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風采

端午正日一大早,我和太子到兩宮請過安,也回了東宮,接受眾妃嬪的問安——稍後還有命婦百官,要來朝賀我和東宮兩人。

除了嬌怯怯的鄭寶林和神氣活現的柳昭訓,東宮三美臉上都掛了深深的黑色,就連最柔弱的姜良娣給我請安的時候,語氣也要疏遠了一些。

我閃了太子爺一眼,太子爺不動神色,眼神悠遠,似乎要透過房梁,望向屋外的晴好天色。

昨天我和柳葉兒玩陞官圖玩到最後,兩個人都玩得很盡興,乾脆直接把當幌子的陞官圖撤了,擲骰子定輸贏,輸的喝酒。雖然沒有喝高,但畢竟有了酒意,尤其是我輸多贏少,才過初更就上床不省人事去了,今早起來一看:柳葉兒在窗邊炕前也睡得很熟,居然一晚上我們都沒出西殿。

梳洗的時候才知道,昨晚這三位美人居然是等到二更過都快三更了,才等來了太子爺。

天啊,如果換作是我,早在吃過晚飯之後,就至少要去東殿看看了。

更慘的是,聽說太子爺心情還不大好,也有了幾分酒意,一進屋看到三個千嬌百媚的美人等著,非但沒有感動,反而立起眉毛訓斥,「三更半夜,非經傳喚,在正殿滯留,想做什麼?還不都出去!」

小臘梅是個能人,模仿太子爺那是一學一個准,那凜然的氣魄、冷冰冰的語氣,當下就逗得我和柳昭訓笑得前仰後合。一早上我的心情都特別好,就連皇貴妃拐彎抹角地暗示太子爺宿醉的樣子有失國體,都沒能抹掉我唇邊的笑。

太子爺心情似乎也不錯,他還額外關心了鄭寶林一句,「寶林的身子骨好些了嗎?看著倒還是挺弱不禁風的。」

鄭寶林應景地咳嗽出一長串顫音來證明自己的身體狀況,「多、多謝東宮垂憐,賤妾也就是這樣一日拖一日罷了……」

她看著太子爺的眼神,就好像看著個身高八尺,腰圍也是八尺的莽漢,好像太子爺打個噴嚏,就可以把她吹到五百里外去。

太子爺就關心她,「既然如此,等一會兒外命婦們朝見的時候,太子妃把鄭寶林的母親留一留,母愛寬慰,聊解病中情。」

李淑媛的臉頓時就是一白:她母親李夫人今天當然也是要進來請安的。

若是在以往,我倒不介意把李夫人留下和李淑媛說說話,也免得她每次進來見李淑媛,都要費心找些東西來借口『給太子妃獻些稀罕玩意兒』,不過最近我想從皇貴妃那裡摳一點錢出來用,就不大能遂了李淑媛的心願了。只好衝她抱歉地一笑,口中應了太子爺。「妾身心中有數,太子爺只管放心。」

太子爺勾起唇角,微微一笑,站起身來。

馬才人和姜良娣、李淑媛的眼睛頓時粘在太子爺身上,拔都拔不下來了。

唉,這個人渾身上下都像極了屈貴人,偏偏氣勢又得我姑姑的真傳,再得了皇上那雙清貴的眼睛,就是一個站起身的動作,被太子爺做來,都透著一股奪人的氣魄。也難怪這東宮三美,禁不起他一笑了。

我別開眼,酸溜溜地催促,「太子爺也該動身到瑞慶宮去迎駕了。」

端午是大節氣,諸臣要朝賀皇上,太子當然也要領著藩王皇子出戲,這樣的大典,可不能遲到。太子就嗯了一聲,也叮囑我,「今日天氣渥熱,愛妃保重,可別中暑。」

這個人一萬年難得關心我一次,還要特地挑在諸妃嬪面前,害我立刻又被三雙眼睛盯上,前前後後,戳了無數的透心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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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貫滿盈者,當為太子妃!

真不知道李淑媛她們到底在羨慕我什麼,太子妃這份工到底好在什麼地方!

我姑姑雖然常說,惡貫滿盈者,當為太子妃,但她可從沒提到在大熱天裡穿戴裡外共九層的翟衣,頂著十多斤的首飾去朝見皇帝,是一件多麼辛苦的體力活兒!

我敢擔保,要是給鄭寶林太子妃的殊榮,只怕她現在已經口吐白沫厥倒過去,說不定也就這麼一睡不起了。

還好我姑姑去世之後,皇上也沒有再立後的意思,否則恐怕就連我這樣的身手,都要暈一暈了。朝見過皇上,宮中內命婦們又聚集起來,由貴妃為首,我自己帶了東宮的幾個美人們,在咸陽宮外朝見了我姑姑的寢宮,外命婦們緊接著進來,到過咸陽宮裡朝見,又回來由柳昭訓帶頭在東宮正殿給我行禮。

皇貴妃就是再顯赫,在這樣只有嫡妻出面的場合裡,也只能黯然飲恨,做一個小小的配角。

我很守信用,等外命婦們朝賀後散去,就特地留下了鄭夫人,讓她進偏殿去和鄭寶林見面——並且狠心地無視了李夫人的眼神,揮退了眾人。

李淑媛又羨又妒,偏偏還不好說什麼,畢竟是太子爺親自為鄭寶林做的人情。她只好氣哼哼地一跺腳,回了自己的住處。

我也趕快在小白蓮等宮人的服侍下,進西殿去脫了禮服,泡在浴桶裡好好地洗刷掉了一身的汗水。

難怪太子爺會這樣叮囑我:他也要穿著這麼厚重的衣服,在艷陽底下站班的。甚至還要比我站得更直、更久。

我們雖然是怨偶,但可也是從小一起長大,這一點情分,還不至於沒有。

正想要把柳昭訓叫進來說話,偏殿裡忽然又小小地喧嘩了起來。我才從淨房裡出來,就聽到了鄭寶林的聲音。

她平時說話,總是很輕很柔,好像大聲一點,就會傷著元氣。可這會子,她的聲音是一點都不嬌弱了,非但高亢,並且還透了冷酷。雖說聽不清她在喊些什麼,但這話裡的勃發怒意,卻是依稀可辨。

鄭夫人沒有多久就來找我謝恩告辭,一邊謝恩,一邊流眼淚。「娘娘的殊恩,真是承受不起,鄭氏行事無狀,還請娘娘海涵。」

我很疑心這眼淚裡到底有幾分是為了我的殊恩,有幾分是為了鄭寶林的怒火。

隨口應付幾句,把鄭夫人打發了下去,我要把鄭寶林找來說話,結果小白蓮回來告訴我:鄭夫人一走,鄭寶林就不勝暑熱,昏過去了。

好吧,只好又把君太醫請來給鄭寶林開方子……後續的麻煩事,我又偷懶,全丟給柳葉兒作數。

等太子爺回來,已經是夕陽西下,他一回宮就進了東殿,忙著換衣服沐浴,以備晚上的宮宴:端午畢竟是大節氣,我們也要帶著幾個妃嬪們,去和皇上一起吃一頓飯。

我摸進淨房,見太子爺已經泡在浴桶裡,就順便靠在浴桶邊上,向他告黑狀。

「你曉不曉得鄭寶林……」

太子爺一邊擦洗身子,一邊閉上眼聽我和他絮絮叨叨地說話,聽著聽著,頭一點一點的,居然有要睡著的意思。

我自己覺得沒趣,只好閉上嘴不說話,只是盯著他看,繼續修行我的『眼神殺人於無形』絕招。

結果我一閉嘴,他就又睜開眼來,繼續洗澡。

這男人就是不說話都可以把人氣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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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太子爺沐浴出來,我也換上了新裝,加衣打扮裝點了,帶上東宮五美,同太子爺一起,緩緩步出了宮門,上御輦過太液池,經由假山上的石階,進了山頂的蓬萊閣,在外頭稍候片刻,皇上就與皇貴妃並肩進了蓬萊閣裡,身後還跟著陳淑妃、屈貴人等老牌妃嬪,一併兩三個新近得寵的美人兒。瑞王、福王幾個沒有就藩的皇子,也跟在皇上身後進了屋子。

雖然大家都在紫禁城裡搭伙過日子,但一年間湊在一起吃飯的次數,按禮制上規定的,也就是端午中秋,並皇上生日、元旦元宵幾個大節氣了。就是最孤僻的太子,臉上都掛起了淡淡的笑意,皇貴妃更是滿面春風,拉著太子的手說了好些吉祥話兒,我們才在太監們的引導下各自就坐。

大雲在這幾個節氣正宴上一律分餐,也就是我和太子,端王和端王妃是夫妻共席,其餘各色人等都是自己一席,御膳房按照品級上菜,宮人們注酒,皇上勸第一樽,太子勸第二樽,我勸了第三樽,場面就放鬆下來,眾人交頭接耳各自說話,太子爺跪著膝行到皇上身邊為皇上加了酒,我也效仿著勸皇貴妃喝了幾杯。太液池裡的戲班們也唱了起來,一時間真是場面昇平,很快皇上就有了幾分醉意,把福王叫到身邊,命他,「小十兒,來背幾首詩給爹聽聽!」

福王就笑嘻嘻地湊到了皇上身邊,輕笑道,「小十兒要是背出來了,爹賞什麼給小十兒?」

肉緊!

非但是我,就連幾個皇子都轉開了眼,一臉的不忍卒睹。太子爺倒是容色平靜,舉起杯來,淺淺地啜了一口酒,並沒有多餘的表示。

皇上從小對皇子們要求得就很嚴格,不要說太子受過他的排頭,就是當年最受寵的元王,也不是沒有被皇上揍過。

唯獨就是對福王,從小就千恩萬寵的,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摘下來給他的『小十兒』!

皇上哈哈大笑,「小十兒想要什麼,是爹給不了的?你爹我富有四海,只要你能哄得老子高了興,要什麼,老子就給你什麼!」

皇貴妃眼神一時大亮,整個人都跟著亮了起來,就是太子爺的手,都不禁頓了一頓。

陳淑妃面色一沉,從她的席位上給我飛了個眼色,端王更是微蹙眉頭,也望了我一眼。

一個人平時要無賴慣了,到了需要無賴攪場的時候,大家也就很容易就會想起她來,希望她出面破壞一下氣氛。

所以不如我無賴的陳淑妃和端王,都看向了我。

我呢,就看向了屈貴人。

沒有等小十兒說話,我就拎起酒壺,彎著腰站起身子,碎步走到了屈貴人身邊。

「妾身給貴人祝酒。」我作勢要為屈貴人斟酒,一邊謙恭地說。

紫禁城裡是個人都不會不知道我和屈貴人關係冷淡,我這一出演出來,皇貴妃瞪大了眼,皇上嗆了半口酒,就連太子都瞪大了眼睛看我,在燈火下,他的眼睛好似兩丸黑水晶,竟令我不敢逼視。

我也就是掃了他一眼,就繼續作出了恭敬的樣子,笑著看向了屈貴人。

屈貴人真是沒有令我失望。

「我才不喝你的酒!」她一下奪走了自己的杯子,藏到身後,怒火點亮了一臉的嬌媚:要不是屈貴人舉止實在粗野,只怕就是這一怒,都能為她掙個侍寢。

場面頓時就靜了下來,大家乾脆也就都不假裝了,一個個都看著我們,好像在期待著一場精彩的戲。

我眉頭微皺,盡量作出可憐的樣子。「貴人這是什麼意思……」

「你身為太子妃,卻不給太子找女人,我不喝你的酒!」

屈貴人說話,邏輯總是能夠花樣翻新,令人瞠目結舌。

眾人的眼光就又掃向了太子身後的那五個女人,李淑媛已經迫不及待,擺出了一臉的洋洋得意。就連皇貴妃都微露笑意,溫和地開口數落屈貴人,「貴人仔細御前失儀……」

笑話,屈貴人是何等人物,哪裡會被皇貴妃幾句責怪給噎住了去?

「貴妃娘娘,您也別裝大瓣兒蒜!」她一下半跪起身子,雙手叉腰,露出了一臉生機勃勃的、下九流小老百姓的潑辣。「太子妃雖然心胸狹窄,可要不是您卡著東宮的脖子不給他錢花,累得我兒子堂堂一個國朝太子,一年就兩千兩零花錢,太子妃又有借口不給他找女人麼?!」

看看,這邏輯,多粗俗,多直接……多……直指人心啊?

我摀住嘴,遮住了唇邊的笑,直直迎視上皇貴妃的雙眼,做出了一臉的驚駭。

場面一時間是靜得落針可聞。

直到皇上把手中的九龍杯,摔到了地上。

《妃常難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