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雖然極力專注於合計上個月的進貨單,而這個工作早在三天前就該完成了,然而翩然的心神卻總是不由自主地被旁務吸引開去。就像現在,她的視線又愉愉溜向,正在把剛送來的貨物整理至充作貨倉的小房間裡的康墨維。

  他實在不像是做這種工作的人,她第N次想道。但是她也無法反駁他說的話。

  「你不能用你的主觀意識去判斷何人該做何事。」

  他說的沒錯,但她就是不能相信他是屬於這種單純世界裡的人。並不是她看不起勞動工作者,事實上,她一直都很相信這個世界若沒有基層勞動者在支撐著,早八百年前就崩潰了。只是,他那獨特的氣質使他和那些單純的勞動者明顯地劃分開來。

  破產的公司老闆?不,不像,他沒有那種長年坐辦公桌所特有的既蒼白又鬆弛的肌膚。相反的,他雖然瘦削,但當他捲起袖子工作時,碩健結實的小手臂和繃緊襯衫下糾結的肌肉證實了她的猜測,他是個經常運動的人,或者,真的是勞動工作者?她也無法從他所填寫的員工資料表上知道多少他的過去。

  康墨維,年齡不詳,教育程度不詳,父不詳、母不詳、兄弟姊妹不詳(這算是幽默的一種嗎?),曾做過搬運工、大型超級市場事務員、警衛、酒保、建築工人、清潔工、船員……她又偷窺他一眼,他沒有一般勞動工作者所具有的粗魯與無知,卻有著一股神秘而危險的優雅氣質,或許,就是這股氣質促使她違背自己的理智,不顧一切地錄用了他吧?

  半個多月前他來應徵時,一開如,她的直覺就告訴她,這種模樣的男人是不會以單純的勞力維生的。但是無論他究竟是為什麼會前來應徵這份不適於他的工作,把他打發掉無疑地是最安全的做法,尤其是在最近這一段多事的敏感期。

  所以一開始她就直截了當地拒絕道:「我很抱歉,先生,我要找的是一個店員兼守衛,我不認為這份工作適合你。」

  「這正是最適合我的工作,」他把手上的紅紙條放到櫃檯上。「店員兼守衛,雖然我很懷疑你這家店會需要守衛。」

  「你可能是第一次到這附近吧?」得到肯定的答覆後,她繼續說:「近半年來,附近的居民都陸續收到要求收保護費的恐嚇,拒絕的人都受到一些報復懲罰。

  「尤其最近兩三個月以來,他們愈來愈囂張,不但三天兩頭就來搗亂一番,連晚上都會遭到一些飆車族或不良少年的明搶或暗偷。」

  「沒有報案嗎?」

  她聳聳肩。「有啊,那又怎麼樣?我門這個社區不過兩百多戶,派出所的管區那麼大,哪有辦法只專注於我們這一社區?要是只有幾次還好,長期下來他們可也受不了。最後不就只能做個筆錄,要求我們合作出面指證對方,否則他們無能為力。」

  康樂社區是兩個凹字型的七樓電梯大樓桔合而成,一樓是店家,上頭是住戶。

  凹型中間有噴水池中庭,兩個凹字型中間有寬闊的通道互通。原來兩棟大樓的名稱分別是康華大樓及樂華大樓,是二十多年前剛開始流行七樓電梯住宅大樓時興建的。

  「我想對於出面指證這一點,你們應該會有所顧忌。」他淡淡地說。

  翩然有點訝異地打量他一眼。「你倒是挺瞭解的嘛。」

  他不予置評地看她一眼。「你這兒也碰過?」

  「不多,三次而已。」她調侃自己。「他們的手法差不多都快被我愉學到了,說不定我這家店要是倒了,我也可以學著去做這種無本生意呢!」

  「你不會。」

  她瞪他一眼,真沒有幽默感。

  「你瞧,我這裡只不過是一家社區小超商,你看起來實在不像是那種會安於這種小工作的人。」

  「我比你想像中更容易滿足。」

  「我提供的工資不高。」

  「你也提供膳宿。」

  「我需要可以在這裡做久一點而且不怕一些小混混威脅的人,」翩然努力想找出一個能令他轉身離去的理由。「我原來的幫手被最近的一次騷擾嚇跑了。」

  他點點頭。「我還未碰上任何一件可以嚇到我的事。」

  顯然這個康墨維不肯接受「不」作為答案,她懊惱地望著他想道,然後她再度被那雙隱藏著無數神秘的眸子吸引了去。那對冰冷的黑藍色眸子裡面容納了太多滄桑、太多孤獨,而冷漠無情的背後卻又帶著一抹若有似無的脆弱。就是這一抹她根本無法確定是否存在的脆弱,令她脫口說出了幾乎一出口就後悔的話。「好吧,望你不要後悔。」因為我已經後悔了,她想。「你先把行李放到房間裡去,來,你往後面去,左邊那個門是貨倉,你從右邊那個通往後面的門進去,進去以後右邊的門是你的房間,左邊樓梯下面是浴室。我住在二樓,如果需要什麼……」翩

  然後悔不到幾天便開始慶幸自己當時因一時衝動僱用了他。他不多話,工作勤奮、手腳俐落,而且對小型超商的一切經營細節瞭如指掌,關於所有的啡貨、進貨、點貨,商品的排列重點,甚至連帳本的記錄、利潤的計算他都一清二楚,簡單一點說,這家店有他一個人頂著就綽綽有餘了。

  而且他也不在意需守到午夜一點才能關門睡覺(因為順應社區內越來越多的電腦夜貓族的要求),然後次日一大早六點半,就得起床準備七點開門(康樂社區的居民一向早起)。當然,她也不是苛刻的老闆,她總是在午後生意較清淡的時候讓他去補一下眠。

  沒有人知道康墨維的心裡在想些什麼,大部分時間他安靜得像個啞巴。而隨著時間的逝去,翩然卻越來越對自己僱用的這位英俊沉默的員工感到好奇。尤其經過四天前那一個令人驚異的夜晚之後,她更是由衷欣慰自己雇到了這個沉默寡言的守衛。

  當時已是午夜過後一點半多,她送走最後一批客人後告訢墨維先去洗澡後再來稍微清理一番即可,她會負責關門。但正當她把鐵門往下拉到一半時,兩隻突如其來的手,輕而易舉地便阻止了鐵門繼續下降並往上升回。

  「對不起,我們已經打烊……」翩然的聲音倏而止注,她強自壓抑住漸升的恐懼,小混混前三次來搗亂都是在白天或天剛黑時,她從來沒有在午夜時刻碰到過,她情不自禁地想到租書店小姐的遭遇。

  但是一向不認輸的她仍然硬起頭皮,雙眼毫不閃避地直視著面前三個模樣猥瑣的十八、九歲少年,口氣鎮靜地說:「請你們明天再來,我門要休息了。」

  「休息?要不要我陪你啊,小姐?」首先把翩然硬擠進店裡的長髮少年曖昧地斜睨著她。

  另一個右耳上掛了兩個大耳環的少年踱到飲料冰櫃前打開,拿出三罐海尼根邊扔兩罐給同件,邊打開一罐牛飲著。滿臉青春痘的少年則跑進櫃檯裡,取出塑膠袋把一條條的香菸塞進去,然後敲打著早已鎖上的收銀機。

  「阿輝仔,這個鎖住了,叫她過來打開。」

  「你聽到了,快點過去打開!」長髮少年抓住翩然的手臂把她往櫃檯方向拖去,翩然不甚甘願卻又無能為力地被踉蹌拉扯著往那頭去。

  她很明白反抗的結果會是什麼,運氣好一點就只不過再多一些財物上的損失,否則就會像租書店的小姐一樣遭受輪暴。她想,那樣可不太划得來。在緊張與恐懼的侵襲下,她壓根兒早就忘了自己請來的店員兼守衛了。

  然而她的守衛可一點兒也沒有疏忽地的職責。「如果我是你們,我會立刻把小姐放開並向她道歉,然後把你們該付的帳付清,最後,再乖乖自己滾出去,並幫我們把鐵門拉下來。」

  店內的四個人同時轉向後頭突然多出來的第五個人,那個平靜地發出冷硬而具威脅性的傲慢命令的男人。

  他的肩膀非常寬厚結實,光裸潮濕的胸膛肌肉起伏有致,除了一些奇奇怪怪的疤痕外,他的身軀完美而強健。他的頭髮仍濕淋淋地滴著水,牛仔褲可看出是匆忙問套上的,只拉上了拉煉連鈕扣都沒來得及扣上,甚至還光著腳丫子。他面無表情,雙眸深處有一抹狠酷的光芒若隱若現。三個趾高氣昂的毛頭小子並未感受到墨維週身散發出來的危險氣息有多尖銳,兀自仰頭大笑並嘲諷道:

  「老兄,你又是哪兒蹦出來的狗頭蝦蟆臉啊?」

《地下情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