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黑娃回山寨的路上遇到暴雨,人和馬都被澆成喪魂失魄的落湯雞,他把馬韁交給等候他歸來的大拇指,坐在石凳上就站不起來了。山寨燈滅火熄,和他一起出山做活兒的弟兄早已歸來,吃飽喝足之後已經躺下睡了。大約到明天晌午才起來。山寨生活與外部世界陰陽顛倒,晝伏夜出肯定是世界上所有匪賊們共同的生活規律。每次出寨做活兒歸來,大塊肉大罈子灌酒,直吃得腹滿肚脹,直喝得天昏地暗,然後倒頭睡去。黑娃從送飯來的弟兄端著的木盤裡抓出酒瓶揮了揮手讓他把吃食端走。大拇指在火堆前重新攏起火來,催促他朝火堆跟前挪挪,趕快把濕透的衣褲脫下來換上干的。黑娃不想動彈,他沒有寒冷的感覺,拔掉瓶塞兒咕嘟嘟灌下一口燒酒,仍然坐在石凳上垂眉不語,衣褲上流淌下來的水珠浸濕了尻子底下坐的青石凳子。大拇指雙手反叉在腰裡,站在火堆前瞅瞄著黑娃:「有啥話就說響!還沒見過你今日個擺的這個求勢相!」

    大拇指和二拇指黑娃已成為莫逆之交。每次夜出做活兒,一個人牽頭,一個人看家守寨,守寨的一定要等到夜出的歸來才睡覺,那是一種死生共濟勝過父母兄弟的關係。如果外出的一個未能如期歸山,守候的那一個就坐待到天明,或是等得他安全抵達或是凶訊傳至。大拇指已經等候過兩個二拇指的凶訊。姓楊的二拇指在那次截搶軍火車輛時被快槍擊中胸口當場死去;另有四個弟兄也賠上性命,搶來了十條快槍,等於下兩桿槍。從那時起直到現在,每有新的弟兄人伙發給創們槍支時,大姆指都要重複一遍第一批槍支得來時所付出的代價,姓楊的二拇指和四個弟兄的姓名以及各自死亡的過程,姓陸的二拇指死得頂不值當,在搶劫滋水川道何家村開油坊的范大頭家時,他被范大頭的小媳婦迷住心竅,正當他得手得意的當兒,那個小媳婦在炕頭的針線蒲籃裡摸到手剪子剪斷了他的命根兒。姓陸的二拇指從炕上滾到炕下,在腳地上翻滾嚎叫了半夜才死去。大拇指對這樁醜聞也不迴避,講過姓楊的二拇指以生命換來山寨第一批快槍的壯舉之後,必不可缺地要給新入伙的弟兄講述姓陸的二拇指「老二」害老大的事。黑娃是和他搭手的第三個二拇指,在選定黑娃做二拇指的歡慶宴席上,大拇指當著眾弟兄的面再次重提姓楊的和姓陸的兩個前任二拇指捨身亡命的事,以示警戒,然後對黑娃開玩笑說:「二字不吉利呀!前頭倆個二拇指都是短命鬼,黑娃你得當心喀!」在眾弟兄的哄鬧聲中,黑娃也玩笑著說:「我無論如何得管住『老二』……」大拇指越來越信服二拇指黑娃心眼耿直,手腳利索,做活兒放心,在山寨弟兄們中間聲望極好。

    他看見黑娃一反常態的神氣就不自在,逼著問:「到底咋啦嗎?你信不過我你可以不說,那就甭給我擺這個求勢相?」

    黑娃從腰裡掏出那把梭鏢鋼刃,撕掉裹纏著的爛布,捉住酒瓶把燒酒倒灑在鋼刃上,清亮的酒液漫過鋼刃,變成了一股鮮紅鮮紅的血流滴落到地上;梭鏢鋼刃驟然間變得血花閃耀。黑娃雙手捧著梭鏢鋼刃撲通跪倒,仰起頭吼叫著:「你給我明心哩……你受冤枉了……我的你呀!」大拇指也被這奇異的景象嚇得發愣,跪下一隻腿摟住黑娃的肩膀:「兄弟快給我說,是誰受了這大的冤屈?」黑娃緊緊盯著梭鏢鋼刃說:「我媳婦小娥給人害了!」話音剛落,梭鏢鋼刃上的血花頓時消失,珵光明亮的鋼刃閃著寒光,原先淤滯黑色血垢已不再見。大拇指從黑娃手裡接過梭鏢鋼刃端詳著,咬牙切齒地說:「我要親手把他宰了!快說,快給我說是誰?」黑娃一手重重地捶到膝上,痛苦的搖擺著腦袋:「是——我——大!」大拇指張大著嘴半天合不攏,光一聲把梭鏢鋼刃扔到石桌上,緩緩站起來喃喃說:「我的天哪!一個窩裡的也咬起來了……」

    大拇指轉過身扶起黑娃,擁攙著走到火堆跟前坐下來,往火堆裡添加了幾塊木柴,爆出辟辟啪啪的聲響。他沉靜他說:「兄弟,令尊鹿三叔可是個好人哪!」黑娃不大在意地問:「你認得?」大拇指歎口氣:「我跟三叔在一個號子裡坐了半年哩!豈止認得。」黑娃驚詫起來,「你是……三官廟裡那個領著眾人『交農』的和尚?」大拇指抿著嘴算是默認,終於選定了一個向黑娃坦露自己詭秘得絕無人知的身世的時機,半自嘲弄地說:「我也是因了一個女人才落草的喀——」

    大拇指是關中西府人,那地方比白鹿原更為古老更為悠久,是周人和秦人屯墾發端之地,他的那個名叫鄭家村的村莊就在周原的原坡根下。他在二十四節氣的芒種那天出生,父親就給他取下一個好記好聽好叫的名字:芒兒,芒娃兒,芒芒兒。父親送他到太平鎮車木匠家學手藝那年,他剛剛卸下脖子上的黃色韁繩兒。他自記得事起就記著脖子上套著一副黃布縫製的韁繩兒,有擀面杖那麼粗。從脖手上套下去,在胸膛上綰結成一個壽字形狀。每年二月二日,母親領著他到菩薩廟裡會燒香叩頭,把一條紅綢披到菩薩娘娘的肩上;再從他的脖字上卸下被鼻涕桑葚黑汁染污得五麻六道的舊韁繩兒,擺置到菩薩娘娘腳下;再把一條用槐米染得黃燦燦的新韁繩兒在苔薩手掌上繞過三匝,套到他的脖子上。那條黃色的韁繩兒確實拴住了他的性命,免遭在他身前的三個哥哥夭折的厄運;卻又使他吃了不少苦頭,上樹時掛住樹枝,打架時被對方揪住了就成為絞索。有一年,母親又要他繫上一條紅腰帶,後來才知道那是他第一個本命年。本命年之後,母親把舊韁繩兒卸下來再沒有給他套新韁繩兒,給菩薩娘娘的供桌上整整擺下八盤花饃,都是用上好的細面捏成的石榴少果麥穗棉花兔兒豬兒等等,是父親用兩隻竹條籠挑來的,父親和母親從兩邊夾著他一起叩拜三匝就出了廟門,那天,父親破費給他買了一碗豆腐腦兒,一個油餅和一碗……又過了三年,父親領著他走進太平鎮車木匠的鋪店,讓他跪下拜師;滿屋子的木屑氣味騷得他打了三個噴嚏,父親使在他跪著撅起的尻蛋上踢了一腳,師傅咂著煙袋只說了一句:「我脾氣不好。你得聽話。」

    車木匠身懷絕技做一手絕活,一架木輪子牛車打成,即使木質糟配,輪子磨斷,卯榫木楔也不會松支。他打制牛車的手藝遠近聞名,雖然能置備得起大車的主戶極其有限,便他的絕竅絕活的名聲卻把百餘里外的活兒都攬來了,一年四季都有定做的牛車,芒娃兒頭年進店,給師傅師母晚上提尿盆早晨倒尿盆,掃地擔水遞煙盤抱娃娃,燒火洗鍋諸種雜事一齊包攬,二年裡連斧子刨子鑿子的把兒也沒摸過。第三年開始學藝,按規矩要到五年來了才算出師,兩年的打雜生活使他貼切和諧地融進這個家庭,師母早已不再稱他鄭相;而是直呼芒娃兒芒芒了,師妹師弟們也都親熱地尊稱他芒兒哥芒芒哥了。在他熬滿兩年的打雜期即將開始學藝時,師傅遺憾地說:「這個屋裡倒離不得你了啊芒芒兒。」芒娃兒隨和地說:「那我就再打二年雜,等你找下合適的徒弟了我再學手藝。」師傅搖搖頭:「沒有這個理兒喀!你是來當徒弟來學手藝的,不是給我熬長工當使喚娃的喀!你明日個就開始撈錛了斧頭。」

    芒娃兒撈起錛子,錛掉那些圓本身上的圪節,用斧頭砍剝干死的樹皮,幫助師傅和兩個師兄攫鋸。最輕的活兒是拉墨斗浸滿墨汁的線繩兒拉出墨斗時,攪把兒啪啦啦響著轉著,師傅提起繃緊俏黑繩兒又鬆開手指,彭地一聲彈下去,新鮮的圓木上就留下一條筆直的黑線,從那些粗活笨活開始到鑿卯畫線這些細活兒,芒兒已經精通。二年下來三年未到,離出師還有一年,芒兒已經成為一個全掛把式,當然除過車軸的旋制。剩下最後一年,,將主要學習旋制車軸的技術,芒兒對師傅說:「讓我打一副車軸試試。」師傅驚詫地眨著眼,以為耳朵出了岔兒。芒兒立即解釋說:「弄瞎了我賠木料。」師傅這陣已經相信他會打好一副車軸,卻嚇唬他說:「一根軸料值半個車價。」芒兒說:「行喀!滿師了我給你再幹一年不要工錢。」師傅就用腳踢著一根菀棗木軸坯:「打好了的話,朋日起給你算工價。」

    芒兒打制車軸的成功造成了師傅的恐懼,他悲哀地說:「我後悔收了你這個徒弟。」芒兒能聽出來話味兒,師傅害怕他學成回去也開一爿車店,;自家的獨門生意就做不成了。芒兒說:「師傅你放心,只要你不彈縑我,我就在你這鋪子干到老。」師傅說:「你這娃娃不得了,你太靈……」芒兒的成功使兩位比他年長,投師時間也更早的師兄感到了難堪,他們好像商量過似的齊茬兒不理芒兒了,逢到芒兒需得他們幫忙抬木拉墨斗時候,大師兄倒還罷了,二師兄把所有的妒火都表現在臉上,故意擺出漫不經心的做眉氣眼,手下碰著什麼就摔摜什麼。芒兒只當看不見聽不著。師傅卻看不下去了:「把勁使到正向上,把眼窩盯到卯竅上,誰都能學好手藝。」二師兄雖然表面上有所收斂,惡根卻就此伏下。

    這天,師傅借來一頭牛,套上新打成的一架大車,這車上就安著芒兒打製的一根車軸,師母和一家大小坐在車上去逛廟會。師傅邀芒兒一起去。芒兒想到兩個師兄就說:「我不去,我自小就不愛逛廟會。」師傅大聲說:「你當我叫你逛會,我讓你試一下你打的車軸;聽聽聲兒看看哪兒有毛病。」芒兒就上車去了。師傅坐在車轅上搖著鞭桿,時不時地提醒芒兒:「你聽這聲是啥毛病?軸緊!記住軸緊了就是這聲兒。」師母坐在車箱裡的麥草蒲團上,風光地挺直著腰身,水抹的頭髮熨貼在鬢角。小兒小女嘰嘰喳喳在車箱裡歡叫著猴鬧著。大女兒小翠坐在車尾,默不做聲地偷偷瞄著芒兒。芒兒坐在另一邊的車轅上幾乎不敢回頭,害怕瞧見那雙眼睛。牛車到了廟會以後,芒兒就抽身回來了,他一回來就撈起傢伙陪兩個師兄幹活兒。臨近晌午飯時光,大師兄蜇磨到芒兒跟前說:「兄弟,俺媽身子不美氣有多日了,我給師傅說了,師傅讓我後晌回去看看。我想早走一步,不想吃晌午飯了,你甭給師傅說我是晌午走的。」芒兒故意做出輕淡的口氣說:「哈呀,你給師傅省下一頓飯還不好咧?再說,兄弟我就那麼嘴長愛說話呀?你放心走。師傅不問我不說,要問我就說你是後晌走的。」大師兄拍打一下身上的木屑就出門回家去了。二師兄卻油裡吧嘰地說:「兄弟我也給你告假,我到鎮上下館子去呀!你去給師傅戳我的窩,燎我的毛,說這沒幹活我不伯。」芒兒停下手裡的鋸:「二哥,你這話咋說?我沒惹你呀?我啥時候戳過你的窩,燎過你的毛,你把話說到明處……」二師兄搖晃著並不雄健的細腰走出工房去了,吱地一聲吐了一口唾沫兒。芒兒已經習慣了二師兄的陰風邪火,也不在意,重新捉住鋸把兒,一腳踩在地上,另一隻腳踩踏著木板,推著扯著鋸子上下運動,發出一聲聲柔和悅耳的吱拉吱啦的聲音,粉碎的鋸未兒流落到地上。工房裡只剩下他一個人,清靜的氣氛難得逢遇,他的心境心緒十分舒悅,悠悠地扯拉著木板,耳朵裡浮響著牛車在鄉村官路上行進時悠揚的嘎吱聲,那是他旋磨打製的第一根車軸滾動時發出的無比美妙的聲響,通過耳膜留駐到心裡了。這當兒,有人從背後摀住了他的眼睛,芒兒以為是二師兄下館子回來了,不在意他說:「好咧好咧,快放開手。你在館子吃飽了,我還得動手自造伙食哩!」身後的人仍不吭聲也不鬆手。芒兒反手在背後那人的腰裡撓抓一把,不料卻聽到一聲清脆的女人的尖噪門驚叫,回過頭一看,竟是小翠,不覺臉紅耳赤,小翠卻不在意地說:「芒兒哥,我趕回來給你做飯來了。你說吃啥呀?你想吃啥我給你做啥飯。」芒兒一顆惶惶的心穩住了,笑著說:「打攪團兒,我頂愛吃攪團魚兒!」小翠一甩長長辮子就朝灶房走去。臨到廚房門口又回過頭說:「攪團這飯得倆人做,一個人燒一個人攪。咋辦?你得給我來拉二尺五。」芒娃說:「燒鍋我是老把式。到時候你顧不過來你喊我。」

    小翠回來以後,工房裡和整個庭院裡一年四季極其少有的清靜安謐的氣氛沒有了,似乎瀰散著一縷神秘的令人鼓舞的氣氛,往鍋裡倒水和瓢碗撣絆的聲音從小灶房裡傳出來,不時傳進絲絲啦啦響著鋸聲的木工房,令人心裡鼓蕩又令人驚悸。看看幾乎拉偏的鋸縫,芒娃兒喪氣地扔下鋸子,躺到工房牆角的大炕上,緩緩氣兒也靜靜神兒。小翠風風火火蹺進門來,還未等他轉過身坐起來,她的手已經抽擊到他的尻蛋子上,手腕上戴著的石鐲硌得他疼疼的,她尖聲嗔氣地發著脾氣:「懶獸!說的給我燒鍋,倒背起炕面子來咧!要我撕你耳朵呀?」芒兒訕訕笑著揉搓著被打疼了的屁股蛋子:「我還當你沒搭手點火哩?」說著就蹺出門去。急火火走過院子鑽進灶房。小翠隨後跟進來問:「你愛吃酸辣湯澆攪團,還是臊子湯澆的?」芒娃兒隨和地說:「都好,我都愛吃。」小翠說:「你這人兒好沒主意!倒是吃哪樣兒的?」芒娃兒說:「當然還躁子湯澆的香。」小翠說:「你去街上買一斤豆腐,肉還有哩!再捎帶一撮芫荽,有芫荽味兒。」芒娃兒點頭應著就往外走。小翠喝住他:「你不拿錢,拿臉蹭人家的豆腐呀?」芒娃兒說:「我身上有哩!」小翠說:「你有是你的,你攢著。」說著撩起衣襟,在紅裹肚兒裡掏錢。芒娃兒看見了小翠的綠色腰帶和微微隆起的小腹,急忙轉過臉眼。小翠一點不察覺也不在意,一古腦兒把錢塞到芒兒手裡,攥住他的手腕叮囑說:「可甭把錢掉了哇大大爺!」抿嘴笑著看著芒娃兒挎著籃子走出院子。

    芒娃兒買豆腐和芫荽回來,把剩下的幾個麻錢們出來擱到案板上,轉過身要走,小翠揚起臉說:「你這人好沒規矩——」芒兒惶惶地問:「咋咧我又咋咧嗎?」小翠頭不抬,手不停地咚咚咚剁著蘿蔔丁,說:「把錢拾起來,剛才我是咋樣給你的,你也咋樣還給我,撂到案上算咋回事?」芒娃兒舒口氣笑著從案板上揀起麻錢,捉住她按著蘿蔔條兒的手,把麻錢壓到手心,說:「給吧!這算啥規矩?」小翠噗哧一聲笑了。從左手把麻錢轉到右手,迅卻塞到芒娃兒的口袋裡:「哥兒勤,愛死人;哥兒懶,棍子攆。這算犒勞你的跑路錢。」芒兒從衫子口袋掏出麻錢:「這——我不要……」小翠抓住他伸過來的手又送回衫子口袋裡,嘻嘻哈哈地說:「裝上裝上,芒兒哥你裝上,上街買個糖圪塔兒油麻花兒吃;吃的時光甭忘了是妹子疼你給你錢買的。」芒兒登時紅了臉,把話岔開了:「你這會兒才拾掇臊子,燒鍋拉風箱還得等一時兒,我先扯鋸去。」小翠從籃子裡取出芫荽扔到他懷裡:「坐下擇菜。菜擇完了掏灶灰。灰掏淨了再絞水……你想吃我侍候你的省手飯?」芒兒坐在水缸旁的小凳上擇萊,芫荽的香味兒直鑽鼻孔。小翠坐在案板前的獨凳切完蘿蔔丁,抓過豆腐剛切了兩刀,歪過臉抿嘴笑著:「我的圍腰帶兒開來咧,芒兒哥你給拴一下,我的手水稀稀的。」芒兒遲疑一下從小凳上站起來,走到小翠身後輕輕把鬆開了的圍腰帶兒拴好。小翠用手捋了捋說:「太鬆了。解開重拴,拴緊些。」芒兒解開往緊勒,尚未拴結完畢,小翠又虛張聲勢地叫起來:「哎喲喲芒兒哥!你把人家的腰勒斷咧!」芒兒停住手問:「該是咋樣拴著才合尺?」小翠撈著刀小心翼翼地切著豆腐,悠然自得地說:「你真笨,像是八輩字也沒拴過圍腰帶兒!拴好子你用手試試嘛!能插進去一隻手就合尺咧!」芒兒重薪拴結好繫帶兒遲疑地垂著手,已經反覆拴過三次,他都是小心謹慎地用手指捏壞著繫帶兒,避免觸及小翠後腰上的月白色布衫。現在提起右手拿,尊照小翠的指導,貼著脊樑插下去,圍腰的繫帶兒繃在手背上,先是觸到月白色布衫,隨之就感觸到奇異的一種溫熱,那一刻他的週身一顫,愣呆住了。小翠又叫起來:「哎喲喲,試一下就對咧嘛!整晌整晌把手塞到人家腰裡做啥?娃子家不害羞!」芒兒羞得滿臉緋紅,急忙抽手出來,嘴裡咕嘟嘟著掩命自己的窘態:「你故意耍笑人……我不吃飯了,我走呀!」說著甩手轉身就走,小翠光噹一聲扔下刀蹦門口,雙手叉住門框,歪著腦袋笑著念起兒歌來:「小哥哥,脾氣嘎;跟人耍,不識耍;不識耍,拿屁打;打倒地,還要耍……好咧好咧,好我的灶神爺哩!,你坐下燒鍋吼!」芒兒不窘了,也沒氣了,坐理來點火燒鍋拉起風箱。

    小翠給後鍋裡倒下清油,鍋台口的柴煙嗆得她咳嗽得彎了腰,又打著噴嚏,抹著眼睛說:「芒兒哥,耍是耍笑是笑,妹子給你可是說句知心話,你得練好拉二尺五的本領,日後有了媳婦了,嫂子就不彈嫌你燒鍋盡冒煙不出火……」芒兒反倒從從容容噓歎起來:「噢呀呀!俺屋窮得炕上連席都鋪不起,哪裡來錢娶媳婦?我一輩子打光棍省得麻纏!」小翠把切好的紅白蘿蔔丁兒倒進鍋裡,爆出一聲脆響,一邊用鏟子攪著,一邊瞅著灶下的芒兒耍笑:「芒兒哥你甭愁,我給你娶個花媳婦:紅裙子,黃肚字,尻子一撅尿你一溜子。那可是個椿媳婦:不花錢,椿樹上多的是,一扣手能逮好幾個……」說著又笑得淌出淚來。芒兒甩下風箱桿兒站起來:「你還耍笑我這個窮娃!我是來學手藝的相公不是你的耍物兒……」小翠止住笑,吃驚地盯著芒兒,往前湊了兩步,貼住盛怒的芒兒的耳朵悄聲說:「你不要椿媳婦給你個真媳婦,妹子給你當媳婦你要不要?」芒兒嚇得噢喲叫了一聲,捂著耳朵紅赤著臉又坐到灶鍋下的木墩上:「你這——還是耍笑我……」小翠雙手往腰裡一叉,放大聲說:「耍笑你?誰耍笑你?你敢要我我就跟你走。你站起來引我走——看我是不是耍笑你?」芒兒坐在木墩上仰起臉,看著小翠狠心決意的派勢,自已倒妥協了,賠笑臉說:「悄著聲兒啊小翠,當心雜貨鋪子聽見了就麻纏咧!」小翠撇撇嘴角兒:「你跟我在一說三蹦,倒是怯著雜貨鋪子!」芒兒歎口氣兒說:「你是人家雜貨鋪子的人呀!」小翠一把推開前鍋的鍋蓋,把燒開的滾水用木瓢舀起來倒入後鍋煎好的臊子裡,忙裡偷閒地扭過頭笑著說:「妹子要是你的人就好咧!我又耍笑窮娃了。你再惱?!」芒兒聽了,急忙低了頭拉風箱,左手慌亂地往灶台裡塞進刨花柴,卻忍不住想流眼淚,胸腔裡憋得透不過氣兒來,奇怪自己到底怎麼了?

    小翠沒有察覺悄悄抹去眼淚的芒兒,只顧一手往鍋裡撒著包谷面,右手使勁攪著勺把兒,口裡還在念著歌兒:「狗燒鍋,貓擀面,狗擇蔥,貓砸蒜;一家子吃頓團圓飯……」芒兒聽著忍不住笑了,仰起頭看著小翠,撒著面和攪著勺把兒的兩隻手腕大,玉石手鐲隨著手臂的動作抖晃著,她的腰隨著攪動的勺把兒扭動著,渾圓的尻蛋兒突兀地撅起來,芒兒覺著胸腔裡鼓蕩起來,萌發出想摸小翠尻蛋兒的慾望,自己反而嚇得愣呆住了。小翠已經撒完麵粉,騰出左手來幫著右手一起攪動勺把兒,無意的一瞥間發現了芒兒愣呆的眼神兒,斥責說:「胡盯啥哩?鍋涼了火滅咧!不好好燒火光邁眼!」芒兒這回著實惶恐地拉起風箱,再也發不出脾氣來,燒得火焰從灶口呼啦呼啦冒出來。小翠喊:「火太大了,鍋底著了,悠著燒。」說著雙手抱住勺把兒在鍋裡使勁攪起來,發出撲撲撲的聲響。小翠突然淒厲地尖叫一聲,扔了勺把兒,雙手摀住臉呻喚起來。芒兒慌忙站起來問:「咋咧?」小翠痛楚地說:「一團兒麵糊濺到我臉上哩!」芒兒看見小翠臉膛上被麵糊燙下一片紅斑,忙問:「疼得很吧?」小翠哭溜溜腔兒說:「哎喲疼死了。」芒兒搓著手說:「獾油治燙傷好得很!我到鎮子上問問誰家有獾油。」小翠扭怩著說:「獾油髒死了,找下我也不要。」芒兒無所措手足地說:「那咋辦?要是發了化膿了更麻煩!」小翠怯怯地說:「有個單方倒是方便,就是怕……」芒兒說:「不方便也不怕,我去找。你快說啥單方?」小翠說:「聽人說用唾沫兒潤一潤能治。」芒兒說:「那你吐點唾沫兒用手指抹抹就行啦嘛!」小翠羞怯地扭過頭說:「男的燙了用女的唾沫兒潤,女的燙了得用男的唾沫……」

    芒娃懷著莊嚴和神聖的使命往小翠跟前挪了一步,剛剛舉起雙手時似乎沉重千鈞,雙手舉起以後又輕如浮草,雙手搭在小翠肩頭的一瞬頓然化釋了莊嚴和神聖,他尚未把唾兒用舌尖潤到她的燙傷處,小翠猛然轉過身來,雙手摟住他的脖子,把閉著眼睛的臉頰緊緊偎貼在他的臉上。他雙手隨即摟抱住她的雙肩,有一種強烈的慾望不斷膨脹,那慾望十分明晰又十分模糊,似乎是要把她的軀體納入自己的胸膛?他不知道該做什麼,除了一陣強過一陣的臂力的摟抱,芒兒感到臉頰上一陣疼痛,隨之又麻木了,模糊地意識到她的牙齒咬著他臉膛上的肉,溫熱的嘴唇和堅硬的牙齒同樣美好。小翠突然鬆了口側過頭,把她溫柔的臉頰貼到他的嘴上,喃喃說:「芒兒哥,你也咬妹子一口……你狠勁咬,把肉咬下來我也不疼……」芒兒唇緊緊貼著她的臉蛋兒,不忍不咬,只是緊緊是吮吻著。小翠突然推開他,臉色驟變……他同時也聽到了院庭裡的一聲咳嗽。

    倆人隨之所做的表情偽飾全部都變得毫無用處。咳嗽聲是二師兄故意警示他倆的。二師兄平素對車老闆一家鍾愛芒兒早已積氣成仇,他在這個大車鋪店整整干了七年,仍然只是劈斧扯鋸刨粗坯等粗笨活兒,鑿卯一類稍微細的活兒師傅也不放心他去做,更不要說旋制車軸了,他對繼續吃木工行這碗飯信心不足興趣敗,現在正好撞到了一個改換門庭投靠新主和報復怨敵的雙重機會。他早已無法容忍小翠呼叫芒兒時那種騷情的聲調騷情的眉眼和騷情姿勢,而那樣騷情的聲調一次也沒有給予過他;他在車老闆手下吃不開的處境,不是手藝技能的原因而純粹歸咎於小翠;車老闆聽信老闆娘和女兒的好惡,想抬舉誰誰就紅火,想捏滅誰誰就甭想起火只能捂煙,他今天對芒兒與師傅全家同乘一掛牛車去逛廟會十分忌妒,卻說不出口,芒兒半晌回來小翠接著也回來的舉動,使他從妒火燒昏中清醒過來,似乎悟出某點意思。他本打算在鎮上館子飽餐一頓,然後到雜貨鋪的後院裡度過一天時光,那兒是一年四季也不散場的擲骰子摸牌九的場合,其實他沒有賭資,僅僅是看看旁人的輸贏手氣。現在他站在賭桌跟前,看著賭徒們神態各異地拋擲出六顆骰子,刻印著圈圈點點骨質骰子在敞口瓷缽裡釘啷啷轉著,聽著賭徒歡呼和唉歎的聲音,已經刺激不起他的興趣,腦子裡總是閃現著車老闆的那個並不美好的鋪店,而且透著一種神秘的氣氛。他悄悄走進大門,立即判斷出神秘的場合在廚房裡,小翠騷情的笑聲更加證實了他的猜測。他蜇到窗外就看見了小翠咬著芒兒臉蛋兒的情景,一下子刺激得他腿酸軟,眼球憋疼。他躡手躡腳又踅回街門口,裝作剛剛走進院子,漫不經意地咳嗽一聲……

    小翠蹦出灶房,格外親熱地招呼他吃飯。他心裡鄙夷地想:晚了太晚了!你娃娃這陣兒才用騷情的眉眼跟我打招呼,太晚了……他隨後就走進了雜貨鋪,不是去看擲骰子摸脾九,而是自信心十足地進雜貨鋪接待賓貴容的禮房。

    二師兄辭別牛車鋪店到雜貨鋪去當店員,同時給了芒兒和小翠以毀滅性威脅;提心吊膽惶惶不安地過去了五六天,雜貨鋪王家沒有任何異常反應,又把一絲僥倖給於他倆:二師兄根本沒有瞅見他倆相摟相咬的情景。時過一月。依然風平浪靜,小翠便大膽向父親母親提出和雜貨鋪退親,而且說出了根深蒂固的憂慮:「一糰子麵糊兒濺到我臉上,芒兒哥幫忙給我擦,就這事。我恐怕二徒弟看見給王家胡說,那樣的話,我過門後就活不起人了。不如趁早……」車店者板和老伴經過方方面的周密考慮,作出兩條措施,一是辭退芒兒,二是立即著媒人去探詢雜貨鋪王家娶小翠的意向。車木匠作出這兩條舉措是出於一種十分淺顯的判斷,二徒弟如果給王家說三道四,王家肯定會有強烈反應,因為王家在這鎮子上向來不是平臥的人。二徒弟早有棄藝從商的心思流露,車老闆把他的突然離去肯定為巧合。媒人到王家探詢結果完全證實了車木匠的判斷,王家正打算著手籌備婚事,而旦初步設想的規模紅火而又隆重,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異常跡象。

    車木匠對於小鎮生活人際關係的盤算遠遠不及他對牛車各個部件卯竅設計得那麼清當,真到小翠坐著花轎離開牛車鋪店進入鎮子南頭的雜貸鋪,正當他懸空已久的一塊石頭落到實地,驟然發生的事變就把他震昏了。合歡之夜過去的第二天早晨,車木匠兩口子早早起來酬辦酒席,準備迎接女婿和女兒雙雙結件來回門。太陽冒紅時,他迎接到的是女婿的罵街聲,新姑爺從鎮子南頭一直罵過來,在鎮子中心的十字路口停住,不厭其煩地反覆吼叫著一句罵人的話:「咱娶回來個敞口貨嘛,敞得能吆進去一掛牛車」常在雜貨鋪店後院聚賭的那伙街皮二流子們跟在尻子後頭起哄,投靠新主的二徒弟得意地向人們證實:「早咧早咧,早都麻纏到一搭咧!早都成了敞口子貨咧……」車老闆臉上撐持不住,從街巷昏頭暈腦跑回大車鋪店,剛進街門就吐出一股鮮血,跌翻到地上。

    小翠在剛剛度過一夜的新房裡呆坐著,街上的罵聲傳進窗戶,她的被驚呆的心很快集中到一點,別無選擇。小翠現在完全明白了這個不露絲絡的圈套已將自已套死。新婚之夜,男人在她身上做了令她完全陌生驚詫的舉動之後就翻了臉,說:「啊呀!你咋是個敞口貨呢?你跟誰弄過?你說實諸……」她無法辯解,揩淨女兒家那一縷血紅之後就閉上眼睛,斷定自己今生甭想在雜貪鋪王家活得起人了,那陣兒還沒料到女婿會唱揚到街上……她關了新房的木門,很從容地用那根結婚頭一天繫上的紅色線織腰帶綰成套環兒,掛到屋樑的一顆釘子上,毫不猶豫地把頭伸了進去,連一滴眼淚也不流。

    新姑爺罵完以後就去車老闆報喪,肩頭還挑著回門應帶的豐盛的禮品。他進入岳丈的牛車鋪店時禮儀備至,放下禮品鞠過躬行過禮開口就報喪:「你女子上吊了。晌午入殮,明日安葬,二位大人過去……」又指著兩籠禮品說:「這是回門禮,丈人你收下,人雖不在了禮不能缺。」車老闆剛剛被人救醒,強撐著面子說:「嫁出的女子潑出的水,賣了的騾馬踢過的地,由新主家擺置。我一句話沒有,一個屁不放,你看著辦去。」新姑爺告辭以後,車老瘋了似的指著壘堆在桌子上的大包小包回門禮物:「撂到茅坑去!,快撂快撂……」

    在入殮和埋小翠的兩天裡車老闆讓大徒弟套上牛車,拉著一家大小躲到相距二十公里遠的一個親戚家去了。雜貨鋪王家用薄薄的楊木板釘成一個只能稱作匣子的棺材,把小翠裝了進去;為了預防凶死的年輕鬼魅報復作祟,王家暗暗用桃木削成尖扦扎進死者的兩隻腳心和兩隻手心。鎮子上沒有人來搬抬棺材那不是雜貨鋪王家的鄉情寡淡,而且是誰也不願沾惹這個失去貞操的凶死鬼的女人,未了只好用牛車拉到墳坑前草草埋掉。五六天過後車老闆一家人坐著牛車回到鎮上,繼續打制他的絕活兒。不出一月,可恥可憎的小翠就不再被人當作閒話,也不見凶死鬼鬧什麼凶事肯定是四支桃木扦子釘死了她。百日以後;雜貸鋪王家以大大超過前妻娶的派勢又娶回一位賢淑的女子,連演三天三夜大戲。意在沖刷與車木匠家婚的晦氣霉運。

    雜貨鋪王家婚娶唱戲的消息傳佈很遠。芒兒當夜趕到戲台底下,重新回到熟悉的鎮子深情難抑。他用鍋墨把臉也抹得髒污不堪,把一頂邊沿耷拉的破草帽扣在頭頂。他在王家雜貨鋪出出進進三次,雖然沒有人辨認出他來,卻也找不到下手的機會。耍媳婦鬧新房的年輕人寧可放棄看戲,興致十足地擁擠在新房裡和新媳婦調情耍鬧,直到大戲散場,知更鳥在微熹的天空迭聲歡唱的黎明。第二天晚上,芒兒故意拖遲到來戲台下,轉了兩圈終於在戲台右側的人窩裡瞅見了二師兄的模腦兒,瞅準了他所在的位置旋即離開了,於夏夜深沉戲劇唱到高潮處時潛入貨鋪王家。頭天晚上被鬧房的人耽擱了的良宵美辰現在得到補償、新郎新婦不顧前院後院為戲班子做飯送茶幫忙打雜的人出出進進,便迫不及待吹燈合衾了。芒兒那時候正潛藏在炕頭和背牆的一個窄窄的空暗處,上面搭著兩張木板,底下通常是夫婦放置尿盆和內物的陰暗角落。他是在新婚夫婦睡前雙方到上房裡屋向老人問安時溜進新房藏下來的。如果等兩個歡暢過後進入酣睡下手更加萬無一失,芒兒不僅缺乏那種忍耐,而且惡毒地下了死狠心,至死也不叫你狗賊享一回新媳婦的福。他聽著炕上的呢喃和羞羞的怯笑,又聽見被子被豁開的聲音,就從炕頭那個窄狹的空當爬出來蹲在寬敞的腳地上,站起身來的時候,手裡的殺豬刀捅進剛剛翻起身來一絲不掛的新郎的後心;新娘叫了一聲即被芒娃卡住脖子。一拳打得昏死。芒兒溜出門大搖大擺徑直走到戲樓右側來,擠進人窩,在黑漆漆的戲台下繼續他的報仇計劃。他一步一步往前擠著,終於擠到上看好了的二師兄背後揚起左臂裝作擦汗,其實是為遮住從旁邊可能斜過來的眼睛,然後在左臂的掩護下,拍沾著主人鮮血的殺豬刀又捅進夥計的後心。二師兄像是吃東西噎住了似的喉嚨裡「咯兒」一響,便朝前頭站著的人身上趴下去。前頭的人很討厭地抖一下肩膀,二師兄又倒向後邊站著的人,倒來倒去人們以為他打盹哩!一當發現這是一具淌著鮮血的屍體,台下頓時亂了套。芒兒已經再次走到雜貨鋪的青磚門樓下,聽到了紅樓那兒驚慌的呼喊,眼看著王家屋裡的人魚貫奔出往戲台下去了,揚起手抖一抖門樓上掛著的兩隻碌碡粗的紅燈,蠟燭燒著了紅燈的紅綢和竹篾骨架,迅即燎著了房簷上的葦箔,火焰躥上房去了芒兒夾在混亂的人群裡並不驚慌,大家都忙於救人救火,誰也顧不得去查找殺手。芒兒親眼瞅著雜貨鋪大門裡抬出了僵死的新郎,又看著雜貨鋪變成一片火海,隨後就悄然離開鎮子,芒兒來到僻遠的周原坡根下,站在小翠的墳丘前,把沾著雜貨鋪主僕二人血的殺豬刀扎進墳前的土地裡;為了某個明確和朦朧的目的,他把身底那件藍布上扎繡著蛤蟆和紅花裹肚兒脫下來,拴在刀把上,就離去了。

    多日以後,有人發現了小翠墳頭的殺豬刀和裹肚兒,雜貨鋪王家拿著這兩樣東西報到縣府。縣府的警官又拿著這兩樣東西找到車店老闆。車木匠一看就說:「裹肚兒是芒兒的。」車店老闆娘卻不敢再添言,那地兒紅花蛤蟆的裹肚兒是小翠扎花縫下的。縣府立郎下令追捕鄭芒娃……芒兒根本不知道這些過程,他已經進入周原東邊幾百里遠的白鹿原上的三官廟,跟闃老和尚開始合掌誦經了;世界上少了一個天才的車木匠,多了一個平庸乃至不軌的和尚……

    「你看黑牡丹婆娘咋樣?」大拇指問黑娃,不等黑娃說話他就揭了底。「她就是雜貨鋪王家娶的那個新媳婦。」

    黑娃不由地「嗅」了一聲。

    「她在王家守寡。」大拇指說,「男人給我戳死了,不為他守志,想立貞節牌坊。我才把她擄到山上來叫弟兄們享用……」

    黑娃舒口氣說:「倒也不怪她……」

    「當然不怪她。我是讓雜貨鋪王家也難受難受。」大拇指狠毒地說。「我本該是個手藝人靠手藝安安寧寧過日子,咋也料不到要殺人要放火鬧交農蹲監牢!旁人盡給咱造難受教人活的不痛快,逼得你沒法忍受就反過手也給他造難受事,把不痛快也扔到他狗日頭上,咱就解氣了痛快了。你黑娃走的不也是這個路數嗎?」

    黑娃點點頭連聲說:「對對的!」

    「現在你還有啥想不開的呢?都弄到這一步了還計較一個女人干求!」大拇指一甩手說:「我不說你只說我,而今活下的都是賺下的。無論是燒殺雜貨鋪還是交農蹲號子,要說死早該變成糞土了。我能活這些年都賺下的,往後活的越多就賺的越多。想法兒痛痛快快地活著,說不定哪一天了也就完了,也就夠了。」

    黑娃歎口氣悻悻地說:「一樣。一模一樣。我的陽壽也是賺下的。」

    「這麼說就好咧!」大拇指高興地說,「只有當土匪痛快。咱哥倆扭成一股,攤二年功夫把人馬擴充到二百,每個尺弟都能掮上一桿快槍,咱就活的更痛快了,咋哩?官軍而今一門心思剿滅游擊隊,騰不出手來招惹咱們;游擊隊也是急著擴充人馬和官軍兜圈圈,跟咱根本沒啥交葛;只有葛條溝那一幫子是咱的禍害……」

    黑娃一拍大腿:「把狗日連窩兒端了!」

    「端是要端,得瞅好機會。」大拇指說:「葛條溝辛虎那倆貨腦子裡安了一個轉軸兒。四鄉鬧農協鬧得紅火那陣兒,你的那個姓鹿的共產黨頭兒找他,三說兩說他就隨了共產黨;農協塌火了官家追殺游擊隊,他扔了共產黨游擊隊牌號兒又找出土匪的旗旗子!這種人誰敢信?這倆貨而今比咱難受,游擊隊恨他想收拾他,他也叼空想收拾游擊隊;他急著想擴充力量對付游擊隊,拉我跟他合夥,我不幹!跟這種貨誰敢共事?他就想掇我的攤子端我的老窩兒。一句話,這貨不除終究是咱的禍根!」

    黑娃還是冷冷地重複一句:「咱先把他的老窩端了!」

    「好!」大拇指舉起酒碗說,「咱們就開始準備這件大活兒吧!」

    黑娃飲下碗酒:「放心啊大哥!黑娃腦子裡沒有轉軸兒,是一根槓子!」

    天色透亮。大拇指說:「夜個黑間有人個來尋你,我讓他先睡在你的炕上……」

    黑娃忙問:「誰?誰還來尋我?」

    大拇指笑笑:「你進門就知道了。」

    黑娃走進自己的山洞,驚得叫起來:「哦呀兆鵬……」

《白鹿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