還是真的受貶。
    趙子明又沉思了片刻說,老陳,有道理,給他們把水攪渾。
    陳秋石說,山中只一日,世上已千年。老趙,你們在杜家老樓,吃香喝辣,吆五喝六,可我呢,我這日子也過得太清苦點了吧。
    忙裡偷閒,陳秋石跟趙子明商量,設計把梁楚韻弄回旅部去,趙子明裝聾作啞。趙子明說,啊,這個事情嘛,也不是什麼大事。你這南嶽書院一群禿驢,多個女同志也不是什麼壞事。你老陳身正不怕影子斜,你操那個心幹什麼?
    陳秋石急了說,老趙,你簡直是不安好心,毀我一世英名。
    趙子明說,笑話!你有什麼英名?我又怎麼毀你的英名!人家有情有義,我不能當半吊子你說是不是?就讓她在這裡紅袖添香,也算是組織上對你的彌補。
    趙子明不僅沒有打算把梁楚韻弄走,還召集南嶽書院的幹部開會,明確表示,南嶽書院所有的幹部都要對陳秋石同志的安全負責,梁楚韻同志尤其要照顧好陳秋石同志的起居,當好生活副官。在這個公開的場合下,趙子明還不懷好意地公開揭露了陳秋石要把梁楚韻弄回旅部的陰謀。趙子明說,陳秋石這個人有很多優點,但是也有一個缺點,就是歧視女同志。人家梁楚韻同志冒著生命和革職的危險,跋山涉水地來看望他,他剛才居然鬼鬼祟祟地建議我給梁楚韻同志另外分配工作,讓梁楚韻同志離開南嶽書院,太無情無義了。
    一席話說得陳秋石哭笑不得。
    晚飯前散步的時候,陳秋石不滿地說,老趙,你跟梁楚韻說那麼多幹什麼?陷我於不仁義啊!搞出問題你負責嗎?
    趙子明說,搞出什麼問題?咱們一起從太行山過來的,組織上給我介紹田秋韻,我笑納了,你倒好,婉言謝絕。你是什麼意思?就顯得你清高我自私?我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看著梁楚韻把你搞臭。
    陳秋石當真氣憤起來,說老趙你太陰險了,晚上堅決不給你吃肉。
    可是陳秋石說了沒用,等他和趙子明回到餐廳,酒席都擺好了。不僅殺了一隻雞,蒸了一塊臘肉,還有劉鎖柱的隊伍從淠史河裡摸來的魚。趙子明一坐到桌子邊上兩眼就放光,吆喝道,啊,這麼多好吃的東西!老陳,我恨不得也被革職,到南嶽書院養一個假病。
    趙子明在南嶽書院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早上陳秋石把他送出兩里開外。陳秋石問,老趙,你還記得官亭埠戰役繳獲的那些鐵皮筏子嗎?
    趙子明說,我記得老韓當時跟我商量,讓民運科發了一些給淠史河沿岸老鄉,感謝支前。還有一些拉到兵工廠,回爐煉鐵做炸彈了。
    陳秋石失聲叫道,你們怎麼能那樣處理,太沒有戰略眼光了。那是作戰物資啊!
    趙子明不悅地說,老陳你這是什麼話,你還真的以為離開你,大別山就沒有軍事指揮員了?我告訴你,那是做給章林坡看的,因為章林坡要清查戰利品,我們就放風說鐵皮筏子獎勵參戰百姓了。藏之於民,取之於民,你要是覺得有用,我們再把它收回來就是。事先講好的,不許毀壞,一旦戰爭需要,兩塊大洋一個回收。
    陳秋石說,原來是這樣,很好。你最近就派人落實這件事情,查清堪用的還有多少,盡量集中,也許很快就會派上用場。
    五
    陳秋石的草帽是梁楚韻編的,他沒有想到這個洋學生還有這個本事。梁楚韻告訴他,這是跟老鄉學的。
    有了這頂草帽扣在陳秋石的頭上,梁楚韻就覺得她和陳秋石之間已經有了實質性的聯繫。
    陳秋石釣魚,她就在一邊看,每當釣上一條,陳秋石甩桿,她摘魚,那種快樂,就像個孩子。但多數的時候,陳秋石都會讓她把魚再放回水裡。
    梁楚韻說,沒見過這麼釣魚的,釣了放,放了釣。
    梁楚韻放了魚,看著陳秋石,臉色突然暗了下來,歎了一口氣,悶悶地回到陳秋石的身邊,兩手抱著腿,看著河面發呆。
    陳秋石說,小梁,不是說好了嗎,我們這樣相處多麼坦蕩,多麼快樂,多麼平靜。你難道願意破壞這快樂、破壞這平靜嗎?
    梁楚韻不動。
    陳秋石站起來說,走吧小梁同志,看來你不適合在南嶽書院繼續逗留了,而且你對我的興趣不感興趣,還是回去工作吧。
    梁楚韻突然把頭抬起來了,這次她沒有退卻,迎著陳秋石嚴肅的目光,她沒有別的武器,她滿腹的委屈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宣洩,那就全都集中在她的眸子裡,兩個眼眶盈滿了晶瑩的液體,終於決堤了,順著紅撲撲的臉頰無聲無息地流淌。梁楚韻一句話也不說,就那麼雙手抱膝,偏著腦袋,仰著臉,一動不動,一眨不眨地怒視著陳秋石。
    陳秋石的表情急劇變化,竟然變出一副苦笑,小梁,你這是幹什麼?史吉合他們都在那邊看著呢,有話好商量。
    梁楚韻還是不吭氣,就以一個姿勢紋絲不動地、堅決地看著陳秋石,就像雕像,彷彿只有那兩行潸然不斷的溪流才能證明她還活著。
    陳秋石真的慌了,他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女子這麼大流量的淚水,也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女子這麼大面積的憤怒,還沒有見過一個女子這麼長時間的沉默。陳秋石說,小梁,如果我傷害了你,你可以批評。我們今晚就可以開民主生活會,有話就在會上說。
    梁楚韻終於開口了,梁楚韻說,陳旅長,自從我來到南嶽書院,我已經第七次聽到你說趕我走的話了。我太缺乏自尊了,我太沒有骨氣了。可是今天我要說,我真的走了,我不是為了自尊,也不是為了骨氣,我要解放你,免得我在這裡你連釣魚都心不在焉,都要借題發揮。陳旅長,我走了,對不起。
    說完,兩手撐著地面,費力地站了起來,眼睛空洞地看著遠處,轉身,向河岸高坎上一步一步地走去。
    陳秋石大駭,張著兩手追了上來說,小梁,梁楚韻,你怎麼啦,你怎麼能這樣想?
    梁楚韻淒然一笑說,我不會參加你的民主生活會,我是不會把我心裡的話拿到民主生活會說的。
    陳秋石當真不知所措了,見梁楚韻頭也不回徑直走去,趕緊招呼史吉合等人,還愣著幹什麼,趕緊收傢伙,晚上開民主生活會。
    這天晚飯,梁楚韻拒絕吃飯。被她拒絕的,還有民主生活會。但是她拒絕沒用,陳秋石拎著馬燈,帶著史吉合和劉鎖柱一干人等,到她的房間來開會。說是開會,其實沒有人發言,只有陳秋石一個人在勸說,說同志之間,應該互相諒解,同志有了缺點,應該公開提出批評。我們革命隊伍,講究上下平等,也講究男女平等。別說我陳秋石已經革職了,就是還當旅長,只要錯了,你們中的任何人都可以提出批評,乃至嚴厲批評……
    誰都能聽得出來陳秋石這是玩弄花招,東拉西扯企圖把水攪渾,大家都不知道該怎麼接茬。梁楚韻倒是不哭了,坐在床邊苦笑,臉色像死人一樣。所謂的民主生活會,開得比冰霜還冷。
    陳秋石說,我個人認為,梁楚韻同志來到南嶽書院,給我們帶來了新鮮的活力,教警衛戰士唱歌,教基層幹部學文化,還幫助我這個丟掉烏紗的冷宮旅長整理戰例,幫助史參謀繪製作戰地圖,做了大量有益的工作,功不可沒。可是她現在突然提出要回到杜家老樓去,我個人是不同意的。你們大家也發表看法,同意不同意梁楚韻同志離開我們?
    梁楚韻被陳秋石這一席話說蒙了,蒙了半天明白過來,又控制不住了,噙著淚水說,好,我來說說。這是民主生活會,同志們都不是外人,這裡沒有一個同志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到南嶽書院來。我向同志們坦白,我愛陳旅長,早在太行山百泉根據地,我就是組織上介紹給陳旅長……
    梁楚韻同志!
    一聲斷喝之後,大家定睛望去,陳秋石臉色鐵青,怒目圓睜,逼視著梁楚韻說,太不像話了,把我們純潔的同志關係庸俗化,成何體統!
    梁楚韻也嚇壞了,可是這時候她沒有退路了,她必須把話說完。梁楚韻呼啦一下站了起來,提高嗓門說,陳旅長,你就是槍斃我,我也要說話。我愛你是不錯,我不顧一切地到南嶽書院,就是為了追尋我的愛。可是,你是石頭嗎,你是草木嗎?草木也有情啊!你為什麼要對我這樣,為什麼動不動就攆我走?我走,我今天就走,我看看老山羊會不會再把我馱回去?今生今世,我再也不見你了,讓你和你的戰術大顯身手吧,讓你去當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吧!
    陳秋石本來是站著的,被梁楚韻這一席話說得熱血噴湧,雙手顫抖,一屁股跌在板凳上,一隻手指著梁楚韻,低沉地吼道,你,你,你太放肆了,太不知輕重了,你要深刻檢討……
    就在這時候,意外的事情發生了,先是聽見門外一聲長鳴,老山羊突然揚蹄怒吼,接著,屋裡的馬燈突然炸裂,一陣風吹過,燈火滅了。
    劉鎖柱和史吉合等人同時擎槍在手,一前一後擋住了陳秋石。劉鎖柱大呼,有情況,保護首長!
    就在那一瞬間,又一個身體衝了上來,梁楚韻一把抱住了陳秋石。
    六
    後來發生的事情證明楊邑的感覺是對的。
    四月底那天上午,他在齊雲山看見的確實是陳秋石,說看見不準確,應該是感覺到了,儘管在他們中間隔著長長的路程和密密麻麻的樹叢。楊邑後來為他和陳秋石幾乎在同一時間內出現在覺靈寺東西兩側而驚惶不已,他覺得在這片戰場上,正面交鋒的不僅是他和他的學生,還有他們的靈魂。
    陳秋石被革職,楊邑是在半個月以後才知道的,他當時的心情很複雜,一方面對郭得樹下的套子不以為然,覺得太齷齪了;另一方面,他也覺得這個時候讓陳秋石失去兵權,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兩軍開戰在即,師生反目成仇,廝殺於同一戰場,他的心裡是有障礙的。更重要的是,一旦撕破面皮,真的交火,陳秋石滴水不漏的用兵藝術,多少還有點讓他畏懼。
    關於陳秋石被革職之後的去向,在國軍內部有很多傳說,一種說法是陳秋石已被秘密押送到江淮軍區,正在接受調查。還有一種說法,陳秋石已被其老上級接到太行山,又在百泉根據地重執兵符。第三種說法,陳秋石根本就沒有離開大別山,正藏匿於某處,修身養性,隨時準備東山再起。
    楊邑傾向於後一種說法。他一直納悶,臨陣易將乃兵家大忌,更何況陳秋石在抗戰中已經將未來大別山北麓戰場瞭然於心,光是一個陳秋石,就足以對國軍的進攻構成很大的威懾,共軍高級機關未嘗那麼愚蠢,難道就看不透這一點?而師部那些自以為是的傢伙還真的以為把陳秋石除掉了,彈冠相慶,以為從此可以在大別山北麓獨霸天下,從此可以如入無人之境了。對此,楊邑憂心忡忡。
    軍事調處的最後階段,國軍已經秘密調整了兵力,楊邑的一旅進駐肥西以西,岳西以南,其當面正是覺靈寺。覺靈寺的南邊,就是西華山,北邊是南嶽山。西華山是淮上獨立旅的起家的地盤,駐紮的是精銳第三團,原來是韓子君和鄭秉傑的看家隊伍,尤其以政權建設牢固著稱,淮上獨立旅的兵工廠、被服廠、物資採購站和轉運站都在西華山的深山老林裡,甚至還有秘密的彈藥儲備機構,是淮上獨立旅的大後方。因為地勢顯要,易守難攻,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章林坡把楊邑的第一旅調動到西華山當面,也是深謀遠慮的。
    用兵謹慎,盡量不打無準備之仗,這是師生一脈相承的特點。楊邑調防至西華山當面之後,幾次攀登覺靈寺主峰和妙皋峰、齊雲山周邊高地,對西華山境內進行詳細勘察。他很快就發現,西華山確實是一個天然的屯兵基地。在抗日戰爭中,因同友軍毗鄰,這裡沒有太強的防禦部署,而眼下情況陡變,共軍似乎還沒有從抗戰的佈局中調整過來,看來陳秋石失去兵權不是虛傳。楊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豈料,自從那次他在齊雲山下隱隱約約感覺到陳秋石的氣息之後的第五天,情況發生了變化。情報顯示,共軍也做了兵力調整,其三團陳九川營和寧可家營已經分別在妙皋峰東南和西南設防。楊邑再次登上齊雲山,看了半天也沒有看出共軍佈防的痕跡,就在快要下山的時候,他才恍然大悟,共軍的防禦體系是沒有工事的。這種小正面、少側翼、大縱深、寬間隔的配置方式,不是常規打法,一般人不敢運用的。六個點式支撐體系,高低搭配,遠近照應,看似沒有防禦工事,正面全在控制之內。可以說是對這個地形的極佳利用。
    這只能解釋是陳秋石的手筆。
    當然,這種點式防禦配置,也有漏洞,它應對的是大部隊正面防禦作戰,卻很難保障接合部的安全,尤其是夜間小分隊偷襲,很有可能得逞。讓楊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如果陳秋石果然在西華山莊,難道他看不出這個漏洞嗎?
    「5·21事件」發生後,楊邑分析了整個戰鬥過程,他還是沒有搞明白,陳秋石是真的沒有察覺防禦漏洞,還是故意放開一條隱秘的通道,甚至有可能他就在等待,就在暗中配合這個事件。如果真是這樣,那就太可怕了。
    所謂的「5·21事件」,就是龍柏偷襲南嶽書院事件。
    這段時間,密切關注陳秋石去向的,除了楊邑,還有章林坡和郭得樹。郭得樹密令龍柏,率領一個由三十人組成的精銳小分隊,化裝成殘餘漢奸董占水的隊伍,連續二十多天,一直在西華山東南和西南方活動,其活動足跡已經印上了齊雲山和覺靈寺,有幾次甚至同陳秋石等人擦肩而過。
    5月21日那天下午,龍柏在距離妙皋峰約三里路的淠史河邊,在高倍望遠鏡裡,據陳秋石釣魚的位置分析,陳秋石就住在南嶽書院。龍柏當即用電台向郭得樹報告,郭得樹給龍柏下了一道指令,活捉陳秋石,活捉不成,即將其擊斃。
    當夜月黑風高,龍柏行動了,率隊從西華山西側潛入,成功地避開陳九川的巡邏隊,向南嶽書院撲去,而在龍柏的小分隊距離書院還有兩公里的時候,院子內的一匹戰馬突然警覺,揚起四蹄長鳴不已。
    龍柏最後看到的情況是,從那間亮燈的房間裡衝出數人,一邊還擊一邊突圍,在激戰中多數倒下。此時擔任警衛的一個排已經從西邊衝了過來,東邊似乎也有部隊行動的聲音。龍柏不敢戀戰,邊打邊撤,仍按原路後退。
    第二天早上,淮上獨立旅就給新編第七師送去一份措辭激烈的通報,稱國軍的此次行動,為第二個皖南事變,破壞和平,殺害我正在養病的高級指揮員,章林坡師長必須對此次行為負責。緊接著,《江淮日報》和《新華時報》都以大幅版面刊登「5·21事件」的消息,南嶽書院血流成河,數名新四軍官兵橫屍血泊之中,慘不忍睹,書院內外,一片狼藉。報道說,我軍正在南嶽書院養病的高級將領陳秋石身負重傷,危在旦夕。而龍柏向郭得樹報告說,早死了,早死了。共軍這是製造假象。
    郭得樹相信了龍柏的話,還沒等他向章林坡報告,章林坡的電話就來了,讓他馬上趕到師部,隨他一起到西黃集把重傷的陳秋石接過來,到國軍醫院裡搶救。
    郭得樹心領神會,驅車前往師部,章林坡已經下樓待發了。
    車隊過了窯岡嘴,遠遠看見一隊人馬,走近了一看,為首的是袁春梅,立在路中間,攔住了去路。
    章林坡和郭得樹跳下車,章林坡大張著兩手向袁春梅說,怎麼樣,陳將軍怎麼樣了?我們來把他接到淮上州,我那裡有美國醫生。
    袁春梅站定,冷冷地看著章林坡和郭得樹,臉上突然滾落兩行淚珠。冷冷地說,不用了,陳秋石同志去世了。
    章林坡似乎遭受了雷擊,渾身一震,轉眼就是熱淚縱橫,雙手伸向袁春梅,連聲說,袁女士,沒想到啊,發生了這樣悲慘的事情,章某心如刀絞啊……
    袁春梅把手抱在胸前,逼視章林坡說,章將軍,我們更沒有想到,煮豆燃萁,親痛仇快,竟然發生在抗戰剛剛勝利的今天。
    章林坡泣不成聲,頓足悲鳴,口口聲聲說,一定要查辦!可惜我一代名將,沒有死在敵寇手裡,竟然為我民族敗類所害,漢奸殘餘,困獸猶斗啊!章某作為警備司令,駐軍最高長官,難逃其咎,我一定要督察偵破,我要把兇手千刀萬剮!
    袁春梅說,章師長,不用偵破了,兇手就在貴部,而且我們已經調查了,這次行動不是漢奸殘餘所為,而是貴部有人蓄意謀殺,是有組織有步驟的,他的背後是誰,我們清楚,章將軍也應該不糊塗。
    章林坡說,袁女士啊,陳秋石將軍罹難,我的悲痛不亞於貴軍任何一位同仁。你這樣說,我可以理解,這個時候,你們說出什麼過頭話我都不會在意的。
    袁春梅說,我正準備去淮上州,不是去報喪的,我奉命向將軍轉達我新四軍淮上獨立旅通牒,請章將軍敦促貴部交出兇手。我部正在籌備喪事,我們希望章將軍深明大義,從補救和平局勢出發,盡快查出兇手,祭奠陳秋石將軍。
    章林坡說,袁女士,此時此刻,我和貴部將領一樣痛心疾首。雖然貴部指責兇手藏匿我部未必屬實,我也鼎力尋查。若果在我部,章某願親獻兇犯首級於陳將軍靈前。若非我部奸細所為,偵緝兇犯章某也責無旁貸。
    見章林坡說得動情,袁春梅的臉色才似乎有所緩和,抹抹眼淚,莊重地說,那好,我部拭目以待。我們對貴部的惟一要求,就是對殺害陳秋石將軍的兇手繩之以法。明天我們在南嶽山舉行陳秋石將軍公祭大會,屆時我們希望看見章將軍兌現承諾。告辭了!
    七
    南嶽書院天低雲暗。悲憤的哭聲從壓抑的胸腔裡滲出,穿過高牆,密密匝匝地灑落在山莊外面的毛竹林裡。
    一口大黑棺材安放在書院正中。部隊佩戴黑紗,肅穆佇立。十幾名戰士在山莊外面撒紙錢。
    陳九川身背雙槍,臂佩黑紗,立於大門一側,密切注視來來往往的人流。陳九川是昨天夜裡才知道陳秋石被亂槍打死了,他也不知道為什麼,當他聽劉鎖柱說「陳旅長死了」這句話的時候,他的心臟突然一陣抽搐。
    公祭大會設在書院內,正房懸掛著白底黑字橫幅,兩邊瀑布一般懸掛著挽幛。除了國民黨地方官員,新編第七師派出了郭得樹和楊邑作為代表參加。章林坡沒能交出兇手,支吾說正在偵緝,請友軍長官海量。趙子明等人嚴辭抗議,鑒於天熱,怕屍體腐爛,公祭大會還是如期召開了。
    大會開始後,趙子明致追思詞,歷數陳秋石將軍抗戰功績,在場的人無不噓唏。
    趙子明致詞完畢,司儀宣佈入殮,八個新四軍戰士把陳秋石的遺體從山莊的地窖裡抬出來,由袁春梅和梁楚韻等人護衛兩邊,移進棺材。郭得樹在離棺材三步遠的地方,看得很清楚,陳秋石的遺體似乎換了一身黃呢子將軍服,領口上還綴著將星。遺容經過鄉村仵作的處理,還算整潔,面容安詳。
    楊邑一看這情景,頓時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郭得樹沒有眼淚,哭不出來,憋了半天,才把眼圈憋紅,假惺惺地想湊上去,說幾句緬懷的話,可是還沒有等他靠近棺材,意外發生了。
    一個人凶神惡煞一般把袁春梅和梁楚韻扒拉開,不由分說,一頭撲到棺材上,瘋了一樣扯開覆蓋在遺體上面的紅綢子,一邊大哭一邊嚎啕,首長,我對不起你啊,我害了你啊,我沒有良心,我罪該萬死……啊……啊……!
    郭得樹好不容易才站穩,舉目看去,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原來是馮知良。
    袁春梅和梁楚韻趕緊上前將馮知良架住,但馮知良這天力氣大得驚人。趙子明一看要出事,手一揮,陳九川一個箭步上來了,不知道使了個什麼招數,正哭喊著的馮知良,馬上停止了嚎啕,被陳九川拖了下來。
    有了這個小插曲,趙子明不敢怠慢,趕緊招呼部隊行動,瞻仰遺容程序草草結束,然後就合上棺蓋,由陳九川和劉鎖柱封棺。
    公祭大會歷時一個半小時,然後由新四軍淮上獨立旅八名首長抬棺至山莊門外,劉鎖柱手下的一名連長帶著一個班護送,用馬車送往覺靈寺北麓安葬。
    郭得樹回到淮上州的第三天下午,章林坡召開緊急作戰會議。章林坡在會上說,目前各地光復戰爭如火如荼,而我淮上州始終按兵不動,半壁河山仍在共匪赤化之中。
    章林坡眼圈一紅說,陳秋石將軍若在,我部會有很多難言之隱。跟陳秋石作戰,民心軍心輿論都是問題。現在好了,陳秋石先生已作古,死人管不了活人的事,我們的行動開始了。說完,刷的一下拉開帷幕,一幅大型作戰地圖赫然升起。
    新任參謀長喬聞天春風滿面,手持袖珍金屬指揮棒,開始部署任務。
    楊邑沒有想到,同共軍開戰的第一仗,居然是他的第一旅,而且是進攻西華山。
    早些時候,楊邑也對未來戰局進行過預測,第一仗在西華山打不是沒有可能,但是可能性很小。這是因為,首先,西華山一帶地形正面太小,能夠通過的路徑十分有限,這樣進攻部隊即便得手,隊形也會被迫拉長,會造成首尾不能相顧的局面,這是進攻戰鬥最忌諱的;其次,縱深太大,戰線拉長之後,各個山頭會被切割,各部之間協調存在嚴重問題,很容易被共軍各個擊破。
    問題是,現在的作戰方案不是楊邑制定的,據說這個喬參謀長很有些來頭,他到任已經快十天了,今天是第一次在作戰會上露面,這麼多天他躲在哪裡,在幹什麼,楊邑一無所知。
    在返回尚派河的路上,楊邑其實已經有了對策。按照師部的部署,一旅將於明天夜裡打響,佔領西華山,吸引司坡店、西黃集等地共軍分兵來援。二旅一部在窯岡嘴至西黃集一線佈防,阻擊共軍增援部隊。三旅機動至棋仙寺一帶集結,向南作為預備隊,向北可以直取杜家老樓。
    楊邑的信心還是建立在陳秋石死亡的基礎上,這倒不是因為他怕陳秋石,而是他認為陳秋石突然被殺,給趙子明留了一個很難擦的屁股。根據楊邑的勘察分析,陳秋石的所謂革職,很有可能是江淮軍區遮人耳目另有所圖,因為從整個淮上獨立旅的佈防看,基本上都是陳秋石的風格,譬如說西華山的防禦,就是小正面、少側翼、大縱深、寬間隔的配置方式,這種防禦態勢陳秋石敢,別人不敢,因為陳秋石還有下一步的動作,戰鬥發起後,他可能會用運動戰的方式循環使用有限的兵力,對進攻之敵形成拉鋸式反覆殺傷。而要實施第二步,必須對兵力火力和時機都把握得相當準確才行。而趙子明能夠做到這一點嗎?楊邑對此完全可以輕視。
    接下來的戰鬥很有意思。楊邑抓住了西華山防禦的軟肋,那就是楊邑曾經發現陳秋石的西華山點式防禦配置,應對的是大部隊正面作戰,如果以小分隊尤其是夜間偷襲,這種防禦結構會不攻自破。如果陳秋石活著,還得防止他有圈套,陳秋石不在了,沒有圈套了,只剩下套圈了,楊邑的信心就上來了。
    戰鬥發起在凌晨零時零分,楊邑的先頭部隊一個營,在洪大的率領下,按照當初龍柏偷襲南嶽書院的路線向西華山運動,此舉雖有輕兵深入之嫌,但意在試探虛實。
    洪大輕車熟路,率領一個營分兩路長驅直入。按照楊邑的分析,洪大的部隊只要越過第一道防線,就可以直奔西華山,沒想到在二道彎,出現了意外的情況,共軍陳九川指揮一個營突然從側翼出現,包抄過來。洪大大驚,急電楊邑,要求回撤,楊邑卻堅定不移地要求洪大就地固守待援。
    恰好是陳九川營的出現,更加堅定了楊邑的分析,因為他從陳九川營倉促行動中,看出共軍亂了陣腳。如果是陳秋石指揮這樣的戰鬥,他是不會在戰鬥打響的最初時光調整部署的,他至少要等到天明,把情況摸清楚再說。
    楊邑見時機成熟了,遂命令後續部隊兩個團共七個營,從四個方向分六路向西華山挺進。照楊邑的計算,即便是西華山共軍傾巢而動,也不過一個團的兵力,就是全部參戰,人人獨當一面,那也擋不住國軍的步伐。
    七個營順利地通過了第一道防線,受到的抵抗相當微弱。只有在妙皋峰東南高地上遭到劉鎖柱一個營的反抗,但是國軍進入縱深之後,迅速匯攏,劉鎖柱營一觸即潰。大軍於是蜂擁而至。
    楊邑在指揮所裡美美地睡了一覺,他感到這次戰鬥真是太對不起他的得意門生了,人都死了,他這個先生還利用了他的失誤,把他的繼任者打得丟盔卸甲,壯志未酬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啊!
    天快亮的時候,他被一陣吵鬧驚醒了。馬弁和警衛阻擋不住,門外衝進來洪大和二團團長劉楷傑,洪大一進門就差點兒跪下了,大嘴一咧哭開了,旅座,大事不妙啊,我的隊伍……
    洪大連哭帶喊,旅座,我們按照你的命令,一直沒有停止進攻,幾次打退共軍的攔截,眼看就要進入西華山了,可是……我的隊伍卻不見了。
    楊邑驚叫一聲,你說什麼,你的隊伍不見了,你的隊伍呢?
    洪大說,我也不知道,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楊邑怒視劉楷傑,你的部隊呢?
    劉楷傑倒是鎮定,兩腿一併說,報告旅座,我的隊伍還在,不過少了一個營,去向不明。
    楊邑抬頭看了看天,東方已經露出魚肚白。楊邑說,好啊,細水流沙,可我這是兩塊大石頭,你能一口吞下去嗎?
    八
    多年後楊邑在一本書上看見一個名叫克勞塞維茨的軍事家寫過這樣一段話,「防禦者留在自己前方的要塞,就像大冰塊一樣分裂著敵人進攻的洪流」,感觸頗深。楊邑說,那個老克真應該到中國江淮西華山來看看,淮上獨立旅在西華山設置的點式防禦體系,真的像天罡陣那樣深不可測,以極少的兵力扼守要點,迫使進攻部隊分流,流入事先布好的陷阱裡,顧頭不能顧尾,顧尾不能顧頭,顧中間則首位不能相顧,兼之左不顧右,上不顧下,焉有不敗之理?國共兩軍的西華山戰鬥,就是克氏防禦理論的經典運用。
    楊邑的西華山戰鬥最終無功而返,而章林坡和喬聞天親自督戰的西黃集進攻戰鬥則是另外一種打法。趙子明指揮部隊在窯岡嘴以西只設置了一道阻擊陣地,卻有三個梯隊輪番參戰,而且縮小了防禦正面,結合部暴露不多,兵力絕對集中,完全是寸土不讓的架式。
    戰鬥從夜裡打到天亮,陣地前屍橫遍野。章林坡眼巴巴地盼望西華山傳來捷報,以吸引共軍西黃集守軍回援,可是遲遲沒有消息。
    好消息遲遲沒來,壞消息卻不期而至。
    早晨七點,楊邑在電台裡報告,共軍採取穿插分割的戰術,將國軍兩個營有餘的兵力陷於不拔,五百多人去向不明,西華山戰鬥以進攻失利而告破產。
    章林坡差點兒沒有暈過去,臉當時就黑了,厲聲質問楊邑,共軍西華山防線到底有多少兵力?
    楊邑老老實實地回答,建制部隊僅有兩個營的兵力。
    章林坡氣不打一處來,又問,那共軍的主力在哪裡?
    楊邑說,依卑職淺見,其主力應雲集在西黃集,準備打我殲滅戰。
    章林坡怒吼,胡說八道!西華山乃共軍後方基地,戰鬥最先打響,共軍能夠按兵不動嗎?
    楊邑說,竊以為,共軍並未分兵,其戰術乃反其道而行之,以防禦假象迷惑我軍,待我兵力集中於不利展開地區,必然反攻,守點拉線鋪面,是陳秋石防禦戰術的一貫伎倆,望師座明察。
    章林坡根本不相信楊邑的判斷,扔掉話筒,怒火滿腔地對喬聞天說,楊邑無能,視共軍為虎。
    喬聞天說,從前兩輪進攻來看,共軍乃倉促應戰,兵力調整十分勉強。西黃集之所以久攻不下,可以理解為困獸猶斗,而不是守點打援。
    章林坡說,參謀長言之有理!如果是陳秋石活著,什麼都有可能發生,而現在指揮淮上獨立旅的,都是白面書生,他們不可能有那麼大的氣魄去跟我玩戰術。
    我料定趙子明不敢輕易出動西華山守軍,他要防止楊邑殺回馬槍。
    喬聞天說,如此甚好!我部只要堅持至下午,權且放棄進攻棋仙寺,調三旅機動部隊南下,西黃集應該不難攻下。
    於是再打,再打還是打不下去。經過一個多小時的鏖戰,三個團各有一部分,總共將近兩千人都用在窯岡嘴至西黃集之間不足一公里的地段上。當喬聞天搞清楚各部位置之後,大吃一驚,失聲叫道,怎麼會這樣?擠成了一個坨坨,戰鬥隊形怎麼展開?這仗是怎麼打的?
    二旅副旅長白知賢在電台裡報告,部隊進攻所經路線狀況很差,部隊為了搶佔西黃集,爭先恐後走捷徑,多數沒有遇到反抗。幾支部隊齊頭並進,走到一起才發現,全在一個山溝裡。
    喬聞天頓時就蒙了,結結巴巴地說,師座,情況不妙啊,這就像猛虎趕羊群,一點一點,一步一步,全都趕在虎口下了。我研究了戰例。在官亭埠戰役中,陳秋石就是採取這種戰術,把松岡聯隊的兩個中隊和漢奸的兩個團驅趕至官亭埠東南,聚而殲之。
    陳秋石?章林坡打了一個冷戰。不會吧,陳秋石在哪裡?陳秋石昨天已經被埋在妙皋峰了,難道他借屍還魂了,難道他詐屍了,難道他陰魂不散?
    就在章林坡神情恍惚的當口,一個參謀跌跌撞撞地跑到掩蔽部,臉如土灰,報……告,師座,大事不妙……陳秋石來了,他……要跟……師座……通話……自始至終,這個參謀沒有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章林坡一屁股癱軟下去,閉上眼睛,兩顆眼淚從眼角落下。
    喬聞天問,陳秋石在哪裡?
    參謀還在結巴,在,在二號……指揮所……電台……裡……
    在二號指揮所裡,章林坡終於聽到了他既熟悉又痛恨的聲音:章林坡將軍,我想你不應該意外,兵不厭詐嘛,當然也包括詐屍。
    章林坡對著話筒咬牙切齒地說,你想怎麼樣?
    陳秋石說,很簡單,我想和平。現在,請允許我把當前的態勢向章將軍介紹一下。自昨晚章將軍悍然發起大別山戰爭以來,我軍先後在西華山戰場、窯岡嘴戰場、西黃集戰場斃傷貴部一千餘人,其中生擒七百人。目前,我西黃集兩個團已對進犯之敵二千餘人進行集中控制,貴部兵力雖多,但無法展開戰鬥隊形,坐以待斃。另,我部之西華山部隊兩個營業已實現戰術機動,在司坡店以北二十里集結待命,如果需要,他們會在一個小時之內投入西黃集戰鬥。再有,我部棋仙寺守衛二團,已以小部兵力鉗制貴部三旅,而以主力南下至羅家集以南十公里處。如果需要,他們會在半小時之內投入西黃集戰鬥。基本情況就是這樣,請章將軍權衡。
    章林坡的軍裝早已不知飛到哪裡去了,裡面的襯衣也被扯得亂七八糟,腦門上汗珠滾滾,眼神錯亂迷離,拿著話筒的手不停地抖動,半天才說出話來——請問,你是人還是鬼?
    話筒那頭平靜地說,我是新四軍淮上獨立旅旅長陳秋石。貴部從哪裡來,還請回到哪裡去。
    章林坡把話筒高高地舉起來,牙幫骨在那一瞬間高高凸起,就在即將往下扔的當口,他的手又停在空中,然後轉著圈子,像啃梨子那樣對著話筒喊,遵命,遵命,他——媽——的,老——子——遵——命!
    九
    當一切都平靜下來之後,梁楚韻粗略地計算過,那天晚上從馬燈罩突然炸裂,馬燈熄滅,到馬燈重新燃起,前後不過十分鐘的時間,陳秋石基本上沒有說話,完全受史吉合和劉鎖柱的支配。等陳秋石出門,老山羊已經等在門口了。陳秋石上馬之後,史吉合還朝馬屁股後面拍了一掌,但是老山羊沒動,抬起蹄子原地轉圈。這時候陳秋石又從馬背上跳下來說,老山羊不著急,就說明問題不大,不要風聲鶴唳。
    果然,很快就有戰士過來報告,南嶽書院西北暗哨被殺,接著,劉鎖柱也跑了回來,扯住陳秋石就往馬身上推,陳秋石問,怎麼回事?劉鎖柱火急火燎地說,有一股身份不明的人,已經潛到書院外圍,動機不明。
    陳秋石笑了說,還有什麼不明白的?衝著我來的嘛。史吉合,守株待兔,兔來了,你說怎麼辦?
    史吉合說,果然在首長意料之中。首長你快走,剩下的事情交給我。
    陳秋石這才上馬說,好,同志們都注意安全。小梁跟我走。
    梁楚韻說,首長你先走,我跟戰士們一起戰鬥。
    陳秋石說,時間不多了,敵人的槍口恐怕已經瞄準了這個院子,你再不走,就是破壞我的計劃了。
    梁楚韻這才猶猶豫豫地接近老山羊。陳秋石一把抓住梁楚韻的胳膊,梁楚韻剛剛在馬背上坐穩,老山羊就像得到指令,屁股往下一墜,矮下去半截,馱著陳秋石和梁楚韻,幾乎是貼著地面,刷的一下躥出山莊大門。
    老山羊啊老山羊!此刻在梁楚韻的感覺裡,老山羊已經不是一匹戰馬,老山羊簡直就是一個慈祥的老人,就是善解人意的神靈。她似乎明白了,為什麼在陳秋石第一次跨上馬背之後,老山羊躑躅不前,原來老山羊是在等她啊,老山羊不僅把她帶到了南嶽書院,帶到了陳秋石的身邊,老山羊還想把她帶到陳秋石的心裡。
    就在這個時候,身後突然槍聲大作,就像暴風驟雨。
    梁楚韻大聲問,首長,他們能夠安全撤退嗎?
    陳秋石說,放心,這齣戲史吉合已經排練過五六次了。
    梁楚韻問,這齣戲怎麼收場?
    陳秋石說,以陳秋石被亂槍打死而告結束。
    梁楚韻不吭氣了,她發現老山羊已經踏上了另一條道路,她感覺應該是前往西華山的路線。
    身後的槍聲漸漸微弱,梁楚韻的心跳卻在加快。一場戰鬥結束了,另外一場戰鬥還不知道是什麼結局。她不知道這個夜晚的奇遇會不會改變陳秋石,這個奇遇會不會從根本上改變她的命運。
    然而,梁楚韻的美夢很快就破產了。不知道什麼時候,老山羊把他們帶到了一個半山坡上,她猛地驚醒,聽見有人跟陳秋石說話,陳旅長,南嶽書院發生的事情旅部已經知道,袁副政委率領旅部騎兵連前來接應首長,正在途中。請首長在此休息等待。
    十
    章林坡對淮上獨立旅的首輪進攻,以失敗而告結束。此後,大別山北麓又沉寂了很長時間。戰火間歇,談判重開。圍繞幾個要點的歸屬,國共雙方反覆扯皮。
    章林坡不斷受到上峰申飭,被斥責為無能將軍、草包司令。章林坡憋了一肚子氣,打吧,確實有難處,陳秋石重掌兵符,經過西華山和西黃集兩次交鋒,淮上獨立旅一幫泥腿子揚眉吐氣,一個個全像吃了城南余家的獸用春藥,精神抖擻嗷嗷叫,恨不得天天有仗打。
    西黃集戰鬥,國軍兩千多人被困,如果章林坡再堅持打下去,就算把淮上獨立旅打爛,他自己的兩千人也就屍骨難收了。無計之計,章林坡只好裝孬,答應了陳秋石的退兵條件。不想,這一退就不可收拾了,淮上獨立旅派出一個營,尾隨「護送」撤退的國軍,送到窯岡嘴,既不往前送了,也不後退了,就在窯岡嘴紮下根來。鑒於當時情況危急,陳秋石還在威懾國軍的安全,章林坡只好讓窯岡嘴的守軍一起撤退。
    窯岡嘴從此被淮上獨立旅佔據。章林坡已經搞清楚了,霸佔窯岡嘴的是共軍一個叫陳九川的傢伙,他幾次動議把窯岡嘴收回來,楊邑卻勸他說,那個小子是個賊大膽亡命徒,淮上獨立旅之所以把他派到窯岡嘴,就是要讓他跟咱們死纏爛打,打出是非。一旦他得了理,他能打到三十鋪來。還是不惹的好。
    章林坡說,豈有此理,短短二十天工夫,我軍連丟四鎮,居然讓一個潑皮無賴打到我的西大門了,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我必須把這個釘子拔掉。
    楊邑說,那就正好中了共軍的奸計了。西華山和西黃集兩役,我軍一蹶不振,下層多有動搖,而此時敵焰正熾,這時候挑釁,很難奏效,搞得不好就是自尋其辱。
    章林坡恨恨地說,那你說怎麼辦,老子就這樣眼看著這個亡命徒在我的西大門耀武揚威?
    楊邑說,我們不能跟豬摔跤啊!跟豬摔跤,我們也會滾到泥裡,而這正是豬喜歡看到的結局。
    章林坡說,都是你們這群無能之輩幹的好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楊邑說,西華山進攻失利卑職固然有失察之責任,可是卑職也是按照師座的方案實施的。再說,那次戰鬥的真正重心還是西黃集,相比之下,卑職的失利只不過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
    章林坡聽懂了楊邑的話,西華山戰鬥也好,西黃集戰鬥也好,歸根到底,責任還在他自己身上,他被陳秋石捉弄了。
    那個陳九川確實可恨,自從他把窯岡嘴霸佔之後,這一帶就再也沒有安靜過。這次把防線向前推了六七里,更是趾高氣揚,天天帶著部隊在河灘上搞什麼攻堅演習,龍騰虎躍,殺聲震天。
    武打不行,文打就更不行。楊邑在西華山戰鬥之後,被章林坡調回師部,專門進行談判。每次談判,淮上獨立旅派來的代表都是袁春梅,袁春梅這個女人更是得理不饒人,每當楊邑提出要收回窯岡嘴的時候,袁春梅就冷笑。袁春梅說,我軍說話算數,說不進攻就不進攻。如果你們想打,我們隨時奉陪。
    袁春梅說,如果楊先生還有良知,我倒是勸你,還是及早認清形勢,棄暗投明。
    楊邑害怕袁春梅又像當年那樣做他的策反工作,趕緊說,袁同學,咱們還是談談窯岡嘴吧。我們兩個磨嘴皮子不下十次了,你回去跟秋石說,就算給我個人一點面子,往後退個裡把路,我也好跟上峰交代啊。
    這次袁春梅還真的給了他面子,回到杜家老樓向陳秋石一匯報,陳秋石說,好,楊邑先生輕易不開口,開口我不能讓他把話嚥回去。你去跟楊先生說,不僅可以後退裡把路,我還可以把防線收縮到西黃集,但是有個條件,他們必須讓原先佔領窯岡嘴的三團二營調回到窯岡嘴,其他的部隊只要來了,我就派陳九川去打。
    回到談判桌上,袁春梅把陳秋石的意見如實轉告,楊邑大喜過望,會後向章林坡匯報,章林坡也覺得問題不大,他不相信那個二營已經被淮上獨立旅策反了,他懷疑陳秋石提出讓那個二營重新回到窯岡嘴,是搞反間計。章林坡決定將計就計,甚至準備用二營的番號,換上別的部隊兩個連。
    喬聞天得到消息後,連忙勸阻,說師座何必?就是一個窯岡嘴,孤軍深入,是倚仗近期他們打了勝仗,士氣高昂,而我軍士氣低落,不敢冒犯。現在他讓出窯岡嘴,一定有企圖,而且明確提出讓原守軍去守窯岡嘴,恐怕有更深的陰謀。
    章林坡說,這是個機會,也許陳秋石真是看在老楊的面子上,給了一個台階呢。
    喬聞天說,不可能。陳秋石可以給他的先生祝壽,磕頭行禮都可以,但是讓地盤的事他絕對不會做。我看這件事情還是從長計議,萬不能再上陳秋石的當了。
    章林坡聽喬聞天這麼一說,也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心升起,他確實也不是很有底氣,跟陳秋石打交道,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後來在談判的時候,楊邑就跟袁春梅講,算了,窯岡嘴既然貴部佔領了,現在換防也不合適,弄得不好節外生枝。
    袁春梅回到杜家老樓,把情況跟陳秋石一說,陳秋石撫掌大笑。袁春梅問陳秋石,你敢把窯岡嘴拱手相讓,是不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陳秋石說,我跟你說實話,我根本就沒有別的打算,我就是不想要窯岡嘴了。
    袁春梅驚問,為什麼?
    陳秋石說,我軍兵力有限,我天天都在發愁防線過長。在將來的自衛戰爭中,我方首先處於防禦地位,而防禦正面越大,隱患越多。窯岡嘴前出我方地盤十里之多,一旦他們發起攻擊,窯岡嘴首當其衝,而增援及後方保障都很困難。其實楊先生有所不知,這個窯岡嘴到了我的手裡,簡直就是個燙饃,吃,吃不下,扔,捨不得。我本來想做個順水人情給楊先生,沒想到他還不敢要。
    就是那次談話,袁春梅提到了陳秋石的「個人問題」,袁春梅說,老陳,經過這麼多年的風雨,我覺得我們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你說是嗎?
    陳秋石說,你說什麼變化?我老了,這就是變化。
    袁春梅說,這麼多年過去了,你也不能老是生活在自責當中啊,你應該有新的感情生活。
    陳秋石說,新的感情生活?什麼新的感情生活?袁春梅同志,我跟你講,我得不到我妻子和兒子的確切消息,我就什麼都不能做。我沒有什麼新的感情生活,作為一個愛情中人,我早已死了。
    袁春梅說,我能感覺到,梁楚韻對你一往情深,已經不能自拔了。你應該為那個年輕人想想。
    陳秋石說,你把你那個梁楚韻管好,最好調離我的身邊遠一點。我跟你講,她完全不瞭解我。
    袁春梅說,不瞭解有什麼?可以加深瞭解嘛。
    陳秋石有點惱火,慍怒地說,瞭解什麼,我壓根兒就沒有那份心思。我怎麼可能娶一個僅比我兒子大兩三歲的姑娘呢,這不是天天殺我嗎?
    袁春梅不說話了。她知道陳秋石心裡有塊心病,沒想到他的心病這麼重,簡直就是誤入歧途。

《馬上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