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公子

六號來訪者躺在長沙發上,望著天花板講,「劉醫桑啊,儂港吾啊不算囉蘇對伐?吾就搞伐懂了,阿拉老頭子一幫親眷哪能天天撬伊要幫吾離婚,吾就幫伊港,『老早吾幫儂上山wu鄉——』」

劉瑕用眼神暗示無果,只好在一分鐘後見機打斷來訪者傾訴,「王阿姨,不好意思,你知道我聽不懂上海話。」

王阿姨換了個姿勢,眼神穿過劉瑕望到她身後的牆壁,「——到大西北去,新疆烏魯木齊知道伐?小姑娘,石河子就是從烏魯木齊還要出去幾百公里,我們在軍團采棉花,老頭子身體一直不好,工分掙得來,飯都不夠吃,你知道什麼是工分嗎小姑娘?就是那個特殊時代的特殊產物……」

王阿姨和丈夫是上山下鄉時結識的知青,結婚後在當地落戶,改.革開放以後,憑借經商天賦,成為最先富裕起來的那批人,家產累計上億,兒女都被送出國留學,現在定居故鄉S市養老。很不幸王阿姨罹患心理障礙,嘮叨到先生要同她離婚,女兒回國調停家庭矛盾,出主意讓她來看心理醫生,有錢人家大手筆,直接包了劉瑕一週三個鐘點。

這意味著劉瑕每週有三小時要坐著聽王阿姨講三小時故事。

坐著,聽。

認真聽。

王阿姨已經回憶到她每天采300斤棉花的偉業,她的眼神忽然從牆壁回到劉瑕身上,銳利得像一把刀,「劉醫桑,我剛才講到哪裡了?」

「一般人一天也就采200斤到250斤,」劉瑕說,「王阿姨,你為什麼就能采300斤呢?」

王阿姨很寬慰,「好好好,你有認真聽。」

她的態度一下柔和下來,對劉瑕幾乎有些討好,「儂問為什麼,這個學問就大來,我和你講,那個時候,石河子苦喲……」

劉瑕收費在國內算貴,一個小時一千元,她自信能提供值得了一千元的服務,但王阿姨不需要她的精神分析、行為療法,一周擺三個小時獨角龍門陣,比吃藥還管用,夫妻關係已經緩和不少。

她告辭時千恩萬謝,對診療室的生面孔誇了又誇,「小姑娘,你找劉醫桑就對了,不要有什麼顧慮,你有什麼毛病到劉醫桑這裡來,包治包好,吾幫儂港,吾剛剛來額辰光心裡也懷疑額,小姑娘漂亮來西,年紀又輕……」

劉瑕連忙說,「王阿姨——」

把六號來訪者送走,她和前台低聲交流片刻,拿起空白登記表放到新來訪者跟前,「你好,周小姐,可以麻煩你先把表格填一下嗎?」

一邊問,她一邊打量周小姐。

這個周小姐,拿Prada包,穿絲麻混紡套裝,衣服有設計感,鞋上大大的香奈兒LOGO,妝一絲不苟。

在電話裡語氣平緩,不透露多少緊張,她用固定電話打來,劉瑕上網查找過,號碼屬於本市一家著名企業,周小姐今年30歲,應當是企業高管。

劉瑕的眼神落到周小姐腿上,停留一秒。

周小姐的絲襪往下掉,在膝蓋出現一道折痕。

倘若家境良好,不會疏忽細節,來訪者出身家庭收入應該不高,憑借自己打拼躋身入高管行列,談生意的人,出入總是要有一身行頭,一些細節處則免不得多年來的習慣,能省則省。

多年辛苦,許多事業型女強人都有輕度焦慮障礙,以強迫症最為多見,對掌控感要求極強,這亦能解釋周小姐為何拒絕在前台填寫訪問表——對強迫症患者,態度要溫和可靠,給與來訪者足夠安全感、主導感,迴避來訪者驚恐發作的可能。

劉瑕露出笑容,把病歷卡往周小姐面前推了推,「周小姐?」

周小姐收回打量環境的眼神,站起身透過門看了看咨詢室。

「對不起,劉醫生,在電話裡我沒說清楚,」她說,「這件事一言難盡——這是我的名片。」

她雙手遞上挺括紙片,劉瑕接過來,「周小姐,你知道我這裡不要求來訪者提供太多個人信息——我叫劉瑕,您隨意稱呼,都行。」

濱海房產董事長特別助理周小姐說,「劉醫生,這件事真的有點特別,我是為董事長父親過來的。」

劉瑕揚起眉,「老先生今年——」

「79歲。」周小姐說,「從上個月起,老先生不說話了。」

「做過MMSE——對不起,做過簡易精神狀態測量表了嗎?」劉瑕問。

周小姐幾乎是歉然地,「做過了,老先生生活可以自理,很確定不是阿茲海默症或其餘器質性疾病,只是拒絕和外界溝通。」

「這是不是因為家庭矛盾……」劉瑕說。「或是貴董事長太忙於工作,忽略了家人。」

「老先生有四個兒子,兩個女兒,幾乎都住在附近,家裡每天都有子女回去探望,據董事長講,親子間和樂融融,偶爾有些家庭矛盾,但沒有特別大的問題。」周小姐說。「老先生出了這樣的事,做子女的也很著急,據說劉醫生是本市最好的心理醫生,董事長聽朋友介紹,想讓老先生在您這試試。」

這個案例有些特別,激起劉瑕專業興趣,但她必須先盡告知義務,「老先生畢竟年事已高,就診意願又不強,我不能保證治療效果,如果董事長對我有信心,我可以試試看,但需要說明,我的心理工作室不具備診療嚴重心理疾病的資質,如果確診是憂鬱症、躁鬱症等器質性疾病,老先生恐怕還是需要轉到醫院精神科門診治療。」

周小姐眉頭微皺,劉瑕很熟悉這樣的表情,她進一步說明,「比如說,周小姐你出門的時候經常覺得忘記關門,要回去再三確認,這種心理障礙如果影響到個人生活,你可以來找我,但如果你是三不五時想要從天台上往下跳,覺得自己喪失繼續生活的勇氣,那麼你就要去精神科,我這裡負責解決的都是小問題,真正的大問題——需要開藥的那種,必須去精神科門診,這是我國的硬性規定。」

和大部分民眾一樣,周小姐對心理工作室的業務範圍也有所誤解,她有些猶豫,「那我得請示一下,劉老師,請你稍等。」

劉瑕讓她自便,自己走回前台和助理核對預約信息。

周小姐沒有打電話,而是從公文包裡掏出電腦開始打字,她揚聲詢問,「劉老師,請問診所的WIFI密碼是?」

劉瑕把密碼告訴她。

過了數秒,周小姐向外平端起筆記本電腦,在室內繞了一圈,最後把筆記本電腦的屏幕對準劉瑕。

劉瑕瞇起眼看了一下。

MacAir屏幕上顯示是Q/Q對話框的界面,代表她的小圖像在屏幕下角,畫中的劉瑕微微皺眉,一臉疑惑。但屬於對方的圖像卻是一片穩定的黑色。

如果沒有攝像頭,會顯示一個合上的鏡頭,出現全黑圖像,應該是對方把攝像頭貼住了。

「這是——」劉瑕問周小姐。

「沈先生是董事長的公子,」周小姐的腔調像是背誦,「因公務繁忙,不克前來,委託我以視頻通話方式查看診所,請劉醫生體諒。」

劉瑕開診所兩年,已經見怪不怪,「沒關係,我體諒。」

對話框中跳出一行黑字,*劉小姐,你好。*

劉瑕請周小姐把電腦放下來,打字回復,*沈公子,你好。*

*診所裝潢不錯。*

*謝謝。*

*方便的話,可以確認一下你的簡歷嗎?*對話框裡跳出了發送文件的小框,劉瑕接收下來。

這個文檔裡有她大學至今的學習、工作經歷:P大畢業以後工作一年半,拿到從業資格證,而後出國深造,回國後來S市開業至今,甚至連劉瑕接過並治癒的幾個長程來訪者都有列明。

劉瑕沒有亂髮簡歷的習慣,唯一放在診所官方網頁上個人介紹,詳細程度還不及文檔的一半。

*你調查我?*她的呼吸停頓一拍,緩緩打字,又逐字刪去——劉瑕思忖片刻,主要考慮濱海房產這四個字。*簡歷沒有錯誤,但沈公子,我剛才和貴屬也聲明過了,老先生的問題我未必能解決,可以的話,還是請到正規醫院就診吧。*

沈公子回覆信息很快,劉瑕的話才上屏,他就來了回復,還是一大長段。*但我市精神科主治醫生的學歷和能力都不如你,以我個人看法,他們不過是拼資歷上位,知識儲備已過時。論專業素質我更信你,我檢查過你在美國的工作記錄,你的表現令人滿意。*

看來他調查她已經是無需試探的事實了,劉瑕的手頓在半空中——她和很多來訪者家屬打過交道,一般來說,心理障礙患者的家人多少也都會有些心理問題,出極品概率大,但沈公子也算是這些極品中的佼佼者了。

*目前你的鐘點還沒滿。*沈公子又發了信息過來。*週三下午和週五下午都有空,每半天按四個鐘點算,價錢我加倍。*

劉瑕的服務,對她的咨詢人來說其實不貴,一個暴發戶咨詢人笑稱『在我手下小姐裡也就中游水平』,不過即使如此,她收入在一般人群中亦相當不菲,足夠花銷。

她回復,*沈公子,這並不是錢的問題。*

*四倍。*沈公子作風乾脆。

時薪四千,一個下午一萬六,一個月十多萬,足夠覆蓋診所相關所有支出,對劉瑕來說也不是可以輕忽的數字,劉瑕在沈公子叫到八倍之前飛快打字回答,*這真的不是錢的問題,沈公子,老先生年歲大,是老輩人,我年紀尚輕,和他之間恐怕存在代溝,況且他本人咨詢意願極低——我對咨詢成功的可能懷有很大疑慮。*

沈公子立刻回復,*但你總可以先試一試。*

他沒有給劉瑕分辯的時間,「劉小姐,請你把電腦還給周小姐。」

周小姐給了劉瑕一個地址,一個聯繫電話,又和她約好時間,「劉老師,老先生就診意願不強,第一次還請你上門問診,地址寫在這裡,到時你自己去就可以了,有任何問題,打這個電話,我會為你處理。」

這並不合規矩,心理咨詢幾乎從不在案主家中進行,但周小姐態度理所當然,而劉瑕只能無言以對。

周小姐走後,診所前台接待張暖笑著說,「見過極品的,沒見過這麼極品的,找醫生還讓秘書來,宅成這個樣子,這來訪者家屬真是絕了——姐,你不可能去吧?」

她沒看到周小姐名片,對於沈公子和劉瑕的文字聊天也一無所知,所以語氣輕鬆帶笑,雖然和劉瑕坐在一間房,但儼然已屬於另一個世界。

劉瑕也只是笑笑,「暖暖,今天下午還有哪個咨詢人,預約了什麼時間段?」

和張暖對過表格,她回到自己辦公室裡,打了個電話,「哎,景雲,嗯,最近還好,就是想求你幫個忙——我懷疑我的辦公電腦被人入侵了,說不定辦公室也被人監聽監視……」

《只因暮色難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