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暗算

莫匆這段日子覺得很不對勁,也許是西伯利亞來的冷空氣太生猛了,也許是冬天通風少導致的有點抑鬱,反正哪裡看著都非常態非主流。

比如小瑾突然把頭髮剪短了,擦乾淨了那張雲霧繚繞的臉,一本正經地早出晚歸背著書包上學。弄得他們班本來已經絕望的班主任,為自己教化了一塊茅坑裡的石頭一樣頑固的不學好份子而痛哭流涕。

再比如對門的人好像一夜之間變得行蹤詭秘,原來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狀態沒了,鄰里鄰居的住著,卻能一個禮拜都難能碰到一兩面,偶爾碰到了,也沒了以往熟稔隨意的玩笑招呼,大多應景似的點點頭,就擦肩而過了。

還有那長時間以來,他都已經快習慣了的,那種被人窺視的感覺,突然就不見了。

就像整個世界都決定,在迎來公元紀年新的一年之際,改頭換面脫胎換骨了。

他經過附近高中的時候,發現教導主任正扯著嗓子喊:新年要有新氣象。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這種似乎都在平穩中往好發展的新氣象煩人極了。

元旦過後沒多久就放寒假了,小瑾反常地宅在家裡讀書學習,莫匆竟然在她的寫字檯上發現了練習冊這種詭異的東西。而安捷好像完全忘了他還要高考這碼事,儘管據說他的各門任課老師連番找他做工作,他仍然拒絕了任何一個「在自己私人時間」內的補習班。一放假就收拾了行李,背著包旅遊去了。他倒是放心,家裡的鑰匙留了一副在小瑜那裡,告訴她可以隨時過去拿書看。

四哥接過了曹兵所有的東西,包括曹兵的風頭,曹兵的蒸蒸日上……甚至四哥手頭那些明面上的正經生意,也隨著新春採購高峰的到來效益翻番。當初的許老四,總讓人有點斯文敗類的感覺,可是如今境遇變了,人的氣質好像也能隨著天差地別。

鼻樑上仍然是那副眼鏡,可是鏡片後邊的目光卻有氣勢多了,莫匆忙忙碌碌的結果就是餵飽了許老四和陳福貴兩個人的荷包,他自己得到的好處自然也不少,只是……以他現在一個「普通大學生」的身份,沒辦法拿出來用。

莫匆不在乎這些,他在乎的是四哥越來越大的勢力,越來越硬起的底子。

錢不算什麼,利益也不算什麼,這些他的生活都不缺,他的最終目標是翟老炮。莫匆有時候想,即使翟老炮不弄出那些個借刀殺人的蛾子,當初沒有出手陰四哥,總有一天,他還是要找上翟老炮的。

就因為北京城第一號人物只能有一個,翟海東年紀已經大了,又是個殘廢,他霸佔著這位子太久,也該皇帝輪流做了。當初如何英明神武,那是當初的事……如今,不是那個年月兒了。咱們要有自知之明,既然是流氓,就不用太遵循社會上那些個所謂論資排輩的老黃歷。

這個世界上,各行各業都要與時俱進,開拓創新。

莫匆無時無刻不在估算自己和翟老炮的實力,無時無刻不在盯著那頭已經瞎了殘了……老得快死了的獅子的位子。

這是某種,能讓人瘋狂的野心。

有先哲說了,上帝要讓人毀滅,必先讓人瘋狂。這句話說得實在太好,可惜真正的瘋子都拿它當耳旁風。

許老四在這種類似鹹魚翻身,幾十年的媳婦熬成婆的美好感覺裡飄飄欲仙,他也還不明白一個道理——豺狗有豺狗的活法兒,就算整了容,它也幹不了森林之王這差事。

就好比這一天——才破五,餃子味還沒從食道裡消散。許老四在和人談一樁生意,對方是陳福貴介紹來的幾個俄羅斯大鼻子,人高馬大的帶著亡命徒一樣的氣息;一個皮膚黑裡透著黃的柿餅臉翻譯;還有幾個運貨的。

他沒帶黑衣過來,畢竟黑衣是他的秘密武器,曝光率太高不好。

俄羅斯人能喝酒這點許老四總算是切身體會到了,多烈的伏特加人家喝下去跟灌汽水似的,臉不紅心不跳,他知道自己有多少斤兩,陪也不是,不陪也不是,稀里糊塗地也沒少往肚子裡灌。

可事實證明,中國的土著腸胃果然對這幫北極熊的洋酒有點水土不服,好容驗了貨,一手收一手掏錢兩清了,他這才吁了口氣,說聲不好意思遁去洗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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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老四在衛生間拉好了褲子,晃了晃腦袋,自我感覺還算良好,至少神智是比剛剛清醒些了,他以不規則的行走路線來到了洗手池,小腦還沒從五迷三道狀態回過味兒來,就著池子洗了幾把臉,才要抬起頭來,卻猛地發現自己後腦勺上頂了一個讓人覺得不那麼和諧的東西。

許老四登時出了一身虛汗,喝進去的伏特加從毛孔裡瞬移,頭皮一炸就醒了,他戰戰兢兢地直起腰來,鏡子無比忠誠地反射了他身後那位仁兄的柿餅臉——友情客串翻譯的柿餅臉兄雖然長得寒磣了點,不過說不上驚悚,驚悚的是他手上那把P7M13。

看著許老四喉嚨滑動了一下,柿餅臉陰陰地笑了一聲,以那段經典的「破喉嚨」台詞的口氣說:「四哥,你手下的兄弟,現在都歇下了,不用擔心。」

許老四眼珠骨碌碌地亂轉,努力抑制住不讓膝蓋發顫,從喉嚨裡擠出幾個字:「你們……俄國鬼子……」

柿餅臉把槍口往他腦袋上用力戳了戳:「來的時候,人跟我說四哥是個酒囊飯袋,原來看低了四哥了。」他頓了頓,又補充說,「依鄙人看來……四哥是個高等的,有一定智能的酒囊飯袋。」

他猛地把許老四的手臂扭過來,把槍口往下移,抵住他的後心:「對不住,鄙人受人之托,您再高級,也得跟鄙人走這一趟了。」

屈原何以斷送於楚王,武侯何以失意於後主……古來所有良臣不遇明君的悲憤,大概在不久以後,始終對歷史抱有濃厚看熱鬧興趣的莫匆,會有一個更切身的體會。

或許這個故事是想告訴我們,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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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捷只走了半個月多點的時間就回來了,事實上他走得也並不遠,都沒出河北省。沿著那條已經接近於廢棄的鐵路——曾經太著名的京包鐵路線,從北京城出來一路向北。

冬天不是一個熱門的旅遊季節,沒有那麼多美好的風光,特別是在這古燕趙地。可是你永遠能看到意想不到的東西。

都說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從燕山山脈腳下經過的時候,才體會到了這個地方的內涵,和南方相比,這裡的山算不上高,也算不上險峻,可它們那灰濛濛的、裸 露在外邊的巨大山石,就是有本事叫人心生悲涼。

枯死的樹枝在那些石頭縫裡鑽出來,或者孤獨地守候著,靠近山村時候隨處可見的簡陋墳塚。烏鴉或靜謐地停靠,或沖天而起,聲聲啼叫。嶙峋的山石硬劃過朔北的寒風,好像能被迫發出某種悲憤的嗚咽。

還有那些破舊的房屋……那些偶爾可見的,至今磚頭已經不在、黃土坯卻依然堅守的城牆所圍成的四方古城。

傳說中穆桂英點將台和楊六郎石像的舊跡,沒有被旅遊業開發的破敗的古長城,這曾經狼煙升起的地方——

安捷之前並沒有來過類似的地方,上課的時候,讀到某首描繪邊塞的古詩閱讀,才臨時做了這樣的決定。他忽然就明白了「不到長城非好漢」的意思,這長城指的絕不應該是京郊那一小段被中外遊人充斥的地方,那旅遊旺季的時候走一步要停很久的地方,而應是這荒郊野嶺處殘存的、好似帶著刀劍傷痕的身軀。

這是條,男人一生中最少要走上一次的路。

一出了關,來自北方的冷空氣沒了山脈的屏障,便越發地肆無忌憚開,尤其是在有風的時候,中原地區的人也許無法想像那種冷,不是陰冷,不是寒冷……而是那種,吸進去好像就會傷了呼吸器官的凜冽。

安捷最後一個停駐的地方時壩上草原,然後他覺得自己差不多該回去了——他忽然間有些不放心莫家那一對雙胞胎的小女兒,特別是情緒失常的莫瑾,這種有所牽掛的感覺,好像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他到家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安捷背著簡單的行李,穿著一身破破爛爛髒兮兮的衣服,腳微微有些瘸——這年輕的身體素質當然沒話說,可是顯然硬件上不大支持他一下子走那麼遠的路,腳底下磨了不少泡。

因為腳疼他沒走大門,抄了下近路,所謂的近路是小區旁邊一個不該有門的地方,因為年久失修,開了個小口子,物業收錢不辦事,這口子一直沒弄好。

這地方靠著小胡同,沒路燈,到了晚上挺昏暗的,安捷本來一隻耳朵帶著耳機慢悠悠地往裡走,卻突然頓住腳步。

他緩緩地把耳機從耳朵裡拉出來,掏出手機,按亮了屏幕,照著自己的腳底下——那裡有一攤暗紅色的液體,沒有干,然後安捷慢慢地把手機舉高,順著那液體的痕跡……

荒蕪的牆角處靠著一個人,頭歪在一邊,外衣衣擺把血跡掃出一大片痕跡,微弱的光打在那人的臉上,安捷有那麼一瞬間屏住了呼吸——

莫匆。

作者有話要說:順便懷念了一下很多年沒走過的京包線~~

抬頭四十五度憂鬱狀望天,有多少人暗暗希望小莫子童鞋搶救無效呢?

人生啊~~~

《逆旅來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