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她說:「老大,我沒有想到湘湘會這樣。真的,我沒有想到。」

莫向晚溫柔地看著她,給她一個鼓勵的眼神,期待她將一些話講出來。

鄒南把銀勺放下來,雙手平放在膝蓋上頭,垂下頭。這樣一個認罪的姿態。

她說:「這個圈子,太複雜了,我沒有想過一環套一環,會把人逼到這樣。」

這是莫向晚知道的,理解的,甚至也是洞悉的。

鄒南不熟練,說著這樣話,口氣都在顫抖。

「湘湘有抑鬱症,我跟著她的時候就有了。她認為自己很出色,比比賽的很多選手都要長得漂亮,唱的也好。但是羅風在她剛紅的時候就提出分手,理由是她給的壓力太大了,她希望羅風能夠拿到劉燁這樣的成績。但她又看不慣溜鬚拍馬,看到羅風為了上一部戲,追著導演後面要角色。她跟我說,她最看不得男人摧眉折腰事權貴。可是分手以後,她又不甘心,天天打電話糾纏羅風,讓羅風避她不及。」

莫向晚無聲歎氣,完全能夠想像這樣一個矛盾的林湘。不甘又自傲。她比表面清高的葉歆更加清高。

她說:「她之前的自殺,不完全是為了羅風?」

鄒南點點頭:「她覺得沒有面子,她覺得按照羅風和她的關係,應該對媒體說一些能夠幫她的話,但是羅風完全站在自己女朋友的立場說話了。這之前,這之前——」鄒南擦了擦眼淚,聲音微顫,面色煞白,她終於說道,「老大,你知道林湘最早的時候拒絕過一個有身份的人。」

莫向晚跟著面色慘淡,她忽然能想到其中關節,問:「當初你是林湘的助理,她怎麼認識的那種人?」

鄒南擦乾眼淚,放低了聲音:「老大,做我們這行的小菜鳥,每個月只有這一點薪水。有人過來放話,只要能把明星約出去吃飯喝茶,就會有額外外快。你也知道的。」

莫向晚的確知道,有這麼些小企宣拉線扒外快,賺得盆滿缽滿。她清者自清,亦遠著這樣的交易,一概排除,兩耳不聞,自當不曉得這樣的勾當早就蔓延到自家跟前。

她的自責和悔恨,讓她心中微微絞痛。

原本以為自己不麻木有原則,原來早已麻木,忽視原則。

她厲聲問鄒南:「是誰給你線的?」

鄒南不敢說,又要哭,但是唇微微掀動。一下天旋地轉,莫向晚抓著桌沿,讓自己不至於難過到要往後跌去。她穩住自己,才又拿起咖啡喝了一口,定下心神。

鄒南微不可聞地說道:「老大,她不會來找你,因為她知道你不會同意。那時候我想,只是小事情,別的人都在做,我就做了。」說完又哭,把鼻頭哭紅。

「但是湘湘不肯,她當面給了那個老闆難堪,那個人很生氣,說了一些狠話吧!湘湘是個急脾氣,要掙面子,就把羅風端出來說。但是,她沒想到一個月不到就出那個事情,羅風根本沒有幫她說話。那個人沒有說什麼,但是湘湘就是覺得很沒有面子。

「她那個時候的自殺,我猜不是假的。她本來就有抑鬱,一受刺激會胡思亂想,越想越偏。她本來人就偏激,出道以後紅的太快,覺得自己樣樣都好,開始也是被粉絲捧著,別人就應該來找自己,誰的面子都不賣,連Judy都被她幾次氣的跳腳。後來她不太紅了,又想不通,整天神神叨叨。那是因為她不肯看醫生,脾氣一發作,合作方和粉絲都受不了。她總不肯承認這點,這個圈子裡,誰都是自掃門前雪,誰會多管別人的事情?她這個狀態久了,也沒有人發覺不對勁。」

莫向晚問她:「你知道她吸毒嗎?」

鄒南稍許頓一頓,終是頹喪地點點頭。

「什麼時候知道她吸毒的?」

「她第一次自殺的時候。我不知道她吸了多久,她說她總是覺得自己在走獨木橋,家裡靠她的薪水過日子,她爸媽自從她能賺錢開始就不肯再下地勞動了,她弟弟還要靠她念大學。她說她弟弟很厲害,年年都考學校第一名,不管怎麼樣要把弟弟供出來的。但是她一演出就會覺得力不從心,返胃酸,難受,有次跟著北京一幫人去泡吧,她試了試這個東西,覺得很有療效,總比看醫生好。」

莫向晚又喝了一口咖啡,咖啡已經涼了,苦澀澀。

總有人願意飲鴆止渴,貪圖一時快慰,而拒絕苦口良藥。她不知道苦在舌尖,還是心頭。窗外渡過一群白鴿,自由翱翔,莫向晚怔怔看一會,同鄒南又是短時間相對沉默。然後,她再問鄒南:「她的事業有了起色,為什麼不去戒掉?」

鄒南說:「老大,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這句話,沒有錯。栽倒以後爬起來的困難讓有的人寧願在泥地裡面打滾。因為太瞭解,莫向晚由此黯然而神傷。

「她因為工作更多了,怕自己精神不好,癮就越大。Judy為了這個事情罵過她很多次,但是她就是不聽。後來她爸媽寫信、打電話還親自上門找她問她要錢買房子車子,說親戚們笑話她在現在總是在電視裡露臉,但是家裡還是平瓦房。她一賭氣就在他們那個家鄉的省會城市買了最好的商品房,連裝修帶買了車,把她這兩年攢的積蓄全部用光了。

「她問我借錢,也問Judy和管姐借過。我沒有多少錢可以借給她,管姐,管姐讓我問一下湘湘的意思,之前她拒絕的那個人,投資了一部電視劇,可以請她去演女一號,給她好的片酬。她本來不願意,後來看在有錢拿,但是還是放海口說那麼就讓羅風來演男二號,追不到她的那種角色。那個人真的辦到了,她——稀里糊塗就——」

鄒南說不下去,又流了眼淚,哽咽著再說:「後來她說到這個事情就哭,那個人做了很多讓她很絕望的事情,還——真的拍了那種照片,說不能輸給羅風這個演戲的。湘湘說,她什麼都完了。自己最後還是走到這一步,是自己作踐自己。那個人本來跟她說好,要用五百萬買她五年。管姐說,每年我可以拿五萬塊提成,可是我當時就說不要,我不敢要。我不知道怎麼就從吃飯喝茶變成了這種事情,這是湘湘的賣肉錢啊!」

莫向晚的鼻頭微酸起來,她問:「湘湘最後還是不願意做,也不願意再吸毒了,就乾脆了斷了?」

鄒南「哇」地一下哭了出來,引得別人都看他們這裡。但莫向晚並沒有給予她安慰,她用餐巾紙印去自己的淚,扭頭看向窗外。

那一群白鴿已不知去向,地面上的喧嚷,傳不到天際。一望無際的藍天,也無風雨也無晴,這麼安靜地俯瞰眾生。

眾生有多少欲哭無淚的故事?混跡紅塵,盈虧自負,並與道德激戰,時時衝擊。有的人無法承擔選擇的結果,也無法改變,良心為自己而內疚。

莫向晚一下一下擦乾為林湘落下的淚,對鄒南說:「快點吃完點心吧!明天還要上班。」

第78章

莫向晚同鄒南一起走到地鐵站,這一路有一絲一線扯出來的迷惘,她想了很多東西又似乎什麼都沒有想,想通很多東西,又似乎什麼都沒有想通。

有點頭重腳輕,還有難受,難受到極點無法呼吸。

在地鐵站,兩個人一個往南一個往北,就此分手。鄒南還留著哭泣之後的紅眼睛紅鼻頭,讓她看了還是憐惜。

她才多大?二十歲入的這一行,迄今不過二十三歲,是可以搞正路子的年紀。她看到她的傷心,十分不忍。

鄒南乖乖向她道別,她拍拍她的肩膀,要她路上當心。

此後的路還得各顧各走。

這時候正值下班高峰,整個候車廊擁擠得如沙滯之河,好容易來一場列車,人人爭先恐後,唯恐慢半拍就此落後。

莫向晚本還本能擔心鄒南,扭頭望一望對面站頭的鄒南,她已經淹沒在人群之中,她是看不到她更顧不了她了。

她不過片刻的念想,已經被身後人群推入列車,車門一閉,換一個世界。但裡頭依舊四處是壓迫,人人都猙獰,各有各的苦衷,拚命擠壓,力求一個相對寬舒的空間。

莫向晚被推來搡去,終於伸手格開壓迫她的人。

她想,林湘為何不肯伸一伸手,護一下自己?如果連自顧都不暇,如何照顧好他人?

莫向晚想了想,掏出手機打電話給張彬手底下管檔案的人事助理,要她調一調林湘的資料,果然有林湘弟弟的聯繫方式,那是林湘留下的第一緊急聯繫人,其後才是她的父母。

她問:「這一次沒有聯繫她弟弟來嗎?」

人事助理答:「行政部本來已經訂好三張機票,但她的父母一再請求不要打攪兒子,怕影響他學習,說他就要期末考了,還要考六級什麼的。」

手心手背的肉,還是有差別。莫向晚幽幽歎氣,掛掉電話。片刻後手機又響起來,是莫北打來的。

他說:「我想帶兒子出去搓一頓,不過你放心,絕對不去肯德基。」

她沒有反對的理由,便答:「那就去吧!」

「你幾時可以地鐵到站?」

她剛想說「我不去」,他說了一句:「我們一家三口一道去吃。」

在擁擠的車廂裡,莫向晚把這「一家三口」四個字在舌頭尖上滾了一遍,沒能阻止它蕩到心底裡去。她不想拒絕。

下了地鐵,她老遠就看見莫北的車停在拐角處,走近過去,莫非已經看到她,直對莫北嚷嚷「媽媽來了」。

莫向晚走過去點兒子的腦門:「大老遠就這麼吵。」

她要拉門坐後頭,但是莫非撒嬌:「不要不要,你坐前面,我要白相(上海話:玩)。」

莫北給她開了前門,笑說:「進來吧!」等她坐好,再講,「本來要去買青菜的,不過時間太晚,小菜場的菜販子都回家了。」

莫向晚輕輕一哂,想說「怎麼跟你兒子一樣話癆」,還好剎車剎住,沒有說出口。但只是一想,就喉嚨口發緊,不大自在。

莫北沒有看出來,逕自講:「我們隨便吃吃,比較家常的,也不貴。」

她「嗯」一聲,由莫北發動車子。

這一隨便,沒想到真是隨便,莫北驅車在鬧市中心後頭的老式工房裡,正宗壁角里頭的破落房子後的空地上停下來。

莫向晚不大明白莫北肚子裡打什麼妖怪主意,有點審慎地看一看他。莫非笑嘻嘻說:「爸爸帶我吃咖喱雞。」

莫向晚問:「吃咖喱?」

莫北領著他們在弄堂裡拐了一個彎,往一幢老工房裡走進去。

「是的,平民咖喱。」

那可果真是平民得徹底了,整棟樓一半是破落的皮包公司佔據,還有一小半是居民住宅。他們就直接坐了老舊的電梯上了頂樓十層,走到居民住宅門前頭。

莫向晚抬頭瞅瞅門頭,要不是門頭上用LED燈做了四個字「長樂小廚」,她要真的以為是擅長民居。

但莫北已經拉著莫非的手大步流星走了進去。

餐廳就是一間居民住宅。裡面開了暈黃的長管燈,進門的玄關就有一個收銀台,上頭放著電視機,旁邊放了一盆文竹,文竹後面擺了一座相架,相架後頭的一壁牆整齊貼著各色人種的客人在此間餐廳裡的留影。看得莫向晚咋舌,這還是一間名揚海外的小餐廳。

收銀台旁邊有一個約莫三十歲左右的婦女,她見莫北走進來就停了下手裡記賬的活兒,笑著打了一個招呼,還寒暄幾句。看來莫北是這裡的常客了。

莫向晚只是顧自打量裡面的格局。

客堂間放了五張鋼座木板桌子,凳子是做得考究精細的條凳,已經有三張桌子有人坐了。往左轉是廚房,因為門口就掛著一副塑料簾子,擋不住裡面濃烈的咖喱味道。右邊還有一間房間,但是門關著。

莫非看這裡跟自己的家老像的,就問他的爸爸:「我們是不是要自己做的吃啊?」

這時右邊的門開了,有個坐輪椅的中年男人從裡面轉出來,看見莫北樂呵呵地打著熟絡的招呼,又看到了莫向晚和莫非,就問:「莫先生,你終於有了女朋友啊?」

莫北笑得輕淡,沒有否認,倒是莫向晚不好意思,輕輕咳嗽一聲。

他看一眼她,再向輪椅男人介紹莫非:「這個小囡是我兒子。」

莫非自來禮貌又伶俐,馬上叫「叔叔好」。輪椅男人驚訝管驚訝,但還是一路熱情似火地將他們帶到右邊的房間。

這一下,莫向晚「呵」地驚歎了。

原來這是一間包房。整壁的牆做成了落地鋼窗,從這裡望出去正正對牢黃浦江的夜景,一路過去萬國建築霓虹耀眼,天上繁星璀璨,不似在人間。

莫北問輪椅男人:「小嚴,最近生意好嗎?」

叫小嚴的輪椅男人答:「現在金融危機,別人家大餐館不肯去吃了,專門找實惠的小餐館。我爸媽管的雲南路的那個餐廳天天爆滿。」

其實這間房間裡可以放兩桌的,但是小嚴識趣,看莫向晚有點兒羞澀,就講:「我不說了,你們快點菜吧!今天這裡就招待你們這一桌。」

莫非馬上說:「叔叔你真好。」

小嚴笑起來:「莫先生,真看不出來。」

莫向晚臉很熱,要低頭,但是莫北就手拉住她的手,這樣首次在外面的人面前這麼親密。小嚴倒不好意思,退了出去。

莫向晚想要抽手,他拉著不放。她難為情地覷莫非,兒子正趴在落地窗前嘖嘖驚歎。

「我覺得自己好渺小啊!」

莫北大笑:「非非,你都知道『渺小』了?」

莫非轉頭回答他的爸爸:「我們老師說的,人類在大自然面前就是渺小的。」

他的爸爸說:「除了這條江,這片天,這些星星是大自然的,其他都不好算大自然的。」

莫非被為難,再把臉貼到玻璃上又看了看,有了小主意,說:「人類被大自然包圍啦?爸爸,你看房子都被黃浦江圍著的呀!」

莫向晚宛然一笑,說:「非非比較高明。」

莫北點頭,對她笑:「青出於藍勝於藍,這個世界才會進步。」

莫向晚不同他抬槓了,坐了下來問他:「點什麼?」

他說:「我已經點好了。」

果然下一刻就有人來上菜,正是剛才算賬的女人。上的前菜是送的龍蝦片,擺好盤子調羹和叉子,一切都很家常,令莫向晚輕鬆不少。

莫北講:「飲料我只點了泰式奶茶,奶味不大足,他們還需要再學習。」

她說:「沒關係。」

莫非吵著要喝可樂,被他爸爸一個眼神給拒絕了。原來嚴父的賣相擺出來,還有一些威懾力。莫非閉嘴,老爸點什麼他喝什麼。

先上來的菜是泰式拼盤,有迷你春卷、粽葉包雞、蝦餅和魚餅。莫非又吵著要吃雞,莫北就耐心替他剝了粽葉。

不用照料兒子飲食,這讓莫向晚有篤悠悠享受其他食物的空閒。蝦餅彈牙可口,她一連吃了兩口,莫北看她吃的香,又為她夾了兩個,自己倒是一個沒留。

第二道菜是青咖喱雞肉,一端上來滿滿一盆。莫向晚受不住青咖喱的獨特味道,一聞就會反胃,但是莫北說:「這是小嚴拿手的,青寧皮的份量和外面不一樣,快要冬天的時候吃最合適,健康功效加倍。」

他這麼一說,又是一個邀請的眼神,莫向晚就輕喝一小口,先覺得不適口,直吸氣,又喝一口,才發覺平時不能入口的食物,還是可以吃的,漸漸品出些許滋味。

她問他:「你同老闆很熟?」

「我看著小嚴發跡。」

她露出想要聽故事的神態,他就說了:「小嚴幾年前出過車禍,後來雙腿不能走了。不過勝在他是自強不息好青年,做成今天成功事業,小日子過的不錯。」

小嚴一手轉著輪椅,一手捧著烤豬頸肉進來,莫北站起來說:「我們可以自己來。」

他不准莫北動手:「你來我這裡就是大客人。」

莫北便不動,小嚴把菜端上來。他說:「莫先生,有兩句話想跟你講一講。」

莫北說:「你說吧!」

小嚴先自歎口氣,然後說:「莫先生,你同于先生講一講, 這些年他為我們家做了很多了,我不怪他的。他又買房子又投資我們的小飯店。這兩年我這裡生意越來越好,雲南路那邊更加好的不得了,前幾天我找他給他分紅,他怎麼都不肯要,你看這個——」

莫北笑:「嗨!你別管他,別放心上。」

小嚴較真起來:「我哪能不管?做人是要有道義的。他對我盡的責要到個頭的,以前我們家裡沒有什麼經濟能力,現在有了,哪裡還可以貼到人家身上去?你講對不對?」

莫北皺眉:「你看你看,我到你這裡來吃飯就圖一個家常,你還給我出難題,你給到我手裡,於直那邊不肯要,你這裡也不肯要,我豈不是接一個燙手山芋?」

《怪你過分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