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早春時分,枯寂的枝頭剛冒出新芽,顫抖著一身嫩綠堅強地抵抗著尖峭的寒風,朦朧的雨霧彷彿綴著星辰的絲綢飄拂在槐樹上,宛如披著紗羅冪籬的女人、等待良人歸來的深閨怨婦,那樣無可奈何又不願死心地佇立在朱雀大道兩旁。

  弱柳疾步走出東市,眼見四周已逐漸陷入一片沉黯,胸口不禁湧上陣陣恐慌,抱緊了懷中暖呼呼的油紙包,心頭卻比長白山上的雪猶要冷上三分,唇瓣顫抖著,腳下更形匆匆,穿過一道又一道圍牆相隔而成的幽黑深巷,幾乎是打跌著腳步往盧府趕回去。

  不必懷疑,她又得挨上好一頓打了!

  「你這死丫頭,又給我磨蹭到哪裡去了?囑咐了要你天黑前回來,居然這會兒才給我摸回來,熱的東西都冷了,這樣怎麼吃?你想可以留著自個兒吃嗎?當真是不想活了你!」

  尖銳的咒罵摻雜著一聲聲鬱悶的板子與皮肉撞擊聲在夜空中傳出老遠,不知情的還以為是哪家的奴婢殺人或放了火,犯下滔天大災禍,莫怪主人要將她活活打死。然而,左鄰右舍聽了卻只歎息著拚命搖頭,因為無論抽板子的理由是事實或亂掰,那都僅是借口罷了,唯一的目的不就是想藉機出氣嗎?

  不僅如此,這種事兒也非三天兩頭就發生一次,更非規規矩炬的一天照三餐各來一回,而是時時刻刻都有可能聽見寡居十五年的盧老夫人在為六年前病死的獨子報仇——天知道,這仇究竟是如何歸納出來的。

  「我、我錯了,婆婆,請、請饒了我吧!弱柳……弱柳以後不敢了……」細碎的求饒在哭泣聲中斷斷續續地哽咽著,聽來似是硬抽住了氣,也像是快沒了氣。「求求您饒……饒了弱柳吧……」不管是不是真是她的錯,求饒總沒錯,倘若不吭不聲,那才真錯,因為,婆婆就愛聽她淒淒惻惻的求饒、愛聽她悲悲慘慘的認錯。「弱柳錯了……請饒、饒了我吧!求求您饒了我吧……」倘若聽不到,婆婆便得不到報復的快戚,她的下場可就更悲慘了。

  「開玩笑,我怎能饒了你?饒了你,鈺兒的仇與我心中的怨又該找誰消解?」

  沒了指望的老婦人早在當年便已被哀傷絕望折磨瘋了心,可她惡毒殘酷的所作所為,卻教人連同情都無從同情起。

  「可是那真的……真的不能怪弱柳嘛!」避不開如雨般落下的板子,弱柳只能縮著瘦伶伶的身架子骨躲在牆角落,再拿雙臂抱頭護住腦袋。「何況……何況婆婆還有香蘭姊姊和……和翠蘭妹妹……」

  約莫是打累了,盧老夫人終於喘著氣歇住了手,但還怒罵著,「兩個女孩兒家又有什麼用?早晚是人家的,就好似你,你嫁了出門便是我盧家的人,兩年前你逃回娘家,崔家不也又把你丟了回來!」

  一提到兩年前,弱柳心腔子口更是一陣緊縮戰慄。那回,她再也忍受不住婆婆的摧殘,硬是尋著機會逃回娘家,孰料姨娘又立刻將她送回婆家,婆婆當下就活活打斷她兩條腿,是管家唯恐真鬧出人命來,才不得不喚來大夫為她療傷。

  如今雙腿雖痊癒,可每當她跑得急了,還是會不由自主地跛了起來。

  「那是……那是姨娘她本就不喜歡我,爹又在三年前去世了,所以……所以……」所以姨娘容不下她,同父異母的哥哥和姊姊也容不下她,才又把她給送了回來,不管她在婆家的日子是如何水深火熱。

  「那又如何?縱使她一時心軟留了你,又能留你一輩子嗎?」盧老夫人那張老臉教怨慰扭曲成了鬼臉,襯上那雙狠毒的眼神,不必賣力畫也不必費心去找,活脫脫現成的母夜叉一個,光是瞧著就讓人心驚膽戰。「又要讓你剋死她或你兄姊嗎?遺是允你再據出門,好去剋死別人家的兒子?」

  弱柳抖著唇,更瑟縮了。「那……那不成讓弱柳出家嗎?」好吧!既然婆婆如此憎恨她,姨娘又討厭她,這般長久以來,儘管她一天比一天更淒慘,卻也不見半人出面來幫過她,那麼,佛門普渡眾生,她也是眾生之一,也想讓佛祖渡上一渡,佛祖沒有道理拒絕吧?

  縱使過去至今,無論她求了上天多少回,佛祖始終都沒理會她,但也許是眾生實在太多了,佛祖一時忙不過來,可只要她進了佛門、出了家,佛祖就不能不特別關照一下她這個同在一個門裡的人了吧?

  「出家?」盧老夫人滿懷惡意地笑了。「你以為出家那麼容易嗎?沒有先奉上一大筆香油錢,人家肯收留你嗎?」為免弱柳真逃去出家,往後她的怨氣便無處發洩了,現下便要先杜絕弱柳出家的癡心妄想。「你以為我會為你拿出那一大筆銀兩嗎?或是你姨娘?」

  這還用問嗎?婆婆不可能,姨娘更不可能!弱柳心知肚明,意念不由愈加墜入絕望深淵。原來,想讓佛祖庇護還得花上一大筆銀兩,難怪佛祖一直沒空關照她,因為她連一文錢都沒有。可這麼一來,莫非她這輩子注定要被摧殘至死?

  「總之,」盧老夫人扔下了板子。「你就認命吧!既然你狠心剋死了我兒,我兒的仇便得報在你身上,你逃不了的!」語畢,她便率同婢女離去了。

  又來說這種話,她究竟做錯了什麼呢?

  弱柳哽咽著放下手臂,雖是護住了腦袋,然而,她那張臉卻仍是烏烏青青的一片慘不忍睹。

  
《我家有個小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