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皇后

  徐驍只帶著幾名北涼扈從便出了下馬嵬驛館,無比輕車簡從,伏天時分,京城燥熱無比,蟬鳴呱噪得讓人心煩,房頂空氣裡顫動著似霧非霧的白氣兒,路上更是燙人腳板,富家翁裝扮的徐驍走走停停,歇腳時在一個小攤子要了一碗豆腐,小瓷碗沁涼沁涼,端在誓有些舒暢,京城的小吃都如這碗杏仁豆腐兒差不多,講究口味純正,涇渭分明,涼的就要冰涼,恨不得帶冰凌子,熱的得是滾燙,絕不能溫吞。

  背微駝的徐驍坐在攤子前,與那些個靠幾錢一大碗冰鎮杏仁豆腐解暑的京城百姓坐在一起,相當不起眼,徐驍拿著勺子,從瓷碗刮出一小塊半透明的漂亮豆腐,放入嘴,嘗著地道味道,微微一笑,這杏仁豆腐不看貴賤,並非富人家裡往豆腐裡頭多澆放了桂花糖水便更好吃,還得能嘗出一點若隱若現的苦意,這才合了古訓「夏多苦」。徐驍要了兩碗,一點不剩都吃完了,起身結賬付了五錢。

  三一碗,兩碗五。

  徐驍繼續前行,走了足足一個時辰,直到能望見欽天監所轄的司天台才停腳,這二十年他這位王朝唯一的異姓王進京次數屈指可數,但沒有一次來這為皇帝觀天象頒曆法的欽天監。

  門口有禁衛重兵把守,閒雜人等別說進入,便是靠近都要被拘禁拷問,徐驍身後有槍仙王繡師弟在內的三名扈從,加上他本人臨近欽天監後氣勢陡然一漲,那些禁衛竟是一時間都不敢上前放肆,直到徐驍離門不過十步,才有禁衛默默橫矛,無需徐驍說話,當世最頂尖的槍法大家劉偃兵便怒喝道:「大膽!」

  在劉偃兵面前持槍矛,實在是個笑話。而擋下可以佩劍上殿的北涼王,當然更是個笑話。

  只不過禁衛職責所在,加上天子腳下,欽天監禁衛習慣了來訪人士的畢恭畢敬,被喝斥後仍是持矛屹然不動,更有禁衛緩緩抽刀,欽天監是王朝重地,便是卿相豪門裡的大人物,也不可和不敢擅闖!

  一隊與徐驍一樣輕車簡從的訪客走出一位相貌平平的少婦模樣女子,溫言道:「不可對北涼王無禮。」

  禁衛瞧清楚了這少婦面容後,再不敢多看一眼,瞬間悉數跪地,剛要張嘴喊話,那女子便輕聲道:「免了。(_泡&書&吧)」

  徐驍轉頭看了看,微微驚訝,大概是本就駝背,也看不出是否彎腰鞠躬與否,淡淡說道:「徐驍恭迎皇后。」

  不但如此,徐驍再不去看這鳳儀天下整個王朝可謂是最身份尊貴的女子,只是斜了視線去瞧一名年輕女子,鼻尖上有些可愛雀斑,露出笑臉道:「隋珠公主咋一下子變成大姑娘家家了?記得上回見到還是個扎辮子的小妮子呢。」

  這位公主貌似對徐驍並不陌生,做了個俏皮鬼臉,上前幾步,拉住徐驍的手,輕聲道:「徐伯伯,還記得上回你帶小雅去吃杏仁豆腐嗎,我回宮後讓御膳房做啦,可都沒那個味兒,想出宮再找,可惜沒徐伯伯領路就找不著,那會兒都哭慘了!」

  徐驍哈哈大笑,故意呼出一口氣,「聞聞,剛嘗了兩碗,是不是都是杏仁豆腐味?」

  隋珠公主捏住鼻子,哼哼道:「不好聞,徐伯伯騙人!」

  徐驍對一旁那位王朝裡最富盛名的女子態度不可謂不平淡唐突,可好像對眼前出了名頑劣的小公主卻十分親暱,以徐驍的地位,喜歡便是喜歡,不喜歡罵你都算輕的,還得有點資歷才可以被這人屠罵上幾句,何需故作姿態?徐驍此生,當面罵過當朝首輔張巨鹿的恩師老首輔,罵過顧劍棠大將軍,罵過淮南王,更打過靖安王,至於這趟入京,被他在殿外拿刀鞘打得半死的那位官員,雖說至今還躺在病榻上半死不活,可這清譽聲名卻在王朝扶搖直上,都誇讚說是國之股肱忠臣,要知道先前那傢伙還被京師清流以及太學三萬學子指摘作風不正,這會兒倒是異口同聲大誇特誇了,可見能被北涼王兼大柱國的徐驍打罵上一頓,只要不死,都能保本不說,甚至還要大賺一筆。

  徐驍讓皇后先行進入欽天監,拉著隋珠公主後行,抬頭瞥了眼「通微佳境」的御賜牌匾,嘲笑道:「通個屁幽!」

  走在前頭的皇后隱約皺眉,但臉上也只是微微一笑。

  挽著徐驍手臂的隋珠公主卻是使勁點頭附和道:「佳個屁境!」

  徐驍笑瞇瞇道:「還是小雅對伯伯的胃口,這段日子天天對著一幫礙眼的傢伙,為了不去看他們,害得伯伯眼睛都不知道擱在哪裡。」

  唯恐天下不亂的隋珠公主嘿嘿一笑,做了個抹脖子的乖張手勢,也不知道跟誰學的,輕聲道:「徐伯伯把他們都喀嚓了才大快人心。」

  徐驍歎氣道:「可惜了,要有你這麼個兒媳婦就好,回去伯伯一定要把鳳年吊起來鞭打替小雅出氣。這小子沒福氣不說,還在武當山上惹惱了小雅,該打!」

  公主嗯嗯道:「既然伯伯都這麼說了,不管真打假打,小雅就不跟那傢伙一般見識啦。」

  徐驍語重心長道:「小雅,別跟鳳年這傢伙一般見識就對了,下次再去北涼那邊玩耍,可千萬別再不去王府了,不差那幾腳力氣嘛,順便讓鳳年帶你看萬鯉翻滾的景象,好看得很。小雅啊,鳳年名有鳳,你名字有風,這緣分不小。」

  隋珠公主趙風雅嘻嘻一笑。

  皇后並未領著徐驍去欽天監裡官員扎堆的通天台,而是去了社稷壇,鋪有東青南紅西白北黑黃五色土,如今這類珍惜貢土都出自廣陵王轄內,廣陵王被王朝上下貶斥貪得無厭是一隻活饕餮,唯獨這土,卻是小半捧都不敢私占。

  皇后輕聲喚了一聲,「雅兒。」

  隋珠公主這般歲數了都敢嚷著讓皇帝陛下做牛做馬跪在地上背她,而據說那位五之尊則只能苦著臉向女兒求饒,只是到了親生母后這邊,才顯得乖巧,立即鬆開徐大柱國的手臂,不敢造次地輕輕離去,嘴上說是去通天台內跟南懷監正請教學問了。

  皇后望向並不高的社稷壇,語氣平緩道:「這些年雅兒始終都牢記大將軍的叮囑,在房間裡喜歡光腳行走,也常吃粗糧,身體比年幼時確實好多了。」

  徐驍雙手負於背後,平靜說道:「什麼天氣下降地氣升騰什麼收盡大地浩氣這些鬼話,都是欽天監這幫無用算儒說的,徐驍只知道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我家子女從小便都是這般養大,才能至今活蹦亂跳。」

  皇后不以為意,不知是真聽不懂這話話,只是轉移話題,輕聲說道:「江南道的事情,我聽說了。寫《女戒》的那一位,已經被陛下送到長春宮。」

  徐驍沒有出聲。

  長春宮,說是長春,其實卻是本朝的冷宮。對於宮內嬪妃而言,已是天底下最可怕的監牢。

  這位執掌半座皇宮的女子仍是絲毫喜怒不露於形的冷清模樣,王朝百姓只知她的溫良賢淑,豪門世族才能知曉她的厲害。

  徐驍轉頭望向通天台,冷哼一聲,「讓小雅去那裡,是怕我對當年還只是個小小從八品挈壺正的南懷瑜動手嗎?徐驍今日可沒帶刀,皇后多慮了。」

  皇后悄然不作聲,似乎默認。

  徐驍轉身,逕直走向通天台。

  她沒有轉身也沒有轉頭,仍是望向社稷壇高處,但言語終於多了一絲煙火氣,沉聲道:「大將軍!」

  徐驍沒有停步,冷笑道:「趙稚,難不成忘了她當年如何待你,你當年又是如何待她?」

  被直呼名字的皇后冷聲道:「夠了!徐驍,摘去一個空銜大柱國又如何,丟了兩遼又如何,你得了與我朝祖制不符的世襲罔替!」

  背駝腿瘸的徐驍淡然道:「朝廷要兩遼,張巨鹿要改革,他要做那流砥柱,直說,徐驍給,絕無廢話,便是將這大柱國交到他手上又何妨?可顧劍棠算個什麼東西,就想著能騎在我頭上拉屎撒尿?至於趙衡這瘋子,沒有誰撐腰,敢沒臉沒臊對一個後輩出手?」

  皇后平聲靜氣說道:「這番話,只有我一人聽到。」

  徐驍繼續前行。

  她卻是沒有阻攔,而是走上了社稷壇,冷清嗓音緩緩傳來,「徐鳳年初次出門遊歷,燕敕王曾派出名玉鉤刺客,是我私自動用十八條人命攔下的,因為那時候我還覺得徐鳳年與雅兒還有希望有一段姻緣。」

  徐驍停下腳步,恰好看到活潑的隋珠公主站在閣樓外廊,趴在欄杆上揮手。

  徐驍笑了笑。

  就此離開欽天監。

  皇后趙稚幽幽一歎,站在社稷壇段位置,轉頭望向那終於老邁的背影,怔怔出神,她依稀記得當年親眼見到那個仍年輕氣盛的將軍,一臉憨笑,在房半跪在地上,為那風姿無雙的吳姐姐親手穿上一雙他親手縫製的千層底布鞋,而那劍術已是超聖的白衣女子,僅僅為了一雙粗糙布鞋,便笑得無比幸福。

《雪中悍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