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白雲深處

無數的象龍獸、斑牛四面八方潮水似的傾軋紛畓而來,被蚩尤人刀合一的狂冽刀光與碧木真氣驚嚇,登時驚聲長嘶,悲吼如狂。衝在最前的象龍獸紛紛昂首踢蹄,裹足不前,後面的猛獸群與土族騎兵衝撞亡來,立時人仰馬翻,血肉橫飛,堆積如山。

蚩尤大吼道:「給我讓開!」野性大發,雙日盡赤,雙手握刀,朝著那湧沖而來的土族群兵怒斬而下。碧氣青光,氣勢如虹,正是羽卓丞的「神木刀訣」。

青光電舞,「呼」地一聲暴漲數倍,風雷滾滾,閃電劈落!當空濃濃塵霧彷彿被一刀斬斷,倏然迸裂。周圍狂風被這雷霆刀光一卷,登時變形,絞舞飛旋。

「轟隆隆」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那野獸人潮悲吼嘶叫,漫天噴灑艷紅血光。上石崩爆飛炸,大地迸裂巨大裂縫,瞬息延伸三十餘丈,野獸騎兵紛紛跌落。

眶風血雨,蚩尤只覺那熟悉的麻癢感覺又從自己心肺之間緩緩上爬,沿著咽喉直貫腦頂。當它終於在腦中攀至頂點時,瞬間爆炸開來,週身熱血剎那沸騰,真氣狂野四溢。

蚩尤仰天狂吼,面目變得說不出的獰惡凶暴。苗刀大開大合,縱橫斬斫,刀氣凜冽,青光爆舞,所到之處無不血肉橫飛,悲呼慘叫。

狂風更猛,辛九姑等人雖與蚩尤緊緊相縛,但依然覺得無法睜眼,隨時都要乘風飛去。只能凝神聚氣,依靠聽覺與念力,揮舞兵器將下斷飛來的人頭、巨石、猛獸一一格擋開來。

烈煙石閉目不動,在這一片狂亂之中凝神聆聽。突然素手輕揚,皓腕上的彩石鏈悠揚飛起,瞬息繃直,一隻火紅色的鳳凰赤羽紛揚,從中飛出。雙翼優雅拍擊,沖天而起。

烈煙石輕巧掙脫情絲,翩然騰空,立在那鳳凰背上,彩石鏈如綵帶環繞,朝著上空逕直飛去。

狂風怒號,烈煙石突然拔身而起,六人所組成的三角登時被打破失衡。成猴子「啊」地一聲驚呼,沖天而起。卜運算元與豐九姑齊齊驚呼,雙雙將他兩腿抓住。

但兩人身形不穩,登時也拔地而起。柳浪緊抓情絲,想將他們拽落,甫一用力,一陣狂風捲來,立時也將他刮上半空。

驚呼聲中,蚩尤驀然驚醒,回頭望去,人影閃爍,四人已在剎那間消失於塵煙土霧之中。心中大驚,狂怒如沸。仰頭上望,見烈煙石乘著火鳳凰飄飄欲仙,在空中盤旋;心中又急又怒:這冷面女子適才在狂風之中不加援手倒也罷了,此刻竟突然逃之夭夭,累得辛九姑等人失衡之下被狂風刮得不知所蹤。

大喝一聲,真氣貫註腳底,箭也似的離弦破空射去。剎那間已到了烈煙石身旁,翻身立在那鳳凰之上,怒吼道:「你做什麼?」

烈煙石綠色的眼珠緩緩轉動,似乎在上塵之中尋找什麼,瞧也不瞧他一眼,淡淡道:「你想在那風塵之中鬥到什麼時候?」

蚩尤怒道:「他奶奶……你這麼突然一走,累得九姑她們……」

烈煙石淡淡地道:「既然是連自己的生死也無法照顧的廢物,你又何必帶他們出來送死?現在不死,早晚也逃脫不得。」語氣平淡,竟連一點愧疚之意也沒有。

蚩尤怒得幾乎連肺也氣爆,這冷漠暴烈而自私的女子,實是見所未見。若非她是火族八郡主,纖纖的性命還需要她兄妹相幫,他早已一刀將她斬為兩段。想到辛九姑、成猴子等人身受重傷,不知被狂風吹捲到什麼凶險之地,心中抑鬱悲怒,猛地一把將胸襟扯開,仰天狂吼。

當是時,前後兩股怒濤狂浪的大風呼嘯夾擊而至。烈煙石目光一閃,嘴角牽起淡淡的微笑。火鳳凰清鳴聲中,展翅高飛。兩股狂風在下方撞擊爆炸,形成強大的氣旋,往地面衝去。

烈煙石紅衣飄飛,素手環合,交錯螺旋。那彩石鏈在她眼前繞飛不息,突然「哧」地一聲,一顆彩石電射而出,朝著右後方飛去。

彩石破空,風聲嗚嗚。「轟」地一聲,周圍的空氣突然燒著,火焰獵獵,如流霞飛舞,彗星橫空。

彩石飛得越來越快,火勢熊熊,風勢狂猛。

那混沌之中響起破鑼似的聲音:「稀泥奶奶的,這是什麼東西?」「嗤」地一聲輕響,一道橘黃色的氣箭怒射而出,與那彩石撞個正著。

「呼」地一聲,火焰崩散,氣箭消失,彩石沖天飛起。但立時又陡然下沉,劃過一個圓弧,朝著風伯藏匿處呼嘯射去。

烈煙石十指輕彈,顆顆彩石呼嘯激射,道道絢光破霧穿雲,接連不斷地朝著風伯攻去。

白茫茫的塵煙之中聽到一個女子哈哈大笑道:「老瘋子,你什麼時候招惹了烈家的婆娘啦?妙得很,很得妙,燒得老瘋子禿頭光光抱腳跳!」

那破鑼似的聲音吼道:「瘋婆子,等我收拾了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頭再來收拾你!」「咻咻」之聲大作,無數橘黃色的巨大氣箭密雨似的射出,將顆顆彩石盡數撞擊得四下亂舞。

破鑼似的聲音狂笑道:「臭丫頭,從赤霞仙子那裡就學了這麼點本事麼?稀泥奶奶的,連根木頭也燒不著,就想放火燒山!讓你瞧瞧風爺爺疾風之箭的厲害!」

「轟」地一聲,那無數光箭陡然合一,氣勢恢弘,如一道巨大的橘黃色光柱橫空怒射而來。烈煙石嘴角淡淡冷笑,雙手交錯,那顆顆彩石突然聚合為彩鏈,閃電捲舞,將疾風之箭緊緊纏住。彩鏈兩端猛地一拉,登時將風箭絞為螺旋形狀。

風後哈哈笑道:「老瘋子你真好本事,被這麼個小丫頭要得團團轉,笑死人啦!」

風伯嘿嘿道:「臭丫頭,吃我一箭!」

那疾風之箭突然急速反旋,彩石鏈「碰」地一聲四下崩散。烈煙石全身一震,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雙手虎口鮮血長流。風聲呼嘯,氣箭急電怒射而聖。

烈煙石雙手招展,彩石鏈「呼」地一聲重新聚合,迴旋飛舞,但已追趕不上那氣箭的閃電之勢。

眼見疾風之箭銳氣凜冽,迫在眉睫,蚩尤吼道:「去吧!」苗刀斜撩,青光怒舞,碧綠色的氣浪轟然劈入那疾風之箭。

「砰」地一聲,光芒耀眼,氣浪滔天,氣箭登時崩散。蚩尤、烈煙石被那巨大反撞之力衝擊得高高飛起,火鳳凰驚啼聲中,落羽紛飛。

風後、風伯齊齊驚咦出聲,風後叫道:「這小子是哪個石縫冒出來的?好厲害的真氣!哎喲,那不是爛木頭族的苗刀麼?」

風伯哈哈笑道:「混小子,難道你是青帝轉世麼?有意思!看看是你風爺爺的風神刀厲害,還是你爛木頭苗刀厲害!」

話音未落,轟然聲響,雲層煙上齊齊裂散,巨翼黑鳥拍翼飛來。鳥背上一個矮矮胖胖的禿頭老者長鬚飄飄,腆著大肚,腰間掛了一支污跡斑斑的大彎角,想必就是風神號,旁邊懸了一個巨大的酒葫蘆,東搖西蕩。鼓著腮幫吹鬍子瞪眼,哈哈笑道:「小子中刀!」肥肥短短的雙臂陡然舉去,雙手之中突然多了一柄若有若無的淡黃色光刀。

巨翼黑鳥閃電飛來,錯身剎那,那淡黃色光刀轟然疾斬而下。

風聲雷鳴,氣浪暴舞。

蚩尤奮力擋開那疾風之箭後,真氣崩散,尚未來得及調集凝結,眼見風神刀驟然砍至,不及多想,瞬息調轉真氣,再次揮刀斜撩而上。烈煙石雙手交錯,彩石鏈陡然化做石鞭,同時與蚩尤的苗刀一道急電似的掃向風神刀。

「乓!」地一聲,彩光迷離暴舞,蚩尤、烈煙石只覺雙手劇震,一股狂風氣浪轟然倒捲,登時將自己猛地推入其中,雙耳風聲呼嘯,騰雲駕霧倒飛出去。

隱隱聽見遠處傳來風伯那破鑼似的笑聲:「過癮!過癮!好生過癮!」

風神號隨之響起,「嗚嗚」之聲大作。

兩人真氣岔亂,不及調息,便被這洶湧狂風捲溺其中,霍然捲到萬里高空。

※※※

四面蒼茫,雲靄漫漫,疾風如驚濤駭浪。

兩人身不由己,乘風飛行,突然斜側方一陣狂風刮來,眼見要將烈煙石捲走,蚩尤不及多想,立時伸手將她左手緊緊抓住。

烈煙石「啊」了一聲,雪白的俏臉登時變得通紅,想要甩手掙脫,卻被蚩尤那鐵鉗似的指掌緊緊抓住,分毫動彈不得。聽到他厲聲喝道:「再動我就丟你下去!」突然覺得一陣酥麻異樣的感覺從自己指尖陡然爆炸,瞬間烈火般燒遍全身,四肢酸軟無力,臉頰滾燙似火,連喉嚨也驀地窒堵。

十八年來,這是她首次任由一個陌生男子這般抓住纖手。

從小她便厭憎男子,覺得世間鬚眉儘是濁臭惡俗之物。倘若是平時,一個男子哪怕敢碰一碰她的衣角,也必定立刻被她燒為灰燼。但此刻,在萬里長天之上,呼嘯狂風之中,人若浮萍,漂移不定,被這桀驁剽悍的少年堅定地抓住,竟突然有了一種奇異的安定感。適才大敗之時,瞬息爆湧的慌張與驚懼忽地煙消雲散。

十指交纏,那陽剛的熱力從自己肌膚滲入,一點一點擴散到週身每一個毛孔。這一剎那,突然忘了身在何處,自己彷彿成了棉花雲絮,如此柔軟,如此自由,輕飄飄地隨風而去。

這種感覺如此突然如此奇異,彷彿冰封了許久的河流在早春的艷陽下驀然融化,彷彿孤寂了一個冬天的寒梅在風雪之後的月夜陡然開花。

風聲呼嘯,烈煙石的心中變得說不出的平靜和歡愉,無力擺脫,無力思考,懶洋洋地閉上雙眼,似乎要在這雲層中睡著。

突聽蚩尤恨恨道:「現下你高興了吧?」

烈煙石陡然驚醒,睜開雙眼,見他橫眉怒目瞪著自己,不知為何,臉上突然一紅。蚩尤見她雪白的臉上突然泛起奇異的潮紅,轉過頭去,不由微微一愣。沒想到這冷漠自私而暴烈的古怪女子竟突然害羞,只道她為適才的所作所為不好意思,心中的怒氣登時消了大半,但想到辛九姑、成猴子等人受她所累,生死末卜,不由又怒從心起,重重地哼了一聲。

卻不知烈煙石腦海中在回憶他那橫眉怒目的姿態。自己身為金枝玉葉,從小就沒有人敢對自己大聲喝斥;即便是師父赤霞仙子,對自己也是溫言好語,和眉善目。大哥烈炎更是將自己視如明珠,備加呵護。十八年來,族內族外所有人見了她無不恭敬有禮,生怕說錯一句話惹得她芳心不悅,只有這狂野剽悍的少年打從一開始便正眼不瞧一眼,一路上也是絲毫不加理睬。適才在塵霧之中,竟為了那幾個笨蛋對自己大聲怒吼,此刻又橫眉冷目。不知為何,心中卻覺得他生氣時的表情好生生動。

但這桀驁不馴的小子對自己似乎又不是那般冷漠無情。倘若毫不關心,他也不會在狂風之中為自己奮力抵擋風伯的疾風之箭與風神刀了,更不會在剛才狂風捲來之時,緊緊地抓住自己的手。想到此處,心中那奇異的感覺突然又擴散開來。

又聽蚩尤恨恨道:「他奶奶……我生平可沒瞧見過你這般冷漠自私的女人,九姑他們雖然與你不相熟,但好歹也行了一路,你竟然……」怒得說不出話,又重重地哼了一聲。

烈煙石心道:「是了,他還在為那幾個笨蛋生氣呢!適才在狂風亂石陣中,他竟然為了那幾個沒用的笨蛋,和老瘋子鬥氣,平白被巨石砸了許多次,當真是蠢得可以。」想起蚩尤一手拽住四人,飛腳踢爆數百個巨石的姿態,更覺好笑,嘴角不覺露出淡淡的笑紋。

蚩尤見她側著頭不說話,嘴角含笑,登時大怒,喝道:「你這女人,究竟還有沒有心肺?」

烈煙石微微一驚;心中泛起恚怒之意,淡淡道:「不就是那幾個沒用的傢伙麼?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死了倒乾淨。」一言既出,登時有些後悔。

蚩尤大怒,只覺此女之薄情寡義不可理喻;心中怒爆,再也無法忍受與她同行,猛地將手甩開,叫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從今往後可別讓我再碰見你!」猛地一個翻身,氣沉丹田,不顧一切地從萬里高空急墜而下。

烈煙石只覺手中一空,他已棄己朝下衝去;心中瞿然一驚,繼而一陣懊悔、恐懼。他當真生氣了麼?竟寧可冒此危險也不願與自己在一起?心中突然莫名大痛。自己一人在這雲裡霧中隨風飄行,說不出的孤單和恐懼,不知那火鳳凰現在何處?在這萬丈高空施展御風之術,實是太過危險。但稍一思量,猛一咬牙,翻身朝下墜去。

耳邊風聲呼嘯,她迅速下墜,勁風撲面,眼睫也難以睜開。過了片刻,雙眼終於能正常視物。

蒼茫大地,青山萬里,碧水如帶,蜿蜒迤邐。她正朝著一個頗大的湖泊急速衝去,轉頭四顧,空中不見蚩尤蹤影;心中焦急,對這相識不久的少年,竟是說不出的擔憂和牽掛。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倘若,倘若他已經摔死了呢?」

心中突然如被尖針猛然扎刺,連氣也喘不過來。腦中混亂,驚怖擔憂,淚水突然迷濛了雙眼,嘶聲大喊:「蚩尤!你在哪裡!」

狂風凜冽,自己的聲音剛一傳出,立時便被吹得不知西東,惶急更甚。十八年來她靜如石玉,即便是心中狂烈暴怒之時,臉上也是微波不驚。但此時竟是手足無措,方寸大亂。積聚真氣,大聲呼喊,回聲千山響徹,裊裊在耳,但卻絲毫沒有聽見回應。

烈煙石急墜而下,嘶聲吶喊,竟逐漸轉為哽咽之聲。眼見距離湖面只有百餘丈的距離,強忍心中的驚懼憂急,運轉真氣,霍然翻身,在空中御風踏步,斜斜衝去,「撲」地一聲,衝入碧波清浪之中,全身濕透。藉著那水浪反擊之力,斜斜踏浪躍起,足尖疾踏,蜻蜒點水似的朝岸邊奔去。

終於踩到軟綿綿的草地上,她膝下一軟,朝前衝了幾步坐倒在地。

天旋地轉,過了片刻才定下心來。天藍如海,白雲悠悠,山如碧髻,水似眼波;微風吹來,花香撲鼻,綠車起伏;知了聲聲,鳥鳴寥落。

這是一個美麗而幽靜的夏日湖泊,空氣中也滿是太陽的芬芳。劫後餘生,她心中竟沒有絲毫歡愉之意,似乎還遠沒有起初在萬里高空,牽著蚩尤的手隨風飄蕩時來得歡喜。細密的草尖拂過她的手背,那麻麻癢癢的感覺直抵她的心中,竟讓她忍不住想痛哭。

一顆淚珠滑過臉龐,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冰涼,冰涼。

她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夏日午後,當她還是一個孩子時,獨自穿過赤炎城王宮那悠長的荷塘曲廊,走入一個綠竹環繞、涼意繽紛的院於。一個美麗的女子坐在竹影下的涼席上,雪白的赤足旁零落地擺放了幾個鵝卵石。她問那女子在幹嘛呢?那女子微笑著說在算自己的姻緣。她說姻緣可以算出來嗎?那女子說既然世間一切都內上天注定,那姻緣當然就可以算出來了。那女子讓她抓緊那些鵝卵石,丟在一個清水的碗中,然後凝視著她說:「你的姻緣屬於第一個帶給你眼淚的男子。」她斬釘截鐵地說自己決計不會喜歡上男孩,更加不會喜歡上讓自己流淚的男孩。那女子笑了起來,說了一句話,這句話十八年來她從未明白。

「女人喜歡讓她笑的男子,但她真正愛的,卻是讓她哭的男人。」

這句話突然響徹在她的腦中,記憶從未如此時這般分明。她的心猛地「怦怦」狂跳起來,眼淚一滴一滴地滴落在手背。難道她的姻緣當真屬於這個陌生的狂野少年麼?但此時此刻,他又在哪裡呢?

忽然聽見一人冷冷地道:「還以為你除了發怒之外,就沒有其他表情了,原來還會流淚。」那聲音猶如春雷在烈煙石耳旁爆響;心中狂喜,猛地循聲望去。

湖畔巨石之上,一個英挺少年精赤著上身,坐在石沿,雙手擰著濕漉漉的衣服,身旁橫亙著青銅長刀,滿臉桀驁不馴的神色,古銅色的肌肉在陽光下閃爍著亮光,正是她適才牽腸掛肚的蚩尤。

烈煙石又驚又喜,幾乎便要喊出聲來,驀然起身,又猛地頓住身形,調整呼吸淡淡道:「誰說我流淚了,下落得太急,風吹疼了眼睛。」

蚩尤見她神情古怪,雙頰嫣紅,碧眼之中又是歡喜又是害羞,與原本那冷漠的表情迥然兩異,心下詫異,卻沒有多想。雙手將衣服張開,真氣灌注,白汽蒸騰,片刻工夫衣服便已乾透。穿上衣服,見她依舊在怔怔地望著自己,心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難道她從天上摔下來,竟摔得傻了麼?」此時方注意到她身上衣裳濕漉漉的,緊貼著身體,浮凸玲瓏,纖毫畢現,微微一呆。

烈煙石見他目光有異,順著他的眼光往自己身上望去,「啊」地一聲驚叫,連忙轉側身體。

蚩尤嚇了一跳,大覺尷尬,連忙也轉過身去,心想:「糟糕,這惡女脾氣暴烈得緊,只怕立時便要發難。」凝神戒備,等了半晌,竟不見她上前,反倒更為詫異。

烈煙石心中「怦怦」亂跳,臉上滾燙。若是往日,其他男子這般望來,她早已勃然大怒,大開殺戒;但今日被他瞧見,心中卻只有緊張與害羞之意。與這少年僅僅半個時辰之前,還是行如陌路,但自萬丈高空飄萍無依時的剎那牽手之後,自己心情竟然陡然巨變,對他的這種奇異感覺,瞬息爆發,再也無法拋捨。不知這便是當年那女子所預言的「姻緣」麼?臉上更燙;心跳更劇,當下收斂心神,運轉赤火真氣,將衣裳中的水汽蒸騰得一乾二淨。

蚩尤見她半晌無語,心道:「這惡女喜怒無常,也不知心裡在想什麼?眼下不能再和她糾纏,速速找到九姑他們才是正事。」所幸此次臨行之前,眾人已在身上塗抹「千里子母香」,眼下雖不知卒九姑等人被吹到何處,但也只有用青蚨蟲尋找他們下落了。

當下蚩尤背好苗刀,站起身來,從懷中掏出青蚨蟲。手掌開處,青蚨蟲嗡嗡振翅,在陽光下盤旋了半晌,朝西北方向飛去。蚩尤躍下巨石,隨著青蚨蟲踏波逐浪,朝西北而去。

烈煙石見他突然不告而別,心下大急,叫道:「你去哪裡?」掠身追去。

蚩尤冷泠道:「去找那幾個沒用的笨蛋。」

烈煙石紅影飄動,剎那間追到他身旁,淡然道:「你不取七彩土了嗎?」

蚩尤更怒,強忍衝到嘴邊的「他奶奶的紫菜魚皮」,大步飛奔。

烈煙石微微一愣;心想:「那幾個沒用的笨蛋在他心裡當真有那麼重要嗎?哼!重新幫他找回來就是!」復又追上,並肩而行。

蚩尤雖惱恨她冷漠自私,但畢竟纖纖的安危仍懸於他們兄妹之手,當下也不理會,只管逕自隨著青蚨蟲踏波前行。烈煙石見他滿臉冷傲神情,心中也微微有氣,她這十八年來從未向人低過頭,更未向人軟言軟語陪過不是,雖然心中明知自己所為欠妥,卻不知如何表示。見了蚩尤這表情,心中那些許愧疚之意登時化為怒火。

兩人一路無言,隨著青蚨蟲在青山碧水之間御風行走,各懷心事。

烈煙石乃是趨於極端的性子,愛恨兩極,要嘛冷漠如冰雪,要嘛熾熱如烈火。封閉了十八年的心門一旦在那萬丈高空的茫茫雲層裡打開,烈火便不可思議地洶湧噴薄出來。究竟是蚩尤點燃了她這驟然爆發的滔滔情火呢?還是她自己讓自己陷入這不可自拔的情網之中?很多年後當她再次回憶起這夏日午後的萬里雲層,也突然問自己這個問題,但始終沒有找到真正的答案。

夕陽晚照,涼風習習,兩人奔行了一個多時辰,轉入了一片幽暗的森林。烈煙石瞧著蚩尤英挺的側臉在殘陽入林的斑駁光線中變幻不定,心中重又漸轉柔和;心想:「原來他長得也還不錯。」突然又想到,自己從未注意過男人的長相,今日竟這般盯著他看了半晌,臉上下由微微發燙。

蚩尤眼角瞥見她淡綠色的大眼一眨不眨地凝視自己,突然暈生雙頰,別過臉去,心中納悶。他素來不解兒女心事,對男女之情也是一知半解,除了對纖纖驚為天人,癡心不渝之外,對其他女子毫不理會,哪裡猜得眼下烈煙石的心事?只覺這惡女自從半空摔落之後,就大為古怪;心中也懶得多想。

又奔了半個時辰,夜色降臨,明月初升。蚩尤心中記掛辛九姑等人安危,恨不能立時找到,不加休息,連夜趕路。直到將近深夜,明月高懸,兩人才在山谷的大河邊歇息。蚩尤抓了幾尾魚,胡亂燒烤,將就進食。

烈煙石見那魚烤得一半焦一半生,皺起眉頭不願碰上一碰。蚩尤心中惱怒,也不管她,只管自己大嚼。烈煙石見他吃得香甜,便扯了一片略微順眼的魚肉,小心翼翼地放進口中,剛一品味,立時皺眉吐將出來。

蚩尤心中暗笑,見她面無表情地去摘食附近的野果,忖道:「妙極,此後頓頓吃魚。」口中咀嚼那又苦又焦的魚肉,登時又想起拓拔野來。那烏賊烹飪手藝高超,若是與他同行,一路美食不斷,且彼此談笑風生,可比與這冷漠自私的女子同行有趣了百倍。即便是成猴子與卜運算元喋喋不休的吵嘴聲,現在想來,也是直如天上的仙樂。

兩人相對無語,各自休息。烈煙石躺在樹枝上,瞧著月光中蚩尤熟睡的臉龐,回憶今日之事,短短幾個時辰,竟彷彿已是許久。月色溫柔,夜風如水,指尖酥麻猶在;心跳聲聲,那突如其來的烈火在心中燃燒得如此熾熱;心亂如麻,浮想聯翩,竟是一夜未睡。

翌日清晨,蚩尤二人繼續動身。此後三日內,兩人隨著青蚨蟲穿山越嶺,也下知過了多少河,定了多少路。江山如畫,一路行去,烈煙石的情絲日益滋長,悄無聲息地盤繞結繭,將她纏得越來越緊,越來越難以自拔。蚩尤卻毫不知曉,冷傲依舊。

※※※

這一日晌午,兩人行到一片丘陵山谷之中;烈日當空,路旁樹木慘碧,葉子在陽光下泛著白光,蟬聲高亢密集。熱風拂面,以兩人真氣之強,亦覺得說不出的炎熱。烈煙石蒼白的臉上變得嫣紅如流霞,額上、鼻尖上都沁出汗珠。

行了一陣,越來越熱,風中彷彿帶著炎火,山上樹葉都變得蔫黃帶卷。放眼望去,景物都已變形,彷彿水中倒影,漂浮不定。兩人的衣裳逐漸開始被汗水浸濕,額上的汗珠不斷地順著眼睫滴落。

蚩尤抹了抹額上的汗水;心想:「奇怪,怎地此地如此炎熱?像是到了大火爐裡。」青蚨蟲嗡嗡振翼,極是興奮,但飛行得卻越來越是緩慢。蚩尤大喜,看來辛九姑等人離此不遠了。當下振奮精神,繼續前行。

兩人又走了半個時辰,兩旁的樹木越來越少,山丘也由碧綠轉為黃綠,繼而轉為黃色上丘。兩側山坡上的枯草在熱風中簌簌,似乎隨時都會燃燒起來。

轉過一個彎,眼前是一片荒漠似的山丘,遠處一座石山高高矗立,鶴立雞群。

數百個土族百姓正驚惶失措地相互攙扶,沿著山腰小路朝他們定來,時而回頭瞥望那石山,催促快行。

蚩尤心中一動,朝著走在最前的一個白髮老者喊道:「老人家,你們這是去哪兒?逃荒麼?」

那老者揮手道:「年輕人,快快回頭吧!千萬不要往前走了!」周圍眾人也啷啷喳喳地叫嚷著讓他們回頭。

蚩尤奇道:「難道前面有什麼凶獸?」

那老者搖頭歎道:「比凶獸還要可怕百倍,你不知道明日是六月初六麼?」

蚩尤與烈煙石聽得更加不解,不知六月初六是什麼大凶之日。

那老者道:「你們不是土族中人麼?」見蚩尤搖頭,便道:「原來如此。」回身指著那石山,顫聲道:「你瞧見了麼?那宣山山頂上的桑樹?」

蚩尤抬頭望去,白日耀眼,那石山頂上果然有一株巨大的桑樹。樹圍五丈餘,道道紅色紋理交錯縱橫,青萼黃花,樹枝盤錯,樹葉一尺來長,紅艷如火。遠遠望去,便如一大團烈火在山頂熊熊燃燒。

老者道:「那桑樹每年六月初六,便要噴出烈火,被風一吹,方圓百里都要被燒成灰燼!所以我們才要趕著離開此地。」

蚩尤恍然;心道:「大荒奇事果然多得緊。」又道:「既然這桑樹如此危險,你們又何苦住在附近?」

眾人紛紛道:「每年桑樹噴火之後,這周圍的山丘、平原的上地都變得非常肥沃,種得糧食一年可以收上三季。」「我們眼下只是暫且避上一避,後天還要趕回這裡。」

蚩尤心想原來如此,回頭見烈煙石淡綠春波蹙眉怔怔凝望那石山火桑,微有懼意。正要說話,聽見眾人紛紛叫道:「你們趕快回頭吧!今年這桑樹反常得很,說不定今日就要噴出大火來了!」

蚩尤微笑道:「多謝了!」但瞧著青蚨蟲急劇振翼,朝那宣山逕直飛去;心中稍一計議,等到眾人去得遠了,立時提氣飛掠,緊追青蚨蟲。

忽然聽見烈煙石叫道:「這宣山上的赤帝女桑極是厲害,你別追去了。」

蚩尤眼見即可找到辛九姑等人,豈肯放棄;心道:「倘若當真是火海,我更加要搶在那龜蛋桑樹噴發之前,將他們找到救出。」當下毫不理會,御風疾行。

烈煙石一連叫了幾聲,見他不應,又急又怒,翩然飛掠,直追而去。

熱風似火,撲面而來。青蚨蟲嗡嗡低鳴,在空中東搖西蕩,薄薄的翅翼上突然冒出一縷青煙。蚩尤吃了一驚,連忙將它抓住,默念「春葉訣」,將它受傷之翼彌合,然後小心翼翼地放入懷中。

烈煙石蹙眉道:「你可知這宣山赤帝女桑是什麼嗎?」

蚩尤不理,四下探望,御氣飛奔,朝宣山上斜斜衝去。烈煙石翩然相隨,道:「二百多年前,我族赤帝長女南陽仙子為求成仙,苦修之後到這宣山火桑上,由赤帝親手點燃三昧紫火,將她燒化。南陽仙子在這樹上羽化登仙,這火桑殘留了她的元神,所以叫做赤帝女桑。」

蚩尤仍然不理,衣袖獵獵,轉眼已到宣山山腳。朝上望去,兀石嶙峋,犬牙交錯,藍天火樹,陽光在枝葉之間耀目奪人。

烈煙石道:「這火桑原就是遠古老樹,具有靈力,再經三昧紫火焚燒之後,附著南陽仙子的元神,更為厲害。從前我雖然沒有見過此樹,卻時常聽長輩反覆說起,倘若路過宣山,一定要遠遠繞行。」

蚩尤下勝其煩,皺眉道:「那你現下繞行還來得及。」凝神提氣,猛地在峭壁上點足疾行,閃電般飛掠而上。

烈煙石見他絲毫不聽,一意孤行,心中大急,猛地跺足喝道:「你這傻子怎地還不明白?以我火族長輩的赤火真氣,尚且不敢到這宣山,你這般貿然上山不是自尋死路嗎?」

蚩尤騰越飛掠,不加回答。烈煙石見他身影越來越小,眼見就要消失在一塊巨石之後,心中焦急、鬱怒、擔憂、恐懼齊齊翻湧;忽然想起那日在萬丈高空上找不著他的情景,心中登時大痛,眼淚又要湧將出來。這外表淡雅冷漠的女子,此時竟微微顫抖,猛地嘶聲大喊道:「等我一等!」突然之間,不顧一切地縱身躍起,翩翩飄舞,朝著那黑影疾追而去。

三日前驀然滋長的情絲,一路纏綿,終於在這一刻瞬間爆發。當她淚眼朦朧,心亂如麻,不顧生死不顧規勸將一切都拋在九霄雲外,一心只想著那傲岸少年,在這陡峭的宣山石壁上狂奔之時,她終於深深地掉入了那個從未踏足過的錦繡懸崖。

熱風迎面吹來,彷彿熊熊烈火在舐舔著她臉頰上的眼淚,耳邊呼呼風聲,都化做很多年前那個陌生女人的那句預言。腳下的巖壁越來越燙,猶如莫名火焰,從腳底一直燃燒到心裡。狂亂的心緒宛如髮絲在風中茫然地飛舞,她突然忘了自己是誰?為什麼會在這裡?只有那上方的黑色身影越來越清晰,彷彿烙印滾燙地烙在她的心底,疼痛然而肆虐地快樂。她彷彿又回到三日前的那狂風之中,在那漫漫雲端,瞧不見未來迷失而恐慌的時候,那隻手突然緊緊地抓住自己。那一刻開始,她自外而內層層迸裂冰雪消融,只剩下最赤裸而脆弱的內心。

此刻,在這滾燙險峭的山壁上奔跑著,她的心裡突然變得一片澄明寧靜,彷彿這麼多年來,她一直都在這般地奔跑;所不同的只是,她從未有如此時這般明白自己的心情。她要追上並且永遠抓住那個讓她流淚的少年,抓住那只在她空茫脆弱時抓住她的手。

烈火在心中熊熊燃燒,淚水突然之間都蒸騰消散,唇邊露出淡淡的微笑。

蚩尤在尖石峭壁之間閃電跳躍,眼角瞥見那團紅色身影燃燒如火,一路追來,心中微微詫異,不知這冷漠自私的女子何以不顧危險地追隨上來?當下不及多想,叫道:「小心那塊石頭!」

話音未落,一塊巨石猛然鬆動,朝著烈煙石砸落;烈煙石素手輕揚,將它化為粉末,微笑道:「謝謝。」

笑聲雖然輕淡然而卻是歡悅,蚩尤更覺詫異,這幾日來這火族八郡主處處透露著古怪,與從前越來越不相同。但此時最為緊要之事乃是救人,雙足一點,終於高高的飛上了山頂。

赤帝女桑高二十餘丈,火葉熊熊,熱浪灼人,四周空氣都成了淡紫色,彷彿有無數的火焰在風中跳躍;腳下的山石猶如熱火上的油鍋,燙得站不住腳。口乾舌燥,頭髮也焦枯蜷捲起來。

蚩尤青光眼綠光暴射,四下眺望,整座宣山隱隱透出紫光,跳躍不定。掃望良久,猛然一震,在南側山石之旁,赫然躺著一個瘦小的漢子,正是成猴子!

蚩尤大喜,叫道:「猴子!」躍到他身旁,卻見他雙目緊閉,面色蒼白,渾身擦傷多處,大汗淋漓;心中大凜,連忙探手其鼻息,見呼吸正常,方才放心。

當下將他扶起,輸入真氣。成猴子雙眼睜開一條細線,見是蚩尤,登時露出歡喜之色,低聲道:「九姑在下面……」話末說完,又暈厥過去。

蚩尤凝神查看,終於瞧見下方石窪中躺著辛九姑,離她數丈處躺了卜運算元。心中大喜,跳將下去,將二人與成猴子拉到一處。

此時熱風狂舞,那赤帝女桑左右搖擺,火葉簌簌,不斷地有火花進將出來,山石更加滾燙。烈煙石也已趕到山頂,左右顧盼,瞧見蚩尤,登時鬆了一口氣。

蚩尤見她碧眼凝視自己,嘴角微笑,不知在想什麼,當下喝道:「愣在那裡做甚?快去找柳浪!」

烈煙石一愣,微微一笑,點頭而去。蚩尤見她如此順從,倒頗奇怪;心想:「這惡女當真古怪得緊,難怪六侯爺說『女人心,海底針』。倘若那烏賊磁石在此,恐怕就能猜得她心中想些什麼。」當下收斂心神,繼續尋找柳浪。

過了片刻,烈煙石提著柳浪奔到山崖上,喜道:「蚩尤!我找到了!」蚩尤大喜,連忙趕上前來,將柳浪接過,見他只是昏迷,心中大石登時放下。

當是時,腳下山石突然猛烈震動,兩人一驚,抬頭望去,那赤帝女桑擺舞如狂,熱風嘯卷,簇簇紅葉如烈火焚燒。驀地「撲哧」輕響,那赤帝女桑的火葉中突然彈出一團紫色火焰,沖天飛起!繼而幾團火焰陸續飛出,在空中綻放燃燒,悠悠落下,一觸著山石,那山石立時如乾柴遇烈火,「轟」地一聲竄起老大一團火焰!

剎那之間,空中「哧哧」之聲大作,無數紫色火焰從赤帝女桑上衝天飛起,落到山上,片刻間兩人周圍火焰熊熊,陷入滔滔火海!

《搜神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