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要走了嗎

  亭下青衣。

  亭上老頭袖有青蛇。

  亭上亭下站著兩代翹楚。

  江湖永遠都是一浪高一浪,即便天賦異稟的天縱英才,一般也是至多各領風騷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已是極致,近百年有些古怪,弈林出了個黃龍士,武林有王仙芝坐鎮東海武帝城,算是真正的百年一遇,比較世間氾濫成災的所謂百年難遇,不可相提並論。除去這兩位亦仙亦魔的傢伙,大致上都是後來者居上的大勢所趨,上代四大宗師之一的槍仙王繡輸給了弟子陳芝豹,武當山出了個一瞬得天道騎青牛的,老劍神李淳罡消沉遁世後,劍道只是出現短暫的晦暗期,很快就由桃花枝鄧太阿領銜冒頭佔據劍道鰲頭,更有龍虎山齊仙俠、劍塚吳鼎、棠溪劍仙盧白頡紛紛橫空出世。

  老一輩江湖人士可能曾經真正折服於那句「李淳罡一劍大江東去」的豪氣,可等到他們老的老死的死,如今又有幾個年輕人物真記得老劍神踏劍飛江的劍仙風采?

  如果聽到天不生李淳罡劍道萬古長如夜的說法,都要覺得過於自負荒唐了。

  此時青衣曹長卿對上昔日劍道魁首的兩袖青蛇,口出狂言,以曹長卿的浩然氣概,應該沒有小覷老一輩劍神的心思,可話裡話外的意思,誰都聽的懂,恐怕是李淳罡踩踏陸地劍仙境時,他曹長卿今日對上了,都絲毫不懼。連領教過兩袖青蛇的世子殿下都憂心忡忡,生怕李老頭兒年歲大了,加上缺了一臂,終究比不得正值修為巔峰的曹官子。

  高手過招,鬥智鬥勇鬥力,更鬥心,曹青衣一生跌宕,儒家本就擅養正氣功夫,他亡國後以匹夫之身去抗衡天子之怒,手不沾兵器,身不覆護甲,一襲青衣三進三出皇宮,心智心胸都無疑比尋常武夫要堅韌和寬闊無數,官子無敵一說,毋庸置疑,王仙芝無敵於天下後,於東海建城,築解兵樓,頂樓以下有層,有位武奴分別坐鎮,應對天下挑戰者,一般絕代高手都是勝過一人後便休息一些時日,等到精氣神圓足才再戰,即便不可一世如鄧太阿,彈指間破敵,但仍是勝後退出解兵樓,半日一戰,三日過後敗去人才到了樓頂,唯有曹長卿接連兩日大戰,一舉登頂,據說面對王仙芝時仍是氣定神閒,被譽為氣機浩大只輸齊玄幀,徐鳳年怎能不怕萬一老劍神鑽牛角尖,這老頭最為愛惜羽毛,真惹惱了他,存心去與曹長卿拚死一戰,會不會被活活耗死?

  這邊殺機四伏,曲水談王霸也臨近尾聲,被世子殿下帶進報國寺的窮書生與美髯公袁疆燕酣戰一場,竟是絲毫不落下風,義利王霸龐雜學說,宛轉關生,無所不入,三四百旁聽眾人,徹底收起輕視心,再不敢將這年輕人視作故作聳人聽聞的寒門書生,尤其是對孝悌忠信與才術辯智兩者功用先分談再併攏,最終殊途同歸,引得許多以醇儒自居的名士都略有驚醒,窮書生那句「本領閎闊,工夫至到,便做得聖賢;有本領無工夫,空有玄談,只做得迂儒」算是打臉至極。

  可袁鴻鵠仍是毫不生氣,一笑置之,書生不遺餘力推崇君主事功事能的觀點,也氣量宏大地不予計較,否則以袁疆燕的地位,一言足以定生死。雖然平心而論,這場辯論,仍是袁疆燕贏了,但他親自評點此辯不勝不負,報國寺主持殷道林點頭稱是,如此一來,自然無人敢有異議,庶族寒門想要出人頭地,參與名流薈萃的清談辯論是一條終南捷徑,可說來容易做來難,寒門子弟要想入席就難如登天,能入名士法眼又是難上加難,更別說是辯贏了袁疆燕這類名副其實的一流名士,因此沒人懷疑這陪坐末席的書生已是一鳴驚人,富貴可期。

  自恃清貴身份的世族興許尚未心動而準備行動,一些個二三流士族與高等庶族已經思量著是否能夠先下手為強,散會後搶認了這名便宜女婿,納入家族後,多參加幾場曲水流觴,搏取聲名水到渠成,先入士品,再謀仕途,這比起聯姻於才庸學淺的士子人物,並不遜色,若是運氣好,這小子能被袁鴻鵠這等豪閥嫡系真正青眼相加,何愁沒有一個大大的錦繡前程?

  亭偷閒的徐脂虎冷眼旁觀,冷笑不止,袁鴻鵠之所以如此大度作態,何嘗不是那書生借了她弟弟的東風?這書生操著地道的江南道口音,分明是泱州寒門人士,既然你北涼世子能領進寺內入席而坐,我泱州名士便更不介意你的低賤出身,親自讓你名聲鵲起,兩種恩惠,孰輕孰重,還真不好說,徐脂虎心想袁疆燕能夠做江左士子集團的領頭羊,眼力的確不差,噁心人的本事相當爐火純青。居高臨下的徐脂虎瞅見那書生一舉成名後,並未流露出絲毫志得意滿,洒然起身,環顧一周,竟有些不符情境的蕭索意味,身世起伏的徐脂虎看待男子,極少有偏差,眼光可謂爐火純青,這就有些奇怪了,寒門士子鯉魚躍龍門,喜極而泣者有之,瘋魔癲狂者有之,記憶,這個叫陳亮錫的書生與許慧撲相識相親,擅畫龍虎,今日與弟弟偶遇,其會不會有玄機?

  許慧撲性情雖冷傲,可終歸是高門大閥裡的一隻籠雀,小事散漫無妨,大事卻無一例外的身不由己,就像自己當年,何曾就想遠嫁江南了?被世子殿下三番五次調戲的美婢癡癡望著身邊的書生,心馳神往,他方纔的揮斥八極,風采絕倫,哪怕與袁鴻鵠這般首屈一指的碩儒名士爭鋒,仍是毫不怯場,再者她參與清談次數不計其數,相當識貨。能參與曲水流觴的丫鬟,都不簡單,首先要是世族清白出身,其次需要貌美脫俗與才情上佳,像她便是自幼有幸進入伯柃袁氏的孌,天資聰慧,被相後教授詩書琴棋,今日端酒孌無一不是伯柃袁氏調教出來的妙人。

  她見陳亮錫起身後,趕忙遞去酒杯,後者溫良一笑,接過酒杯一飲而盡,以酒解渴。她心難免要將眼前俊彥與那浪蕩子做對比,哼,那無賴輕浮的公子哥白長那麼俊逸好看了,可惜了皮囊!

  窮書生陳亮錫沒有看見那個「徐典匣」,有些遺憾,本想由衷道一聲謝的。既然找不著,他也不杞人憂天,轉頭看見面黃肌瘦的小女孩,心生憐意,跟孌討要了一些瓜果點心,拉著小乞兒重新坐下,美婢端來餐盒後,小乞兒不敢動手,便由他撿起精緻點心交給孩子,小乞兒低頭吃得忐忑,也不知道記住了這滋味沒有,他時不時笑著幫小女孩擦去嘴角糕點碎屑。美婢看到這幅以往在世家豪門注定無法想像的溫情畫面,心頭又是一柔,這位公子,真是好人。

  亭外,徐鳳年只能保證不再後退,想進一步已經是蜀道難難於上青天。

  從不帶兵器對敵的曹長卿目無人,即便對上了昔年江湖傳奇的李淳罡,仍是徑直前行,無視老劍神一漲再漲的磅礡劍意。

  羊皮裘老頭兒尚未抬起手臂,兩者之間的地面上便瞬間出現數十道縱橫交錯的溝壑。

  劍氣滾龍壁!

  李淳罡曾與西蜀劍聖在皇宮一戰,李淳罡劍氣所及,一整面存世數百年的恢宏龍壁碎裂不堪,這之前,李淳罡放話西蜀無劍子,單身入蜀,斬殺攔路劍術高手十人,無一例外皆是被滾動劍氣碎屍。

  那時候,無疑是李淳罡的劍道頂點,幾近舉世無敵。

  一條條溝壑龜裂,觸目驚心,唯獨蔓延至曹長卿身前時,無形彷彿被阻隔,硬生生停住。

  曹長卿平靜道:「前輩何止第八?世人只知李劍神兩袖青蛇不可匹敵,卻不知劍氣開天門的厲害。」

  這位年儒士愈是前行,裂痕愈加粗大。

  兩人僅僅相距十步。

  羊皮裘老頭兒一副老神在在的悠哉神情,任由曹官子一進再進,只是瞇眼笑道:「說甚廢話。」

  曹長卿輕輕一笑。

  亭,總算有膽量盯著曹長卿看的姜泥半信半疑輕輕出聲問道:「棋詔叔叔?」

  曹長卿猛然停下身形,重重點頭,百感交集。

  姜泥突然紅了眼睛,想要起身,卻下意識先去看了下世子殿下,見到他面無表情,再轉頭小心翼翼望向徐脂虎。曹長卿見到這一幕,心酸至極,無需老劍神劍氣滾動,亭前地面轟然下陷。姜泥看到徐脂虎笑著努了努嘴,這才起身怯生生說道:「棋詔叔叔,能不能不要動手?」

  濺起塵土一層層如漣漪向外撲散而去,居的曹官子柔聲道:「曹長卿聽憑公主吩咐。」

  便是徐脂虎都忍不住瞠目結舌,當真是正應了那個曲水王霸陳亮錫定下的結論,醇儒近腐。不可理喻。

  老劍神冷哼一聲,終於收起劍氣。

  曹長卿走上台階,並未走入亭子,再度跪下。

  這一次,卻是為當年那個春秋鼎盛的西楚而跪了。

  徐鳳年神情複雜看著站著的小泥人,跪著的曹官子。

  要走了嗎?

《雪中悍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