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結界外

「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沒被結界覆蓋的地方,我想那就是絕影山。」在臨到出發前,阿爾多是這麼和所有在場的獵人們說的,此時聖殿精英到齊,二十六個金章到了二十個,所有不夠資歷的全都會被留在香芒小鎮當後援,不被允許參加這次行動,阿爾多用一隻手背敲了一下玻璃杯,指關節微微彎曲,在水光下白皙得幾乎不像一個戰士的手,他低低地說,「我希望你們有足夠的心理準備。」

艾美在清點最後的藥物,插話說:「我聽以前挑戰絕影山未果的旅行團成員說,一旦到了半山腰,連最簡單的指南針都會失去作用,好像是磁場異常,無論是什麼儀器都會受到干擾,這是真的麼?」

卡洛斯點點頭。

艾美忍不住追問:「那你上回是怎麼確定方向的?」

卡洛斯笑起來,露出兩顆微尖的小虎牙:「因為我就是一根純天然的指南針,菜鳥。」

阿爾多解釋說:「他對異常能量的感應能力比普通人高很多。」

「哦!」艾美上下打量了一番卡洛斯,好像突然對解剖他的身體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似的,「就好比狗對氣味的敏感度是人類的幾十倍那樣麼?果然上帝也會對頭腦簡單的人做出補償。」

卡洛斯:「說得對,人總得有些特長,就好像你對毒氣的耐受程度遠超平均水準一樣——不然早被自己熏死了。」

「如果你們倆能行行好,稍微消停個一分鐘,」伽爾揉著眉心說,「我就給你們一人發一塊糖,謝謝了孩子們。」

路易絲毫也不受這些傢伙們的影響,他仔細地思考了一下,又瞟了一眼某兩個傳說中「約會」的人弄回的戰利品——變異暗精靈屍體一隻,慎重地問:「所以閣下的意思是,絕影山上很有可能會有我們沒見過的迪腐,高級甚至惡魔級,而且很有可能會像吞噬了鑰匙的黑魚那樣,發生不可思議的變異?」

阿爾多點點頭:「所以我提醒梅格爾特先生,你需要對傷亡做出預期。」

路易沉吟了一會:「恕我直言閣下,我們上絕影山的目標是什麼?要尋找什麼?」

「從深海裡、從高山下、從每一條掩飾的縫隙裡飛來的翠鳥,它只在破曉的晨曦裡鳴叫,在第一縷陽光中離開,飛到誰也看不見的世界裡,等待下一個天明。」阿爾多語氣輕緩地複述出水晶盒子裡面傳出來的哼唱的歌詞,「翠鳥很有可能暗示了絕影山的特產碧羽石,『破曉』是指黎明時太陽將出未出的時刻,也有人認為它是白晝和黑夜的交替,過去的吟遊詩人,確實有把我們生活的世界視為『白晝』、把黑暗生物所在的地方喻為『黑夜』的習慣,如果是這樣,那麼翠羽石很有可能和黑暗世界的能量來源有關係——凱文?華森知道我們要的是什麼。」

路易吃了一驚:「您在暗示絕影山上的某種東西可以作為修補結界的能量來源。」

「沒有暗示,我幾乎能確定。」阿爾多說,「上一次我們和克萊斯托結盟的時候,為表誠意,他們給了我們一副卷軸,那是一個非常強大的禁咒,我想你猜得出裡面的內容是什麼。」

埃文偷偷地對伽爾說:「伽爾導師,我能去麼?」

由於他那溫和得如同幼師的導師突然發憤圖強,可憐的埃文成為聖殿幾十年來第一個實習期出的任務多於正經獵人的實習生,三個月的時間他幾乎跟著伽爾跑遍了整個大陸,人也曬黑了一圈,本來就長得傻大憨粗,這時候臉上還帶著沒來得及刮的鬍子,再加上那一頭鋼絲一樣的炸毛,簡直就像頭大狗熊。

伽爾猶豫了一下,過了一會緩慢地搖搖頭,小聲說:「我覺得……可能不大合適。」

「您瞧,我現在已經不是很暈血了,並且您不是說這趟任務回去以後,就可以給我申請通過實習了麼?」埃文伸手抓住伽爾的衣角,用大狗熊的臉擺出小白兔的表情,可憐巴巴地央求著。

他的手掌佈滿了被戳破的血泡的疤痕,很多已經磨成了繭子:「我保證不給您拖後腿。」

這個保證真是一點也不可信,無數次被坑的伽爾默默地想,不過他畢竟不是路易那種習慣當面否決別人癡心妄想的類型,於是他停頓了一下,還是委婉地建議說:「這次行動並不是我負責的,我說了不算,不如你去求求阿爾多先生?」

埃文立刻變成了一棵霜打的茄子。

伽爾再接再厲:「或者你願意問問梅格爾特教官?」

埃文變成了一棵在被霜打了、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茄子。

伽爾成功地推卸了責任,做正襟危坐狀,假裝沒看見埃文那哀怨地彷彿要洞穿他後背的小眼神。

當天晚上,所有需要上絕影山的人都被要求早早休息,以保持最好的狀態。埃文卻在院子裡驢拉磨一樣地轉起了圈。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沒有卡洛斯那樣的天資,可以贏在起跑線上,可以想像,即使卡洛斯沒有之後那些驚心動魄的經歷,他也一定會成為一個超出同齡人的優秀獵人,埃文也知道,自己也不像導師伽爾那樣,雖然外表看起來隨和得很,心裡卻好像有一塊堅硬的石頭支撐著他,能在別的孩子還在要糖吃的時候,就二十年如一日的近乎嚴苛地對待自己。

他懦弱、膽小、沒有信心,可以說一無是處。

埃文以前覺得這都也沒什麼,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功成名就的,總要有一些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善良好人自願充當分母,烘托偉人的偉大之處。

可他還這麼想著的時候,就親眼看見了艾維斯的死亡,看見了幾乎還沒有他腰線高的小男孩失去了雙腿,被永遠關在了水下不見天日的神殿裡,看見了他那已經叫他仰視的優秀的導師,像苦行僧一樣把自己放在滿是荊棘的路上,每天如同一根繃緊的弦,不斷鞭策著自己。

還有那把靈魂釘在結界古老的章紋上整整一千年的大主教,那字字誅心的教訓。

這一切,都讓埃文開始痛恨起自己的弱小。

埃文?戈拉多先生在院子裡足足轉了二十圈,終於鼓起了勇氣,到樓上敲開了阿爾多的門,所幸這位可敬的先生儘管安排好了自己的退休生活,此時卻還好像要站好最後一班崗一樣,兢兢業業著研究一些關於絕影山的文獻,還沒來得及去休息。

埃文活像檢討一樣低著頭注視著自己的腳尖,哆哆嗦嗦地說:「先、先生,我……我有一個請求。」

阿爾多靠在門框上,身上披著一件外套,淡定地說:「如果你打算請求上絕影山,那就不用說了。」

埃文:「……」

阿爾多表情漠然地要把門關上,心裡疑惑著為什麼伽爾那滑頭小子會攤上這麼一個傻乎乎的學徒。

埃文卻冒著被門縫夾住腳的危險一抬腿卡住了門:「先生,請您聽我說完!」

阿爾多沒什麼耐心地抬手示意他閉嘴,然後語氣放緩了些:「我想我已經提過,絕影山上有很多未知的危險,並且很有可能不在結界的保護之內,我認為讓經驗不足的人員留守香芒小鎮,是減少不必要的傷亡的一種方式——即使我說過,聖殿騎士的天職就是守護,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的獵人的生命是不寶貴的,懂麼年輕人?這裡有二十個金章,還沒到你逞英雄的時候,現在,滾回去睡覺。」

然後阿爾多「砰」一聲合上了門。

埃文有些拙嘴笨舌,覺得阿爾多先生說得每句話都那麼有道理,反駁不出……可是他心裡卻不是那樣想的。

他也是個男人,儘管從來沒有奢望過自己變成一個大英雄什麼的,但是他希望有足夠的力量能保護那些對自己非常重要的人——哪怕是讓他每次見到就小腿肚子抽筋的梅格爾特教官,每次檢查身體都要揩他油的治療師艾美,時常搞惡作劇、但也會笨拙地想方設法安慰自己的卡洛斯,還有……伽爾導師。

他一定是用了很多的運氣才碰到伽爾·肖登先生這麼好的導師。

並不是說絕影山是一個多麼了不起,多麼非去不可的地方,埃文沒有卡洛斯那樣的冒險精神——比起拎著劍衝出去玩命,他更喜歡在家裡煮個湯叫大家一起來喝什麼的。他只是覺得……那麼多重要的朋友都在自己不知道的情況下,到了一個無法想像的危險的地方,而自己只是安安穩穩地待在小鎮上,做一些聯絡員之類的傻事,非常讓人……難以接受。

即使他很弱小,沒有資格這樣想,但他確實是擔心著他們的。

就在這時,走廊裡傳來互道晚安的聲音,埃文抬頭一看,發現卡洛斯背著他的劍,慢騰騰地走上來,他看起來有點累,外套拎在手上,襯衫挽起了袖子,領口的扣子也解開了兩顆,額角還有沒擦乾的汗。

埃文一看就知道,一定是他那努力的導師違反了「早點休息」這個命令,爭分奪秒地又拖著卡洛斯去對練了。

那一刻埃文突然福至心靈,他想——為什麼不去求卡洛斯呢?他一定會同意的!

卡洛斯當然會同意的——他以己度人地認為,上絕影山雖然很危險,但確實是個非常刺激又難得的經歷,如果千里迢迢地趕來,卻只是被扔在香芒小鎮度假,那實在太可憐了。

男人難道不是就應該去戰鬥的麼?

於是他大大咧咧地當著埃文的面敲開了阿爾多的門,哥倆好地勾著埃文的肩膀,直抒胸臆地說:「嘿,我說,明天多帶個兄弟怎麼樣?」

阿爾多:「……」

埃文緊張得手心都出汗了。

「如果你覺得可以,就帶上他吧。」沉默了幾秒以後,阿爾多用一種和剛才公事公辦完全不同的溫和嘴臉,痛快地答應了,「我希望你已經準備好了,戈拉多先生?」

那雙看過來的、犀利的灰眼睛裡分明在說:這回你滿意了吧,還不快滾!

埃文於是見好就收地滾了。

「進來。」阿爾多伸手在卡洛斯的額頭上抹了一把,不滿意地說,「伽爾又拖著你去鍛煉?我不是說了……」

「啊哈哈哈,我去洗澡。」卡洛斯把重劍往他懷裡一塞,轉身就跑。

「唔,」阿爾多把他的劍放好,狀似無意地挑挑眉,「哎,對了,我好像記得,暗精靈是只三級迪腐來著……在那個墳頭山上,我們說了什麼來著?」

回答他的是卡洛斯重重地拍上浴室門的聲音。

第二天清早,他們就從香芒小鎮出發了,沿著情人坡一路往上,穿越小片的農田,走進越來越密集的林子,越過「野獸出沒」的警告牌,然後從古墓地裡經過,就算是上了絕影山。

才過了半山,低頭還能看見山下的小鎮的時候,氣溫就急劇下降到冰點了,他們不得不停下來換上御寒的衣服,凜冽的風中好像捲著某種野獸的呼嘯似的,絕影山依然一眼看不到頭,只剩下一望無際的白。

伽爾緊了緊自己的領口,忍不住問:「這裡為什麼這麼冷?無論從地形緯度以及海拔上看都不合常理——我從沒有經歷過十分鐘的路程氣溫驟降二十多度的事。」

「因為我們已經離開結界了。」阿爾多說。

獵人們神色一凜。

空氣裡漂浮著細碎的雪花,阿爾多在空氣中抓了一把,嚴肅起來——如果說先前只是猜測,那麼走到這一步,就沒有人比結界的締造者更明白他們現在的處境了:「從現在開始,都給我提高警惕,結界外面可不是什麼兒童樂園。」

他的話音沒落,卡洛斯的劍就在誰也沒看清是怎麼回事的時候被拔了出來,猛地插/進了埃文腳下的雪地裡,好像魚叉一樣,從裡面「扎」出了一隻有成年貓咪大小的灰色生物,那玩意長得像一隻地鼠,尾部卻有一根大約二十厘米的長針,閃著鋒利的寒光。

「蠍鼠。」卡洛斯冷冷地說,「四級迪腐,尾針能穿透鐵板,上面的毒素兩個呼吸的時間就能毒死一個人,如果不想被它咬成殭屍,最好注意你們腳下。女士們先生們,歡迎來到沒有保護殼的寒冬之地——這也將是我給你們上的最後一節課:如何讓自己活下來。」

《最後的守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