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鹿子霖剛走進保障所的小院,白鹿中醫堂抓藥的相公就跟進來說:「先生請你過去有話,甭耽擱。」鹿子霖在走向中醫堂的街道上盤算著如何向冷先生解釋買來拆掉白家門房的舉動,除了這件事,他想不到還有什麼緊要事會促使冷先生一大早就著人來叫他。走進中醫堂,冷先生把他引到後邊的寢室,開口時一臉的驚慌:「你知道不知道?兆鵬給田總鄉約逮往!」鹿子霖大驚:「你聽誰說的?啥時候出的事?我一點兒也不知曉!」冷先生說:「早起一開門來了南原上一個病人,說是昨晚夕在學校裡給逮住的,」鹿子霖驚詫不已:「他還在原上?我的天老爺!通緝告示貼得滿原上都是,他居然還沒離原……」冷先生說:「聽說他剛剛從城裡回到原上,想煽動饑民起來鬧事,倒沒料想他的一個共產黨兄弟兒給田總鄉約告密了。再問旁的我也說不仔細,事倒是實事,田總鄉約連夜押送到縣上去了……你說咋辦?」鹿子霖說:「活該!死得!把這孽子拗種處治了,我倒好說話好活人了!」冷先生說:「你說的是氣。你我現在這年歲,還有多少話好說還有多少人好活呢?沒有多少了,你我而今都活兒女的人哩!」鹿子霖咳了一聲竟落淚了,泣不成聲地說:「我一家好端端的日子全壞在這龜孫子身上。他參加共產黨跟著背虧帶災且莫說起,單是婚事……教我總也覺得對不住你老哥哥呀!我說的不是氣話是實心話,把他龜孫處治了倒好!倉裡縣裡再不疑心我鹿子霖通共的事了;家裡的事也好辦了。讓人家名正言順再嫁去,我在你老哥面前不就好說話好活人啦嗎?」冷先生說:「我今日叫你來可不是說這話的。我知道你想救他說不出口。」鹿子霖仍然堅持說:「我不救。」冷先生說:「你不救我救。我的女婿呀!」鹿子霖說:「你救也是白救。他把田總鄉約押到鍘刀下你也知道,田總能饒他?上邊現在對共產黨是『寧錯殺一千決不輕放一個』。他完了他兆鵬龜孫這回完了!你也甭勞神了,白勞神又折財……」冷先生說:「我準備傾家蕩產,只要能救回我的女婿!」鹿子霖連忙接上說:「你是真個把他救下了,他就不敢再擰拗了。他也明白他的命是你給拾回來的。」冷先生說:「你今日個留神一下,田總鄉約一回來你就給我說一聲。事不宜遲。聽說對共產黨現時是快刀斬亂麻,審也不審就填了井了!」

    西安當權的國民革命政府對共產黨整治的手段簡截了當,不作正經審訊也不屑張羅聲勢示眾遊街也很少公開槍崩,逮住後先打後問問不出什麼就裝進麻袋扔進廢棄的苦水井裡,打得問出了什麼而又覺得此人不宜存留於世也同樣乾脆地扔進井去。鹿子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一日去了三次白鹿倉,直到晚夕才看見田福賢騎著馬從縣上回來,他搶在田福賢前頭說:「我已經聽說了。逮住那個龜孫為國家除了害,也為我挖了眼中釘!總鄉約你知道我的脾性,我不在乎心平時吃四個饃現在還吃兩雙。」田福賢卻更富人情味兒他說:「再咋說總是你的兒嘛!他要是共黨的小毛猴分子好辦,讓他寫一張悔過自新書,我再給岳書記說說情也就算了;你知道他屬大案要犯,甭說我,岳書記也不敢擅自處治,在縣上只打個過身就直接送城裡了……」鹿子霖表白了一番於兆鵬被捕乃至被鐐都閉眼不理的話,回來卻急忙告訴冷先生:「田總鄉約回來了。」

    冷先生立即實施營救女婿兆鵬的謀略。他吩咐鹿子霖回家去把大車套好吆來,和相公一起動手把十隻裝中草藥的麻包抬上大車,聲言要把這些積壓的藥材送到城裡去賣掉,饑荒年月人命如紙沒有來看病抓藥了。他辭退了劉謀兒要鹿子霖親自掌鞭吆車。他吩咐鹿子霖繞道走過白鹿倉門口「子霖你去叫一下田總鄉約,他女人病了讓他跟我一路走,順路給他女人看看病。」田福賢失急慌忙跑出倉門,深信不疑地爬上大車,連聲詢問他女人得啥病要緊不要緊。冷先生一如往常的簡潔:「早起你的一個親戚來叫我我抽不開身去,大體問了一下病情給抓了兩服藥拿走了,你甭急也甭問,問多了我也說不上來,咱們順路去看看,我還到城裡送藥哩!」青騾拉著大車在鄉村間的官路上咯吱咯吱叫著,一直西進,終於停在一幢高大的門樓下,冷先生打了個哈欠從車上下來。

    進入田家的深宅大院,田福賢把睡意正酣的女人間得莫名其妙,自己也莫名其妙地問冷先生:「內人沒有病呀!也沒有讓誰去請先生呀?」冷先生卻說:「我又給人騙了,那人冒充總鄉約的親戚,騙了我兩服藥……小事一樁……」說著就往門外走,鹿子霖從大車輪下鑽出來喪氣地說:「糟了糟了!軸顛斷了走不了了!」於是十隻捆紮嚴密的麻包從車上卸下來送進屋裡,田福賢爽氣地說:「明日讓車木匠換外軸就是了。倒好倒好!咱兄弟仨難得聚在一起喝一盅。」酒過三巡之後,冷先生解開了堆在台階上的麻包,又擎著燈台讓田福賢看他的「寶藥」。田福賢看了看麻包瞪起眼來,鹿子霖驚詫得差點叫出來,偽裝藥包的麻袋心裡包裹著一堆硬洋,十隻麻包一個不空。田福賢說:「先生你這算做啥?」轉過身厲聲斥責鹿子霖,「你這樣弄法兒,你得跟兆鵬同罪!」鹿子霖嚇得面如黃表:「田大哥我真的不曉得先生葫蘆裡裝啥藥……」冷先生說:「你想法子放人。我救兆鵬只認得他是我的女婿。我的女子從一而終這是門風。我再沒辦法就逼你想辦法。」田福賢急頭慌腦攤開雙手:「好我的先生哥哩!你這是逼著兄弟跳華山嘛!」冷先生說:「你想想辦法,你能想下辦法。我知道你有辦法可想。「田福賢苦笑:「我一個小小白鹿倉總鄉約,還不就是佔著一道縫的臭虱!我能有個屁辦法!」冷先生說:「實在沒法子了也就算了嘛!這點子銀貨扔到你這兒,咱們得空兒來喝酒就是了。」田福賢堅持不允:「你把麻包封嚴裝到車上拉回去,我盡量想辦法;你不拉走我就不管了!」冷先住說:「我一輩子還沒弄過二回頭的事。」

    重新上路駛出村莊以後,鹿子霖大聲噓歎起來:「啊呀呀先生哥你真是個冷先生!你事先也該給我亮個底兒嘛!嚇我一跳……先生哥,麻包裡裝了多少硬洋?」冷先生坐在車廂裡淡淡他說:「我沒點數兒。我向來不數錢。這幾年攢的貨全端出來了。讓田總鄉約慢慢兒點去。」鹿子霖歎惋起來:「恐怕你這十麻包銀元撂不響!」冷先生說:「撂響也罷不響也罷,反正撂出手我就不管它了。」

    田福賢當夜把麻包裡裝的銀元騰出來,埋到院子西牆根那棵合抱粗的香椿樹底下。他也沒有數數兒,用竹條擔籠象攬拾石頭瓦碴一樣把銀元倒進香椿樹下的深坑裡,點數兒已經沒有多少意思了。他接著在西原故居的房屋裡住了三天,謝絕一切前來問安的巴結的新朋友。只說他在外頭干公事累得受不了了,需要在家裡養息幾天。第四天早上他騎馬回到白鹿倉,後晌召集起九個保障所鄉約和一些大村有影響的頭面人物的聯席會議,提出一條建議:「要求省府將共匪鹿兆鵬押回白鹿原正法。」得到與會者一致響應。田福賢第二天騎馬進省城去,闖這個機關奔那個衙門牙硬辭堅,申述白鹿原幾萬鄉民正當而又強烈的要求,把在白鹿原上滋生又在白鹿原上鬧事作亂的共匪鹿某押回原上就地正法;三天後,以賀耀祖打頭的三十多人的鄉民請願團一呼啦跪倒在省府門前,聲言不答應他們的要求就永遠跪下去絕不起來;國民黨滋水縣黨部書記岳維山被黨部召回城裡;他不僅不勸退鄉民而且說服省黨部鄭重考慮鄉民要求,如此一來不僅可以達到殺一儆百的效果,而且可以讓社會各界看看共匪作為是何等不得人心……鹿兆鵬被押回白鹿原來了。

    殺人場地選擇在縣立白鹿鎮初級小學的土圍牆西邊,離上牆五尺挖著一排七個深坑,七個被捆綁著的人面對牆壁,穿著顯眼的是唯一身著褐色袍衫的鹿兆鵬,他跪伏在中間,其中六個被宣佈為殺人搶劫截路擋道的土匪和賊娃子。選擇這兒做刑場再明白不過,這所學校是鹿兆鵬在原上煽動共黨革命的老窩巢,以示震懾。執行刑法的是白鹿倉的團丁,他們自級建以來第一次得到出風頭的機會,格外威武地站成一徘。槍聲響過,牆頭上冒起一片藍煙,七個人不見誰哼一聲就斃命了,他們的上下嘴唇鐵絲串結在一起。儘管石印的殺人通先貼到每一個村莊的街巷裡,仍然激不起鄉民的熱情好奇,飢餓同樣以無與倫比的強大權威把本來驚心動魄的殺人場景淡化為冷漠。

    鹿兆鵬已經被轉移到白鹿書院。田福賢玩了一個換人的把戲。在鹿兆鵬被押解回原之前,田福賢從縣監提回來六個死刑。說是以壯聲勢,其實是為了魚目混珠。鹿兆鵬被解回白鹿倉的當天晚上,只在那個臨時作為監房的小屋裡躺了不到一個小時,隨後就被悄悄抬上他父親親自趕來的騾馬大車,頂替他的替死鬼被強迫換上了他的長袍。「冷先生故伎重演,大車上又壘堆起十個藥材麻包,只不過沒有裝進銀元。而是掩蓋著一個死刑犯人。他們把車趕到原坡頭上,攙扶著兆鵬走進白鹿書院。朱先生接過人以後說:「你們走吧!再不要來了。」

    鹿兆鵬躲在白鹿書院連睡三天,輪番審訊整得他精疲力竭,種種民國新刑法整得他體無完膚,睡過三夭三夜才緩過精神,飯量驟增。師母朱啟氏給他精心調養,早起一碗雞蛋羹,午間是變換花樣的面,晚上熬下紅豆小米粥,他很快就調養得面色溫潤了。

    朱先生在他來到之前被縣府抽調去做賑濟災民的事,隔三錯五回書院來,回來時只問問他的身體恢復狀況就離開了,沒有一絲他閒談的意向。這一晚,朱先生回來了,他走進先生的臥室去告別,也向溫柔敦厚的師母表示謝意,他看見先生和師母在昏黃的油燈。下喝著一碗黑糊糊的東西,憑著氣味可以辨別出黑豆的苦澀,心藏的感激的話倒說不出口來。鹿兆鵬默默地坐下來,「我要走了。」師母說:「你能走得動?」朱先生沒有說話,用筷子攪著碗裡的黑豆慘兒。兆鵬做出一副輕鬆玩笑的樣子問:「先生,請你算一卦,頂卜一下國共兩黨將來的結局如何?」朱先生蕪爾一笑:「賣蕎面的和賣合絡的誰能贏誰呢?二者源出一物喀!」兆鵬想申述一下,朱先生卻竟自說下去:「我觀『三民主義,和『共產主義』大同小異,一家主張「天下為公』,一家昌揚『天下為共』,既然兩家都以救國扶民為宗旨,合起來不就是『天下為公共)嗎,合不到一塊反倒弄得自殺相戕殺?公字和共字之爭不過是想獨立字典,賣蕎面和賣合絡的爭鬥也無非是為獨佔集市!既如此,我就不在注重「結局」了……鹿兆鵬忍不住痛心疾首:「是他們破壞國共合作……」朱先生說:「不過『公婆之爭』,鹿光鵬便改換話題,說出一直窩在心裡的疑問:「我爸和冷先生救我我沒料到,田福賢怎麼會放過我?我想見他們一面……」朱先生說:「他們不想見你只給你捎來兩句話。把名字改了離開西安,不然救你的人全不得活。」鹿兆鵬說:「無須他們叮囑我也得這樣做,我在西安已難立足。還有什麼話?朱先生說:「田福賢讓冷先生問你一句話:如若你們日後真的得勢,你還能容得下他?」鹿兆鵬不禁愣住,緩過神來說:「讓他好好活著。我要是給活到他說的那種時候,一定要叫他看到,我們比他們更光明磊落!」朱先生說:「冷先生本人留給你的一句純係家事:給女人個娃娃。給個娃,他女子在你屋就能活下去,他自己在白鹿鎮也能撐一張人臉……」鹿兆鵬軟軟地坐下去,雙手抱住腦袋:「天哪!倒不如讓田福賢殺了我痛快!」朱先生說:「怎麼又變得如此心窄量小了?」鹿兆鵬猛然站起來:「我能豁出命,可背不起他們救命的債……先生。我走了,你老有話給我嗎?」朱先生淡然一笑:「我嘛只期盼著落一場透雨……」

    飢餓比世界上任何災給都更難忍受,鴉片的煙癮發作似乎比飢餓還要難熬,孝文跌入雙重渴望雙重痛苦的深淵,博大紛繁的世界已經變得十分簡單,簡單到不過一碗稀粥一個蒸饃或者一隻烏紫油亮的煙泡兒。當小娥掃了瓦甕又掃了瓷甕,把塞在窯洞壁壁洞裡包裹過鴉片的乳黃油紙刮了再刮,既掃不出一星面也捏捻不出一顆煙泡的時候,那個冬暖夏涼的窯洞,那個使他無數次享受過人生終權歡愉的火炕,也就頓時失去了魅力。八畝半水旱地和門房,全都經過小娥靈巧的手指捻搓成一個個煙泡塞進煙槍小孔兒,化作青煙吸進喉嚨裡。孝文從火炕上溜下來趿拉上鞋,剛跨出窯洞一步,小娥在喊:「你走了我咋辦?」孝文回過頭去:「我總不能引上你去要飯?等著,我要下饃給你拿回來。」他走出窯洞時沒有任何依戀,胸間猛然燃燒的飢餓之火使他眼冒金星鼻腔噴焰。孝文不加思索地往白鹿村東鄰最近的神禾村去,進了村子幾乎無暇顧及那些破爛低矮的門,端直走到神禾村頭家財東李龜年的青磚門樓下。李龜年看他撇了撇嘴角就走進門去,支使孫子給他送來一個豌豆面攪著麥子面的混麵饃饃。孝文不大在乎李龜年撇拉的嘴臉,沉浸在咀嚼混麵饃饃的香甜甘美之中。他斜倚在門樓下,一隻肩膀抵在門樓突前的青磚柱體上,雙手掬捧著那個泛著豌豆黃色的饃饃,腮幫上鼓起一個圓圓的蠕動著的圪塔。吃完以後,他小心認真地吸食撒漏在手心和指縫的饃渣碎屑兒,忽然記起小娥來,他頓時懊悔不迭隨即又寬宥了自己:「算咧算咧已經吃完了算咧!等下回要到手一定給她送回去!」當他轉到賀家坊賀耀祖家門樓下的當兒。正當午飯時間。賀耀祖家人報告了孝文來討飯的消息走出門來,親熱備至他說:「啊呀孝文!你扛在門樓下做啥?進屋進屋快進屋來!」孝文跟著賀耀祖走進門樓進入院庭,心裡想著,這回可以飽吃一頓了!

    賀耀祖一家正圍在廳房明間的方桌上吃飯,全部停住筷子驚奇地注視著他的到來。賀耀祖指示家人給他舀飯,拉過一隻矮凳放到廳房台階上說:「坐下,在這兒坐下吃。」在哪兒坐下都無關宏旨,孝文接過賀家兒媳遞來的飯碗,迫不急待地開始陶醉在純粹白麵條的美好享受之中,滾燙的麵條絲毫不能減緩他吞食的速度,額頭上的熱汗吊線似的滴流下來,當他吃光喝淨期盼再舀一碗的時候,才聽見背後響著賀耀祖的聲音:「你們今日個看見師傅了。我專門把這個好師傅請進門來給你們開開眼界,白嘉軒在咱原上算得頭一個仁義忠厚之人,還是保不定要出敗家子兒,你們沒見過敗家子今日個就見上了,你們要學敗家子他可是個好師傅……」孝文剛剛接住舀來的第二碗麵條,心裡猛然躥起一股火來,想把那碗摔扣到賀家父子當面,臨了卻軟軟坐下挑動細長的麵條進人口中,他吃完之後抹抹嘴巴,回過頭對賀耀狙說:「你看中我當師傅,那我就住下不走了好不好?你啥時間還想讓我當師傅儘管捎話,咱不要工錢只圖個肚兒圓……」

    孝文繼續往東南走,越往南走人地愈生疏,一天兩天也難得討一口剩飯一塊饃,卻不斷遭到惡狗的襲擊,迫使他撿起一根木根,而腿腳上被狗咬爛的傷口開始化膿,紫紅的膿血從小腿肚上流過腳腕灌進鞋幫裡。他隨後就開始發燒,強烈的噁心使他乾嘔出一串串帶血的粘液。那一夜他從棲息的廟台上翻跌下來,渾身象浸透了井水一樣冷顫不止,腦子裡卻得到幾天來的第一次清醒,而且意識到死亡即將臨近了。這一刻突然想起小娥,他放聲痛哭,呼喊著小娥的名字,趔趔趄趄離開廟台……

    經過兩天連挪帶爬殊死的行程,終於眺望得見白鹿村樹木籠罩著村莊了。他在路經熟悉的土壕時一陣情切過度的昏厥,就軟軟地從斜坡上翻滾下去,跌落在大土壕裡。他看見小娥正朝他抿嘴勾眼笑著爬上炕來,右手伸到左腋下款款地解開一個又一個布圪塔紐扣兒,兩隻雪白的鵓鴿兒撲飛出來;她側身倚躺在他的身旁,把一粒搓捻得油亮的土填進煙槍小孔,倆人便你一口我一口地對抽起來;煙勁上足了,倆人便在火炕上折騰瞎鬧,破席上的一根蔑扦刺得他跳起來,趴在炕上撅起光溜溜的屁股,讓小娥捉著給他從皮肉裡挑出扦刺來……孝文從針刺的劇疼裡跳起來,一隻皮毛染著血污的白狗鳴嗚叫著縱起尾巴跳開了,回頭對他凝視一陣兒,便失望地叫了兩聲溜走了。他抱住腳一看,腳面上和腳掌上留著兩排對稱的洞眼兒,卻沒有血流出來,他猜想自己的皮肉裡大概擠不出一滴血了。他的心頭掠過一幅陰森恐怖的景象,那些被餓死的村道或廟台下的外鄉人,村裡人恐怕屍體變臭,就吆喝起幾個人把屍首拖到遠遠的坡溝裡,胡亂挖個土坑塞進去埋掉了。狗們隨後跟蹤而至,先是一條幾條接著便擁來幾十條顏色各異的大狗小狗公狗母狗,圍著土坑扒挖,一當那無名死屍扒出來,狗們就瘋了似的撕扯噬咬,原上幾乎所有的狗全都變成了野狗,吃人的肉吃得眼睛血紅皮手上也染著血痕。白孝文幾次看過被狗們咬得白光光的人的腿骨,被撕得條條綹綹的爛衫爛褲,不由得一陣痙攣,又軟軟地躺倒在土壕塄坎下,一聲硌耳的車軸擦磨的嘶響傳來,有人趕車到土壕來取土,孝文瞅了一眼,便認出吆車的人是鹿三,不由地閉上眼睛。

    鹿三嗆著馬拉的木輪牛車進入土壕,拉緊木閘縛死閘繩,從車廂裡取下鐵掀和橛頭轉身走向塄坎土的當兒,瞅見蜷臥在旯旮裡的人,他見慣了餓殍臥道所以並不太驚奇,用橛頭尖頭鉤拉一下腿腳,探試一下是死屍還是活物。孝文就支起胳膊揚起頭來,叫了一聲「三叔」。鹿三扔了橛頭跨前一步蹲下身來,雙手扶著孝文的肩膀坐起來:「噢呀呀呀弄成這光景了?」孝文麻木許久的腦袋頓時活躍起來,他意識到自己現在的一言半語,都會以鹿三這個媒介一字不漏地傳達給父親,絲毫的怯弱和懊悔都會使父親得意。他不想讓他得意,於是就說:「這光景不錯,這光景美得很!」鹿三撇了撇嘴角兒:「想想你早先是啥光景,而今是啥光景?」孝文不假思索地說:「早先那光景再好我不想過了,而今這不景我喜悅我暢快。」鹿三聽了,緩緩地站起來退後兩步,和孝文之間形成一段距離,嘲弄他說:「你生裝嘴硬,你後悔來不及了!你原先人上人,而今臥蜷在土壕裡成了人下人!你放著正道不走走邪路,擺著高桌低凳的席面你不坐,偏要鑽到桌子底下啃骨頭,你把人活成了狗,你還生裝嘴硬說不後悔!你現時後悔說不出口喀!」孝文氣得顫顫抖抖:「呵呀三老漢!別人訓我罵我我倒是罷了,你也來訓我燒騷我,你算老幾?」鹿三冷笑著拍拍胸口,鄙夷地瞅著孝文:「我算老——三。甭看三老漢硬熬一輩子長工,眼窩裡把你這號敗家子還拾不進去!我要是把人活到這步光景,早撥一根求毛勒死了……還知啥人哩?」鹿三從地上撈起橛頭,狠狠地照著塄坎挖起來,土塊嘩嘩嘩倒下來,擁堆在腳下,接著又換上鐵頭木掀,裝滿一車土塊;再把橛頭和鐵掀架上車幫,牽著紅馬解開閘繩,臨出土壕的時候回過頭來,半是同情半是挪揄地說:「你要是沒有狼勁兒勒死,快到白鹿倉裡頭去,那兒今日放捨飯……」

    孝文仰躺地土壕氣得半死,串村溜牆根什飯時,熟人用白眼瞅他孩子喝狗咬他他都能做到心平氣和,料想不及鹿三竟會如此強烈地刺激起他的羞恥感,盛怒終於冷寂下去,腹腔裡似有一條蚰蜒的在蠕蠕拱動,接著一條變成二條三條無以數計的蚰蜒在空蕩蕩的腹腔裡翻攪攻掘,腦子裡盤旋著鹿三走出土壕時留給他的三個字:放捨飯。飯已經十分陌生,現在又變得十分切近十分鮮活十分生動。兩三天來水米不進,孝文早已沒有飢餓的感覺也沒有飢餓的脅迫,現在飢餓的感覺重新甦醒,飢餓的痛苦又脅迫著他站立起來,到白鹿倉去吃捨飯:他的意志集中心勁強烈,拄著打狗棍子站立起來,走出土壕爬上慢道揚起頭來,弟弟孝武剛剛走到跟前,孝武是從鹿三口中得知孝文在上壕瀕死的消息,他說:「哥,回家吧!」

    「不回!」孝文昂起頭執拗他說。

    「你已經走到絕路了,再沒路可走了。」

    「你該想想,你咋能去搶捨飯?」

    「搶捨飯好!比討飯比回家吃你一碗飯都好!」

    「你不顧臉面……也該想想祖先!」

    「要臉的滾開……不要臉的吃捨飯去羅!」

    孝文得意自己對鹿三和孝武的強硬態度,憑著驟然起的一股氣力走到白鹿倉外的捨飯場上來了。白鹿倉圍牆外開闊的原野上,因為乾旱未能播種因而閒歇著的田地裡,萬頭攢動,喧嘩如雷,像是打開了箱蓋嗡嗡作響的蜂群,更像是一個傾巢而出的龐大螞蟻家族,站著的躺著的坐著的躦動著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娃娃,一片襤褸的衣褲構成混濁的洪水,四面人方仍然湧動著朝這裡匯入。孝文剛剛直進入時心裡一陣畏怯,很快就被一張張飢餓的臉孔和粗魯的咒罵所激勵,拄著棍子朝人流密集的地方躦去,開闊的原野上臨時壘起八九個露天灶台,支著足有五尺口徑的大鐵鍋,鍋台的兩邊務架著一隻大風箱往灶台下送進風去,火焰從前後兩個灶口呼呼呼嘯叫著躥起一丈多高,灶鍋擁擠著的儘是年輕人,密實到連一根麥草也插不進去。民團團丁揮舞著棍棒,強令人們排起三路縱隊,剛剛形成的隊列在團丁們轉過身時頃刻瓦解,蜂擁的程度更加激烈。孝文在這種混亂中趁機擠到前沿,看見了熱氣蒸騰的鐵鍋裡翻湧著黃亮亮的米粥,頓時懊悔得哭叫起來,天哪!旁人手裡都攥著一隻黃碗或一隻瓦盆兒,自己空著手拿什麼盛飯呢?他又擠出人窩兒,打算跑回鎮子去借一隻碗來,肩膀卻被誰一把揪住了,他情急得憤怒地回過頭,鹿子霖驚訝地笑著說:「啊呀呀老侄兒!你咋能跟這些人往一窩裡擠哩嘛!」孝文掙了掙肩膀沒有掙脫就急了:「哎呀快丟開手!我忘了拿碗我去借碗呀!來遲了就給旁人舀完咧!」他覺得鹿子霖的手抓得更緊更狠了,愈加氣急地叫:「你再不放手我就罵呀……」鹿子霖臉上浮起一縷難過的神色,倒換了一隻手又抓住他的胳膊,撥開混亂擁擠的人群,不由分說拉著他走進白鹿倉圍牆上臨時挖開的豁口。孝文根本沒有力氣與抓著他的胳膊的那隻手抗衡,他被拉進白鹿倉的院子又進入一間屋子,一抬頭就看見姑夫朱先生坐在一張桌子旁邊,啞然閉口垂下頭來。

    屋子裡的人全都噓歎起來。這裡坐著的是臨時組成的白鹿倉賑濟會的成員,包括鹿子霖在內的九個保障所的鄉約,各管一項分工向原上饑民施捨飯食,總鄉約田福賢自任會長,他們構成了白鹿原上流社會。大家瞅著鹿子霖拉進門來的白孝文,衣褲骯髒邋遢,頭髮裡銹結土屑灰未兒和草渣兒,臉頰和脖頸粘滿污垢,眼角積結著的乾涸的眼屎上又湧出黃蠟蠟的新鮮眼屎,令人看了作嘔,挽捲著褲腳的小腿上,五花血膿散發著惡臭。從德高望重的白家門樓裡逃逸出來的這個不肖之徒,使在座的白鹿原上層人物觸目驚心感慨不已,爭相發出真切痛心惋惜憐憫的話。孝文不僅得不到絲毫的溫暖和慰藉,反而更加窘迫,透徹地領受到墮落者的羞恥,再也說不出對鹿三和孝武那些賭氣的硬話了。鹿子霖端著四五個饃饃走進來,正要遞給孝文,一直也沒有開口的朱先生制止了鹿子霖的舉動,揮手讓他把饃饃拿走,沉靜他說:「讓他多餓一陣兒好。」鹿子霖有點尷尬,在坐的人無人不曉他買地拆房的事,才有點後悔不該拉扯孝文進來;原只想把這個澆破落子弟推到上流社會的人們面前展覽一番,卻使自己受到牽扯;他忽然靈機一動,對田福賢說:「總鄉約,你不是說縣保安大隊要擴編嗎?要你給他舉薦可靠的年輕人嗎?讓孝文去多好!咱們瞅嘉軒兄的臉面,不能看著孝文到這兒來搶捨飯呀……」眾人一齊拍手稱好。田福賢搖了搖手說:「你不提這事我倒忘了。好好好!孝文在朱先生書院念過好幾年書,文墨深。縣保安大隊隊長特意叮嚀,讓我給他物色個有文墨的人哩!」說著,趴在桌上寫下一紙舉薦信,折疊後裝人信封,走過來交給孝文說:「你立馬就去,晚了當心旁人頂佔了位子。」孝文接過信封,感激地流出淚來:「田叔子霖叔……」撲塔一聲跪下了,孝文被田福賢抻進來,轉身就要出門,姑夫朱先生擋住他說:「等等。你去搶一碗捨飯吃了再走。吃一碗捨飯好處匪淺……」孝文瞅了一眼姑夫就靠在門框上。朱先生對屋子裡的人說:「我提議,咱們賑濟會同人都去舀一碗捨飯,與民同食這個機會千載難遇。給我一個碗,你們不去我可去了……」

    朱先生常常有出奇之舉,成為經久不衰流傳的奇事軼聞。朱先生搶捨飯頓時風傳白鹿原,又傳進縣府,新任郝縣長扼腕流淚,慶幸自己選中了一位好人。郝縣長自任滋水縣賑濟災民總監,朱先生被委任為副總監,縣長選中朱先生是排除種種障礙阻力而表現了種為民請命的凜凜氣魄。這個肥缺給了誰,誰就會在半年間成為本縣首富,郝縣長親臨白鹿書院,請求朱先生出山,詞懇意切:「不才機運不佳,剛來滋水就遇到年饉,已無任何抱負可言,唯有救災賑濟是命。誠恐宵小之等待從中剋扣對百姓猶如雪上加霜,以先生的品格和聲望正堪此重任,暫且擱縣志編撰,先救民人度過饑荒,你再續修縣志……」朱先生慨然擊掌:「書院以外,啼饑號寒,阡陌之上,饑民如蟻,我也難得平心靜氣伏案執筆;我一生不堪重任。無甚作為,虛有其名矣!當此生靈毀絕之際,能予本縣民人遞送一口救命飯食,也算做了一件實事,平生之願足矣!」朱先生親自召各倉總鄉約聯席會議,核對人了數目,發放賑濟糧食。他親臨本縣原區山區和川道地區的三十餘個倉裡,監督檢查發放捨飯的地點,把那幾位編撰縣志的文人先生分派到倉裡,專司賑濟糧食的數目賬表,力主災糧一定要一粒不漏地吃到饑民口中堵塞營私舞弊的漏洞。朱先生一身布衣,到各個倉裡巡查。第一次到河口倉視察時,倉裡為他備下一桌飯,四碟炒菜,一盤雪白的蒸饃。朱先生看了一眼,就拿起一隻碗到捨飯場上舀來-碗小米粥喝起來。倉裡的總鄉約和他的幕僚目瞪口呆,連聲檢討自己失職。朱先生指令他們端上盤裡的蒸饃和碟裡的炒萊,一起走到捨飯場的大鐵鍋前,一齊倒進去。朱先生說「你給民人說說這饃是用啥糧蒸出來的?」總鄉約瞅了瞅擁擠著的饑民,嚇得面色蠟黃不敢吭聲。朱先生說,「青天白日旗下,無須擠眉弄眼悄悄話。你敞開喉嚨向民人說——」總鄉約剛說出用賑濟糧來招待朱先生的原委,站在前頭的饑民便跪下了,後頭的人一撥一撥無聲地跪下來,整個捨飯場上鴉雀無聲。朱先生滿臉淌流著淚珠說:「誰忍心從饑民口裡叼食,誰還能算人嗎。」

    一月後的一個黃昏時分,孝文騎著一匹馬走進白鹿鎮,一身筆挺的黑色制服,腰裡束著一根黑色皮帶,頭頂大蓋白圈兒黑簷帽子,馬不停蹄地走進白鹿倉,向田福賢恭恭敬敬施了一個舉手禮,然後解開挎包取出一瓶酒一包點心一包南糖一包筍乾共四樣禮物,誠懇他說:「不成敬意哦田叔……」他隨後把同樣一份禮物送到鹿子霖手中(穿過村巷路經自家門口時沒有駐足停步),仍然是那句至誠的話:「不成敬意哦子霖叔………」

    到滋水縣保安大隊僅僅一月,孝文身體復原了信心也恢復了,接受過十天軍事操練之後,他就被抽調到大隊部去做文秘書手,可望將來有輝煌的發展前程。他早已謀劃確定,第一次領晌之後,就去酬答指給他一條活路的恩人田福賢和鹿子霖,再把剩餘的錢給小娥,那個可憐人兒想吃捨飯怕也擠不動搶不到手哩!鹿子霖讓人炒下一盤雞蛋和一盤自生的黃豆芽招待孝文。酒過三巡之後,鹿子霖好心地告訴他:「好咧好咧倒是好咧!那個貨死了,你也就一心注定在縣上幹你的差事……」孝文直著眼問:「誰死了你說誰死?」鹿子霖做出輕淡不屑的樣子:「就是東頭窯裡那個貨……」孝文失控地站起來:「你說她……餓死了?」鹿子霖按著他的肩膀讓他坐下來才說:「不像是餓死的,像是被人害死的,炕上有血……」

    一股奇異的臭氣在村莊裡浮游,村人們以為是野狗吃剩的死屍在腐爛,找遍了荒園墳崗土壕卻不見蹤跡。那股令人噁心窒息的臭氣與日俱增惡臭難聞,有人終於發現臭氣散發的根源在村子東頭慢道旁邊的窯洞,報告了族長白嘉軒。白嘉軒對二兒子孝武說:「你叫上幾個去看看,咋麼回事?」白孝武和一幫族人來到慢坡道跨上窯院,惡臭熏得人不斷地噁心乾嘔起來,臭氣的確是從窯洞裡散發出來的。窯門上拴著一把提盒籠形的鐵鎖,獨扇木板門不留縫隙,窯窗的木扇也關死著,窗扇細微的夾縫裡一片黑暗。有人開始追憶,似乎有好多天這窯門一直鎖著未見開過,似乎好久未見那個婊子到集鎮上去了;有人斷定她肯定餓死在窯洞裡了,有人立即指出鐵鎖鎖門證明她根本不在裡頭,說不定她殺死了某個野漢逃跑了。無論如何,惡臭確鑿是從這孔窯洞裡散發出來的,孝武在亂紛紛的爭議中拿下主意,吩咐兩個扛著橛頭的漢子說:「把窗扇砸開!」兩聲脆響之後,兩個砸爛窗扇的漢子爭搶著把頭伸進窗洞,同時大叫一聲跌坐在窗台下,嚇得媽呀爸呀直叫。孝武走上前去扒住窗台往裡一瞅,立時毛骨驚然頭髮倒立,一個一絲不掛的女人趴伏在炕邊上,一條腿腳搭吊在炕邊下。孝武瞅了一眼就捂著鼻子退到窯院來。既然這個女人餓死在窯裡,是誰從外邊鎖上了窯門?人們紛紛擠到窗台上去看究竟,又噢噢驚叫著急退到窯院裡來。孝武又指使那兩個漢子砸開窯門上的鐵鎖。倆人說啥也不再冒險了,孝武從他們一個手裡拿過橛頭走向窯門,光噹一聲砸掉鐵鎖,一腳蹬開獨扇門板,嗡的一聲,蒼蠅像蜜蜂一樣在門口盤旋,惡臭一下子撲出門來。孝武又指使幾個小伙子爬上椿樹去採些樹枝,在窯院裡燃起麥草,把椿樹的枝葉覆蓋到火上,燒出苦味的濃煙,驅散撲到窯院裡的蒼蠅。他又帶著三個小伙子抱著柴草和椿樹枝葉進入窯洞,在窯頂頭點火燻煙。火著煙起之後就奔出窯來。濃黑的煙氣從窯門窯窗和天窗裡流洩出來,荸薺一般大小的綠頭紅頭蒼蠅隨著煙流倉皇飛竄,往人的臉上爬往人的衣服上爬,人們驚叫著脫下衣服摔打,那些嬌氣十足的蒼蠅是鬼魅的象徵。

    煙氣消敬淨盡,臭氣暫得減輕,孝武和幾個膽大的人走進窯門去察看究竟。小娥上身趴伏在炕上,一隻胳膊壓肋下,另一隻胳膊伸到頭前的炕席上,一條腿壓在尻子底下另一條腿吊在炕邊下,通體精赤,只有一雙小腳上纏著裹腳布勒著套鞋。屍體已經完全腐爛,大大小小的蛆蟲結成圪塔,右肩上的肩甲骨已被蛆蟲嚼透,窩成一堆的頭髮裡也有萬千蛆蟲在蠕扭攢爬,炕席上被子上腳地上和連著火炕的鍋台上,到處都是蛆蟲的世界。孝武彎下腰,終於發現炕邊的土皮上濺著乾涸的變成黑色的血跡,也就明白這女人不是餓死而被人殺死的,殺死她的人出門以後就鎖上窯門。一件夾衫壓在她身下,從精赤的身子和腳上的套鞋判斷,她被殺的時間是在夜裡,因為套鞋只有夜裡脫了衣服睡覺時才換穿的,這些都是很容易作出判斷的生活常識。她的死因似乎更容易猜斷,既然脫得一絲不掛只穿睡鞋,肯定是某個野漢子跟她鬧翻臉了殺的或是一夥野漢子爭風吃醋失敗了報復殺了,對於這個臭名遠揚的官碾子女人,除了姦情不會再有什麼更深更多的因素令人思索。孝武退出窯門到了場院上,越聚越多的白姓和鹿姓的男人們一致譴責,這個婊子死了使全村老少聞她的氣,不過這下總算除了一個禍害。幾個老年人倚老賣老地責備孝武;看啥哩那臭婊子有啥好看的呢?趕快取掀來把那臭肉臭骨鏟出去呢?孝武猶疑他說:「萬一她娘家或旁的人告官咋辦?總是一條人命案子!」老者們不耐煩他說:「我敢作證在場的人都能作證。總不能吧人再聞臭氣嘛!」孝武說:「那好!」就指使大伙回家去取工具,挖個深坑把她深埋起來。

    這當兒白嘉軒佝僂著腰走上慢道,端直朝窯門走去。孝武勸他不要進去,白嘉軒仰起臉說:「活的還怕死的?怪事!」白嘉軒背著手觀察一番,看見被蛆蟲餐著的腐爛的軀體,也看見了濺在炕邊土牆上變黑的血痕,沒有久停就蹺出窯門門坎,看著已有三三五五的人取來掀頭鐵掀,對孝武說:「從窯墩崖上放下土來,把這窯給封堵了算了!」說罷又佝僂著腰走出場院走下慢道去了。孝武著人從窯裡用砸斷的窗板擋住窗孔,重新閉上窯門,就讓眾人從窯墩崖上挖土。土塊嘩啦嘩啦奔瀉下來;堵封了窯門窯面,最後蓋封了四方形的小小的天窗,從外表上看,黑娃和小娥的這孔不斷在白鹿村惹是生非的窯洞就完全消失了

    「是誰下的這毒手?」孝文問。

    「弄不清楚。」鹿子霖說,「我那天在倉裡忙著向災民發放捨飯,沒在現場,是後來聽人說的。人都嘈嘈說,肯定是哪個野漢子做的活!可究竟是誰,誰也猜不透。」

    孝文愣愣地捏著酒杯,猛然傾杯灌了進去。

    「算咧老侄兒。」鹿子霖心平氣和地勸慰孝文。孝文提著禮物來謝恩的舉動證明了這樣一點,小娥至死也不曾給孝文洩漏過,導致孝文一系列災難的戲台下到磚瓦窯的風流,正是他的一個計謀或者說圈套;慶幸的是兇手為自己清除了心頭隱患,再不用擔心小娥向孝文漏底兒的危險了,他將安然無虞地與孝文保持一種友好的叔侄關係。他說:「你而今在保安隊幹上了,其實她死了倒少給你添麻纏嘈口聲;你和先前不一樣了,而今人頭裡的人哩!」

    孝文連連灌著酒,一句話也不說,站起身來就走了,從馬號裡牽出自己的馬,一出門就跨上馬去,和鹿子霖連個招呼也不打,孝文縱馬跑過村巷上了慢道,把馬拴在一棵樹上,踩著虛土爬上窯墩,憑著記憶判斷出天窗的位置,就用雙手扒掏起來。天窗外覆蓋的虛上很薄,很快就露出來了。孝文從天窗鑽進窯裡,裡面一片漆黑,他連著擦來了三根火柴,在第四根火柴的亮光裡找見了擱置在炕台上的油燈,油燈裡殘留著一絲清油,油稔兒遲遲地亮了起來,孝文站在腳地上,看見一具白骨,骨架在炕上擺放的位置和姿勢,與白嘉軒敘說的情況基本吻合。孝文雙膝一軟就跪倒在地上,輕輕叫一聲:「親親呀我來遲了……」他似乎吸到窯頂空中有絲絲聲響,看見一隻雪白的蛾子在翩翩飛動,忽隱忽現,繞著油燈的火焰,飄飄閃閃,孝文哇地一聲哭出聲來:「你知道我回來了呀親親……」一陣昏厥就撲倒在炕上了。

    孝文醒過來時,油燈已經燃盡,蛾子也不見蹤影。他劃著一根火柴,眼光落到那兩排精美的糯米牙齒上,他曾經永無滿足地吻過親過它們,它們現在泛著冰涼的綠光。他從伸到炕邊的右臂的骨頭上取下一隻石鐲,套在腕上,摸黑爬上天窗。他從窯垴扒下土來,重新封堵住天窗就跳下窯院,解開馬韁:「我一定要把兇手殺了,割下他的腦爪來祭你!親親……」

《白鹿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