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情根深種

山壑環立,峭壁如削,瀑布轟鳴飛瀉,猶如銀龍騰舞,直衝百丈,氣勢恢弘。

姑射仙子翩然立在半山洞口,白衣鼓舞,低頭凝望。水霧濛濛如針,狂風吹來,崖壁上的橫松、灌木起伏搖曳,在陽光中閃耀著七彩光環。崖底的龍湫潭,白浪滾滾,金光粼粼,不斷有銀魚破浪高高躍起,在半空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落入水中。

指尖輕撫斷劍,觸手冰涼,青光閃耀,隱隱泛起「空桑」二字,她心中一酸,淚水倏然滴落,在劍脊上稍一凝頓,急滑而下,被大風紛揚吹散。劍無鋒,情絲安斷?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到頭來都不過是春花秋月夢一場。

轉眸望去,空桑仙子與神農的石像雙雙對坐洞中,四目相對,嘴含微笑,兩百多年的光陰彷彿在此凝結。那世叱吒風雲的往事,那世生死纏綿的愛戀,都像是十丈開外的瀑布,轟轟烈烈,卻與他們再無關聯了。

青帝怔怔地站在洞內,清秀俊俏的臉容木無表情,也像是化作了石頭一般。雙袖盈風鼓舞,心內也是這般空空蕩蕩,從未有過的失落迷惘。

姑射仙子知他心中難過,更甚於己,想要安慰,卻又不知從何說起。輕輕地遞出無鋒劍,低聲道:「陛下,此劍原是姑姑之物,她既己化羽,還是物歸原主,隨她共埋此處……」碧光一閃,劍鋒的另一側又泛起「神農」二字。

青帝搖了搖頭,嘴角露出一絲怪異的笑容。像是譏諷,又像是淒傷,淡淡道:「神器擇人,去留天定。此劍兩百年前她送與神農,而神農又將它拋入了這龍湫潭中,被拓拔小子所得。而今拓拔小子又將它送還與你,也算是冥冥天意,周而復轉……」

姑射仙子俏臉一黯,心中痛如針扎。前夜臨別之際,拓拔野將無鋒劍悄然遞還與她,雖然未著一言,但彼此心意相通,己知其意。當她接過斷劍的那一剎那,柔腸似絞,有淚如傾。

斬不斷,理還亂。割不捨,聚復散……難道這也是冥冥天意,周而復轉?

青帝凝視著神農的石像,心潮洶湧,眼中閃過憤恨、嫉妒、悲苦、敬服、憐憫、沮喪……諸多神色。自言自語似的徐徐道:「我這一生朝思暮想,時時刻刻無不在想著打敗他。可是不僅他活著之時,不能贏他一招半式;就連他死了,化作一尊石人,在你姑姑的心底,依舊強我百倍。就算我再活上一千年、一萬年,也再不可能勝過他分毫了……」

姑射仙子怔怔地聽著。卻覺得他話裡行間,彷彿在說自己一般。耳根、臉頰燒燙如火,淚水不住地眼眶中打轉兒,又是淒涼苦楚,又是羞窘傷心。

青帝生性孤高桀驁,少與人言,更不曾向任何人吐露過心事。而他對空桑癡心一往,愛屋及烏,心底裡早己將姑射仙子當作了骨肉至親。此刻周無旁人,滿肚悲鬱如洪流決堤,終於再難抑制。

瀑布轟鳴,鳥啼如面,只聽靈感仰道:「那年夏天,我剛登青帝之位,你姑姑時常來到玉屏山上與他幽會。那時你姑姑不過雙十年華,活潑快樂,無憂無慮,將我當作最為沉默可信的弟弟,就連他與她說了什麼話,作了什麼討她歡心的事……全都不加防備地告訴我。

「那是我此生最為快活又最為痛苦的日子,聽著她說的話,心如刀絞,可是看著她的笑顏,卻又神魂顛倒……每一天都像在水中沉浮,火裡煎熬。好幾次想要不顧一切地說出來,但看著她幸福喜悅的眼睛,話到了嘴邊,舌頭卻像是打了結一般。我是青帝,萬民臣服,四海畏懼,總覺得天下沒有打不敗的對手,作不到的事,但是在她面前,卻手足無措,連呼吸也無法自然。

「那些話一天天地憋悶在我的心裡,卻找不著人傾訴,難受得就快瘋了。有時心中忌妒狂亂,真想一刀將神農殺了,可是卻偏偏又鬥不過他,越發氣恨難平。長老們都悄悄議論,說我喜怒無常。這些昏庸老朽又豈知道我的一怒一喜,都源自於你姑姑的一顰一笑?」

他從袖中取出一個青銅饕饕壺,嘴角泛起一絲苦澀淒瓊的笑容,道:「這個『吞天壺』是你姑姑當年送給我的,說我有吞天之志,終有一日要將四海納入囊中。嘿嘿,四海之大,不過在我手掌翻覆之間,但我縱有吞天之口,卻吞不下下她小小的一顆心。

「那年夏天,她與神農在天湖石壁上刻下『剎那芳華曲』,我聽著他們坐在湖邊,反反覆覆合奏著笛簫,心中難過得幾欲炸開來了,一個人來到孤照峰上,渾身顫抖,憤怒、悲傷、嫉恨、苦楚……翻江倒海,緊握著這『吞天壺』,忽然著了魔似的,將憋悶了很久的話語全都傾吐到這銅壺之中。說完了之後,渾身暢快,但心底裡卻依舊是空空蕩蕩。」

青帝撫摩著那青銅饕餮壺,徐徐道:「從那時起,每當我心裡煩躁鬱悶之時,便一個人到孤照峰頂,對著這吞天壺傾吐自訴。這兩百多年來,它沒吞著日月星辰,卻吞了我滿腹牢騷。」聲音蒼涼苦楚,說不出的孤獨寂寞。

姑射仙子癡癡地聽著,心中威威,淚水盈盈。蟠桃會後,她的眼前耳邊常無端端地晃動著拓拔野的音容笑貌,也每每會有這樣憋悶難受的時候,彷彿有千言萬語,卻不知當與何人說。

青帝頓了半晌,微微一笑,忽然將吞天壺遞到她手中,淡淡道:「現在你姑姑也已登仙,被我化作了這尊石人,今後有什麼話,再也不愁說不出口啦。這吞天壺,就送你罷。」

姑射仙子一怔,驀然明白他早就看穿了自己的心事,雙靨飛霞,耳根燒燙,連喉嚨也像是火燒了一般,搖頭道:「陛下,我……我……」

想要自辯,握著那饕餮銅壺,卻突然悲從心中來,彷彿受到父母安撫的孩子,委屈,羞窘,傷心,自憐……如潮洶湧,眼圈一紅,哽咽道:「我……他……」淚水決堤似的洶洶湧出,櫻唇顫抖,半晌也說不出話來。

狂風捲過瀑簾,水霧濛濛飛舞,撲落在她的臉上,分不清楚哪些才是淚水。白蟻鼓舞,彷彿荷花帶雨,搖拽翻飛。

青帝心中湧起刺痛如扎的愛憐、疼惜,卻不知該如何勸慰,暗想:「若不是瞧在你和你姑姑的情分上,我又怎會放過那拓拔小子,寧毀孤照峰之約?你姑姑與神農兩情相悅,為了他自甘流放東海,備受折磨,倒也罷了;這小子對你無情無意,一行牽掛著水妖龍女,你又何苦如此戀戀不捨?」

但轉念一想,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眼眸轉處,瞧見對面懸崖上一從從赤紅如火的九瓣奇花,心中陡然又是一陣大痛,嘿然道:「你瞧見那竹情花了麼?那是我當年為了向你姑姑表露心跡,親手載種在崖壁上的。此花的枝葉看似柔弱,根須卻如蛛網似的錯綜盤結,種子一旦落入堅巖峭壁的縫隙裡,過上一年半載,花開數叢,根須拔出,整面山崖只怕多要轟然坍塌……」

孤射仙子冰雪聰明,焉能聽不懂他玄外之音?柔腸如絞,淚水漣漣,接連不斷地滴落在饕餮大口的邊緣。東西南北中,情花遍山紅,根連千丈土,世世與軍同。她何常不是想斬斷情絲,全身而退?只是當日在那章莪上的雪峰峭壁之上,她早已如同此花,情根深種,從此再也無法自拔了!

「噹!」指尖一顫,斷劍鏗然墜地,心底強抑的巨痛如山洪般瞬間爆發,疼的她連氣也喘不過來了,週身顫抖寒冷,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氣,終於出聲哭道:「陛下,我……我想忘了他,可是為什麼……為什麼總是不能忘記?」

瀑布轟鳴聲震耳欲聾,蓋過了所有的聲響。天高雲淡,水霧迷濛,漫山的竹情花烈火似的在風中熊熊跳躍。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青帝的聲音低低地說道:「南海融天山上,忘川的冰雪已經融化了。如果你真的想將他完全忘記……」

※※※

「有一天,這個心鎖會自然消失。你的心將如磐石,不會再有絲毫疼痛,因為那時你已將他完全忘記……」

藍天盤旋,火浪霓霞飛轉繚繞。恍惚中,從心底最深處,彷彿傳來師父低低的耳語。

列煙石捂著胸口,怔怔地仰望蒼穹,一道淚水從眼角倏然滑下。心頭劇痛,彷彿有什麼東西想要從她心底破土而出,卻被一重又一重的巨石緊緊壓住。

「八郡主!八郡主!」「亞聖女!」眾將大驚,紛紛從四周奔湧而上。

炮火轟鳴,赤紅色的光焰接連不斷地猛撞在城樓上,石炸土蹦,氣浪奔騰,幾個副將剛欲將她扶起,身後紅光炸舞,登時鮮血狂噴,朝前凌空摔飛。

危機關頭,群龍無首,眾將猶如熱鍋上的螞蟻,驚怒焦急,有人喝道:「辣他奶奶的,與其坐著等死,倒不如打開城門,和這些狗賊拼了……」

「轟!轟!」話音未落,又是一陣轟鳴狂震,數百道絢麗火芒流霞飛虹似的縱橫劃過,衝入鳳尾樹中,火海怒沸,紅光洶湧,整座城都似乎隨之燃燒起來了,映照得眾人臉龐一片彤紅。

一片鳳尾葉捲著火焰,盤旋飛舞,跌宕沉浮,徐徐地飄落在烈煙石的手心,「哧!」火苗跳竄,她的指尖微微一顫,徐徐收攏五指,將那團火光籠罩其中。

漫天的紅光,跳躍的火蛇,炙熱撲面的狂風,天與地多麼像一個巨大的洪爐呵,燒煉著世間的一切……

不知為何,她突然感到一陣徹骨的悲涼與淒傷,淚水盈眶,先前的那些幻影猶如水波波蕩,漸漸變得模糊不清。但她的心,卻為何依舊劇烈地絞痛著,一下比一下跳動得更加猛烈?

「八郡主!八郡主!」眾將的呼喚聲越來越加清晰,穿過他們焦急憂慮的臉龐,鳳尾樹的火浪紛湧澎湃,瞧來那麼溫暖,彷彿童年時,倦鳥漫天,晚霞如火,母親緩緩張開雙臂,微笑著等待她的歸來。

烈煙石悲喜交織,嘴角泛起一絲淡淡的笑容,淚水接連滑落,突然沖天飛起,紅衣鼓卷,轟然衝入那茫茫火海之中……

眾人驚呼聲中,又是一陣炮火轟鳴,火焰狂舞,天地盡赤。她的身影轉瞬間便被鳳尾樹的紛亂火舌所吞噬。

木易刀目瞪口呆,混亂中,只聽有人驚叫道:「賊軍殺過來啦!」轟隆連聲,城頭火光怒舞,血肉橫飛,就連那吊橋也被炸成了粉碎。號角激越,戰鼓如雷,殺伐聲震天價響。

往下望去,旗樓處的缺口已被轟裂開來,距離地面僅有一丈來高。飆騎軍與梟陽蠻人如怒潮奔湧,朝著缺口四面圍沖。

巨石接連破空拋舞,準確無誤地撞入護城河中,水浪高濺,很快便已填出幾道「石橋」。

一旦敵軍衝過護城河,捲入這城牆缺口,滿城軍民將盡在其鐵蹄踐踏之下!

木易刀抓起號角,縱聲大喝道:「倒下『青炎白水』,放箭!敢退後一步者,殺無赦!」

眾將士轟然呼喝,奮力扛起數十條象皮水龍,白水噴舞,猶如數十道瀑布滾滾飛瀉而下,衝落護城河中,熱氣蒸騰,水泡汩汩。

幾在同時,萬箭齊發,青光繽紛射入,「呼呼」連聲,青紫色的火光陡然從護城河中沖湧而起,宛如一道巨大的火牆,洶洶搖曳。

衝在最前的百餘飆騎軍收勢不住,已然疾風似的衝上四座石橋,被那火浪撲面拍卷,週身烈焰紛起。嘶聲慘叫,連人帶獸頃刻間便化作森森白骨。衝過火牆後,被狂風一吹,登時化為濛濛齏粉,沖天飛散。

眾獸驚嘶,後方衝來的飆騎軍紛紛勒韁迴旋。

從上往下望去,猶如大江怒潮,一浪推著一浪,層疊紛湧,最前沿的數百名騎兵雖已勉強頓住,但被身後大軍推擠衝撞,仍不免踉蹌奔跌,接二連三地摔入熊熊火河之中,慘叫淒厲不絕。

城樓上的炎帝軍士齊聲歡呼。

泰逢喝道:「土族的兒郎們,讓這些賊軍見識見識我『沉鐵沙』的威力!」千餘名土族將士背負著數百個牛皮袋,次第奔衝到旗樓邊,將皮袋爭相往缺口拋去。

「彭!彭!」

被炮火當空擊中,皮袋迸裂,萬千青黑色的鐵砂奔瀉衝落,被烈火一卷,登時化成赤紅色,青煙大冒,瞬間和城牆石土連成一片,越堆越高,炮火再度轟來,轟鳴脆爆,那赤紅色的鐵砂牆竟紋絲不動。

眾人大喜,士氣高漲,叱喝聲中,箭石縱橫飛舞,朝著城下的敵軍大舉反擊。

赤帝軍處變不驚,紛紛舉盾迴旋,有條不紊地急速後撤。後方戰車、投石機急速推進,銅炮轉向,朝兩側翼樓密集轟擊,火光炸舞,城牆崩塌,很快又現出兩個缺口。

泰逢正指揮土族將士繼續用「沉鐵沙」填補缺壑,空中號角長吹,炮火陡停,數千名羽民國翼人已經衝過了炎帝飛獸軍的阻截,黑壓壓地張翼俯衝,朝著城樓猛撲過來。

來勢極快,箭矢如密雨似的朝著土族軍士攢集怒射,眾將士猝不及防,又背負著皮袋無從躲擋,登時有兩百餘人中箭倒地,慘叫聲中,火焰「呼呼」高竄,遍體皆焚,背負的皮袋亦被燒穿開來,鐵砂傾瀉滿地,被火焰炙烤,瞬間凝結。

眾人驚怒交集,紛紛彎弓朝天怒射,那數千翼人早已呼號著沖天飛起,直上九霄,僅有數十人被箭雨射中,重重摔落在城樓上,登時被旁邊的眾軍士亂刀斬死。

眾翼人方甫沖天逃離,炮火轟鳴,那千百道火浪又朝著兩側翼樓狂轟猛炸,土石迸飛,血肉四濺,缺口急速擴大。

土族將士背負皮袋,尚未衝至翼樓,炮火忽停,天上的眾翼人又呼嘯著急速俯衝而下,亂箭齊發,頃刻間又射殺了百餘人,等到炎帝軍朝天反擊時,他們早已又逃之夭夭。

如此循環數次,兩側翼樓已被轟得坍塌大半,土族軍士更是傷亡慘重,就連「沉鐵沙」亦被翼人的火箭毀去甚多,填入缺口的不過十之一二。

木易刀只得指揮眾軍士高舉大盾,與土族將士兩兩成組,掩護其馱負沙袋奔行,剩餘眾人則彎弓高望,一旦翼人俯衝而下,立時沖天攢射,眾翼人見無機可乘,便高高盤旋不下。

紫火神炮轟鳴不絕,火彈縱橫,兩側翼樓奼紫嫣紅,火光重重怒爆,眾將士無法靠近,稍有不慎,立時氣浪掀震,高高摔飛。無奈之下,只得將「沉鐵沙」一袋袋地裝在投石機上,遠遠地朝翼樓缺口處拋彈而去。

如此對峙了片刻,城北突然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轟鳴,眾人一凜,回頭望去,遠處北面城樓火光沖湧,濃煙滾滾,既而又聽一陣天雷地動似的轟隆狂震,整個北旗樓轟然炸爆開來,崩洩坍塌,只聽有人駭然驚呼道:「賊軍!賊軍從北門攻來啦!」

驚嘩四起,木易刀面色大變,鳳尾城惟有南面才是開闊原野,東、西、北三面俱被山嶺環繞,大軍絕難行進。烈碧光晟究竟是如何將火炮軍神不知、鬼不絕地繞到北邊,偷襲猛攻?

眾將士驚怒交集,紛紛持弓挺矛,沿著城牆朝背面狂奔而去。城中所有的兵力都已調集到了南側城樓,北面僅留了百餘哨兵,此刻腹背受敵,惟有兩面同時作戰了!

炮火齊鳴,漫天紅芒穿梭飛舞,落入鳳尾樹中,沖湧起激天火浪,燒得碧天盡紅。城牆接連崩毀傾塌,箭石交錯,不斷有人慘叫著半空跌落,狂風吹來,瀰漫著濃郁的硫磺與血腥之氣。

轟隆連震,東側的翼樓缺口率先崩塌,赤帝軍中號角大作,飆騎軍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怒吼聲,再度狂潮怒浪似的朝著那裂口猛衝而來。幾在同時,北城外也響起戰鼓殺伐聲,火光沖舞,亦有幾處城牆被炸塌迸裂。

此時「青炎白水」的火勢已然減弱許多,奔突最前的騎兵狂飆似的捲過石橋,僅有數十人被火焰燒著,慘叫著翻身摔落,剩餘的千軍萬馬接連奔踏衝過,猶如滾滾怒水沖卷殘堤,從缺口處洶洶湧入。

「放箭!拋石!」炎帝眾將士也顧不得填補新崩的缺口,紛紛沖湧到東側翼樓的斷牆處,火箭如雨,巨石紛砸,火光沖天搖舞。

席捲而入的飆騎軍慘呼連連,不斷地翻身摔落,被獸蹄踐踏,肚腸滿地,頃刻間屍首便累積如丘。

後方衝來的騎兵高舉大盾,縱獸高高躍起,踏著屍丘繼續怒吼奔沖,終於衝入了城中。

眾翼人縱聲狂呼,箭矢怒射,漫天俯衝而下。

眾將士舉盾護擋,不等他們衝近,立時挺矛揮刀,奮力反擊。但這些羽民蠻人極為剽悍凶狡,也不奔落城樓,只是張翼低空飛掠,時而急衝偷襲,時而上衝盤旋,激得炎帝軍心煩氣躁,卻又莫之奈何。

炮火轟鳴,西側翼樓終於也轟然塌陷,既而又有幾處城牆被炸塌開來,缺壑四現,飆騎軍排山倒海地怒卷而入。

眼見著自己辛苦經營的聖城火光沖天,就此淪陷,木易刀先前的懼意早已茫然無存,怒火填膺,揮舞赤焰刀,咆哮衝殺,將湧上城樓的敵軍接連砍翻。激戰中,空中亂箭飛舞,肩上、左腿一涼,已被鐵矢貫穿,踉蹌後跌。

「砰!」還不等站穩,當胸又被銅棍掃中,眼前一黑,拋飛撞落。兩個梟陽族巨人桀桀怪笑,提棍大踏步地奔上前來,將他雙腳一左一右緊緊抓住,就要朝兩邊撕開。

木易刀掙脫不得,狂怒大吼,紅光一閃,鮮血激射,竟一刀將自己左腿生生切了下來!

左邊那梟陽巨人猝不及防,拽著斷腿一跤坐倒在地,木易刀吼道:「辣你奶奶祖宗十八代!」翻身躍起,一刀朝著那緊握自己右腿的梟陽巨人怒斬而下。

「吃!」虎口劇震,鮮血噴濺了他一臉,赤焰刀竟將那巨人當頭劈成兩半,刀鋒卡在其胯骨之間,一時抽拔不出。

他奮起神力,大吼一聲,連著那巨人屍身一齊揮起,朝著左側那梟陽蠻人橫掃而去。血光迸濺,那蠻人悶哼一聲,斷頭飛出十餘丈外,身軀則隨著赤焰刀一起重重撞落在地。

木易刀忍痛抓起斷腿,續接於左膝,急念「浴火訣」,紫火沖舞,疼得嘶聲狂叫,汗珠滾滾而下,長刀支地,咬牙踉蹌站起。斷腿雖已接上,但倉促間竟然裝反,腳跟朝前,瞧來頗為詭異。

四周沖湧而來的蠻軍見此情狀,無不瞠目結舌,被他凶狂目光一掃,更是寒毛直乍,不自覺得紛紛後退。眾炎帝將士從未見過他如此悍勇,熱血如沸,備受鼓舞,怒吼著揮戈猛衝,拚死激戰。

當是時,「轟」地一聲巨響,那綿延數里的鳳尾樹火海突然洶洶怒爆,熱浪澎湃四卷,眾人呼吸一窒,踉蹌後跌,有人失聲叫道:「八郡主,是八郡主!」

只見一道赤紅色的人影從那層疊翻湧的火浪中怒射而出。張開雙臂,衣袖獵獵翻飛,猶如鳳凰高翔,沖天飛舞。陽光、火焰映照在她蒼白冰冷的臉上,泛起奇異而嬌艷的紅暈,淡綠色的雙眸也彷彿兩點碧火灼灼燃燒。

還不等眾人回過神來,她突然急速俯衝而下,長髮、紅裳飄搖鼓舞,皓腕上的彩石鏈四散飛揚,「彭!」絢光迸炸,當空化成一隻巨大的烈火鳳凰,尖嘯著狂飆怒卷,火浪沖爆。

七彩霞光轟然鼓舞,藍天下蕩漾開一圈巨大的眩目光圈,數十名翼人被其掃中,陡然四拋飛舞。嘶聲慘叫,週身火焰熊熊;被那氣浪所推,稍遠處的百餘名翼人亦眼前一黑,肋骨盡折,手舞足蹈地凌空摔飛。

「赤炎火鳳訣!」炎帝眾壯士又驚又喜,縱聲歡呼。

赤帝軍駭然大凜,「赤炎火鳳」由赤霞仙子所創,氣浪狂猛,但以此時情景來看,烈煙石竟似已青出於藍,威力更在其師三倍之上!

人瀾中,一個紫裳雪膚的美貌女子騎乘碧鱗火麒麟,嘴角冷笑,仰頭嗚嗚吹奏淡青色的長凶角。正是烈碧光晟所冊封的火族聖女泠蘿仙子。

霎時間轟鳴大作,千百道炮火破空怒吼,紫光縱橫。

烈煙石急速下衝,翩然閃避,雙袖鼓卷,那七綵鳳凰隨之尖嘯振翅,霓光滾滾排擊,轟隆連震,光浪疊爆,猶如萬千朵菊花凌空怒放。

道道火浪陡然朝後掀捲翻沖,當空劃過無數絢麗的弧線,「轟轟」連聲,猛然衝入赤帝軍中,炸得血肉橫飛,火光沖舞。眾獸驚嘶亂竄,陣形大亂,一時間被自己坐騎掀落其下、踐踏而死的飆騎軍,竟遠比被火炮反炸而死的還要為多。

眾人大駭,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紫火神炮的威力何等驚人,數百尊齊轟,更足可開山裂地,被她赤炎火鳳掃舞反震,竟然就此折轉方向,倒攻逆襲,其真氣之強猛,似乎已逾神級!

惟有泠蘿仙子等極少數頂尖高手隱隱猜出大概。烈煙石原乃天生火靈,當日赤炎山一戰,她抱著神盤衝入火山岩漿,體內尚未消融的三味紫火、情火與滔滔而入的火山的火靈真元激撞融合,化為強猛赤火真氣,盡相導入奇經八脈。

其效力猶如有一個火靈真元極為強盛的超一流高手,將所有的真元傾囊相授。只是以她當時的修為,尚未能將之盡數吸納轉化,而只是沉埋於火屬經脈之中,猶如一座沉睡的火山。

這鳳尾樹原是火族聖女的尾翎所化,她衝入鳳尾火海,便猶如當日墜入赤靈火山一般,不僅在極短的時間內即吸斂了大量的火靈真元,更將沉潛於其體內的火靈真氣驟然激爆,迸發出驚天動地的狂猛力量。

烈煙石急衝如電,轟隆連聲,赤炎火鳳狂飆掃處,下方氣浪疊爆,火光噴搖,又有百餘名飆騎軍被掀捲翻飛,慘叫不迭。四週一片大亂,如驚濤奔湧。

泠蘿仙子又驚又怒,凝神掃探,發覺她丹田、玄竅等處的赤火真元雖然狂猛無匹,但卻如火山熔岩、洪水怒江一般狂亂難御,心中一動:「只要將她體內真氣引得岔亂開來,便可讓她自受其害!」

當下騎著碧鱗火麒麟沖天飛起,叱道:「流螢之火,也敢與日月爭輝!」右手一晃,一道眩光從掌心怒爆而出,「七竅火銅珠」呼呼飛出,朝她眉心破空強射。

眾人眼中一酸,淚水長流,被那強光照得難受已極。這「七竅火銅珠」乃火族太古凶獸「銅甲青凶」的骨珠所化,風生七竅,光焰熾烈難當,就算是寒冰鐵被其氣浪所炙,也立時洞穿熔化。

烈煙石避也不避,雙手齊推,那赤炎火鳳尖嘯怒舞,當空鼓起一輪巨大的紫紅光圈,轟然沖爆。豈料被那狂風所激,「七竅火銅珠」突然迤儷飛旋而出,繞衝到她後上方,呼嘯著回轉怒射。

烈煙石清叱一聲,轉身所掌回擊,烈火鳳凰翻飛沖舞,閃電似的迴旋拍翅,火光洶湧,「七竅火銅珠」嗚嗚尖鳴,又突然劃過一道怪異曲弧,陡然下沉折轉,朝她小腹破空衝來。

霎時間,赤炎火鳳盤旋怒舞,變幻了九種方位,洶洶攔阻;那「七竅火銅珠」赤隨之穿插繞舞,每每從意想不到的方向迴旋疾攻,變化莫測,引得眾炎帝將士驚呼四起。

眼見著那道刺目眩光繚繞飛舞,狂飆衝近,烈煙石心緒狂亂,好不容易按捺下去的幻象,又隨著體內那奔騰不羈的赤炎真氣,狂潮怒浪似的沖湧心頭。岩漿翻騰的火山口、水波般晃蕩不定的桀驁臉容、十指交纏的雙手……彷彿八面逼迫的狂風,堵住她的咽喉,堵住她的胸膺,讓她憋悶得喘不過氣。

她閉上眼,搖著頭,大口大口地呼吸,想要將那些幻象、那些話語全都拋離,心中那莫名的疼痛與悲傷卻越來越難以遏制。雙頰滾燙,週身如焚,淚水洶洶地湧出眼眶,劃過臉頰,像烈火似的刺燙燒灼著,說不出是傷心、驚惶、憤怒,還是恐懼……

「呼!」左側風聲激嘯,七竅火銅珠怒旋狂舞,熾光火浪直衝眉睫,烈煙石下意識地揮掌拍卷,「彭彭」連震,光浪沖天怒爆,火銅珠破空激射。

真氣方動,她丹田內陡然一陣炸裂似的劇痛,狂猛恣肆的赤火真元瞬間岔亂迸爆開來!那一剎那,景象紛迭,話語如潮,心底那絞扭欲裂的劇痛亦突然如火山怒爆,她似乎記起了什麼,又似乎遺忘了什麼。

眼前一黑,天旋地轉,彷彿隨著那四炸飛散的真氣化作了漫天齏粉,所有的景象都如煙花迸散,身下陡然一沉,朝著一個深不可測的虛空漩渦急速墜落……

泠蘿仙子大喜,騎獸飛沖,叱道:「妖女還不伏誅!」奮起真氣,七竅火銅珠凌空迴旋怒舞,火焰沖湧,宛如彗星似的朝著飄搖下墜的烈煙石滾滾爆射而去!

炎帝軍失聲驚呼,忽聽一聲狂雷似的哈哈長笑:「流螢之火,也敢與日月爭輝!」

一道人影從西方空中急衝而至,閃電似地擋在烈煙石身前,「轟!」赤橙光浪層疊紛湧,怒火橫飛。

那人微微一晃,昂然凝空而立,竟似安然無恙。渾身烈焰熊熊,左臂挾抱著烈煙石,右手五指曲收,將七竅火銅珠凌空罩住,光芒閃耀,任由泠蘿仙子如何念訣施法,再也不能奪回分毫。

陽光、火焰映照在他身上,烏金長衫獵獵鼓卷,亂須如草,星眸斜睨,滿臉玩世不恭的笑容。邋遢之中,卻又顯得說不出的風流倜儻,英氣逼人。

「赤松子!」泠蘿仙子心下一沉,雙方大軍更是爆出潮水似的驚嘩。

自蟠桃會後,這桀驁不羈的火族浪子便銷聲匿跡,音訊杳無,想不到竟會在這關係炎帝軍生死存亡的危急時刻突然出現。

泠蘿仙子秀眉一挑,冷冷道:「赤飆怒那老賊與赤霞妖女害得閣下家破人亡,又讓你與南陽公主水深火熱,在洞庭湖與帝女桑裡受了一百多年的苦楚,想不到閣下不計前嫌,以德報怨,反為仇人助陣。佩服,佩服。」

赤松子哈哈大笑道:「赤飆怒老賊干我鳥事?但八郡主曾是她寄體之身,你敢傷她性命,老子又豈能饒你!」

右掌一吐,七竅火銅珠呼嘯反衝,絢光怒爆,氣浪狂捲,泠蘿仙子長袖捲舞,想要將銅珠迴旋收入,卻被迫得氣血翻湧,騎獸飛跌,直退出十丈來遠,才勉強將那火珠納入掌中,驚怒交集。

「咻!」一道清洌白芒從赤松子口中破空飛出,劃過一道光弧,悠揚落在他的掌心,化作一片柳葉似的淡綠色水晶,晶瑩剔透,映照著漫天紅光,如春水流動,柳葉搖擺。

赤松子右手輕輕一抖,「嗤」地一聲輕響,那淡綠色水晶忽然化開來,水光搖曳,驀地化作一柄六尺來長的淡綠彎刀。

雙眸灼灼地端詳著泠蘿仙子,嘴角漾開一絲森冷的微笑,一字字地道:「想要活命,就自斷一臂,再當著眾人之面,向八郡主叩首求饒!」

《蠻荒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