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蒼刑干戚

黎明時分,東邊突然傳來隆隆的轟鳴聲,眾人紛紛驚醒,轉頭望去,暗紫絳紅的霞雲下,劃過一道道繽紛火光,天地時紅時暗。

拓跋野與蚩尤對望一眼,心下大凜,以這炮火的密集程度和威力來看,至少是三百門紫火神炮一齊發射。而能有此火力的,唯有烈碧光晟的嫡系神炮軍,難道消息傳得如此之快,這老賊竟親自率軍殺來了麼?

伏地傾聽,大地震動,蹄聲隱隱,距離此處尚有三十餘里,再不遲疑,指揮群雄各就各位。

九黎各族勇士常年生活在蒼梧之淵,為了爭奪食物、水源,常常要輾轉跋涉,枕戈待旦,早已習慣了這等突如其來的大戰。當下穿梭奔走,按照族別,很快便列成了九大軍團,沿著土丘山勢埋伏守侯。那數十門紫火神炮和七十門鐵木炮則被推到高處,由昨夜操作過火炮的眾勇士掌控,只等蚩尤一聲令下,便眾炮齊發。

等了許久,東方魚肚翻白,霞光破吐,那炮火卻依舊在極遠處轟鳴,凝神細辨,竟似往西北方偏移了數里,拓跋野大奇,讓蚩尤等人原地守侯,自己則騎乘星騏,飛去探察究竟。

朝陽初升,金光萬道,他貼著那連綿起伏的赭黃土丘高飛低掠,越過幾座山峰,前方山勢陡沉,兩側雄嶺壁立千仞,下方是一片幽深的山壑,夾著茫茫林海,一直綿延到十餘里外的草原上。縱橫飛舞的炮火便是從那裡發出。

他沿著南側山脊飛掠,炮火轟鳴聲越來越響,夾雜著嘈雜的鼓號、獸蹄與殺伐的吶喊,從高崖上遙遙凝神遠眺,但見遠處草原上,大軍席捲,萬獸奔騰,獵獵翻飛的旗幟上閃爍著「赤」字,果然是烈碧光晟的赤帝大軍。

而在他們前方數里外,萬餘獸騎如潮奔卷,被後方縱橫呼嘯的炮火、箭石接連轟入,紅光炸舞,人仰馬翻,雖然大敗,但旌旗高舉,陣形卻不潰亂,赫然竟是軍紀至為嚴明的刑天「戰神軍」。

拓跋野大凜,騎著乘黃疾衝而下,過不多時,便已穿掠林原,靠近戰神軍的外沿。狂風鼓舞,炮火呼嘯,身側土浪不斷地炸湧翻騰,樹木橫飛,火焰焚卷,到處一片狼籍。

見他迎面衝來,戰神軍邊鋒營只道是敵人伏兵,紛紛怒喝彎弓,箭矢密舞,拓跋野天元逆刃迴旋揮轉,銀光滾滾,頓時將火箭撥得沖天震飛。

幾個將領眼尖,又驚又喜,叫道:「天元逆刃!是龍神陛下!住手!快住手!」箭雨頓止,戰神軍縱聲歡呼,但見他單槍匹馬,未帶援兵,呼聲頓時轉小,喜悅之情大為消減。

乘黃長嘶,拓跋野疾衝而入,喝道:「刑將軍在哪裡?快帶我去見他。」數名飛騎齊聲呼應,驅鳥轉向,領著他斜穿隊陣,朝北飛去。

「轟轟」連聲,幾道炮火凌空衝來,眾人大凜,正待俯身舉盾,拓跋野一記「回風石舞」,當空銀光怒卷,那幾道火光頓時迴旋衝起,撞入遠處樹林,火焰暴舞。

眾人大聲喝彩,只聽一人叫道:「三弟,怎麼是你!」前方飛獸盤旋,大旗鼓舞,一個紫衣紅胡的青年王者騎在赤龍上,驚喜訝異,正是烈炎。

刑天騎坐在他身側的碧火麒麟上,紅衣鼓舞,明眸流轉,左手持青銅方盾,右手斜握著蒼刑干戚,鮮血斑斑,更襯的肌膚如雪,秀麗絕俗。一眼望去,分明是個絕色美女,卻又透著凜冽霸氣。

拓跋野奇道:「二哥,你怎麼也來了?」馭獸衝到其側,與眾人點頭示意,並肩飛掠。眾將見他到來,無不大喜,紛紛抱拳行禮。

炮火轟鳴,從頭頂急衝而過,火光沖舞。烈炎大聲道:「四弟和我妹子杳無音信,前幾日又聽聞,九嶷火山噴薄坍塌,露出無底深淵,不知究竟放生了什麼事情,所以才與刑將軍一同前來查尋,不想走漏了風聲,烈逆親率大軍追殺而至……」

話音未落,刑天喝道:「陛下小心!」青銅方鈍碧光鼓舞,籠罩其上,轟隆狂震,火浪紛搖。旁側幾個將士卒不及防,頓時血肉橫飛,翻身拋落。

拓跋野原想告知八郡主死訊,但轉念一想,眼下情勢危急,大局為重,烈炎受不得半點兒干擾,四下掃望,眼光霍閃,道:「二哥,你傳令三軍,轉向西南,只要將敵軍引至那山壑中,我就有辦法對付烈賊!」不等回答,一夾乘黃肋腹,重又衝天而起,往回掠去。

烈炎愕然叫道:「三弟!三弟!」眾將見他來去匆匆,亦都大感迷茫,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到底是什麼藥。

刑天轉頭凝眺那林海起伏的山谷,蹙眉道:「陛下,葫蘆谷內大外小,無處可逃,我們進入其中,豈不是正中敵軍下懷,坐等他們火炮攻擊麼?」眾將士心中也有疑慮,紛紛向他望去。

烈炎沉吟道:「三弟機智百變,既然這麼說就必有原由。傳我命令,立即調旗轉向,全速撤向葫蘆谷。」

炮火飛舞,紅光漫天。眾將轟然應諾,紛紛吹角揮旗,群禽盤旋轉向,潮水似的朝十餘里外的山壑衝去。

※※※

拓跋野騎著乘黃全速回掠,不過片刻,便已衝回到了那漫漫山丘之中。山塵捲舞,影影綽綽,群雄見是他歸來,高懸的的心稍稍放下,縱聲高呼。

拓跋野騎獸盤旋,將崖下戰況飛快的告訴蚩尤,還不等說出計劃,曼紫蘇已知其意,拍手笑道:「妙極!烈老賊不知道我們在此,正是殺他個措手不及的最好時機。」

蚩尤熱血沸騰,怒笑道:「那還等什麼?烈老賊的火炮既敢轟炸湯谷,今日我便投桃報李,讓他嘗嘗我鐵木炮的滋味!」縱身跳上太陽烏,率領九黎大軍,隨著拓跋野朝遠處山崖衝去。

到了山嶺上,炮火轟鳴,山峰搖震,放眼望去,草原上萬獸奔騰,刀芒閃耀,都是掀炸的土浪與熊熊火光。

煙塵滾滾,如潮湧來,戰神軍距離壑口已不過三里之遙。赤帝大軍窮追不捨,相隔不到三里,紫火神炮準確無誤地轟入炎帝陣中,不斷有人翻身摔落,傷亡頗為慘重。

九黎群雄更不遲疑,紛紛沿著壑嶺環繞排布,在山脊上駕起火炮,填塞火藥,遙遙對準壑口。鷹族將士則摩拳擦掌,合力拉開巨弩,數百隻長翎火箭待發於弦。像族的勇士們亦不甘落後,在最外延的山崖上排好投石機,四處尋找巨石。

拓跋野心中怦怦大跳,默默地數著距離,身旁眾人亦屏息凝神,極是緊張。

蹄聲滾滾,轟鳴如雷,戰神軍呼嘯著衝入壑口,那壑口僅有數十丈寬,對於這策獸狂奔的戰神軍而言,自是頗為狹窄。身後炮火縱橫,接連碰撞在壑口,慘呼迭起,人仰馬翻,人流登時擁堵一團。

忽聽驚天震響,一道熾艷紅光沖天怒舞,登時將十餘道炮火震得紛飛搖蕩,凌空呼呼怒轉,赫然是一柄古樸厚重的銅斧。炎帝軍齊聲高呼:「戰神!戰神!」士氣高漲,陣形迅速又恢復嚴整,有條不紊地朝壑口裡衝去。

刑天騎著碧火麒麟破空衝起,指訣一轉,倉刑又赤炎飛旋,當空如漣漪蕩漾,護在壑口上方,沖射而來的炮火被其所震,紛紛彈飛炸散,繽紛如煙火。

九黎群雄無不看得駭然驚服,就連拓跋野、蚩尤亦大開眼界,喝彩不迭。那火炮撞擊之力何其猛烈,尋常真人級高手縱能迎面硬擋,也必臟腑震傷,更毋論這般接連不斷將數百門大炮的火彈震開。僅以此觀之,其真氣之剛烈雄渾,竟似尤在弇茲之上。

赤帝軍號角長吹,火浪怒舞,轉而向山谷兩側的山崖密集轟擊,轟隆連聲,土石崩塌,傾斜如隕石星雨。刑天倉刑氣浪雖然狂猛,但護罩範圍畢竟有限,炎帝將士被亂石撞中,紛紛噴血摔飛,陣形又為之一亂。

刑天清叱一聲,青銅方盾脫手飛出,碧光鼓舞,瞬間化成一個縱橫百丈的巨盾,架在壑口山峰之間,壑崖微震,登時被其卡得嚴嚴實實,山崩之勢頓減,迸落的石頭撞落在方盾上,「砰砰」悶響,堆積如丘。

戰神軍縱聲歡呼,紛紛舉盾護頂,頃刻間宛如一條鐵甲青龍,蜿蜒衝入。等到最後一個騎兵馳過壑口,刑天方才收起干戚、方盾,騎著麒麟徐徐退出。

晏紫蘇瞧得驚心動魄,歎了口氣,道:「難怪刑天年紀輕輕,便號為『戰神』,被天下人譽為龍牙侯一生之敵。八大天王、燕長歌打起仗來都是勇猛無匹,但和他一比,可就成了村夫蠻漢了。」

塵土潮湧,旌旗翻捲,赤帝大軍尾追而至。

最前一排戰車飛馳,炮火吞吐,正是這半年多來橫掃南荒的神炮軍。八百隻猛犸所組成的軍團緊隨其後,巨鼻捲舞,低吼狂奔,像背上,長臂國的蠻人連弩齊發,毒箭穿空,密雨似的向壑內攢射。

烈光碧晟的三萬名飆騎軍奔在最後,獅虎獸、青兕等南荒獸騎怒吼洶洶,軍容肅整,布為雁陣,紫青銅甲鱗光閃爍,漫漫一片,和那無數淡紫色的火霞鐵兵交相輝映,在朝陽下閃著刺眼的炫光,壯麗恢宏。略一數去,當有六萬餘眾,結匈國、貫胸國、梟陽國等蠻族騎兵這次並未隨來,相必烈光碧晟為了追擊炎帝,只挑選了最為精銳的獸騎,盡棄輜重,日夜兼程。

眼見敵軍已逼近崖下,進入火炮射程,九黎群雄精神大振,或舉起火炬,或拉緊弓弦,或搖轉投石機,屏住呼吸,凝神等待著蚩尤指令。

號鼓洶洶,震耳欲聾。赤帝軍中大旗搖舞,陣形突然一變,神炮軍朝兩翼分湧,猛犸軍團突衝在前,飆騎軍則分合收攏,變為倒三角,將壑口遙遙封住。

大旗幾番搖卷,等到那猛犸軍團衝至壑口半里外時,神炮軍已從兩側退回陣尾,炮口上舉,顯是決意將戰神軍封困山谷,亂炮齊發。炎帝將士若從山谷衝出,則勢必受到猛犸軍與飆騎軍的重重圍擊。

蚩尤手臂微抬,正欲下令開炮,卻被拓跋野緊緊拽住,搖頭道:「等那神炮軍靠得再近些,再動手不遲……」話音未落,「轟」的一聲巨響,崖下火浪炸湧,獸群驚吼,一隻猛犸悲嘶著頹然傾倒,將旁側的幾名騎兵重重壓在身下,赤帝軍轟然大嘩,紛紛抬頭朝崖上望來。

原來一個虎族戰士太過緊張,一不留神,竟將火引點著。群雄大凜,拓跋野只得鬆開蚩尤手臂,喝道:「開炮!」

狂震如雷,地動山搖,山崖上噴出百餘道火浪,猶如赤龍狂舞,爭相猛撞在赤帝軍中。霎時間慘呼四起,血肉橫飛,土浪、火光相交炸湧。獸騎驚嘶,狂奔踐踏,那八百猛犸更是團團亂轉,怒吼著捲舞長鼻,從其身旁衝過的騎兵或被猛撞掀飛,或被捲甩騰空,陣形登時大亂。

幾在同時,鷹族飛騎巨弩連發,長翎火箭呼嘯電射,例無虛發,頃刻間便射中了三百餘隻獸騎。火焰高躥,猛獸悲吼,狂奔亂撞,背上的騎兵則紛紛慘叫著摔落在地,遍地翻滾,想要撲滅身上的火焰,卻被穿梭奔踏的獸群接連踩中,骨斷腸破,瞬間斃命。

象族勇士大喝著鬆開搖柄,數以百計的巨石縱橫飛舞,在藍天下劃過密集的弧線,重重地怒撞而下,百餘名飆騎兵避之不及,頓時被當頭砸中,血肉模糊。有的雖然僥倖避過,但巨石砸入四周地中,獸騎收勢不及,驚嘶著迎面撞上,立時將其高高掀飛,最終仍難逃一劫。

蚩尤心下大快,縱聲長嘯,九黎群雄亦振奮無已,紛紛狂吼附應。聲浪如雷,又像萬千猛獸。

赤帝軍大亂,驚怒交加,不知究竟是何方神聖。不等他們回過神來,崖上炮火轟鳴,箭石呼嘯,又是新的一輪狂攻猛轟。

赤帝大旗呼捲搖動,號角激吹,猛犸怒吼回奔,飆騎軍亦紛紛潮水似的迴旋撤退,神炮軍則迅速朝前推移,炮火轟鳴,朝崖上怒射而來。但山勢太高,相距頗遠,火彈衝到半空便陸續拋落,撞擊在崖壁上,亂石紛飛,土霧濛濛。

苗軍縱聲歡呼,更加有恃無恐,紛紛調整炮身角度,繼續點火轟炸。戰神軍在谷中瞧見,亦歡騰如沸,齊聲吶喊:「龍神陛下!龍神陛下!」

赤帝軍撤退極快,長翎火箭與巨石漸漸追之不及,等到群雄為鐵木炮充填第四輪彈藥時,他們已衝出七八里外,遙遙集結,整頓殘兵,放眼望去,原野上烈火熊熊,巨坑遍佈,到處都是人和獸的屍體,狂風吹來,焦臭撲鼻。

群雄狂呼吶喊,對著敵軍叫罵不絕。拓跋野與蚩尤心下大松,喜悅無已。這場激戰歷時不過半刻,滅敵三千有餘,已方卻無一傷亡,即便是他們,也沒料到鐵木炮方甫造成,便能旗開得勝,重創烈碧光晟最為精銳的三大軍團。

山谷中鼓號激奏,歡呼連連,戰神軍沿著山坡沖湧而上,瞧見山崖上的九黎群雄,以及那獵獵招展的「苗」字大旗,無不愕然,呼聲頓減。饒是眾將士南征北戰,見多識廣,卻怎麼也想不起大荒中還有這麼一支雄師。

烈炎哈哈笑道:「三弟,你從哪裡找來這等天兵神將?」領著刑天眾將騎獸飛來,瞥見蚩尤,又驚又喜,一躍而下,抱住他大笑道:「好四弟,原來是你!想死哥哥來!」

蚩尤與他雖沒有像拓跋一樣的深厚友情,但對這誠摯直爽的二哥,卻又是打心眼兒裡的敬重和喜愛,被他緊緊攬住,想起烈煙石,霎時間悲從心來,熱淚奪眶,驀地掙脫拜倒,哽咽道:「烈二哥,蚩尤對你不住,未能保得八郡主周全,她……她……」

刑天等人臉色齊變,烈炎微微一怔,左右四顧,不見烈煙石,這才隱隱覺得不妙,拉著他,沉聲道:「四弟,你說什麼?你……你起來再說。」

蚩尤悲楚難當,淚水一滴滴地落到掌背,灼燒如火,想要說話,喉中哽噎,什麼也說不出來了。他傲骨嶙峋,一生之中,從未向任何人下跪,唯有此刻,滿心愧疚悔恨,任烈炎如何拖扯,也不肯站起身來。

拓跋野心下難過,默默地走到岩石後,將那蒼梧木棺扛起,放到烈炎身前。

烈炎身子微微一晃,臉色慘白,這才知道發生了什麼,手指顫抖,輕輕地將那棺蓋移開。陽光照在烈煙石蒼白的臉上,長睫緊閉,雙頰泛著淡淡的奇異暈紅,嘴角微笑,容貌如生。

他怔怔地凝視了片刻,淚水倏然滑下,忽然又搖了搖頭,微笑起來,撫摩著她的臉頰,啞聲道:「她活著的時候,少有笑顏,想不到死的時候,卻是含笑而逝,也不知那一刻,她究竟在想些什麼?」

蚩尤心中又是一陣如絞的劇痛,深吸一口氣,咬牙道:「烈二哥,全賴八郡主捨身相救,我們才能活著離開蒼梧之淵。此恩此德,難報萬一。」當下又將來龍去脈簡要地述說了一遍。

刑天等人悚然動容,想不到九嶷山下竟是三天子之都,又想:「難怪這些苗軍將士如狼似虎,凶悍驍勇,原來都是太古九黎囚民。」

烈炎聽得悲喜交織,點頭道:「『鳳凰歷百劫,浴火死復生』。她沒有辜負赤霞仙子教導,好,很好。」將棺蓋重新蓋上。想到從此再不能相見,淚水忍不住又滑了下來。

諸將無不黯然悲怒,此番冒險殺出重圍,西進九嶷山,便是想解救八郡主,豈料伊人已逝,大軍又連遭叛軍阻截,深陷險境。轉念一想,若非烈煙石捨身救了這數萬九黎囚民,今日被叛軍這般追殺,又焉能全身而退?或許這也是冥冥天意,因果循環。

當是時,遠處號角激越,此起彼伏,有人叫道:「辣他奶奶的,反賊!又來了不少反賊!」

轉頭望去,東南方數十里外,丘陵起伏,塵土滾滾,果然又有六七萬叛軍飆捲而來。赤旗鼓舞,赫然繡著「火正」、「南風」,竟是吳回的火正麒麟軍、因乎的南風飛騎軍。

眾人大震,這兩部叛軍都是南荒勁旅由各蠻族抽調而成,剽悍善戰,與刑天的戰神軍也算是老對手了。烈碧光晟將他們傳調而來,顯是有心畢全功於一役。也不知還有多少叛賊正朝此地趕來?

念頭未已,南邊尖嘯破空。嘈雜刺耳陽光下,那綿延萬里的桂林八樹銀光閃爍,層疊晃動,彷彿碧海粼光,炫人眼目。

流沙仙子一怔,咯咯笑道:「這下有趣了,屋漏偏逢連夜雨,菌人要來向『魔王』報仇雪恨了。」

拓跋野瞇眼遠眺,心中一凜,果見那茂密的參天樹林中,銀絲縱橫密佈,無數菌人正藉著那蛛絲穿梭飄舞,密密麻麻地集結擁來,浩浩蕩蕩,多如蟻群,也不知有幾百萬之眾。

這些侏儒凶殘狹隘,睚眥必報,前幾日被九黎群雄殺了個措手不及,驚怒駭懼,豈能輕易罷休?眼下必是收到烈碧光晟號令,又仗著有各部叛軍呼應,故而糾結了數以百萬的兵力,大舉反攻來了。

刑天怒火填膺,蒼刑干戚紅光掃舞,將旁側山巖轟然劈碎,冷冷道:「烈逆反賊,弒帝焚都,分邦裂族,如今又害死亞聖女謀弒陛下,天地難容。今日若不蕩滅這干叛賊,又豈能平百姓之恨?」

他外冷內熱,忠義重情,對烈碧光晟的知遇之恩一直銘記於心,是以當日赤炎城大戰也好,蟠桃會比武也罷,都始終手下留情,不忍與之決裂,但經歷這一年多的內戰,目睹其分邦裂國、弒主殘民的種種倒行逆施,終於忍無可忍,於斯爆發。

眾將士群情激憤,高聲附和,發誓與叛軍決一死戰。

烈炎將蚩尤扶起,心潮洶湧,握住他與拓跋野的手,道:「四弟,三弟,你們於我火族之恩德,烈炎又何嘗能報萬一?但既結義為手足,這些就不用再提了。刑天說得不錯,今日你我兄弟協力,討逆滅賊,便是對八郡主最好的追思。」

拓跋野、蚩尤慼慼相感,牽手縱聲長嘯,九黎群雄紛紛狂吼呼應,火族將士雖然聽不懂他們的話語,但也能猜到是與他們同仇敵愾,誓死討賊,精神更是大振。

諸將競相獻策,有的說趁著吳回、因乎兩路大軍尚未趕到,即刻殺下山去,襲取烈碧光晟首級,叛軍群龍無首,必然大潰;有的說叛軍援兵四集,若此刻貿然與其最精銳的主力激戰,非但不能殲滅梟首,反會陷入重重包圍,不如盡快向東突圍,返回鳳尾城,與祝融、赤霞各部會和,再圖反攻;有的則說鳳尾城相距太遠,沿途儘是叛軍追兵,最穩妥的辦法,是先向北奔突,進入土族、金族疆界,而後再與兩族盟軍共伐叛軍。

烈炎聽眾人議論,都覺不妥,見拓跋野沉吟不語,便道:「三弟,你有何良策?」

拓跋野道:「兩軍交戰,若兵力相若,自當以『正』取勝;但現在是敵我懸殊,此處又在叛軍的地界之內,唯有攻其不意,以『奇』制勝。」

天元逆刃輕輕揮舞,按照《大荒經》中所指示,在地上畫出這一帶的大致地圖,道:「我們眼下所在之地是黃沙嶺,東邊是三百里招搖山,南面是桂林八樹,西邊是變作了無底深淵的蒼梧之野,北邊是大峽谷與流沙河。向東突圍,迎面與叛軍三大軍團交鋒,正中烈老賊的下懷,等到叛軍援兵圍集,勝負不言已定;往南進入桂林八樹,必是一場死戰,即便能衝出琅琊國,也勢必陷入了叛軍的重圍;朝西撤退,是縱橫數十里的深淵,不等我們繞過,叛軍也早已追上來了……」

刀尖一點,指著地面上畫出那道蜿蜒漫長的深痕,道:「唯一的出路,便是朝北行進,但不是進入土族境內,而是佯裝敗逃,誘敵深入,在大峽谷一帶與叛軍決一死戰!」

眾人精神大振,紛紛道:「不錯!大峽谷地勢險惡,飆騎軍速度優勢便再難發揮。」「狹路相逢勇者勝,辣他奶奶的,他們人數再多,到了大峽谷中,也是一個對一個,怕他個鳥!」

刑天蹙眉道:「峽谷幽深狹長,水流湍急,在河岸上奔走,已極為艱難,若被賊軍火炮轟擊,兩岸雪崩山塌,豈不更避無可避?」

諸將面面相覷,繞是他們驍勇無畏,想起方纔那數百門紫火神炮在後方雷霆呼嘯的險狀,都不禁有些頭皮發麻。

拓跋野微微一笑道:「刑將說得極是。但對我們如此,對他們何嘗又不是如此呢?他們有火炮,難道我們便沒有火炮了麼?」

刀尖一劃,在那「峽谷」上游的支流會和處劃了一個圈,道:「這裡是峽谷地勢最為險惡的地方,也是河流落差最大之處,我們先派一部分人,在這裡壘好石壩,截流斷源,架好火炮,等到大軍將叛賊引到此處時,大軍北折轉入支流,伏兵則開炮將堤壩炸開,放洪衝垮賊軍。」

群雄豁然開朗,連稱妙極。峽谷怒流洶湧,一旦決堤疏洪,其勢更有如天河奔瀉,縱然不能將叛軍淹溺,也必可沖走他們的紫火神炮,與猛犸、獸騎,到時再趁勢反攻,必奏奇效。

流沙仙子在一旁笑吟吟地聽了許久,突然搖頭柔聲道:「小情郎,你忒也心慈手軟啦,何苦放著現成的宰牛刀不用,用這生銹的菜刀?」

纖指一點,在拓跋野畫的圈兒的旁邊又劃了一條細線,道:「峽谷北側,隔著雪峰,便是六百里流沙河,地勢至少比峽谷高出百丈。這段『鬼見愁』山峰陡峭,最狹窄處不過二十丈。與其在峽谷中築堤斷流,倒不如用火炮直接轟開雪峰。到時滾滾流沙從天而降,再加上熊熊怒江,哼,還怕他們跑得了麼?」

眾將大喜,更覺勝券在握。流沙河北接土族疆境,和流沙仙子居住的流沙山遙遙相連,難怪她這麼熟悉。

烈炎撫掌笑道:「妙極妙極!拓跋龍神攻之以水,洛仙子攻之以沙!此計既是三弟想出,這次三軍總帥便由三弟擔當了。」

拓跋野搖頭苦笑,流沙仙子此計雖佳,卻太過狠辣,一旦雪峰崩塌,流沙湧入,這條大峽谷今後必成泥沙河,下游的百姓只怕要遭殃了。但此時關乎兩軍生死,但求殲敵,眾將士又豈肯顧得許多?

崖下號角突起,戰鼓咚咚,轉頭望去,赤帝軍忽然分兵兩路,一路原地列陣,簇擁著神炮軍朝前徐徐推進;另一路則朝西北奔騰疾捲,似是預估到他們的去向,搶頭截斷他們的去路。

蚩尤一掌重重拍在山巖上,沉聲道:「事不宜遲,我們這就出發。烏賊,你帶著苗軍和二哥一齊朝北突圍,我率領鷹騎,先將鐵木炮駕在那『鬼見愁』上。有這七十門火炮,再加上九嶷山的硝石火灰,我就不信炸不開它!」

當下躍上太陽烏,與眾人抱拳告別,率領數千鷹族飛騎朝北低掠而去。晏紫蘇則依舊留在陣中,協助拓跋野指揮九黎群雄。

陽光燦爛,狂風鼓舞,滿山遍野都是暄騰如沸的人潮,大戰一觸即發。

拓跋野深吸一口氣,平定心潮,躍上乘黃,環顧眾將,一字字地傳音道:「眾位都是百戰不殆的長勝將軍,但此戰不許勝,只許敗,而且要敗得越慘越好。記住,到了『鬼見愁』外才是關係南荒全局的生死大戰!」

群雄哄然怒吼,隨著他躍上坐騎,拔刀吹角,狂潮似的卷下山坡,朝山壑外衝去。

※※※

「轟!」「轟!」「轟!」

狂震如雷,火光怒舞,到處都是炸湧的土浪,箭矢縱橫,人影拋飛,不斷有人翻身墜馬,被後方衝來的獸群踏成肉泥。怒吼聲、慘叫聲、呻吟聲、殺伐聲……交相混雜,眾人耳中除了那嗡嗡轟鳴,什麼也聽不見了。

赤帝軍的紫火神炮是苗軍的十倍,但苗軍的炮車勝在堅實高固,射程比對方遠了一里有餘,是以兩軍相距雖仍有數里之遙,被對方的炮火炸死、重創的戰士卻都已各近千人。

藍天如燒,草浪熊熊,拓跋野握舉大旗,衝鋒在錢,眾將率領各部怒吼疾馳,席捲如浪。他每揮旗舞動,深厚大軍便隨之變化陣形,一旦他將旗桿震斷,便是各部詳佯裝潰敗,朝西北奔逃之時。

火浪呼嘯,凌空怒卷,接二連三地朝他撞射而來,不等他出手,身旁的刑天已凌空御使倉刑干戚,將炮火接連震飛。刑天曾追隨烈碧光晟南征北討,對其秉性心思瞭如指掌,雖是佯敗誘敵,但要想騙過這老奸巨猾的一代梟雄,就需假戲真做,天衣無縫。

眼見敵方竟敢集中火力,猛攻伏羲大帝,九黎群雄無不大怒,紛紛嘯吼著點燃火炮,還以顏色。這些蠻民生性剽野,雖已知此戰目的,仍難抑血性,一往無前,炮火、箭石呼嘯著繽紛破空,衝落之處,土浪翻騰,慘呼隱隱。

兩軍如潮,越湧越近,忽聽一聲震天狂吼,赤帝軍中衝起一道赤紫絢光,鼓舞搖蕩,又聽一個沙啞的笑聲雷鳴似的滾滾迴盪。

眾人呼吸一窒,只見空中一隻火焰熊熊的巨獸昂立怒吼,碧睛獠牙,牛尾虎身,脊背上坐著一個布衣男子,仰著頭,蒼白清瘦,雙眼俱盲,長髮及膝飄舞,膝下褲管空空蕩蕩,小腿竟似已被齊齊切去。

刑天臉色驟變,失聲道:「師傅!」碧火麒麟驚吼踢蹄,生生昂首頓住。

那布衣男子耳廓移動,哈哈大笑道:「假姑娘,我以為你早將我忘得一乾二淨啦。既知我是你師傅,還不快快遵從師命,切下那烈小賊的頭,棄暗投明?」

拓跋野一凜,群雄嘩然,刑天雙頰暈紅盡染,揖禮道:「師傅大恩,徒兒一刻不敢忘,但報恩不可為惡,國事焉能為私?炎帝陛下仁厚忠義,天下明主,刑天縱然粉身碎骨,也誓當護其周全。」

眾人聽他口氣,更覺驚異。刑天容貌絕美,卻最恨人說他長的如同女子,若是旁人敢喊他「假姑娘」三字,早被他一斧劈得屍骨全無了,此刻這神秘人如此口出不遜,他竟仍必恭必敬,不敢有絲毫忤逆。

烈焰火目凝望,見那布衣男子頸上懸掛的混金銅鏈隱隱刻著「浮玉」二字,心中一震,脫口道:「你是浮玉城主李衍!」

火族諸將茫然不識,幾個年長的將領卻悚然動容,心想:「原來是他!」

一百多年前,浮玉城是南荒八大名城之一,亦是境東與木族、龍族對峙抗衡的軍事重鎮,城主李衍是火族年輕一代中極有聲望的長老,修為近小神,極得赤帝飆怒寵幸,與祝融齊名,被眾長老視為大長老的不二人選。豈料某日忽然無端獲罪,被赤飆怒震怒中刺瞎雙眼,斬斷雙足,囚禁於南荒秘地,從此不知所蹤,沒想到竟會在此時此地重見其人。

《蠻荒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