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五十六章 且放心

  徐鳳年閉上眼睛,深深呼吸一口氣。

  終於換氣了。

  好像他是要借這一口氣,吐盡胸中所有憤懣,並且吸來天下氣運。

  但照理來說,這是最不該換氣的時刻。

  謝觀應嘴角翹起,抬起手臂,一根手指向前輕輕一揮,「非禮勿視。」

  我儒家為天下訂立規矩已經將近八百年了。

  你徐鳳年能夠不向天道低頭,但你既然依舊活在世間,如何能不為天地彎腰俯首?

  隨著這位讀書人的手指指向。

  兩塊玉璽炸向徐鳳年雙眼。

  謝觀應又動了動手指,繼續無比雲淡風輕道:「非禮勿聽。」

  兩塊玉璽飛向徐鳳年雙耳。

  當謝觀應說出「非禮勿言」四字後,如同通靈的第五塊玉璽聞訊而動。

  謝觀應腳下那塊橫出通天閣的梁道大概是不堪重負,開始出現裂縫,崩裂聲刺破耳膜。

  生死一線。

  徐鳳年扯了扯嘴角。

  時來天地皆同力。

  天地有理再有禮,你謝觀應自認為手執禮教規矩,可未必就是這天地的理啊,最不濟那位臨行前托人捎給我一物的衍聖公,他就不覺得你謝觀應占理了!

  只見徐鳳年腰間摔出一枚吊墜,

  所繫之物,四四方方。

  就在五塊玉璽僅有毫釐之差的時候,徐鳳年心念一動。

  非理勿動。

  不但那四方玉璽發出劇烈顫鳴,其餘尚未被謝觀應牽引的四方玉璽也是顫抖不止。

  當年那個世子殿下第二次遊歷歸來,老人指著盤子裡的一塊從藩王身上割下的肉,對兒子說再以後與人講道理,就要靠年輕人自己了。

  此次硬闖太安城欽天監,不管殺人破陣的手段如何凌厲狠辣,年輕藩王擺在面上的神色,始終稱得上溫和冷靜,起碼沒有什麼猙獰憤怒。

  被金色長繩掛在空中的徐鳳年開始提刀而走,「走向」那座通天台,走向那個處處算計他徐鳳年和北涼的謝觀應。

  長繩被拖拽出一個半圓弧度,龍虎山初代祖師爺的鬱壘劍尖和蓮花冠仙人的雙手,都出現雷電交加的驚悚畫面,兩位仙人幾乎同時跺腳,竭力試圖止住長繩的迅猛去勢。

  謝觀應滿臉錯愕,眼神飛掠兩個地方,一個在皇宮大殿的屋脊之上,一個在太安城正南城外,以及同一個視線卻更南方的京畿地帶,驚怒交集,「趙篆小兒,澹台平靜,衍聖公,你們膽敢聯手壞我千秋大業!」

  肩頭依舊被長繩釘入的徐鳳年一刀揮出。

  站在通天台那條橫樑上的謝觀應五指一抓,抓過四塊玉璽列陣一線,護在他與徐鳳年那一刀之中。

  而他自己則一閃而逝,任由先前四方玉璽直直墜向地面,腳下的橫樑更是轟然斷為兩截。

  一刀之下。

  整座巍峨通天閣被一斬為二!

  不知幾百幾千丈的高空,那一刀的餘韻砰然彷彿撞在一物之上。

  兩位仙人面面相覷,視線交錯後,幾乎同時鬆開手。

  徐鳳年一刀過後,轉身獰笑道:「想走?!」

  袖上爬有一縷紅絲的蓮花冠道人喟歎一聲,一手扯過全部長繩,連同那縷繼續就要蔓延至的紅絲一同拽回,任由那兩縷紅絲繞袖肆意飛舞,老道人向捨棄了鬱壘符劍的年輕道人輕輕點頭,後者神色複雜。

  這兩縷猩紅如小蛇的紅絲竟是混雜了韓生宣的死氣和祁嘉節的劍氣,兩人來自離陽朝廷,皆為趙室死而後已。

  用離陽趙室氣數來攻伐龍虎山趙家氣數,自相矛盾,妙不可言。

  想必這就是先前年輕藩王用來破壞仙人無垢的的殺手鑭了。

  下一刻,心知難逃一劫的蓮花冠道人站在面對龍虎山初祖幾步外,輕輕作揖,行辭別禮。

  一人道消輪迴總好過兩人皆亡於人間。

  老道人身後出現一面鏡子。

  正是南海觀音宗鎮山重器,那一口不知鎮壓了多少世間大氣運之人的水月天井!

  老道人被硬生生拽向井中,輕聲道:「天道不崩,香火不熄。恭送祖師返回天門。」

  瞧著才像是老道人晚輩子孫的「年輕」道士,沒有理會蓮花冠仙人的慷慨赴死,只是抬起雙手,捫心自問道:「一,在何處啊?」

  欽天監廣場上所剩不多的龍虎山仙人,一個個露出兔死狐悲的戚容。

  仙人們悲痛欲絕的同時,又夾雜有難以言喻的敬畏。

  此次堪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地聯袂下凡,怎就淪落得如此淒慘境地?

  倒是那兩個相比歷代祖師爺們資歷都要淺薄的龍虎山後輩仙人,趙希夷趙丹霞父子,臉上有些釋然,相視一笑,雖有澀意,但無懼意。

  初代祖師爺的頭頂傳來嗓音,蘊含著濃重的譏諷意思,「在你姥姥家!」

  年輕仙人頓時抬頭,終於有了無法掩飾的怒意,氣極而笑道:「當真以為貧道不敢捨生忘死,與你徐鳳年玉石俱焚?!」

  徐鳳年站在高空中,懶得跟這個仙人廢話,正要出刀之際,突然肩頭一歪,好像給人拍了一下。

  耳邊有一連串話語輕輕響起。

  「小子,不錯。謝觀應那隻老王八的破碗已經給你擊碎,接下來你就別管了。別謝我鄧太阿,我這一劍,是昨天在下馬嵬悟出來的。」

  「這一劍,叫意氣。」

  「嗯,你要是覺得名字取得不行,回頭你幫我取個有氣勢的便是。就像劍九黃最後那一劍的名字,就不錯。」

  「有機會的話,將來北涼關外沙場,你我再見。」

  徐鳳年愣了一下。

  因為鄧太阿的最後一句話,「我鄧太阿走了,又有人來了。那一劍……」

  遠處,曹長卿和洛陽身邊的高牆上,已經沒了桃花劍神的蹤跡。

  白衣女子淡然道:「徐嬰,你留下,我走了。能不見,便不再見了。」

  不等朱袍女子挽留,洛陽獨自轉身揚長而去。

  更遠處,柴青山身邊的兩個徒弟,當鄧太阿出劍時,少年瞪大眼睛,少女卻是閉上眼睛。

  少年少女此時大概還不清楚,他們這次睜眼閉眼,劍道就是天壤之別了。

  柴青山附近高處的江湖大佬們,全部被徐鳳年那一刀和鄧太阿那一劍震撼得摔在地上,狼狽不堪。

  當他們好不容易坐起身,就又人仰馬翻。

  一劍由南向北,又來了。

  不過在那劍走劍又來之間。

  龍虎山初代祖師爺臉色陰晴不定,最後還是忍下那口惡氣,不再望向徐鳳年,向九天之上喊道:「開天門!」

  徐鳳年雙手握刀,望向天空。

  你敢開天門,那我就連天門一併斬了!

  然後那一劍便來了。

  輕而易舉透過了龍虎山初代祖師爺的頭顱不說,欽天監廣場上除了趙希夷趙丹霞父子,其餘仙人照樣被一劍取頭顱。

  徐鳳年殺仙人已經夠快夠狠了。

  這一位,似乎有過之而無不及。

  那位身穿普通武當道袍的年輕人在飛劍之後姍姍而來,不等父子兩位真人回過神,就被抓小雞一般丟擲向天空,臨別贈言:「好好做你們的神仙,天下事自有人間人自了之。齊玄禎與龍虎山的道緣,亦是就此了。」

  然後這個神出鬼沒的年輕道人笑嘻嘻站在徐鳳年身前,攔住那一刀的去路。

  徐鳳年勃然大怒,怒喝道:「姓洪的!」

  年輕道人縮了縮脖子,擠出笑臉道:「世子殿下,你肩上擔子夠多,就別攬這一副擔子了,有小道,有武當,有掌教李玉斧,夠了。」

  徐鳳年怒目相向。

  年輕道人嚥了嚥唾沫,輕聲道:「總不能讓你姐擔心,是吧?」

  徐鳳年嘀咕了一句你又皮癢了不是,下意識就習慣了一腳踹出去,年輕道士往旁邊跳了幾步,也是習慣了自己的畏畏縮縮。

  如果是很多年前,世子殿下會覺得自己那一腳很有高人風範,而旁觀年輕師叔祖與紈褲世子大戰的山上小道士們,更會由衷覺得他們師叔祖真是厲害啊,每年每次躲那幾腳都是如此仙風道骨。

  如今,世子殿下成了北涼王,成了武評四大宗師之一。

  那個膽小但和藹的年輕師叔祖,也成了騎鶴下江南的神仙道人,成了齊玄禎,成了呂祖。

  但是等他們重逢之時,他還是他,他們都還是他們。

  徐鳳年悄悄紅著眼睛,嗓音沙啞道:「你該早點下山的,早一天也好,我姐也能多開心一天。」

  年輕道士抿起嘴,皺著臉,流著眼淚,說不出話來。

  徐鳳年突然一把手摟過年輕道士的肩膀,低聲問道:「有李玉斧幫忙,你還能跟我姐見面吧?」

  年輕道士使勁點了點頭。

  徐鳳年冷哼道:「以後不管哪個你在哪一世,再跟我姐見了面,都要好好對她!要不然我一樣能揍你,呂祖了不起?老子還是那誰誰和誰誰,比你有背-景多了。」

  一個還算有出息的弟弟,生怕出嫁離家的姐姐受欺負。

  應該都是這般故作惡人跟姐夫說話的吧?

  年輕道士哪壺不開提哪壺,納悶道:「你不是跟他們斬斷因緣了嗎?」

  佩好涼刀在腰間的徐鳳年一拳砸在這傢伙腋下。

  後者倒抽一口冷氣,也不知道是真痛還是像早年那般賣乖,憨憨笑著,臉上猶帶著淚水。

  徐鳳年猶豫了一下,「要走了?真不做一物降一物的那個人了?」

  年輕道士搖頭笑道:「我最怕挑擔子了,這種事做不來的。再說了,以前在山上從來就打不過你,就算打得過,以前被欺負慣了,心底還是怕的嘛。」

  兩人並肩而立,一起看著腳下這座熙熙攘攘熱熱鬧鬧的太安城。

  徐鳳年用興許自己才能聽到的嗓音說道:「每次想念大姐,我都喜歡想著她有你陪著坐在鶴背上,那個時候,她一定很開心,在笑。這麼想,我也就不傷心了。」

  年輕道士沒有說話,身形趨於飄渺不定,彷彿下一刻就會隨風而逝。

  徐鳳年嗓音更低了,「有你這麼個……我其實很自豪……姐夫。」

  身邊傳來一陣壓抑得很幸苦的笑聲,「哎!小舅子!」

  惱羞成怒的徐鳳年一腳踹過去。

  年輕道士洪洗象,已經不再。

  徐鳳年呆滯當場,久久回神後,輕輕飄落在欽天監廣場上,走向那座社稷壇。

  拾級而上的時候,彎腰抓起了一捧泥土。

  徐鳳年站在頂部,蹲下身,伸出手,傾斜手掌,任由泥土滑落。

  身穿縞素入門,滿身鮮血站在此地的年輕人閉上眼睛,自言自語道:「爹,娘,大姐……我很好,你們放心。」

《雪中悍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