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一個字

  徐脂虎是知人情冷暖,讓青鳥給涼亭這邊送了幾份沁著涼意的點心瓜果,很能解暑,徐鳳年盤膝而坐,與重新入亭站著的姜泥面對面,徐鳳年仰頭目不轉睛盯著胸口景像已徹底不太平的太平公主,沒來由想起北涼王府書房一幅《春雷惡蛟驚蟄圖》,蛟龍踞江心大石而蹲,自然壯觀,但徐鳳年卻在意江畔一位竊眸欲語不語的執爐天女,與眼前女子根本就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那幅天王天女圖據說出自前朝大煉氣士之手,暗藏讖語,讖語分佳讖和惡讖兩種,徐鳳年幼時常與娘親一起觀摩,也看不出什麼玄機名堂,只覺得惡蛟氣勢凌人,估摸著大抵逃不過惡讖的下場。

  徐鳳年撿起一片冰鎮西瓜,邊啃邊問道:「你知不知道那位棋詔叔叔到底是誰?」

  姜泥猶豫了一下,靠著朱漆廊柱坐下,搖頭道:「只知道棋詔叔叔姓曹,娘說他才高八斗。」

  說到娘這個字時,神情黯然。本該是稱呼母后的。

  徐鳳年白眼嗤笑道:「何止是才高八斗,老劍神在武評上排第八,曹長卿已經做了連續兩屆的探花郎,江湖人稱曹無敵曹官子,現在你發達了,有老劍神青睞,哭著喊著收你做徒,加上這會兒曹官子屁顛屁顛跑來給你當侍衛,比我這個世子殿下可排場大了無數倍,我就納悶了,常人求師學藝像條狗,你倒好,高人們跟路邊大白菜一樣不值錢,難怪李義山說你身負氣運,不服氣不行。我琢磨著你嬌軀一震是不是就可以引來天生異象?小泥人,要不你震一震?」

  姜泥晚宴上動筷極少,看著琳琅點心難免嘴饞,礙於臉皮薄,不好意思伸手,本來餓著肚子心情就不好,聽到世子殿下的促狹打趣,驀地一股怒氣從心來,瞪眼道:「震你個大頭鬼!」

  徐鳳年先把裝滿各色點心的蝦青官窯餐盤推向姜泥,冷不丁正色道:「跟你說些正經事,練武如修道,都逃不過根法侶財地五字,根是根骨,居首位,自身資質下乘,一切休言。不過相信你的天賦再差也差不到哪裡去。接下來是法,即法門,入道無門,便是滴水澆頑石,人生不過百年,如很有成就?有名師領路,事半功倍,這點上,你比我還要幸運,我得了武當大黃庭才能在蘆葦蕩活下來,你有曹長卿李淳罡兩大百年一遇的高人傾心傳授,算起來你的機遇怎麼著都是五百年一遇了。侶財地三項,對你來說自然更無妨礙,無侶不可安心治生,無財不可一心養道,你我相比,我侶財勝你,地,卻要輸你,例如在這盧府,我便不能輕易向老劍神討教兩袖青蛇,以後若是進了北涼軍,也未必能專心習武,你不一樣,有曹長卿遮擋,哪怕他存心要打著你太平公主的旗號去復國,你照樣可以無憂無慮,輸了,無非是遁走江湖,萬一贏了,你說不定就是百年以來第二位女皇帝了。到時候你即便學武不成氣候,要殺我,也不過是彈指的小事。這種沒啥本錢的大買賣,傻子才不做。」

  姜泥才將一塊小軟脂塞進嘴裡,腮幫鼓鼓,梨渦撐起,含糊不清氣哼哼道:「你說得天花亂墜,其實不就是想我走嗎,我可不笨,棋詔叔叔是很了不起,但復國何其難,北涼王有三十萬北涼鐵騎都不敢自己做皇帝,棋詔叔叔是天下第三又如何,就打得過三十萬人啦?我要是走了,才是一輩子都殺不掉你,你以為會讓你得逞?」

  徐鳳年笑瞇瞇道:「呦,你不是真的笨嘛。」

  姜泥嚥下點心,從餐盤端起一碗冰糖蓮子百合,入口入腹後只覺得沁人心脾,徐鳳年雙手交叉,膝蓋抵在春雷繡冬刀身上,笑道:「那你留在我身邊就能殺我了?你扳指頭數數,我們一路行來,都碰上多少個美人了,我身邊現在就有魚姐姐,還有舒大娘,她們這裡,何等來勢洶洶,你再瞧瞧你自己。」

  徐鳳年鬆開十指在胸口做了個捧起的姿勢,

  姜泥惱羞成怒,拿袖子擦了擦嘴角,挑眉氣怒道:「累贅!」

  「咦?蓮子百合到你嘴裡還能吃出酸味來?」

  徐鳳年白了個眼,繼續說道:「好,不說這個。就說容顏身段好了,靖安王妃裴南葦長得不漂亮?人家可是胭脂評上的大美人!她讀書還不收錢呢,還能陪我下棋解悶,完全沒你什麼事情嘛。」

  姜泥置若罔聞,很聰明地沒有跟世子殿下鬥嘴,只是狼吞虎嚥。徐鳳年扭頭望向湖水,亭邊附近有幾十尾錦鯉游曳,與北涼王府沒法比,不過聊勝於無,從餐盤裡虎口奪食搶了些螺絲酥糕,丟入湖。

  小泥人可以對那些個榜上有名的高手無動於衷,他不行,以往遇到那些個,不管是背匣老黃還是白髮老魁,或者是李淳罡和王重樓,終究不是需要自己正面對付的敵人,感觸不深,直到襄樊城外見到第十一王明寅,以及現在敵友僅在一線間的曹官子,才知道這些個頂尖人物的恐怖,當時王明寅硬抗兩袖青蛇前衝而來,殺意撲面,曹長卿看似溫爾雅,同樣殺機四伏,要是能選擇,徐鳳年寧肯與靖安王趙衡同桌而坐,再如履薄冰,總不至於當場被殺斃。

  湖亭與寫意園雙方都是偷得浮生半日閒,寫意園走了個早已被人忘記的太平公主,曹長卿和盧白頡所談就顯得汪洋恣肆無所顧忌,不知如何提起了張巨鹿雙手翻天覆地的治政。離陽王朝沿襲舊歷施三省部制,三省以尚書省職責最大,分部,部尚書皆是朝廷當之無愧的第一線實權重臣,其餘兩省內史省在俗稱黃門省,大小黃門郎之所以被譽作清流顯貴,便是出自這裡,在京城做官大體而言有兩條路數,一條是入尚書省部,做到極致頂點便是部尚書,短期來看,相比入其餘兩省進階要快,獲利要多,油水豐足,不需削尖腦袋去積攢太多清譽口碑好名聲,兢兢業業做個能吏即可,但對大多士族儒生來說,心底卻要更看重內史省入職,因為一旦登閣入殿,獲封大學士頭銜,不說首輔次輔這兩個超一品位置,隨便拿下個部尚書輕而易舉,都算是屈尊了,可由部攀爬到了頭再轉身去爭學士身份,卻十分罕見,京城流傳武當執金吾做黃門郎的說法,道盡了百官心態,京輔都尉金吾郎大多由皇親貴族出身的高門子弟擔任,大小黃門郎則更難獲批,當朝在位與已退的殿閣大學士十有八都出身黃門侍郎,而這個地位超然的一小撮群體如何晉陞,往常都是以章詩賦取人,這套官場規則十分含糊不清,出自黃門的首輔張巨鹿手執權柄後整頓吏治,第一個目標竟不是尚書省部,而是黃門!當時馬上就招來漫天非議,一說這個紫髯碧眼兒忘本,二說他只敢揀軟柿子捏。

  曹長卿輕聲道:「詩賦取士是古法,固然流於空疏,詩寫得好未必能治理得好天下,但若按照張碧眼的八段考究經義來篩選儒生,利弊大小,也不好說。」

  棠溪先生盧白頡笑道:「本以為曹先生對張首輔此法是大力鞭撻的。」

  曹長卿搖頭道:「鯉魚跳龍門,張巨鹿是親手給讀書人豎起一道龍門啊,這般氣象宏偉的大手筆,只輸黃龍士。此法一出,若能功成,再推廣到全天下,等於替寒門士子謀了條坦途,豪閥門第的根基就要再度鬆動。與兵書上的圍城三闕空出一門有異曲同工之妙,張巨鹿確有經濟才華,深諳民意堵不如疏的道理,春秋便是徹底堵死了百姓晉身的路子,才有亂象。只不過那些個世族門閥,也不都是睜眼瞎。」

  說到這裡,曹長卿不再言語。

  盧白頡情不自禁泛起苦笑,開明如長兄盧道林,不一樣對八段取士深惡痛絕?更別說袁疆燕之流。只是迫於張巨鹿時下得寵如日天,有皇帝陛下不遺餘力的支持,才忍氣吞聲,恩寵再盛終有淡薄日,到時候豪閥激憤迸發,張巨鹿的下場如何,天知曉。以張巨鹿的眼光,未必沒有看到這股潛伏越深反彈越大的危機,只是不知為何這名王朝第一棟樑始終執意而為。曹長卿身在局外,再者不像盧白頡那樣多年專注於武道修為,對天下大勢看得要更透徹,他之所以推崇那碧眼兒,在於此人對北涼徐驍深有忌憚,甚至與以顧劍棠為首的兵部大佬都懷有成見,卻不局限於廟堂爭權,真正意義上為王朝長治久安而雷厲風行地佈局,若是稍稍念權的翹楚人物,就會花許多精力去對付異姓王徐驍甚至大藩王來穩固皇帝心地位,但張巨鹿不同,為了大局,可以與顧劍棠為伍共同謀事,可以與八國遺老推誠置腹,曹長卿善觀象察地擅審時度勢,大致看得出張巨鹿生前興許可以有大恩於離陽王朝,以至於授首席大學士和謚號正都不足以表其豐功偉績,但死後多半就要禍及家族,遠不如黑衣病虎楊太歲智慧圓滑,曹長卿心感慨,釋門修己身自有氣象法門,可要說救民於水火,如何比得儒生!

  我輩書生當仁不讓!

  只可惜張巨鹿沒有早生在西楚。

  盧白頡欲言又止。

  曹長卿微笑道:「棠溪有話直說。」

  已經猜出內幕的盧白頡開門見山問道:「就不怕世子殿下主動與趙勾聯手,既可留下太平公主,又能向朝廷表忠嗎?」

  曹長卿哈哈笑道:「如此正好,實不相瞞,這種看似有理的無理手,正曹長卿下懷。」

  在一旁扣腳的老劍神冷笑著插話道:「你放心,徐小子沒這麼蠢。」

  曹長卿不以為然,緩緩起身,走出寫意園。

  羊皮裘老頭兒嘖嘖歎息道:「老夫大致猜出這傢伙是如何收官了。讀書人就是一肚子壞水,唉,看來這次徐小子是要輸了。」

  青衣曹官子來到涼亭。

  姜泥正巧出了亭子站在台階上。

  曹長卿作揖道:「公主若想嫁入北涼王府,曹長卿今日便可離去。」

  姜泥如遭雷擊,臉色蒼白。

  有些話不說透,自欺欺人,就可以糊塗一世,打打鬧鬧輕輕鬆鬆。

  可挑明了,便是仙人也斷然沒有斡旋餘地。

  亭徐鳳年下意識抬起手,好似想要去拉住什麼,但還是放下。

  拿起什麼不算重,放下,才吃力。

  姜泥轉頭看了一眼總是玩世不恭總能嬉皮笑臉的世子殿下。

  盤膝坐在長椅上的徐鳳年嘴角扯起一個笑意,揮了揮手。

  曹長卿面無表情,說道:「曹長卿定會信守承諾。」

  徐鳳年收斂笑意,只說了一個字。

  「滾!」

《雪中悍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