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一十八章 那些壯闊之下的(下)

  距離葫蘆口不到兩百里的一座幽州軍營內,一名身材瘦弱的獨眼老將緩緩走上閱兵台,在老人正式露面之前,已經有北涼步軍副統領陳雲垂、幽州將軍皇甫枰、刺史胡魁等人站在台上,貌不驚人的老人走到台上中央的位置,奇怪的是,哪怕不熟悉幽州軍伍的門外漢,如果看到眼前一幕,都會將老人的居中為首視為天經地義的事情。鐵甲錚錚的老將雙手拄刀而立,看著台下那些烈日曝曬下紋絲不動的校尉士卒,許久都沒有說話。老人不說話,似乎是想要把這場內近萬即將出征的步卒都過看一遍,把一桿桿幽州步軍老字營的旗幟都認清楚。

  老將臉色不太好看,終於緩緩開口,「大將軍過世了,王爺也沒在咱們幽州,我燕文鸞呢,就算不死在戰場上,估摸著也沒幾年好活了,所以趁著今天這個機會,說點積攢了將近二十年的心裡話。」

  老將單手拎起那柄北涼刀,指了指身邊的北涼步軍二把手陳雲垂,「老陳,咱們陳副統領,你們肯定都認得,記得十六年前,這傢伙陪我一起去清涼山王府喝酒,當時陳雲垂還只是個正三品的將軍,大將軍就開玩笑說你陳雲垂在幽州帶四五萬步軍,浪費人才了,不如去涼州關外,給你三萬騎軍,幹不幹?」

  燕文鸞沒有拿正眼去瞧這個認識大半輩子的至交老友,僅是拿那柄涼刀點了點一臉尷尬的陳雲垂,「這老王八蛋酒量不行,酒品更差,當時正裝醉呢,結果大將軍這句話一拋出來,立馬就站起身,那對眼招子啊,賊亮賊亮!你們猜咱們北涼如今的步軍副統領說了句話啥?他說啊,干,咋個就不幹?!當然,最後大將軍也沒挖牆腳挖成功,為啥?是陳雲垂反悔了?不是,是我燕文鸞急眼了,差點就要跟大將軍幹架!我當時說了什麼,我至今記得一清二楚,我一砸酒杯就起身跟大將軍說,北涼步軍就這麼點老底子,這兩年都給涼州騎軍坑蒙拐騙偷,變著法子弄走那麼多,老的挑得差不多了,連好些年輕的好苗子也沒放過,那我燕文鸞還當個屁的北涼步軍統帥!陳雲垂要去涼州騎軍,不是不行,但大將軍得把袁左宗褚祿山齊當國這三個義子,都給我北涼步軍,都給丟到我們幽州來!」

  老將陳雲垂眼觀鼻鼻觀心,好像置若罔聞,但是給燕文鸞這麼不留情面地揭老底,想必很想挖個地洞鑽下去。

  燕文鸞又拿涼刀指了指幽州刺史胡魁,「這位刺史大人,是咱們北涼游弩手前身列矩的締造者,是最正兒八經的騎軍大將,當時胡大人頂替王培芳成為幽州刺史,來找我燕文鸞套關係,按照官場規矩跟我這個老頭子說說客氣話之類的,然後我就問了他一個問題,你胡魁來這個前些年境內戰馬還不如陵州多的幽州當官,感覺如何啊?胡刺史是實誠人,就老老實實跟我說,挺憋屈的,說他本以為自己有機會去虎頭城給劉寄奴當副手,要不然去流州龍象軍跟老部下李陌藩王靈寶一起混,那也不錯。」

  燕文鸞重新雙手拄刀,看著那萬餘步軍,「我們北涼有三十萬邊軍,所以離陽那邊,這麼多年從來都是聽說『北涼三十萬鐵騎雄甲天下』,我就奇了怪了!北涼騎軍在邊軍中從來就沒有超過半數,怎麼就成了三十萬鐵騎?離陽當我們北涼步軍不存在嗎?好像北涼自己也不把我們步軍當回事嘛。」

  獨眼老將下巴撇了撇東邊,冷笑道:「薊州有個叫楊慎杏的傢伙,就是後來在廣陵道那邊給幾個年輕人玩弄於股掌的蠢貨,想當年那是給老子提鞋都不配的玩意兒,嘿,手底下有那麼幾萬舊北漢留下的步卒,弄出了個什麼薊南步卒的名頭,然後這十多年來,在離陽上下都給稱為『獨步天下』的第一等精銳步卒,除此之外,還有南疆燕敕王麾下第一猛將王銅山率領的無鋒軍,以及吳重軒的大甲,名氣都不小,說來說去,就是沒有咱們幽州步軍的份。」

  老人微微停頓了一下,「如果僅僅是這樣,我燕文鸞也能忍,反正咱們也不可能跑去薊州或是南疆跟他們打一場,而且動嘴皮子一向不是咱們北涼人的長項。但是!不去說北涼以外,就說咱們北涼,不說涼州陵州,甚至不說流州,就說我們幽州自己!鸞鶴城我步軍老字營給摘掉營號,是誰在過河州入薊州,最終在葫蘆口將一萬人打到只剩下三千多人?!千里奔襲輾轉,接連大戰死戰,殺敵將近三萬!把北莽蠻子的東線補給打得幾乎徹底癱瘓!」

  燕文鸞自嘲道:「怎麼,覺得咱們幽州軍也是有英雄好漢的?」

  燕文鸞笑道:「這個是當然,不過可惜啊,三千四百人的『不退營』,是幽州第一個騎軍營!跟幽州這一萬騎並肩作戰的王爺,他本人在不退營掛名成為一個普通士卒!哈哈,跟你們這幫沒有戰馬只有兩條腿的可憐蟲,沒有半顆銅錢的關係!」

  老人臉色有些猙獰,「咱們不去說幽州騎軍副將郁鸞刀,不說立下顯赫戰功,得以分別晉陞為檄騎將軍驃騎將軍的石玉廬和範文遙,就說那個田衡,新任三萬幽州騎軍的主將,這老傢伙當時嫌棄王爺不敢死戰,還說王爺的膽子都在抗拒聖旨入涼後用光了,所以早早卸甲歸田去了,這才讓郁鸞刀當了一萬幽騎的同將軍,就田衡這麼個沒去薊北更沒去葫蘆口外的混蛋,如今見著我,都敢拍胸脯說老燕啊,你放心,我田衡保證再給你弄出一支有營號的騎軍來。」

  老人重新在腰間懸好那柄涼刀,伸手狠狠揉了揉臉頰,向前走出幾步,沉聲問道:「什麼時候,我幽州步卒已經淪落到這個地步了?」

  滿場寂靜,但是人人眼神通紅。

  燕文鸞伸手指了指自己,「我燕文鸞自從進入徐家軍,跟隨大將軍南征北戰已經三十六年,從第一天起就是個步卒,到今天是正二品的武將,歸根結底,也就是個上了年紀的步卒。不敢說整個北涼步軍,但是你們幽州步軍,都是我燕文鸞一手帶出來的!」

  獨眼老人隨手點了點背後的霞光城方向,「在那邊,然後一直往北,都是北莽蠻子,號稱整整二十萬大軍,臥弓城沒了,鸞鶴城也沒了,北莽蠻子放話說霞光城一樣是指日可下。」

  老人轉身撂下一句話,「但是我燕文鸞,不答應!」

  在幽州河州接壤的北部邊境,一桿巨大猩紅旗幟在大風中獵獵作響。

  幽騎主將田衡,副將郁鸞刀,檄騎將軍石玉廬,驃騎將軍範文遙,十餘名騎將的戰馬並排一線。

  身後是傾巢而出的三萬幽州輕騎。

  老將田衡容貌粗樸,不像個手握大權的將軍,如果不是披甲,倒像是常年田間耕作的老農。這個老人,當時憤懣於年輕藩王的「不作為」,一氣之下辭官還鄉,借口是年紀大了身子骨經不起折騰,就可以回家含飴弄孫去了,這才讓後來郁鸞刀有了獨領一軍出征薊北的機會。但事實上整個幽州都知道老將哪來的子嗣,早就都戰死關外了。後來徐鳳年和郁鸞刀聯手出現在葫蘆口外,一萬騎最終回來三千多人,軍中資歷並不比燕文鸞陳雲垂等人差多少的老人得知消息後,當天就連夜趕往燕文鸞軍營大帳,後者不見。田衡就堵在外邊,等到懷陽關都護府一紙令下,恢復田衡的將軍身份,燕文鸞仍是不買賬,是最後徐鳳年不得不親自寫信給燕文鸞,幽州才勉強承認了田衡作為的幽州騎軍一把手的官身。

  老人一手按住刀柄,轉頭對郁鸞刀哈哈笑道:「老燕頭這次肯定要被我氣壞了,不過這可怪不得我,誰讓這傢伙連半輩子交情都不顧,見我一面都不肯。」

  郁鸞刀等人會心一笑。田衡跟大將燕文鸞那是換命交情的老兄弟了,早年一人是步軍校尉一人是騎軍校尉,田衡為了救深陷敵軍大陣的燕文鸞,違抗軍令主動出擊救下了燕文鸞,大將軍一怒之下,田衡這才從校尉給直接貶成了普通騎卒,在競爭激烈的徐家軍中,田衡這一步慢,那就是步步慢,那些後輩如同騎軍後起之秀徐璞、王妃親弟弟吳起和袁左宗胡魁這撥人,都是在那個時候超過田衡成為獨當一面的騎軍主將,等到徐家入涼,田衡也只是當到了從四品的將軍,是燕文鸞親自跟大將軍要人,田衡才官升一級從涼州來到幽州,但是十多年時間,比起早已從高位辭任榮歸故里的尉鐵山之流、或是現任騎軍副帥錦鷓鴣周康的這些軍中大佬來說,田衡可以算是十分抑鬱不得志的北涼軍老人了。

  田衡收起笑意,對郁鸞刀說道:「郁將軍,北莽東線那五萬精騎說是去打薊州,其實咱們都知道,這幫蠻子就是直接奔著幽州來的,要配合葫蘆口的楊元贊,一口氣拿下霞光城攻入幽州境內。咱們原本的謀劃是你我分兵兩路,一路在幽河邊境阻截那五萬人,一路沿著葫蘆口外圍邊緣繼續北上,當時開拔前是說你和石玉廬領一萬五騎在此等候北莽大軍,我則和範文遙帶一萬五千騎北上,以郁將軍你麾下的不退營為先鋒。但是我想啊……」

  郁鸞刀笑著打斷道:「將軍就別但是了,既然事先說好了是這般用兵,就沒有臨時更改的道理。」

  田衡瞪眼道:「幽州三萬騎軍,是我田衡是主將,還是你郁鸞刀是主將?」

  相較有儒將風範的範文遙,新北涼第一撥獲得將軍稱號的石玉廬性子就要糙些,忍不住笑出聲,這是是是的還挺拗口。

  郁鸞刀有些無奈。

  田衡放眼望著遠方的風沙,「雖然上頭沒有明說,但是這次流州那麼大的一個危局,連王爺都親自趕去,北涼境內各支駐軍的騎軍力量都緊隨其後奔赴流州,那麼咱們幽州騎軍在這節骨眼上反其道而行,必然不簡單,用範文遙這小子講的話就是……所謀甚大?北莽五萬精騎,不說那東越駙馬爺王遂,東線上的秋冬兩個捺缽也不簡單。」

  田衡突然笑了,「你郁鸞刀別以為在薊州和葫蘆口打了兩場大勝仗,就敢不把我田衡放在眼裡,我拿起第一代徐家刀的時候,你小子還在吃奶呢。」

  石玉廬是老將田衡「一把屎一把尿」從小伍長帶到檄騎將軍的,所以言談也沒什麼忌諱,玩笑道:「老將軍,話可不能這麼說,郁將軍年輕歸年輕,打仗可真是一點都不含糊,不比老將軍你……」

  田衡猛然提高嗓音,「嗯?!」

  石玉廬趕忙嚥下那個「差」字,嘿嘿道:「不比老將軍你好。」

  田衡重重冷哼一聲,眼中卻有笑意,「就這麼說定了,郁鸞刀,石玉廬,還有範文遙你們三人,帶兩萬人馬一起前往葫蘆口外。我帶一萬人守在這裡,也不奢望什麼大破敵騎,終歸要是拖住他們進入幽州的腳步。」

  範文遙眉頭緊皺,欲言又止,給了石玉廬一個眼神,後者心領神會,小聲道:「老將軍,沒你這麼胡亂更改既定行軍方略的嘛……」

  田衡擺手道:「葫蘆口最要緊,到底能不能甕中捉鱉,就看你們這兩萬騎能否抓緊口袋的口子了!」

  雖然懷陽關都護府只有一封秘密軍令傳遞到幽州騎軍,但是在場幾人都能猜測出幾分真相,雖然都感到震驚,但誰不是為此熱血沸騰?

  你北莽董卓要拿流州作為突破口,那我們北涼鐵騎就把你東線葫蘆口大軍給一鍋端了!

  田衡看著這些遠比自己年輕的臉龐,輕聲道:「都是自己人,也不說什麼虛的,三萬幽州騎軍,當時說好北上趕赴葫蘆口的那一萬五千人,年輕人居多,為啥?因為死磕王遂大軍,活下來後,即便有軍功,但不大,肯定跟去葫蘆口沒法比。我田衡這輩子能夠做到正三品武將,足夠了。當年入伍從軍,不比你郁鸞刀是書生意氣,我啊,當年就是要全家餓死,實在活不下去了,才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投的軍,哪裡能想到自己有一天能當上個將軍?想不到的。」

  田衡開心笑了,「也甭跟我廢話,我田衡什麼脾氣你們不曉得?認準的事情,別說老燕頭擰不回來,當年就是在大將軍面前,該咋樣還是咋樣。」

  這個時候一隊斥候疾馳而來,是都尉范奮領銜的一標人馬,跟范奮並駕齊驅的一騎竟然是個孩子,腰間懸著兩把略顯不成比例的北涼刀,就那麼站在馬背上,雙手攏在袖子裡,很有高手風範。范奮跟幾位將軍回稟軍情,前方五十里內俱無北莽馬欄子的身影。

  田衡喊住就要轉身北上的這標斥候,對那個孩子笑問道:「你就是咱們幽州騎軍的小將軍餘地龍?聽說你一個人就在葫蘆口外殺了好幾百的北莽蠻子?」

  孩子板著臉點點頭。

  范奮忍不住拆台道:「田將軍,這孩子其實就是在外人面前臉皮薄,這不剛才還問我嗯,說是等他還完了債,再立了功,是不是也可以當個正式斥候了。這孩子那兩把涼刀,一把是別人送他的,另一把還是咱們標暫借給他的,這不就想著能名正言順擁有第二把涼刀。」

  田衡爽朗笑道:「從現在起,你就是我幽州騎軍第八標斥候的伍長了!」

  餘地龍問道:「你說話管用?我師父說得按規矩來,否則他就不讓我待在幽州不退營了。」

  田衡頓時無言以對,有些下不了台,他敢跟生死相交的燕文鸞耍賴,還真不敢跟那位年輕王爺打馬虎眼。

  郁鸞刀笑著解圍道:「幽州騎軍一切軍務,田將軍說了都管用。而且別忘了,你師父還是我們不退營的普通士卒,所以不用田將軍發話,我郁鸞刀作為不退營主將校尉,讓你餘地龍擔任第八標斥候的伍長,照樣管用!」

  站在馬背上的孩子握緊腰間那柄涼刀,認真道:「將軍們請放心,我這次殺敵絕對比上次多!」

  田衡笑著揮揮手,孩子和斥候都尉范奮一行人策馬離去。

  然後田衡對郁鸞刀三人正色道:「我田衡是從那場春秋戰事中闖出來的老傢伙,如今氣力畢竟不比當年,所以往後北涼就靠你們了。」

  田衡低頭看了腰間第六代徐家刀,抬頭後突然說道:「郁將軍,我這輩子沒留下什麼東西,就一棟值不了幾個錢的破宅子,但是家中還有五柄戰刀,如果……那麼就交由你郁鸞刀替我保管了。以後有機會跟後輩說起,順嘴提幾句有關那個幽州老將的故事,如何?」

  郁鸞刀石玉廬範文遙三人,都默然無聲。

  田衡雙手抱拳大笑道:「告辭!」

  虎頭城攻守大戰正酣。

  一支人數僅在萬人左右的騎軍,以獅子搏兔之勢,悄然離開駐地往東而去。

  為首騎將正是北涼騎軍統帥袁左宗!

  氣勢如虹。

  幾乎與此同時,有兩支從未在戰場上完整現世的騎軍,分別前往涼幽北方交界處的兩座險要關隘。

  兩地關隘皆有重兵把守,清一色的精銳幽州步卒。

  關隘附近方圓百里,戒備森嚴,一直有著無關人等一旦出現皆是殺無赦的鐵律。

  在幾個月前,隨著兩座關隘內增添了一大批密封物品,這兩處更是開始有大量北涼頭等游弩手隱秘游曳。

  兩支騎軍,人數加在一起也不過九千多人。

  一人雙馬也許並不奇怪,但是足以讓人瞠目結舌的是這些戰馬,竟然每一匹都是北涼甲等戰馬!

  要知道在整個北涼,流州只有三千龍象騎軍可以配備甲等戰馬,幽州境內只有三四百匹!陵州則是連一匹都沒有!

  這些分明不佩涼刀也不負弓弩的古怪騎卒,卻無一不是身材健碩膂力出眾之邊軍精銳,其雄健體魄和那股剽悍氣焰,哪怕他們連輕甲都不曾披掛,仍是讓人望而生畏。

  一支是胭脂軍。

  一支是渭熊軍。

  當他們在戰場上人馬皆披甲冑。

  那就是胭脂重騎軍,渭熊重騎軍!

  在虎頭城大戰之際,在流州告急之際,在燕文鸞不得不調動一萬死士步卒增援霞光城之際。

  兩萬幽州輕騎!

  一萬大雪龍騎軍!

  北涼鐵騎中的鐵騎,九千真正意義上的重騎軍!

  將一起出現在葫蘆口外!

《雪中悍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