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也無第一也無一字

  徐鳳年仰頭看著這個老人。

  王仙芝遠未死絕,並無憤懣神色,只是安靜低頭看著這個年輕人。

  彷彿整座天地都為之一滯。

  王仙芝終於閉上眼睛,那些四散而出的氣機,凝聚成另外一個王仙芝,飄落在地。

  隨風而起的從老人虛無縹緲的身形中一飛而過。

  徐鳳年平靜說道:「你贏了。」

  兩根佈滿金黃色古樸篆文的天柱,緩緩下垂於西方。

  顯而易見,這位形散卻神聚的王仙芝,雖然已經無力斬殺再無餘力的徐鳳年,但是天門已開,仍是想走就走,等王仙芝走過天門,以仙人之姿俯瞰人間,以老人從來不怎麼講規矩的做派,到時候無處可躲的徐鳳年如何自處?

  王仙芝沒有理睬徐鳳年,以及出現在眼角餘光中的兩個不速之客,一名男子停馬不前,但是抬手取回了剎那槍,另外一名雌雄莫辨的俊美年輕人,則取回了繡冬春雷雙刀。老人走向天門,但是沒有跨入其中,而是負手而立,笑道:「是沒的啥意思。」

  王仙芝轉過身,望向東方,沉聲道:「江斧丁,且打潮十年。」

  老人然後視線偏轉向北,淡然道:「於新郎,你去極北冰原。」

  最後,王仙芝盯著那個跌跌撞撞跑到了一里地外的牧羊稚童,笑了笑,「倒是與老夫有些機緣。」

  武帝城劍客樓荒,晚到一步,死死握住菩薩蠻劍柄,眼眶佈滿血絲。

  樓荒摘下劍鞘,雙膝跪地,將古劍插在身邊,重重磕頭,哽咽道:「弟子樓荒,恭送師父。」

  王仙芝終於望向這名徒弟,吩咐道:「等為師散去魂魄,你無需報仇,將為師屍骨葬在崑崙山頂。」

  樓荒面目埋在粗糲沙地,沒有作聲。

  王仙芝也沒有計較這名弟子的鑽牛角尖,轉頭看著如同驟得富貴又全部家底蕩然無存的年輕藩王,破天荒露出一點會心笑意,說道:「都說武無第二,你好不容易贏過了老夫,也無第一了,老夫有些替你感到不值。」

  徐鳳年回答道:「還剩下點本事,可以支撐晚輩去一趟龍虎山,這幾年習武,就不算竹籃打水。以後的仇家,本就該在廟堂沙場上相見。」

  王仙芝點頭道:「勝了老夫的人物,是得有這份氣度才對。」

  在樓荒身臨戰場邊緣的時候,黃三甲和呵呵姑娘也走來。

  先後算計了徐鳳年王仙芝兩人的黃龍士並無自得神色,老人牽著小姑娘的手,對王仙芝譏諷冷笑道:「你攔不住天子一怒伏屍百萬,就想著盡量讓後人得以匹夫一怒血濺三尺,與前者爭鋒相對。卻不知道人各有命,哪裡輪的到你瞎操這份

  心。以後的天下,將相無種,皇帝寶座輪流坐,莫說是尋常士子,就是販夫走卒,也可坐上去過過癮,江湖上越是沒有仙人,卻越是重俠骨。王仙芝,江湖上少了一小撮飛來飛去的神仙人物,有何不妥?自有俠義二字撐起江湖。沒了飛昇

  ,源頭本就不在天上的江湖,自然也不會死。」

  王仙芝笑道:「好。」

  王仙芝環顧四周,收回視線,喃喃道:「既然如此,那就不枉老夫留在江湖中了。」

  王仙芝輕喝一聲。

  魂魄一分為三,化虹而去。

  恢弘天門逐漸消散。

  王仙芝不飛昇,不轉世,不苟活,而是大大方方送給以後的江湖三份機緣。

  一份遠去東海武帝城,一份遠去京城太安城,最後一份則是就近衝入了那名牧羊稚童。

  樓荒舍棄長劍,空手走向師父墜地的屍體,輕輕背起,向北漸行漸遠。

  黃龍士牽起閨女向東而行,「有始有終。等老夫死後,記得找到老夫的閨女,照顧好她。」

  白狐兒臉佩好繡冬春雷,走到徐鳳年身邊,問道:「你要去龍虎山?」

  徐鳳年點了點頭,反問道:「那你?」

  白狐兒臉微笑道:「沒有欠債的習慣,既然你替我殺了王仙芝,那我就試試看能否宰掉拓拔菩薩。」

  徐鳳年輕聲道:「別死了。」

  白狐兒臉一笑置之。

  徐鳳年對徐偃兵說道:「徐叔叔,麻煩你帶回那個孩子。我打算收他做徒弟。」

  徐偃兵嗯了一聲,提槍策馬北去,找到了那個因為「不堪重負」而暈厥在地的瘦小牧童。

  ————

  龍虎山,貌似中年的道人垂釣於深潭畔,紫竹魚竿無鉤無餌。

  身前飄浮著一片青綠樹葉。

  道人趙黃巢偶爾凝目望向葉中遊走不定的脈絡,偶爾抬手掐指測算天機,一開始,大體都在框架之中。趙黃巢也就神態閒適,幾次葉中脈絡明暗轉折,修隱孤的道人就算皺眉,但都不曾如何大驚失色。

  直到樹葉瞬間枯黃,並且沿著一條脈絡截斷。

  趙黃巢怔怔無言,眼睜睜看著兩截樹葉飄零在幽綠深潭水面上,臉色蒼白。

  趙黃巢猛然抬起頭,望向西北方位,怒道:「王老匹夫如此不濟事!」

  一道赤虹砸在深潭之中。

  趙黃巢果斷丟棄魚竿,登山而掠,想著翻山而過,向北狂奔,趕往被他硬是在道教第一洞天福地之中養出一條惡龍的地肺山。

  一座幽深不見底的潭水給那「遠方客人」撞掉大半積水,好似龍虎山之中綻放了一朵巨大青蓮。

  趙黃巢踩著參天古木的樹冠,如履平地,身體大幅度前傾,道袍迎風翻搖。

  大真人乘風而行。

  只是一股冰冷殺機籠罩住後背,心知不妙的趙黃巢雙手十指掐訣,正要念出那一語成讖的「陣」字,就給背後那個至今都沒有機會認清面目的怪物,扯住了一條腿!

  那個龍虎山訪客冷笑道:「回去!」

  結果趙黃巢的身體就被高高掄起,然後隨手狠狠丟擲向那座水波動盪起伏的深潭。

  道人根本來不及卸力,後背轟然砸入水中。

  那訪客鐵了心要痛打落水狗,幾乎與趙黃巢同時落在潭中,出現在道人身側,五指如鉤,一手死死按住道人的腦袋,往下一壓!

  一站一躺,一起破開潭水下墜。

  眨眼之後趙黃巢的頭顱和後背,就一同撞在潭底一塊突兀而出的青石上。

  青石頓時粉碎!

  那人微微抬臂,依舊抓住道人的頭顱,又是往深潭一側的石壁上迅猛一撞。

  趙黃巢如同被釘子釘入石壁。

  那人猶是不肯罷休,五指往後一縮,繼而又是一送,如此反覆不停,道人的頭顱就如撞鐘一般,一次一次撞在石壁上。

  龍虎山響起不下百次沉悶駭人的撞鐘聲。

  整座潭水喧沸翻滾,之後化作一陣白霧。

  水落石出,潭空人現。

  道人趙黃巢頭骨跟脊樑盡碎,從頭到尾,都沒能說出口一個字,就死得不能再死。

《雪中悍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