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沉默的父親

雨衣包裝男動了一下,安捷微微定住腳步,沒有回頭,拖著壓得低低的長音說:「如果我是你……就不會亂動,你可還欠我一顆炸彈呢。」

他慢慢地靠近著坐在輪椅上的人,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顯得很放鬆,就像只漫不經心地走過野羊群的食肉動物,評估著對方,也評估著自己,以找尋那個一擊必殺的角度。有的時候,雄狐,不僅僅是狡黠。

輪椅上的人靜靜地坐在那裡,一聲不吭,安捷把槍微微舉起來,離著大概一尺左右的距離指著他,卻不肯再往前走了,感覺那人的目光透過遮住了臉的巨大兜帽穿過來,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冷冷的,就像是變溫的爬行動物。

一時僵持。突然,輪椅上疑似R?李本人的那位笑了一聲,和磁帶裡面不知靠什麼機械發出來的、尖銳而不自然的聲音一樣,他輕輕的,甚至是口氣柔和地叫:「飲狐。」

安捷笑了,眉目彎彎,五官一下子柔和了走進來的時候那種陰冷,就像對面的只是一個多年不見的老朋友:「李,沒想到真的是你。」

R?李慢慢地從袖子裡把手伸出來,安捷注意到他的手,極枯瘦,抬起來的時候,有種古怪的不靈便,他把兜帽取了下來,然後安捷見到了那張臉。

他終於明白了,為什麼這不可思議的老人,說話會變成這樣的腔調。

李沒有頭髮,安捷甚至覺得,他連頭蓋骨都沒有,整顆腦袋的上半部分都是用某種金屬打造的,右眼明顯是假的,泛著冷冷的、沒有溫度的金屬光澤。沒有嘴唇,應該是嘴巴的地方,只剩下一條縫隙。下巴上有一刀長長的刀疤,旁邊是翻起的皮肉,一直延伸到喉嚨處,那裡有個小小的,幫助他發聲的裝置。他的雙頰上所剩無幾的人類皮肉黯然無光地凹下去,皺紋和老年斑叢生,就像拍完恐怖片沒卸妝的。

安捷皺起眉,李卻笑了,他不笑的時候已經能嚇壞花花草草,笑起來簡直就讓人恐怖到噁心——臉上那條縫隙往兩邊咧,微微張開,露出裡面灰黑的牙床……和一排金屬做的假牙,他的笑聲從喉嚨裡伴著古怪的氣流響傳出來:「怎麼樣,嚇著了麼?」

安捷歪起頭,好像仔細打量著這個人一樣。停了一會,他平靜地說:「幸好我有先見之明,沒把槍頂到你額頭上,你這鐵板腦殼防彈麼?」

李漸漸收斂了笑容,死死地盯著這個好看的年輕男人。很難描述R?李臉上是什麼表情,一般來說,那樣的臉上,無論他扭曲成什麼樣,正常人都難以用正常的觀點去判斷,安捷覺得對方唯一一隻屬於天然生長的眼睛看著自己,那一剎那,好像露出很複雜的神色,然後該是嘴的地方再次彎曲成一個往上的弧度,安捷判斷這應該是在笑,儘管他不明白有什麼好笑的。

李搖搖頭,他只能極小幅度地動作:「我聽說你被那小姑娘一刀捅進了醫院,還以為安飲狐已經廢了,沒想到,沒想到……」

安捷斜瞟了一眼默無聲息的包裝男:「就算真是個廢人,剛剛被送了顆炸彈當禮物,也不好太窩囊吧?」

包裝男突然開口,還是那乾巴巴的,變聲器裡傳出來的聲音,安捷突然很想拆開他的包裝紙,看看裡面到底是什麼瓤,至於這麼藏著掖著:「我知道那炸彈炸不死你,可是沒想到你非但沒有離開那個地方,反而會追上我……還找到了這裡。」

安捷歎了口氣,好像不知道說什麼好似的,表情有幾分無奈。他看著李,以某種欣賞物品的眼光,隨後輕輕地說:「你如果想到了,他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子,半人不鬼地堆在這。李,您說是麼?」

李瞇起眼睛,陰冷的眼睛盯住安捷。

「您說是麼?」安捷不怕死似的,又問了一句,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這男人的表情,如同十年前一樣冷酷無情。

半晌,R?李居然極慢極慢地點了下頭:「你說的有道理。」他說,身上抖動著的肌肉放鬆下來,靠在輪椅背上,似乎有什麼把握似的,「你說的有道理。可是飲狐,你現在,是要殺了我嗎?」

這時被安捷一個手刀放倒在地的十六緩過口氣來,慢慢地爬起來,卻站在門口不敢輕舉妄動,安捷偏過頭去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移回到自己手上的槍上,看了看R?李,把槍口微微往下壓了些:「你篤定了我不敢?」

李笑起來:「不是不敢,是不能。飲狐,我想了很久才明白,你最大的弱點是太細緻,凡事比人多想幾層,如果不是篤定,絕對不會出手,十年前我太相信你,讓你知道了那麼多不該知道的事情,讓你把我摸透了……可是現在,換成我掌握著你不知道的東西,你說,這是不是很危險?」

安捷點點頭,垂下眼睛,下一刻,他突然調轉槍口,扣動了扳機,所有人都沒料到他突然發難,十六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低頭看著自己胸前突然開出來的血花,隨後載到下去。雨衣包裝男迅速地抽動了一下,被安捷一句冷冷的「我告誡過你不要亂動」給釘在了原地。

一氣呵成,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李從嗓子眼擠出兩個字:「漂亮。」

安捷不理會他,轉過頭去直直地盯著坐在床上的包裝男,黑洞洞的槍口指向他,這在別人手裡,可能只是個威脅……可是在安飲狐手裡,就沒人敢說,那玩意什麼時候會翻臉不認人,真的迸出槍子來。

「我問你,你——或者李,你們兩個人都可以回答,打不打死你,我會再考慮,你們最好快說,否則在不知道這裡隔音效果怎麼樣的情況下,我沒有那麼大的耐心。」安捷說,「莫燕南是什麼人?」

包裝男扭頭去看R?李,這老而不死是為賊的東西根本不在乎安捷的威脅,仍然一副四平八穩的樣子。安捷二話不說直接扣了扳機,子彈險險地從包裝男肩膀上擦過去,離他的腦袋只差幾公分:「我說了我耐心不好。」

「我只是沒想到,你第一個問題是問莫燕南。」李開了腔,他用感興趣的眼神看著安捷,「飲狐,當年木蓮就說你骨子裡其實是個好人,我還當笑話來著……怪不得你能被她迷成那樣,這女孩聰明到幾乎稱得上是智慧的地步,可惜了。」

他歎了口氣,好整以暇地看著安捷的牙關咬緊了,握著槍的手突然間露出青筋來。

李說:「莫燕南是我的合夥人。我需要一些歷史方面的資料,我需要這樣一個精通歷史的人……」

「莫燕南?」安捷嗤笑一聲,「你在說夢話?我這雙眼睛還沒瞎,他這樣的人會和你扯上關係?」

好像故意刺激他一樣,李搖搖頭,又一次提起崔木蓮:「飲狐,我說你不如你那個木蓮,你總是不相信。老莫的妻子是什麼樣的人?雖說最後離婚了,可是你能想像他們結合的可能性麼?老莫的兒子又是什麼樣的人?比起你自己來……恐怕也只是年齡和閱歷的差距吧?還有他那小女兒……嘖,真是能幹,這樣的孩子,連我都要羨慕。」

安捷沒做聲,靜靜地等著他說。說實話,莫燕南這三個孩子,除了莫瑾,他一直覺得那兩個不是都親生的,要是老書獃子有他兒子女兒一星半點的心機,哪至於這輩子就混得那麼狼狽?

「老莫也年輕過,」李慢條斯理地說,有點像是說評書的,「他年輕的時候和他的兒子有點像,當然,沒那孩子那麼偏激,可是他也有野心,想向所有人證明自己,那時候搞的一個東西,發表出論文,可是沒人能欣賞……」李頓了頓,看著安捷,耐心地解釋,「這是什麼東西,恐怕我當年沒讓你知道,現在也不能告訴你。」

「然後?」

「所以我們一拍即合,」李這時做了個動作,他把自己的兜帽重新拉上,枯木似的雙手縮回誇大的衣服裡,聲音輕得好像一吹就消散了,「可惜了……可惜莫匆出生以後,他突然不想和我再合作研究下去,我一直沒想通這是為什麼。飲狐,你說,這是為什麼呢?」

「別拖延時間,想讓我打死他麼?」

「嘖,你這孩子,真是——你說他不合作也就不合作了,買賣不成仁義在,我還能難為他嗎?誰知道,這老莫一個沒想開,居然把那些他辛辛苦苦弄出來的心血給毀燒了乾淨。」李好像很惋惜似的,「燒也就燒了,反正人在那,還可以重做,可他居然誤喝了我一個朋友留下的藥水。」

安捷的喉嚨有點發乾,那個奮不顧身地去救一個陌生人的老莫……

李沉默了好一會,才繼續說:「我們發現的及時,把他送到了醫院。可是已經有點晚了,人雖然救回來,可再也不是以前的那個莫燕南,他變得很膽小,受到藥物創傷的神經極敏感,一有風吹草動就會嚇著他,精神很不容易集中,記性也變差了好多。好好的一個人,就這麼毀了……」

「你可以閉嘴了。」安捷低低地說,他心裡忽然有什麼東西,好像急切地想要衝出來一樣,壓在裡面堵得難受。

有這麼一個父親,年輕的時候意氣風發地為了事業、為了那些身外之物鋌而走險過,可是……安捷不知道是不是這麼長時間以來,一直代老莫看著他的三個孩子,也生出那麼一點做父親的感受,他忽然能理解莫燕南為了家人,為了妻子和孩子,義無反顧地想要犧牲掉自己的那種心情。

幾十年來他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即使面對妻子的背棄和孩子們的疏離,他也從未提起過一句那些為了他們而放棄的理想、人生、甚至差一點就是整個生命。

孩子們一個個地長大,迫不及待地離開他的庇護,卻永遠不能理解這份父愛埋得有多深。

「你可以……閉嘴了。」安捷攥起來縮在衣袖裡的手有些抖,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我再問你,為什麼我在大沙漠裡,會遇到莫燕南?」

R?李沉默。

「說、話。」

「飲狐,我很抱歉,雖然你今天晚上做得極漂亮,作為獎勵……我只能回答你一個問題。」他說,這時掛在房間裡的那個大鐘突然響起來,各種報時的聲音此起彼伏,安捷悚然一驚。

整塊的地板突然陷落,安捷匆忙間只來得及翻到身後的床板上,借力跳起來抓住頂上的吊燈,腳底下傳來R?李愉快的聲音:「我就知道你下意識的第一個反應是這個……忘了說,飲狐,這裡可是我的地盤啊……」

瞬間地板又恢復了原樣,安捷皺著眉跳下來,把槍插回腰裡,這老不死的妖怪!今天晚上的這個機會,看來他已經錯失了。

忽然,他感覺到了什麼似的,猛地回過頭去,從門口慢慢地走出一個人來,臉色灰敗得嚇人,安捷喉頭一緊,輕輕地喚了一聲:「莫匆……」

作者有話要說:寫完老莫,突然不想說什麼了

《逆旅來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