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心軟,又多情得要命

「他從小就心軟,又多情得要命。」這男人竟是老熟人了——當年弒父殺兄的華沂的好二哥,荊楚。

說話間,他俯身給自己與身邊的人倒了杯水,那人忙退後一步,低頭道聲不敢,雙手舉過頭頂方才捧住。

這帳中冷冷清清,沒有女人,也沒有奴隸,甚至連一般貴族家中裝飾用的獸皮錦緞、珠寶金銀等物也一概沒有,只是四四方方的一個地灶坑,幾張擦得乾乾淨淨的桌子,上面擺著幾個大小不一的果子,後面便是個屏風,裡面影影綽綽露出同樣乾淨整潔的榻。

「坐。」荊楚輕聲說道,心不在焉地將半涼不熱的清水送入口中,似乎發了一會呆,才繼續低聲道,「他小的時候,待人好得叫我這做哥哥的看了都覺得不忍心,活像個麵團捏成的人。」

那手下人坐椅子只敢掃一個邊,並不敢坐實,神情畢恭畢敬,聞言說道:「如今四少成了東海王,橫掃東半個大陸,想必也該變得心狠手辣了。」

荊楚斜睨了他一眼,笑道:「他的手或許辣,心卻不一定狠。你放心,縱然有二十年不見,我也瞭解他,他這人啊,心裡憂慮太多,如今倉皇逃離後做了十年亡客,雖說今非昔比,可心腸不夠硬是天生的,他本來的多情自然會因此變成多疑。到頭來,他雖比誰都念舊情深,卻也比誰都信不過旁人。你看著,如今東海二十城尾大不掉,華沂自以為擅長制衡,可那不過是墨守陳規守著舊部的作為,他哪裡知道,一代開疆拓土的絕代梟雄不是這個做法的。」

那手下人忙道:「是,首領高見。」

荊楚擺擺手,挽起袖子,就著一個小水盆裡洗了洗手,說道:「天晚了,叫人把小嵋抱過來跟我睡吧,我方才就看那孩子困了,別讓他的哥哥們吵他。」

手下人道聲「是」,隨後遲疑了片刻,猶猶豫豫地說道:「首領……」

荊楚挑起眼皮「嗯」了一聲,只聽那人繼續說道:「首領持身清正,叫人敬佩,但是少爺們年紀都還小,帳中總該有個女主人的。」

荊楚擦手的動作停頓了一下。他前前後後娶過三個女人,然而不知是他克妻還是怎麼的,這三個女人全都死於生育,每人給他留下一個兒子,便像是完成了任務一樣死了,巧得嚇人。

除此以外,這位正當壯年的首領彷彿不近女色似的,過得日子清淡得如同苦修的老人。

「你的女人們都會真心照料不是自己親生的孩子麼?」荊楚的目光掃過,並未曾怎樣,那手下人便覺得彷彿一條毒蛇看了過來似的,忍不住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寒戰,聽了他這句問話,更是說不出別的來,只聽荊楚繼續道,「我這個做阿爹的還顧得過他們,何必叫外人伸手管我的帳子?大長老還攛掇了你什麼話?」

那人囁嚅道:「大長老還說,今日素日裡往來的行商趁著節慶,送上了幾個舞孃,都是極品的美人,叫首領先挑,不然下面的人也是干看著不敢動手的。」

荊楚低低地嗤笑了一聲,擺手道:「跟那個老不休說,我沒那個興致,你們自便吧。」

那人誠惶誠恐地退出了荊楚的帳子,心下只覺得這位首領更加叫人看不透。

他不愛美食,不愛美酒,甚至不愛美人,不愛享受,也不愛擺譜,眼看著三個孩子還小,他對這牙牙學語的親生骨肉還勉強算有幾分上心,可那感情約莫也十分有限——否則如何能狠下心腸來留子去母,叫他那麼年幼的親生兒子,一個個還在吃奶的時候就都沒了娘呢?

他下得去手,狠得下心,勤儉克己,說出來除了是個亞獸之外,荊楚簡直便是完人。

完美得叫人不禁細想,稍一細想,便忍不住毛骨悚然。

這位叫人毛骨悚然的「完人」果然是看透了華沂的心。

刺殺者不過片刻便被他們兩人解決了乾淨,原本制住一人,本想帶回去審問,才走了兩步遠,那人便轟然倒下,氣息全無,竟是死了。

刺客都是生面孔,這一回死無對證。

秋狩節的時候王城裡出了這樣的事,華沂不動聲色地按捺下火氣,沒有驚動歡慶的人們,暗自回了王帳,交代城防仔細排查,沒多大的工夫,他便知道了早晨在城樓附近發生的事。

華沂太陽穴狠狠地跳了幾下。

瑜純父子加入的時候,華沂手中已經有了兩個城,他們帶來了七八十人的部落來歸順,華沂總不好平白收了,這才給了一個長老之位。

那麼是他們因為早晨的事報復長安?

不,應該沒有那麼簡單,長安巡城了一整天沒出什麼事,偏偏是卸下刀劍、傍晚同自己一起的時候遇到了刺客,明顯並不只是針對他一個人。那麼……難道是瑜純父子起了外心?

華沂藉著海中夜明珠的光坐在王帳中,一隻手撐著頭,影子被長長地拖在牆上,一動不動,俊美的臉像是古老的傳說中喜怒無常又至高無上的神祇,手指輕輕地敲打著小桌。

瑜純是個蠢貨,他父親卻是老謀善算,若是他真的起了外心,找這樣兩個刺客來,豈不是太蠢了些?

往這一層裡想,華沂心思迅速轉念——難道是有人故意陷害他們?

誰會故意陷害他們?

一個名字幾乎是呼之欲出——王城中只有七個長老位,如今都已經被沾滿,誰迫不及待地想回歸長老之位?

卡佐,只能是卡佐。

傍晚的時候,長安隨口說出的那句話忽然在華沂腦子裡閃了出來。

「換了班以後路上碰見了卡佐,拉著我喝了幾口,大概是憋得苦了,想找你說情。」

那麼這事……長安他到底知不知情?

他說那句話到底是有意還是無意?

思及此處,華沂禁不住心亂如麻。

他在原地轉了幾圈,幾次三番地想轉身回內室裡找長安問他,站起來又坐回去,過了一會,又忽然抬手叫人進來,面對著那等著聽他命令的侍衛,一句「你去查查,城主這幾日接觸了什麼人」,幾乎便脫口而出。

……又生生地嚥了回去。

那侍衛莫名其妙地被他叫進來,又莫名其妙地看著華沂只是面無表情地盯著桌面發了會呆,便揮手叫他退了出去。

華沂遲疑了片刻,終於還是下定了決心,起身轉回內室。

長安給他留了盞燈,人卻沒有隔夜愁似的,已經毫無心事地睡下了。薄帳中人影綽綽,華沂輕輕地掀開帳子,只見長安側身只佔了半張床,連被子都大半虛搭著,他的頭髮散開,並沒有纏成一片,規規矩矩地繞過脖子,垂在赤/裸的胸口上,唯有一點髮梢卷在空出來的枕頭上,叫他的臉看起來柔和了一些。

他的手臂精瘦卻有力,細緻緊實的肌肉牽連著的骨頭形狀有些突出,平攤在那裡,好像等著什麼人躺在他懷裡似的。

華沂呆呆地看了他好一會,彎下腰握住了長安的手,輕輕地搖了搖,一聲不吭地用這種方法把他叫醒了。

如果你也騙我,如果你也算計我……便富有四海,我孤家寡人,還有什麼趣味?

「你同我說實話,」華沂彷彿認了命似的,俯□,臉上的表情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顯出一種破釜沉舟一般的疲憊,他閉上眼,貼在長安的臉側,幾乎是與他耳鬢廝磨一般地呢喃道,「長安,你同我說實話……」

長安原本睜開一條縫隙的眼睛驟然清明,華沂按著他的手腕,將他牢牢地壓在了被子裡,一時竟然掙不脫。

「什麼?」

華沂深深地吸了口氣,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長安反握住他的手,側過頭去,那離他極近的人竟然是一臉頹敗,忍不住問道:「你又是吃壞了什麼東西撐著了,想起了什麼莫名其妙的事?」

他這話一針見血,華沂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片刻後,華沂放開長安,坐直了身體,看著他的眼睛問道:「你同我說句實話,今早在城樓邊上是怎麼一回事?卡佐有沒有單獨和你說過什麼,今晚……今晚那刺客,你有沒有聽到些風聲?」

今早城樓上的事是意外還是你有意為之?刺客是不是卡佐為了長老之位栽贓嫁禍?你有沒有同他一夥算計我?

華沂這話的意思問得直接,卻也到底過了心,出口時委婉了幾分,以至於長安一時沒反應過來,同他大眼瞪小眼了好一會,室內簡直連一根針落地的聲音都聽得見。

忽然,長安臉色一變,一把抓起放在枕頭邊上的衣服披在身上,指著門口冷冷地說道:「你給我滾出去。」

華沂見他的反應,心裡已經明白,多半此事與他是一點關係也沒有的,頓時一片糾結地放下了心。他本性便是如此,直接當面來問,對他而言,已經是如同刀子刮心一般的難了……然而非是這樣,才能坦坦蕩蕩地不在自己和長安之間留下一點裂痕,哪怕叫那人當面對自己發一頓火,也比在日常裡一點一滴的疑慮、試探、防備,直到再深的情分也無法挽回來得好。

華沂不退反進了一步,輕輕地拉起被子的一角,眉眼垮了下去,做小伏低地說道:「我立刻就滾,你……你還是躺下吧,秋涼你容易心口疼……」

他的話音戛然而止,因為一把單有一側刃的半刀直挺挺地戳在了他的下巴上,刀刃上的含寒意漫上了華沂的皮膚。

長安垂著眼,一張臉看不出喜怒,卻已經是青白一片,長長的睫毛打下眼下一片陰影,惜字如金地送了他一個字:「滾。」

華沂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默不作聲地出去了。

長安僵硬地坐了片刻,忽然一抬手摀住了胸口,心尖彷彿牽了一條極凶險的線,針刺一般,隨著心跳一下一下地跟著疼。

華沂這混賬東西簡直快要氣死他了。

《獸叢之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