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彈劍如彈琴

  龍壁翻轉,便是另外一個天地了。

  不過卻不是那珠寶遍地的琳琅滿目,而是滿目漆黑,既來之則安之,徐鳳年一個踉蹌過後,定睛望去,大致看出是一條丈餘寬廊道,帝陵自有皇家氣派該有的規格,離墓穴儀門還有一段距離,這段行程注定危機四伏,徐鳳年打死都不會走在前頭,沒有yin陽家或是機關大師保駕護航,莽撞闖入,跟自殺無異,徐鳳年正想著跟白衣魔頭商量商量,是不是將那雙面四手的魔物丟進廊道探路,殊不料這欠男人調教的婆娘二話不說,一腳將朱袍yin物踢入其中,一手拎住徐鳳年,一併丟入,既能看到兩虎相鬥,還能試探機密,真是一舉兩得。

  徐鳳年才腹誹罵娘一句,那頭至穢之物就探臂搏殺而來,丈餘寬度,施展不開靈活身形,徐鳳年只得一邊提防廊道隱秘,一邊跟它貼身肉搏,都說雙拳難敵四手,徐鳳年真碰上個長了四條胳膊的,都沒地方訴苦,大概是它也沒了藏拙的yu望,出手遠較河底來得迅猛狠辣,像雨點啪啪敲打在徐鳳年身上,一記抬膝就撞向徐鳳年的命-根子,徐鳳年本就不是沒煙火氣的泥菩薩,也放開了手腳去搏殺,一手按下yin物膝蓋,由著這頭孽障雙手左右拍在耳廓附近,加上它剩餘雙手推在胸口,徐鳳年只是掰命一拳轟在它心臟處,雙方幾乎同時狠狠撞向牆壁,不忘各自踹上一腳,又不約而同借反彈勢頭給予對方更毒辣的一擊,徐鳳年被一指彈中yin物眉心,繼而又是沉悶的撞擊牆壁,兩者如同皮球反覆彈躍,在尺寸之地,殺機盡顯,yin物朱袍翻滾如一隻紅蝠,專門朝徐鳳年襠部下手,撩yin上了癮頭,徐鳳年一身濕漉漉青衫已被氣機蒸發乾燥,賞賜了它幾次彈指,都擊在眉心上。

  你來我往,若非廊道內yin暗無光,否則這種雙驢打滾的鬥毆,很能讓看官們喝彩。

  前一刻,徐鳳年被它近身,雙手握住脖子,立馬還以顏se,抬肘砸中它下巴。興許後一刻就是兩者額頭結實對撞,徐鳳年幾次顧不得準頭,都或拳或掌打在它胸口,竟然如普通女子般軟綿綿一團,興許是先入為主,對顱後生面孔噁心的厲害,只覺得滑膩得如同一堆蛆,實在讓人作嘔。一路打去,饒是有大黃庭傍身,徐鳳年也鼻青臉腫,滿身血污,不知何種秘術飼養出來的yin物早就讓徐鳳年見識過它的刀槍不入,水火不侵,挨打不見少,傷勢卻輕微,這讓徐鳳年很是憋屈,做賠本買賣,不是世子殿下的風格啊。好在吃虧之外,這條通往秦帝陵的廊道並無玄機,徐鳳年和yin物打了半里路,也沒見觸碰什麼隱蔽機關,要是跟這種yin穢怪胎同穴而死,徐鳳年估計真要死不瞑目。

  白衣洛陽優哉游哉跟在後頭,突然皺眉,「合山。」

  徐鳳年對風水堪輿略懂一二,立即臉se劇變,合山,就是簡單的字面意思,兩山合併,注定夾死其中活物。洛陽才說完二字,沒有徐鳳年意料中羽箭出孔的廊道眨眼間併攏,他和yin物不得不同仇敵愾,手臂攤開,擋住一壁。以秦帝陵築造者的縝密心機,一定是入廊以後就已然觸發,但避免給盜陵者返身的機會,直到廊道中段位置才開始合山,進不得退不得,合攏之勢迅雷不及掩耳,徐鳳年氣機勃發,yin物也知曉輕重,兩位仇家都沒敢在這種時候互穿小鞋,卯足了勁往外推去。一座陵墓建於地面,合山尚且簡單,如秦帝陵這樣鑿壁建於河底,所牽涉到的學問實在是超乎想像,不幸中的萬幸,合山沒有合死,被徐鳳年和yin物聯手巨力支撐出縫隙,便縮回原處。

  徐鳳年鬆了口氣,閒庭信步的洛陽冷聲道:「不想死就趕緊向前滾!」

  站著說話不腰疼!

  合山又至。

  徐鳳年伸臂咬牙堅持。危機過後,yin物一腳踩在地面,廊道地板不知什麼石質,一踏而下,竟然只踩出一個幾寸深的小坑。徐鳳年見它無功而返,僵硬扭了扭脖子,不知是在懊惱還是迷惑,徐鳳年想笑卻笑不出來,這yin物的腦袋瓜真他娘靈光啊,竟然想出了挖坑躲藏的法子,若是地石硬度尋常,三人大可以在地下開道向前,不說洛陽這位早早躋身天象境的天下第四,就連徐鳳年和yin物都可以緩慢向前推移,這種九死一生的險境,笨法子總比沒法子等死好,但是秦帝陵督師顯然已經料到這一點,這讓徐鳳年把那個八百年前的王八蛋祖宗十八代都罵了一遍。

  合山間隔越來越短,徐鳳年的換氣機會也就越來越小,但仍然不見有臨近盡頭的跡象。雙臂逐漸酸麻,墓內本就空氣渾濁,yin氣深重,徐鳳年不知擋下幾次合山,出現了練刀有成以後久違的兩眼發花,這可不是個好兆頭。比yin物還要冷血的魔頭洛陽總算說了句良心話,「你安心前衝,馭劍探底,換我來。」

  徐鳳年咬牙長奔,同時那柄唯一劍胎圓滿的朝露急掠出袖。

  這一段路程,度ri如年,當徐鳳年來到開闊處,眼界豁然開朗,大片白光刺目,徐鳳年抬起手臂遮掩,瞇起眼,終於見到一扇古樸銅門,篆刻有密密麻麻的銘文,愣神以後,等yin物也掠出廊道,徐鳳年才記起洛陽還在裡頭肯定是在舉步維艱,瞥了一眼虎視眈眈的yin物,罵了一句滾開,返身進入廊道,撐開兩山,千鈞重力一次次撞鐘般撞在手臂上,讓徐鳳年幾乎以為兩隻手就要廢掉,正當徐鳳年兩眼發紅支撐不住時,一襲白衣行至眼前,一腳將他踢出廊道,jing疲力竭的徐鳳年坐在地上,洛陽神情平靜,但嘴角滲出血絲,輕輕擦拭,舉目望向洞內亮如白晝中的那扇銅門,身後合山合得徹底,徐鳳年起身後拿一柄飛劍試了試,竟然插入不得分毫,一葉知秋,八百年前的大秦帝國,難怪可以一統天下,李義山曾說當今堪稱鍛煉極致的北涼刀,正是脫胎於一種大秦制式佩刀,連大多數殺傷力驚人的涼弩也不例外,只不過大秦帝國如彗星崛起,又如彗星隕落,史學家都好似故作無視,史料稀缺,只知道秦帝暴斃後,竟是整座帝國隨之殉葬,天下四分五裂,如鹿逃散出籠。徐鳳年如釋重負,靠著石壁,不禁感慨萬千,如果能活下去,那麼困擾後人近千年的謎團,興許就要揭開一些石破天驚的隱秘。

  yin物站在明暗交界處,一線之隔,它猶豫了一下,還是踏出一步,光線所及,它的腳面頓時劇烈灼燒,臭味刺鼻。它似乎喪失痛覺,不去理睬將近燒灼成炭的可憐腳背,又陷入沉思。

  合山之後是雷池嗎?徐鳳年苦笑一聲,蹲在yin陽界線上,抬頭張望,穹頂鑲嵌綿延如璀璨星空的珠子,熠熠生輝,左右兩面石壁和地面上貼滿琉璃打磨而成的小鏡面,交織出一洞輝光,細一看,那些珠子竟然隱隱流動,如同四季星象,斗轉星移。徐鳳年內心震撼,這些珠子如何能夠保存數百年之久?須知有人老珠黃一說,珍珠之流,過了年數,就會理所當然地泛黃變質。徐鳳年原本一直看不慣世人一味崇古貶今,如今再看,並非全然沒有道理。洛陽站在徐鳳年身邊,安靜不語。

  洛陽伸出一隻手,在空中迅速轉折勾畫。

  就如同在抽絲剝繭。

  她皺了皺眉頭,應該是沒有得出想要的答案,冷淡問道:「你懂星象運轉?」

  徐鳳年毛遂自薦道:「學過點果老星宗,還有舒敏卿的周天秘旨,以及陸鴻的二十八宿,可以試著推演推演。」

  洛陽轉頭,徐鳳年跟她對視。

  洛陽譏笑道:「你就只會用嘴術算演化?」

  徐鳳年忍住才沒有白眼,蹲在地上,拿一柄飛劍青梅在地上刻畫,時不時抬頭默記群星流轉,起始淺顯,入門不難,可久而久之,猶如拾階登山,愈發艱辛。推演至晦澀死結,徐鳳年就瞧著線條雜亂的地面發呆出神,這門活計其實要是交給號稱「心算官子無敵」的二姐徐渭熊來做,不說信手拈來,也好過徐鳳年這麼死馬當活馬醫。洛陽看了幾眼,見徐鳳年沒個頭緒,就不抱希望,抬頭凝望那片白晝光輝。片刻以後,洛陽說道:「墓內儘是死氣,你大約還可以活兩個時辰。」

  徐鳳年乾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搖頭道:「那十成十來不及,給我兩三天時間才能有粗略的眉目。」

  洛陽冷笑道:「只會些旁門左道的彫蟲小技。」

  徐鳳年怒道:「還不是你死活要進入陵墓!」

  洛陽輕描淡寫瞥了眼徐鳳年,只說了兩個字:「借劍。」

  徐鳳年問道:「幾把?」

  洛陽反問道:「你難道有十三柄?」

  要擱在平時,換一名女子詢問,徐鳳年指不定會說一句老子胯下不就還有一劍,這會兒也不敢有這份無賴心思,馭劍十二,一字排開,懸浮洛陽身前。

  洛陽屈指一彈,飛赴亮光中,一閃而逝,一劍回,另一劍入,十二柄飛劍前赴後繼。

  飛劍不停循環,眼花繚亂,洛陽好像自言自語道:「珠子一顆都不能毀壞,毀了陣法,光芒炸開,沒有死角可以躲避。小嬰首當其衝,你也熬不過幾瞬,我便是能活,也注定打不開那扇銅門。帶你入陵,是要借你的命去開啟大門。」

  小嬰?

  這yin物還有如此挺詩情畫意的稱號?

  徐鳳年很快醒悟,跳腳急眼道:「洛陽,你給老子說明白了,什麼叫拿我的命去開門?!借?這命借了還能還?」

  洛陽平淡道:「你身具紫金之氣。既是小嬰最好的補品,也是鑰匙。如果是種神通一夥人來到陵墓,死的就是一名南唐宗親遺孤。」

  徐鳳年想了想,一本正經說道:「這樣的話,我們一起死在雷池裡好了。要是種家沒能進來,千百年以後,後人看到你我兩具屍骨,指不定會被當做殉情的男女。」

  洛陽置若罔聞。

  洛陽彈劍如彈琴。

  徐鳳年看著她聚jing會神馭劍往返的模樣,黃寶妝?魔頭洛陽?

  這一刻混淆不清。

  徐鳳年小時候也曾想當那些名揚天下的高手,最不濟也要做個快意恩仇的遊俠,因此經常去聽chao閣叨擾那些守閣清修的老人們,聽過許多不知真假的奇遇,跌落山崖,掛枝而活,入了山洞見著高人屍骸,嗑拜以後得到一兩本秘笈,出來以後就成了江湖上叱吒風雲的一流高手,該報仇的報仇,該逍遙的逍遙,讓幼年徐鳳年恨不得揀選幾座瞧著有仙氣的山崖去跳上一跳。後來還是被二姐一語點醒,聽chao閣秘笈數萬部,你上哪兒犯癡去。

  徐鳳年歎氣一聲,轉頭看到yin物那張悲憫相臉孔,無可奈何道:「都快死了,來,給爺換張喜慶的。」

  本以為會是牛頭不對馬嘴,不曾想yin物紅袍一旋,果真拿歡喜相面朝徐鳳年。

  徐鳳年嘿了一聲,「再換。」

  悲憫換歡喜。

  「再換!」

  朱紅大袍子旋轉如同繞花蝶。

  徐鳳年玩得不亦樂乎,好像yin物也很開心?

《雪中悍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