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催眠

陸遠已經不再抗拒坐在治療室裡和孟凡宇聊天了。

最近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很多,每一件都讓他這個從來不相信鬼神靈魂之說的人對自己的精神狀態產生懷疑。陸遠很堅定,他不相信還有死後的世界,如果一定有什麼地方出了問題,那麼只可能是自己本身。

孟凡宇走到CD機旁邊,猶豫著要放哪張碟,想了半天,從一撂碟的最下面抽出一張,沒有封面,沒有名字,看上去像是自己刻錄的。

音箱裡傳出流水的聲音,還有風輕輕掃過落葉的沙沙聲。

陸遠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靠著,看著還站在CD機前發愣的孟凡宇,問了一句:「你是打算讓我自我催眠嗎?」

孟凡宇轉身走到陸遠身邊坐下,衝他笑笑,聲音變得很柔和:「閉上眼睛吧。」

陸遠閉上眼,耳朵裡傳來流水,風聲和著孟凡宇低沉而緩慢的嗓音。

「現在你很放鬆……從現在開始,你內心變得很平靜……你進入另一個世界……沒有煩亂,沒有心慌……你現在只能聽到我說話……你的呼吸很深……」

孟凡宇看著陸遠慢慢進入睡眠狀態,呼吸很均勻,也很平靜,為了防止出現上回的意外,他又接著輕輕地說:「你的身體是自己的,只屬於你自己,沒有人會讓你失去它,不會有任何東西能進入你的身體……」

陸遠看上去很平靜,沒有任何異動,呼吸也很正常。

「陸遠,你能聽到我說話嗎?」孟凡宇看了一眼手上的表,按下了錄音筆的錄音鍵。

「能。」陸遠回答的聲音很輕。

「現在你能看到什麼?」

「很黑,什麼也看不見,天黑了。」

「天沒有黑,天是亮著的,我們正一塊逃學去後山……」

「啊,翻牆出去了,被捉到要罰跑十圈操場。」

這是陸遠和孟凡宇初中時候經常做的事,自習課時假裝上廁所,然後翻牆出去,爬到學校後山上去看風景。陸遠那時候話很少,只在看風景的時候有一搭沒一搭和孟凡宇聊幾句,就是在那段日子裡,孟凡宇知道了陸遠的一些事,沒有家人,沒有記憶。

他試著引導陸遠往前回憶,小學時的事,如果沒有記錯,小學二年級之前的記憶,陸遠是完全沒有的。

「你現在在哪裡?」

經過了很長時間的引導,陸遠開始慢慢接近八歲時的記憶,孟凡宇看了一下時間,過去了四十分鐘。他捏捏眉心,很累。

「在家。」陸遠輕聲回答。

這兩個字一出口,孟凡宇猛地抬起頭,就是這裡了,之前陸遠提到的只有學校和福利院的宿舍。在家,陸遠很少這樣表達,他一般只說宿舍和「我屋裡」。

「家裡還有誰?」

「只有我一個人,好冷。」陸遠皺皺眉。

「是冬天嗎?爸爸媽媽呢?」孟凡宇耐心地一點點問。

「不知道,看不到他們。」

他站在飯廳裡,桌上放著幾個盤子,裡面有些剩菜,不知道放了多久,都已經變質了,長出一片片白綠相間的絨毛,洗碗池裡堆滿了沒有刷的髒碗,也同樣長出了綠毛。

他很餓,他覺得很冷,他一直在吃冰箱裡的零食,餅乾,話梅,可是今天已經吃完了。

家裡沒有人,他從飯堂走到客廳,電視開著,沒有影像,只有跳動著的黑白色雪花點。他走過去,在電視開關上按了一下,電視閃了一下,變成了黑色的屏幕。

他又轉身走向臥室,門緊閉著。他推了一下,沒有推開。

「媽媽,」他小聲地喊著,用手在門上拍了幾下,「開門,開門。」

沒有人回答他,也沒有人給他開門。

他把眼睛貼到鎖眼上,想看清裡面的情況,可是很黑,他什麼也看不見。他只能聞到一種奇怪的味道,很難聞。有點像飯廳裡那些壞掉的菜發出來的,可比那個味道要更強烈的,這種臭味讓他害怕。

他很孤單,他不知道媽媽為什麼不開門。

他轉身到客廳裡,一個一個抽屜拉開,他想找到鑰匙,臥室門的鑰匙。

「找不到。」陸遠說。

「找不到什麼?」

「鑰匙,怎麼也找不到。」

「找到了,你找到了……」孟凡宇說,你肯定找到了,你究竟看到了什麼。

鑰匙在媽媽掛在客廳門後的外套口袋裡。他拿著鑰匙,不知道應該用哪一把去開門。他一把把地試著,希望聽到鎖打開的聲音。

「媽媽開門。」他帶著哭腔,一邊喊,一邊將鑰匙一把把插到鎖眼中。

門鎖終於發出了「咯」一聲,打開了。

他推了推門,門開了一條縫,一股冷風從縫裡刮出來,帶著強烈的臭味。他後退了一步,突然很害怕,這種地獄般的氣息讓他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臥室裡很暗,窗簾都被拉上了。可是他還是從門開著的縫裡看到了。

眼前的情象讓他無法思考,無法移動。

穿著睡衣掛在吊燈上的媽媽。

同樣穿著睡衣撲倒在媽媽腳下的爸爸。

「媽媽……」他顫抖地推開門。

媽媽的脖子以幾乎要折斷的角度彎曲著,雙眼突出,已經變成了灰白色,卻還是死死瞪著。

血。

爸爸全身都被血浸透了,身上的衣服已經變成了暗紅色。

「啊——」他終於從喉嚨裡發出了一聲驚恐地叫聲。

孟凡宇跳起來衝過去一把抱住在深度睡眠中掙扎的陸遠,汗水已經浸透了他的衣服。陸遠掙扎得很厲害,孟凡宇幾乎按不住他。

「陸遠,聽我的聲音,聽我說話。」孟凡宇有點後悔剛才沒有及時控制,他是太著急了,現在陸遠的狀態很危險,他已經根本不能再聽見孟凡宇的聲音。

陸遠看到的場面對他來說是很大的衝擊,他面對這一切的時候並不是現在這個可以平靜面對屍體的法醫,他體會到的所有一切,都只是八歲時的陸遠所感受到的。

只是一個同時失去父母,並獨自一個人面對如此慘狀的八歲孩子。

孟凡宇把陸遠按在沙發上,但陸遠掙扎的力氣很大,他是受過訓練的,現在在這種極度驚恐的狀態下,爆發出的力量讓孟凡宇幾次都差點被掀出去。

孟凡宇給病人做催眠的次數並不算少,他甚至接待過執意要回到前世去看看的病人,但像陸遠這樣,在如此強烈的刺激下都不能驚醒甚至無法喚醒的情況,他還是第一次遇到。

必須讓他馬上醒過來,這樣下去太危險,孟凡宇鬆開陸遠,衝到CD機前,按了幾下。剛才的流水和風聲消失了,再次傳出來的聲音變成了極低的沙沙響,如果不仔細聽,幾乎分辨不出來。

這種聲音傳到陸遠耳朵裡後,他終於停止了掙扎,一直緊緊繃著的身體慢慢軟下去。幾分鐘之後,呼吸回到了之前的頻率。

「陸遠,聽到我說話了嗎?」孟凡宇走過去,擦擦了陸遠額頭上的汗水,問了一句。

「聽到了。」

「好的,現在你還是很放鬆,很舒服,你可以睜開眼睛了,就像早上睡了懶覺那樣醒過來。」

陸遠睜開了眼睛,但還是躺著沒有動,孟凡宇也沒有出聲,只是起身關掉了CD機。治療室裡很安靜,陸遠愣了很久,才把頭轉向孟凡宇:「我這是做夢還是真事?」

他能記得剛才看到的東西,那種身臨其境的絕望和恐懼,那種強烈的孤獨和無助感讓他半天回不過神來。這是他的事?他的家?他的父母?他看到的就是自己已經忘掉的某段記憶?

「這是你的記憶。」孟凡宇倒了一杯水遞給他。如果沒有意外的話,這就是讓陸遠失去記憶的原因,八歲的他無法接受也無法面對父母雙雙死在臥室裡的慘狀,把這份記憶永遠地封閉了起來。

「就因為這個?」陸遠有點疑惑,只是因為這個事件嗎?如果只是因為這個,又怎麼解釋他的夢,他不斷聽到的聲音,聞到的花香,他對心理學沒有瞭解,這些能造成他現在這些幻覺嗎?

「目前看來只有這個,再往前還有沒有什麼事,就不清楚了。」

「那繼續,」陸遠揮揮手,「再往前……」

「改天吧,今天不行。」孟凡宇打斷他,點上一支煙。陸遠不能再做催眠,不僅是今天,以後也不能再做,太危險。如果之前還有什麼事情發生過,陸遠這樣的狀態,也許永遠都不會再回到正常狀態,自己不可能每次都用非常手段喚醒陸遠。

「為什麼不行?」陸遠有點不解,一直以來想讓他做催眠的就是孟凡宇,現在自己肯配合了,他卻不同意自己再做了。

孟凡宇把錄音筆遞給陸遠:「你聽聽吧。」

陸遠沉默著聽完了整段錄音,他沒想到自己會有這麼強烈的反應,他甚至覺得自己的反應超出了他當時感受的到恐懼。

「你剛不是叫醒我了嗎,下次一樣就行。」陸遠不想放棄,他覺得自己才剛剛摸到了自己塵封往事的一個小角,現在就這樣說不繼續了,他不甘心。

「我沒把握,如果叫不醒你怎麼辦,你會……」

「會瘋掉麼。」

孟凡宇沒有說話,吸了口煙,慢慢吐出來,隔著變幻的煙霧看著陸遠:「如果不再做催眠,你自己有什麼想法沒?」

「去查檔案,」陸遠想也沒想就回答了,「這不是單純的自殺,這樣的案子會有存檔。」

「去查吧。」

陸遠喝了一口水,看著手裡的杯子,輕輕晃了晃,杯子裡的水漾出一圈圈小波紋,盯著杯子裡的水,他想起一件事:「凡宇,我聞到的那種香味,可能是海棠。」

「你怎麼確定的?」孟凡宇夾著煙的手微微地顫了一下,他把煙掐滅,手放到口袋裡。

「我還沒想明白這事,」陸遠皺皺眉,「我在鄰居家裡聞到了,他說是海棠。」

「是麼?他能聞到?」

「這就是我覺得奇怪的,他為什麼能聞到,而且他滿屋子都是這個味,身上也是,可是我平時也從沒在他身上聞到過,就今天早上……」陸遠仔細回憶了一下,他和蘇墨接觸的次數不多,但很近距離地待著也從沒聞到過他身上有這種味道,「他還說這是埋了死人在下面的海棠才有的味道……」

孟凡宇不說話,只是靜靜坐著。

蘇墨,你還真是什麼都敢說啊,果然是不擇手段了嗎……

「我先走了。」陸遠突然像是想起什麼事,站了起來。

「現在就去查檔案麼?」

「查檔案還要先辦手續,」陸遠頓了頓,「我想先查查蘇墨。」

《鬼影實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