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梆子井

    梆子老太遠遠望見,大隊辦公室的玻璃窗戶上亮著電燈光。春天的夜晚,溫柔的夜風。從敞開的窗戶裡,傳出忽高忽低的說話聲,一陣爭論,又一陣笑聲,總能聽出雜亂的聲音裡胡長海那種蒼勁的聲音,那聲音裡透出一種剛強和沉穩的氣色。梆子老太聽慣了胡長海吭吭吧吧的那種說話聲,現在倒像是蛻換成另一個人了,說話暢快了,聲音高昂了。她此刻聽到這種變化明顯的聲音,心裡怪不是味兒。

    胡長海在辦公室召開什麼會議呢?咋能連她也不通知參加?梆子老太生氣地想,沒有她參加的會議,算是什麼會議呢?自從梆子老太登上梆子井村的政治舞台,大隊辦公室是她一貫坐陣的地方。她在這兒主持召開各種會議,接待來人來訪,給五類分子訓話……胡長海像是有意躲避她似的,從來是繞著大隊辦公室的門口走。現在,他召開什麼會議,竟然不通知梆子老太參加?她所負責的臨時領導小組雖然名存實亡,而貧協主任卻是毫不含糊的。

    梆子老太愈想,氣兒愈加不順,把出席過地區一級「活學活用」的先進人物摔開,胡長海眼裡還有誰呢?她照直朝大隊辦公室的大門走來,你不通知我,我自個找上門來,看你咋說?貧協主任有權監督一切!

    她氣突突地走進門,往屋子中間一站,一隻手不自覺地叉在腰上了。果然,在她往常坐用的那把紅漆靠背木椅上,坐著胡長海——不,這傢伙不是坐著,而是蹲在椅子上,身子前傾,正在和誰大聲爭論,會開得好像很熱鬧。

    「你們……正開會?」梆子老太想直問,你們開什麼黑會呢?可是看看會場那四五個人的臉色,這樣的話不好出口了。她的舌頭臨時打了彎兒,把話改變了。

    「噢!」胡長海轉過頭,這才注意到她,眼一眨,完全明白了梆子老大的來意,毫不含糊地解釋說,「黨支部召開支委會,研究工作哩!」

    梆子老太肚裡氣得鼓鼓,卻開不得口,她不是支部委員,毫無辦法!多年以來,在她執政的年月裡,從來沒有分門別類地召開過什麼名堂的會議,全是「一攬子會」。在好多場合下,需要誰參加,全是由她點了名,再讓會計花兒去通知。胡長海從來也沒主動召開過支委會,倒是她有時通知他來參加一些會議,表示有黨的領導人來哩。胡長海在她主持召集的大小規模的會議上,總是蹲靠在辦公室裡那根明柱下,頭低在兩膝之間,自頭至尾不發表任何意見。梆子老太不由地瞅瞅往常開會時胡長海常蹲常靠的那根明柱,現在空下了,胡長海蹲到桌子旁邊的椅子上去了!坐在他周圍的那四個支部委員,沒有誰打算搭理她,臉上全是明顯的或隱蔽著的厭煩之色。梆子老太有點尷尬,貧協主任能監督一切,卻不能參加黨支部會議。她勉強裝出無意間走進辦公室的神氣,說:「那好,你們開會……我走。」

    「沒關係,會開完咧。」胡長海大聲說,「你坐下,甭急著走,我正想尋你哩!」

    那位女支委懶洋洋地挪一挪屁股,給梆子老太在長凳上騰出一席之地,繃著臉兒招呼她坐下。

    「關於平反冤假錯案的工作……」胡長海看著梆子老太坐下來,就說,「我晌午到公社參加了黨委擴大會,後晌回來先給支委們傳達。按照公社黨委的安排意見,先成立一個領導小組,有計劃有組織搞好這件工作……」

    「唔……」梆子老太恍然大悟,早就風傳著要給五類分子平反,現在可見是實事了!怪道你胡長海說話聲音這麼粗壯,調門這樣響亮呀!這些五類分子要是都平反了,那麼她這多年專他們的政,要他們老實勞動,老實改造的事,全都錯了!她的心在往下沉,慌亂了,說話也有點結巴了,「那……怎麼弄呢?」

    「我來掛帥!」胡長海說。

    梆子老太心裡轟然一響,鬢角限限直跳。胡長海口大氣粗,簡直渾身都是勁兒了。這是上級黨委安排的工作,她有什麼辦法呢,世事怎麼一下子翻了過來,怎麼料想得到……看著胡長海得意的樣子,她張了張口,沒有說出話。

    胡長海確實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了。他的多年閉著的眼睛,現在閃閃放光了!這個受梆子井村莊稼人擁戴的領袖人物,重新抖擻起精神來了!

    「四清」運動中,他被鬥得死去活來,沒有弄出一分錢一斤糧的問題。臨近「四清」運動結束時,工作隊長說運動「考驗」出他是「比較好的幹部」,要他繼續革命。他說他再經不起拳頭和唾沫的「考驗」了,當不了支書。直至工作隊長用開除黨籍來威脅,他才鬆了口。胡長海留任支書後,還沒來得及開一次支委會,「文革」開火了,造反派們要奪權了。他拍手大笑,拱拳作揖:「不用搶不要奪,這權我還沒掌穩哩!誰要誰拿去……」

    前年整黨時,公社裡要他當支書……仍然是在以處分相加的壓力下,他又當上了。他當是當上了支書,實際跟沒當一樣。他整天在地裡出工,偶爾被梆子老太叫去開會,他低頭蹲到散會,總是不哼一聲。他冷漠地看著梆子老太在村巷裡奔走呼號……

    「支書,公社裡佈置批林批孔……」

    「你領著人去批吧!我記性不好……」

    「公社明天要匯報,開了幾回批判會,寫下多少批判稿……」

    「你去匯報吧!我感冒咧……」

    他把梆子老太從眼前支使開,自己就又扛起家活下地去了。

    他心灰意冷……待他從「四清」運動驟然而起的冰雹中甦醒過來,第一眼看到的是被這場雹災徹底擊倒的前大隊長胡振武。他和振武從土改干到一九六六年春天,人稱梆子井的「左右手」,他比他更慘,一巴掌給抽到敵對陣營裡去了……每當他看見振武脊背上背著打×的白布塊,在村巷裡掃街道,在田地裡擔稀糞,在河灘裡扛石頭,和那個老地主胡大頭一起做懲罰性勞動,心裡就不寒而慄!太令人傷情了啊!他的老婆一天三次給他敲警鐘:「你大公無私!你一心為社員!你……振武的下場等著你哩!」

    他冷眼看著梆子老太東奔西顛,唾沫飛濺,而不予理睬。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有把這個多嘴多舌的女人放到眼裡。那純粹是一個既沒有本事,也沒有德行的人;怎能指望一個既無本事而且心術不正的人辦出有益於社會和群眾的事來?

    他和景榮老五年齡相仿,他和年輕的夥伴們從黃家訖載把她用花轎給景榮老五抬回來,在一個村莊裡生活了幾十年了,他不知她的什麼秉性呢!作為一般婦女,她有令人同情的生理缺陷,誰也不能因此下看她,這是普通常識。作為一般社員,她心眼窄些,有點「盼人窮」的毛病,也壞不了梆子井任何人的任何事,須知旁人是無法「盼」得「窮」的嘛!可是,梆子老太一登上梆子井的權力寶座,這個女人一下子變得非同小可,攪得四處不安了!

    他決計不跟她共事。她喊她叫,他只是不在乎地笑笑。他不屑於跟她去辯爭——揭露和排除這樣一個女人能費多大勁嘛!問題在於:時勢不對。時勢正在把這個昏頭昏腦的女人轟抬起來,竟然登上縣和地區的講台了……他能跟她爭執什麼呢?

    「我來當組長。」胡長海重複一遍,毫不拖泥帶水,過去的那種幹練的辦事作風又顯現出來,「領導小組三個人,還有你和大隊長。」

    梆子老太本想一口回絕:不當!不當你的什麼平反領導小組成員!要她給那些人去平反,那不是讓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嗎?想想,即使她不當,平反工作還是要進行的,反倒失去了監督胡長海他們的機會。她終於沒有應聲,算是默認了。

    「下設專案組,擬定七個人。」胡長海繼續說,「工作量大!咱們小小的梆子井,粗略算一算,兩場運動(『四清』加上『文革』)中需要複查的人,不下二十個!當然,有些人的案子簡單些……」

    「專案組的七個人都是誰呢?」梆子老太問。領導小組的三個成員,是由支部、大隊管委會和貧協三家的頭頭組成,各代表一方。專案組物色的什麼人呢?胡長海肯定會把他的人手安插進去。她準備在這個問題上不作退讓。

    「專案組的成員,一要公道,二要有點文化。」胡長海說,「明天召開社員會,讓大家推舉。」

    「那樣……」梆子老太一愣,這樣的選舉辦法,對於她所信用的那幾個人,一個也選不上去。她急中生智,「我看應該先在貧下中農中間醞釀,提出人選,再放到社員會上通過。」

    「算咧!咱村除過一戶老地主,五戶中農,剩下全是貧下中農,甭多費一番手續了!」胡長海斷然說,「時間短,任務重,麥收前要搞出個段落,免得干擾三夏。」

    「可是,黨在農村的階級路線……」

    「那些受冤受屈的人,早壓得一天也憋不下去了!」胡長海從椅子上下來,站在梆子老太當面,沉重地說,「咱們少繞些彎路,該當早一天給他們把套枷打開!」

    「怎麼能是『繞彎路』呢?」梆子老太認真地爭執說,「依靠貧下中農,是黨的路線……」

    「你有意見,咱們個別談。」胡長海並不戒意她的話,可也並不打算改變已經定下的辦法。他對支委們說,「大家回去吃晚飯吧!」

    四個支委一轉身全走掉了,好像誰也不願意再聽她囉嗦。梆子老太心裡冒氣,全都把她當什麼累贅一樣討厭了。是誰剛走出門,就在院子裡呼喊起胡長海,也叫他趕快回家吃飯……

    梆子老太似乎感到腳下鋪地的磚塊在下陷,在崩塌,不祥的陰雲愈加濃厚地聚積到胸間。

    無法改變了!無可挽回了!她也不再開口,示威似地猛轉身,走出門去了。給胡長海點難看!

    夜幕籠罩著樹蔭蒼鬱的梆子井。西邊河天相接的地方,有輕煙似的一縷亮光。河川裡的麥苗的氣息,隨著夜風瀰漫到村巷裡來了。有人在暢快地談論,日前那一場透雨下得太好了,太神了!與麥子拔節好,與棉花播種也好,與一切莊稼的生長都好極了!

    「經公社黨委批准,將胡振武同志在『四清』和『文革』中受到的一切誣蔑不實之詞,全部推倒,予以平反。現決定:一撤銷胡振武家庭地主成分的決定,恢復下中農成分;二撤銷對胡振武作出的地主分子的決定,恢復一切公民權利;三恢復胡振武同志中國共產黨黨員……」

    公社黨委常書記親自宣佈黨委的決定,還沒落音,掌聲就把一切聲音都淹沒了。

    這是一九七九年的早春時節,歷史將記載這個重要的年代,梆子井的莊稼人,也難以忘記這個年代發生的生動的一幕。

    胡振武渾身顫抖,頭臉上湧下黃豆大的汗珠。這個強硬的莊稼漢子,在他扣著地主分子帽子的整整十三年裡,梆子井村的男女老少,誰也沒見過他流一滴眼淚。現在,汗水和淚水從鼻翼兩邊湧流下來了,竟然站立不穩,一個踉蹌,幾乎摔倒。站在麥克風前主持大會的胡長海雙手扶住他,兩人抱扶著,「哇」地一聲哭了,同時在講台上蹲下身去……

    梆子老太作為平反領導小組成員,也坐在主席台一角,無論怎樣努力使勁,總是抬不起頭來。平心而論,在給胡振武訂地主成分的問題上,她沒有提供什麼虛假的證據。只是在她把他當敵人專政的時候,也許過分了一些……人無法掩飾自己幹過的虧心事被揭穿以後的尷尬情緒,更無法鼓出與幾百雙鄙視的眼睛相對峙相抗衡的力量……

    「歡迎胡振武上馬!」

    一聲粗渾的呼聲剛落,立時激起宏大的響聲,在會場背後的黃土崖上發出迴響……

    「社員胡振漢在河灘開荒種紅苕,是黨的政策允許的事。現在決定:將沒收胡振漢同志的三間瓦房,退賠本人。」

    胡振漢從講台下爬上檯子,愣呆呆地盯著常書記。梆子井村的莊稼人忽然發現,當年開荒種地的壯年漢子,現在老了!他腰彎背駝,一隻眼睛裡蒙著一層白蓋兒,蒼老成這個樣子了啊!他哆嗦著手,狠著聲問:「你這回說話算話?」常書記沒有回答,瞧著老漢,嘴唇也抖動著,用湧滿眼眶的熱淚回答了鄉村父老。

    教員胡學文十幾年前在報紙上發表的那一篇小故事,「四清」時定為毒草,因為發端於梆子井,也一起平反了。常書記握著中年教師胡學文的手,鼓勵他重新提筆……

    胡振武,胡振漢,胡學文……一擺溜站在主席台上,接受公社黨委常書記宣佈的平反決定,接受台下幾百個社員同情的目光。三月末的太陽照射著甫源坡根下的綠葉蔥蘢的梆子井,有人在會場剝掉棉衣了,太陽的熱力好強呀!

    梆子老太坐在主席台一角,心情與在場的莊稼人相去太遠了。如果說胡振武被錯劃為地主分子與她的直接關係不大,那麼胡振漢被定為國家困難時期的暴發戶而被沒收了三間新瓦房,卻是她向工作隊提供的「四十一車紅苕」的確鑿證據,工作隊隊長曾經讚揚她是「睡覺也睜著一隻眼……」胡振漢老漢跌跌撞撞爬上檯子,愣呆呆地問常書記「這回說話算不算話」的時候,梆子老太立時閉了眼,會場裡投射過來的那麼多眼光,簡直要把她擠扁了。

    梆子老太真想離開會場,立即回到屋裡去,把門關緊,什麼人也不要見,什麼聲音也不要聽。她坐過多少次主席台,從來沒有覺得坐在眾人頭前是如此彆扭!可是,怎麼好意思走掉呢?

    需要平反的人太多了,啊啊!輪到胡選生了!梆子老太更加惶惑了,頭上直冒虛汗。

    「胡選生同志,你的問題平反了。」常書記宣佈過平反決定以後,徵詢被平反者的意見,「你和家屬還有什麼意見,要求,儘管說。」

    胡選生頭也沒抬,只是搖搖亂蓬蓬的腦袋。

    「常書記!你不知……」胡選生的父親胡大腳,擠到台前來,濺著唾沫星,急頭急腦地說,「把娃的好前程毀了哇!人家軍隊上原先要……」

    胡選生一把把老漢扯得坐在地上了。

    會場裡響起輕微的笑聲。大伙笑胡大腳可愛的愚笨的舉動。能給選生平反,再不按前科犯對待;徹底否定選生娘是地主小姐的說法,再不按逃亡地主去對待;徹底否定對你胡大腳兵痞的看法……還不足夠你胡大腳和那位河南籍老伴暢快一番嗎?居然提出選生毀不毀前程的事……

    在那陣輕微的善意的笑聲中,梆子老太愈加覺得如坐針氈了。

《梆子老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