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羅場

「我來正式介紹一下,景雲,這是我的……追求者,沈欽,IT專家。沈欽,這是我的好朋友連景雲,保險調查員。」

血色殘陽,荒村危房,前些天的爆炸波風,在外牆上留下了道道扭曲的黑痕,夕陽下,兩輛車停成犄角,靠在車蓋上的男人,一個面色冷肅,一個似笑非笑,一個憂鬱神秘,一個豪邁幹練,遠看光剪影就美不勝收,可以直接上大片海報,配合上他們之間緊繃的氣氛,怎麼看這怎麼像是兩個幫派老大的談判現場,再不濟也是兩個不為世人所容的戀人,相愛相殺,正在做最後的談判。

「景雲,沈欽今天必須跟著我們,因為我已經答應他,不會離開他的保護範圍。但我知道你的顧慮,上次的事是特例,只此一次,保證不會再干擾你們正常辦案。」

「沈欽,以後你想要跟我一起參與這種特殊咨詢,就得承諾連先生,底線是不幫忙,但不能蓄意阻礙。你同意嗎?同意的話,就能留下來,但要自己和連先生說。」

站在中間做調停狀的女人,從容貌到氣場也都不遜色,語調不疾不徐、不軟不硬,穩穩Hold住節奏,毫無商量餘地,轉眼間把修羅場暗潮湧動的氛圍調停得當,甚至規定了兩人該說的話——道歉就免了,強沈欽所難,但保證要有,還想要她幫忙的話,連景雲也沒有拒絕的餘地。大家說幾句話,場面就算是交代過去了。

不過,事情進展卻並非盡如人意,不論沈欽還是連景雲都按劇本來演。她的手機振動了下,*你叫他景雲……*

*叫我沈欽……T_T……*

*人家的小心臟,好好受傷哦……*

連景雲笑瞥沈欽一眼,對他的手在口袋裡的忙碌活動似乎心知肚明,他亦不讓沈欽專美於前,「蝦米,真是有了新人忘舊人?咱們認識幾年了,你和我說話還那麼凶巴巴的,同沈先生講話,嘎許溫柔啊?」

最後一句話,他學著滬語腔調講出來,尖尖細細的,透著刻骨揶揄,沈欽動了下,又發來一連串大哭的表情,*劉劉!【熱淚長流.gif】他欺負我!!!!*

劉瑕賞連景雲兩個大白眼——和病人置什麼閒氣?

沈欽頓時發來兩個搖旗吶喊的表情,雖然姿勢不變,但氣場為之一振,連景雲看看他,鼻子裡笑一聲,也舉起手學小狗可憐巴巴,「真是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

「滾!」劉瑕沒好氣,虛踢過去,「我和你說話凶,是因為你骨頭輕,就喜歡別人這麼凶巴巴地說你。」

連景雲挨一腳倒滿足了,沈欽卻一反剛才的興奮,頓時轉為眼紅,*啊!劉劉!討厭,人家也要被你踢!你們……你們……我不喜歡你們這樣子!*

按下葫蘆浮起瓢,劉瑕非常罕見地想要用喊叫來宣洩自己的情緒,她不再採取懷柔政策,叉起腰,沉下臉把兩個男人輪番盯了一遍,散發出強勢皇帝的氣場:想做朕的後宮,就都給我老實點。

連景雲到底人成熟些,看她不耐煩,先偃旗息鼓,不過他佔據道德高地,仍然拒絕主動和沈欽示好,只是在那好整以暇地等著。——沈欽還在那倔,姿勢不變,手裡發了一百多個花式表情過來,【心碎欲絕.gif】【小S冷笑.gif】,從表情看,他的情緒動盪得就像是在做過山車——

「你根本是盲選的吧?」劉瑕等了一會,終於戳穿,「欽欽,不要再拖延時間了,沒有商量餘地。你是成年人了,要講道理,想要留下的話,就得做出承諾。」

她的語氣溫和又不失堅定,沈欽肩膀僵住了,手從口袋裡抽出來,頭壓得更低——

*上次的事,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過了幾秒鐘,他的手指點動幾下,電子音代他開口——雖然語調是不會有什麼變化,但怎麼聽,怎麼都覺得這低姿態,擺得那麼的不情不願。

在劉瑕敦促的眼神裡,連景雲摸摸鼻子,細聲說,「哪個成年人得這麼哄啊……好啦好啦,記住你說過什麼就行了。」

說完了還不忘打擊他一下,「反正這個案子,你也派不上任何用場,就是想要破壞也無從談起。」

*π_π!*沈欽應聲告狀,*你看他多壞!又欺負我!*

劉瑕摀住太陽穴,按掉手機——她有種不祥的預感,這樣的相處模式,在之後的案件裡,似乎很有可能一直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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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金生案的傷者,重傷患其實都在S市裡治療,輕傷患有不少已經回家休息了。一會等市局的兄弟到了以後,咱們可以去走訪幾戶人家,建立起對案情直觀的認識。」

欺負沈欽歸欺負沈欽,既然認可沈欽留下,哪怕他在這個案件裡不產生價值,也不算是調查團隊的一員,連景雲找了個固定電話給市裡打過去以後,幾個人回到車裡等S市增援時,還是大概把案情給他介紹了一遍,又安置他,「這個村的情況,你也看到了,沒有信號,沒有監控,一個攝像頭都沒有,我和上一個調查員瞭解了一下,據說這個村普遍沒有使用手機的習慣,所以你能調查的信息並不多。一會你就跟在蝦米身邊,別說話就行了,戴上口罩,一般人不會特別注意到你的。」

*案發時間是什麼時候?*沈欽用手機問道,劉瑕注意地觀察他的表情——這是沈欽第一次當著她的面和外人溝通,而且還是存在競爭關係的『敵人』,他的表現,蘊含著很多信息。

「大概是七天前的下午。」連景雲有輕微的不耐,但仍很有風度地好好回答,「你拿電腦幹嘛?不是說了嗎,這裡沒網——等等,剛才你是怎麼給蝦米的手機發信息的,即使你黑進去能控屏,那也得有網絡才行吧——」

*衛星網絡。*沈欽的表現也堪稱良好,至少能維持和連景雲的一問一答。*否則,我是怎麼找到你們的?*

「對啊,你是怎麼找到我們的?」連景雲也奇怪了起來,「蝦米的手機的確沒信號啊,難道你在她身上放了GPS定位器?但那也需要信號吧——」

*衛星圖像啊,我黑進飛臨Z省上方的三顆衛星,軍用精度連車牌號都能看清,只要有視角窗口,這只是小菜一碟……給我具體案發時間。*

「……靠!」連景雲發自肺腑地罵了一句髒話,手舉起來,習慣性想拍拍沈欽的肩膀,又在半路回神止住,但仍遞給沈欽一個欽服眼神,「你這是沒存在感也硬生生找出存在感啊,沈同學……」

劉瑕冷眼旁觀,眉心不覺微蹙——她開始漸漸覺得,她似乎是有些小看沈欽了:誠然,他的精神依然不穩定,對細小的刺激都會有過激的反應,他很宅,不喜歡和人接觸,不喜歡開口說話,恐慌發作時的樣子不太好看……但,與其說是有嚴重障礙,以至於影響到正常生活,現在的沈欽,倒不如說是一個生活習慣和常人極其不一致的『健康者』,他具有正常社交的能力,只是不那麼喜歡而已。

和兩人第一次見面時他的表現對比,沈欽今天的狀態,證明他具有極強的自我痊癒能力,這一樣是一種矛盾的感覺——他的精神世界幾乎是核爆後的荒土,滿目瘡痍處處裂痕,但與此同時,他的精神所散發出的勃勃生機又是那麼的強勁,當他們第一次交流時,沈欽連多餘的語氣詞都沒有,說話簡潔得仿若霸道總裁,隨後又太過話癆,讓人煩躁,如今他已經能和她長篇大論的談天,和連景雲之間的對話也是這麼的自然,這改變也許是日積月累一點一滴,平時她不太能感覺得到,但現在回頭來看則是如此明顯。他正在迅速從沈老先生對他造成的傷害中康復,從他在美國時所受的傷害中康復,不論他受過怎樣的重傷,它最終都沒能打倒他——別看沈欽表現得脆弱又幼稚,但事實上,他的精神要比任何人能想像得都更堅強。如果他表現得比正常人幼稚,那也是因為他所受的傷害比所謂的『正常』要更重得多。

她從沈欽飛舞的手腕上收回視線,垂下睫毛,掩去眼底的暗沉:沈欽的堅強,當然是個好消息,畢竟,沒人比她更清楚,幫助一個精神障礙者回歸社會,需要多麼漫長的時間和耐心。但這也同時引向一條不祥的推論——沈欽並不是個偏執症患者,他的邏輯思考能力是正常的,用個最淺顯的比方,她給沈欽一條蚯蚓,沈欽會害怕地大叫,反應比一般人強烈數十倍,但他同時也會認知到『這是一條蚯蚓,我大叫是因為我不喜歡』,而並非『這是會毀滅我的末日兵器,我馬上就要死了』,他對大部分事物,都有正常、可靠的評估和認知。

而回頭看看這個月他的表現,有一點,就不能不引起劉瑕的注意了。

沈欽一開始就反對她為連景雲咨詢,因為『這不安全』,他討厭連景雲,未必是因為感覺到連景雲對她的好感,那時候他和他們都沒正面接觸,對她也談不上喜歡,更多的還是因為他給她帶來了一定的危險。

每一次和她失聯,他的表現都很過激。第一次失聯,翌日他直闖她的咨詢現場,第二次失聯,他把車開到了她小區門口,第三次失聯,他害怕得渾身發抖,甚至連走進後院尋找她的力氣都沒有,更是忘卻羞怯,直接握住了她的手……

沈欽對她的安全,有種幾乎可稱為是焦慮的緊張——這種緊張,從他喜歡她之前就有,並非是受感情影響……在他客觀、可靠地判斷中,她的生命,很可能一直都受到某種因素的威脅,以至於每一次失聯,都讓他有不祥的聯想。

荒屋裡吹來風陣陣,太陽已落山很久,天色入暮,車裡的一點微光,抵禦不了山林帶來的叵測陰影,林濤松吟,烏雲掩月,劉瑕看了沈欽一眼——電腦的微光,映在他臉上,被風吹得時而扭曲,也讓沈欽的臉龐,因此陰晴不定。

「我去!」連景雲忽然爆出一聲粗口,驚破所有詭譎的氣氛,「這也太倒霉了吧!」

他懊惱得就像是看球時本命隊錯失一個絕好的射門機會,嗟歎半天才來找劉瑕,「蝦米,咱們不等S市那幫人了,直接兵分兩路,留兩個技術員提取腳印就行了,走訪工作先放一邊,把進出水電站的常客身份都識別出來再說——沈欽剛黑到美國那面的一個什麼資料庫裡,提取了過去一個月的間諜衛星圖像,偏偏就是起火那段時間,對準這裡的衛星數量不夠……不過這也已經給咱們節省很多工作量了,不管出於什麼動機,是否指使別人,縱火者本人對水電站的佈局和運作肯定都是非常熟悉的,能識別出這些人,比走訪更有效率得多。」

他因為案情的進展,又高興又沮喪,又興奮又焦慮,但這番話在劉瑕耳朵裡,重音卻有所不同。

「『什麼資料庫』,」她沖沈欽的側面說,「到底是什麼資料庫?——你之前說是軍用精度,說黑就黑,別人找到你怎麼辦?」

沈欽沒動,直接以裝死回應,連景雲倒是不以為然,一揮手,「多年的老黑客了,還能考慮不到這個……走走走,先回去再說——一會繞到鄉派出所去,把幾個民警也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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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的時候是兩個人,回去的時候人員成分就複雜了,雖然目的地一致,但一群人是分批走的,兩個技術員不說了,最為苦逼,提取完腳印就睡在鄉派出所裡,第二天來繼續勘察現場,尋找線索。其餘人分成幾撥,有去鄉派出所調檔辦手續的,有拉了鄉派出所的民警和村長一起回城去識別身份的,劉瑕和沈欽的任務最直接,找個地方吃飯,然後去市局報道就行了——這還主要是劉瑕說自己餓了,沈欽又只能和她一車,不然連景雲都未必會放人:沈欽在人臉識別上的功力他是見識過的。

「……我說,你在黑進衛星之前,考慮過自己的安全沒有?」

回城路上,還是劉瑕先打破了沉默,她一邊說一邊從後視鏡裡瞄沈欽,尋找著合適的切入口,「我不是說後面這次,我是說之前你找我那次……黑進去的時候,做好匿名了嗎?」

沈欽沒回答,劉瑕又看了他一眼,她微微皺眉:這位滬上吳彥祖,剛才和連景雲的交流很順暢,現在車裡,坐得也板板正正,肩膀挺著,雙手平放,雙眼直視前方,一點沒有最開始那縮在角落成團的可憐樣……他心情應該不差啊……

「你這是在……」她放柔了聲音。

滬上吳彥祖把手環起來,下巴一抬,扭頭不屈不撓地看向窗外,依然一聲不吭,不過姿態倒也很明顯了,絕不可能招致絲毫的誤解——

「哼!」

還附贈一聲氣憤的詠歎調,一唱三歎,把主題闡明,讓劉瑕扶額:得,也不知為什麼,這位爺,還鬧上脾氣了……

《只因暮色難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