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於才子

李局管也在心裡略帶詫異地掂量著李含光:這個小孤女,雖說生得頗為清秀,但從前性格似乎是頗為寡言少語,李局管對她居然沒有絲毫印象。要回想從前的表現作為對比,倉促間居然是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不過,畢竟是落水昏迷,送醫急救差點還沒救回來——呼吸都暫停了有一分多鐘,也許這種特別的經歷,的確使得她多了幾分與眾不同的沉穩吧……李局管想到這裡,倒不禁有點惱怒了:簡單的昏迷也就算了,連呼吸都沒了,據和她報信的人說,當時整個人是濕淋淋地趴在地上,都以為是真溺死了,手按了按肚子,吐出一口水才有了呼吸……

這樣的事哪有不尋根究底查個清楚的道理?失足落水?有人失足落水後還能爬出水池子暈在地上的嗎?換做是托兒所、小學校裡出這樣的事,家長們不鬧上門來才怪,王副局管連這種事都想糊弄過去,未免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回局管話,」正思量時,李含光也是怯生生地開口了,「我醒來以後,對於溺水的記憶,並不是很清晰了,要說是自己跳進去,那肯定是沒有的……但確實也沒有看到推我的人是誰。」

李含光雖然已經是有意模仿著孤兒們的舉止,但畢竟底蘊在這裡,『回局管話』這四個字,讓李局管更詫異了。慈幼局裡這麼多孤兒,懂得在回話前添上這麼一句的只怕也就是李含光一個人了。別說孤兒了,就是一般的平民百姓,這麼懂禮的如今也實屬少數……

「真沒看到是誰?」李局管按下心中的疑問,追問了一句,「含光,你不必害怕,只管實話實說,有局管在,別人欺負不了你的。」

屁大的事,也要費上好多心機。李含光在心底歎了口氣,權衡了一下利弊,還是堅持原有說法,「確實是沒看見,那個人是從背後推我的……」

這倒也是,對付這麼個瘦弱的小女孩,有大把方法讓她看不到加害者的面孔,不過大家都是一個院子裡住著的,若李含光有心,找幾個懷疑對像向李局管報告也並不難。只是缺乏真憑實據,要鬧騰出一個結果來,卻不是那麼容易了。

李局管歎了口氣,見李含光略帶祈求地看著自己,彷彿巴不得現在就從門口溜出去,亦不免有幾分心灰,揮手道,「回去好好休息吧,馬上就要開學了,開學以後好好讀書。你們這些孩子啊,怎麼就不知道呢,只有好好讀書,才是你們的出路!」

李含光亦感覺到她話裡的真誠,心中不免微微一暖:不論李局管叫她來到底有什麼目的,這句話,的確是發自肺腑的金玉良言。

要不要順勢提出算學課的事?她猶豫了一下,卻到底還是放棄了這個想法——說不出為什麼,只是直覺地感到了一些不妥。

從李局管屋子裡出去以後,王副局管當天並沒有什麼動靜,連張嬤嬤都很自如,沒有特別盤問李含光什麼。李含光肯定也不會蹭到她們跟前去主動討好,當天,她主要是一直在忙著整理前世那些零散的記憶。

前一世,她還是一品大員家中的嫡出千金幼女,自家家事蒸蒸日上,娘家親戚也是矗立不倒。不論是父族還是母族都足夠她耀武揚威一輩子了,走到哪裡,只有別人討好她,沒有她去討好別人的份。對人情世故,難免就要淺了幾分。今天在李局管一事後,她倒是意識到,在學業之外,做人也是她必須立刻關注的一堂課。她的為人處事,肯定不能再和前世一樣漫不經心了,李局管、王副局管、張嬤嬤、李慈恩甚至是李永寧,這些人不論地位高低,將來如何,都有一個共性,那就是可以毫不費力地給她的生活帶來很大的麻煩。

一個孤女對麻煩的承受力,也是相當低的。雖不說要投入到慈幼局上上下下的各種鬥爭中去,但起碼也要能看明白形勢,進可廣結善緣,退也可明哲保身。

而如何在這個半封閉的環境裡做到這一點,她可得費點思量了。重生前她嬌生慣養不通人情世故,重生後也不會忽然就人情練達起來。說不得只好在那些極為鮮活的記憶中尋找線索,想想她身邊的下位者,在遇到衝突時都是如何行事的。

這一想,便覺得從前自己簡直被蒙了眼、捂了耳,把身邊的血雨腥風,都看作了花團錦簇,如今才是真正地睜開了眼睛,看懂了她過去的十八年人生。至此,方明白她從前活得是如何粗糙,如何的……蠢笨。

這天晚上,李含光也沒睡好覺,接下來的兩三天,也難免都有點精神不振。成天沒事就是出神——不過,出神歸出神,飯卻是不能少吃幾口的。也就是托賴李局管,她們的伙食才有如此明顯的改善,誰知道李局管什麼時候又要再出門去呢。

的確,李含光的擔心是很有道理的,像李局管這樣出身上等的貴太太,一般社會活動肯定也是比較多、比較繁忙的。也就是在慈幼局裡辦了一周的公而已,李局管便又不知去向何處了。

慈幼局的飲食默默地恢復了之前的水平,隨著飲食豐盛而自然消弭的『雞蛋歸公』現象也就再度浮出水面。李局管走後的第二天,李慈恩又一次收走了眾人的雞蛋,不過這一次,她倒沒有特別偏著李含光。

第三天早上,當李含光照例把剩下半個雞蛋要放入口袋裡時,正當班輪值的張嬤嬤站起來了。

「李含光,」她似乎頗有些不滿,「這麼好的雞蛋,怎麼不吃完?難道你還學會挑食了?現在馬上吃掉!」

幾十個人的目光頓時都齊刷刷地聚集到了李含光身上。

李慈恩的神色更加陰沉了,但卻沒有絲毫反對的表示:以大欺小,無非是仗著自己的年紀而已,不論李慈恩在孤兒中的威望有多高,她和張嬤嬤那都根本不是一個層次上的對手。

李含光站起身來,盡全力做出乖巧的樣子,低頭道,「好的,嬤嬤,馬上吃掉。」

她又坐了下來,在許多人羨慕的眼神中,把餘下的半個白煮蛋沾了醬油,和著稀粥慢慢地送入口中。

之所以堅定地站在王副局管這邊,正是因為此點。李局管那個層次的人,對她就是有心關照,又能關照多少?張嬤嬤這一句話,以後李含光一天就有一整個雞蛋吃了。

前世活得散漫,從未為了自己用過什麼心機,從未真個爭取過什麼,沒想到初次玩弄手段認真做人,得到的好處居然是半個雞蛋。

李含光自己想想,都有些哭笑不得,含著雞蛋,半晌方才在李蓮湖艷羨的眼神中嚥了下去。

她的好運,卻成了李蓮湖的厄運,吃過早飯以後,李蓮湖自己去娛樂室交雞蛋了——為避免衝突,李含光未曾陪著她過去,回來的時候眼淚汪汪,一望可知,在李慈恩那裡受了氣。

這個小姑娘雖然平常話不多,人也稚氣,膽子亦是不大,但在李含光剛重生的這段時間裡,卻是和她形影不離,就拋開她去尋人來救溺水的自己這點不講,李含光也不會坐視她受人欺負。她歎了口氣,摸摸李蓮湖的頭,說道,「今天那是沒辦法,以後,有我一個,就有你半個。」

李蓮湖吸著鼻子,倔強地搖了搖頭,也不知在和誰較勁。

李含光也不多說什麼,看時間差不多到換班的時候了,便又回食堂去尋張嬤嬤說話。

#

「暑假作業做不出?」張嬤嬤略帶詫異地提高了聲調,有些啼笑皆非地看著李含光。「做不出你找我有什麼用?」

話雖如此,張嬤嬤還是拿過李含光隨身攜帶的《算學-暑假生活》翻閱了起來,看了一會,也覺不堪入目。「空著的都是做不出的嗎?」

「是。」李含光做出略微羞愧的表情來,「全是不會做的。」

快換班了,任何人都很急於回家吃飯,要是李含光早幾天來,哪怕只是早幾個小時來,張嬤嬤礙於情面可能都會給她講解幾題,現在她想的卻只是趕快把李含光打發掉了。——而要打發掉她,最好的辦法莫過於給李含光找個小老師,反正慈幼局的孩子們互相拉扯,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李永寧的名字頓時浮現在張嬤嬤腦海裡,她正要開口時,看了李含光一眼,忽然又改了主意。

這孩子似笑非笑的站在當地,雖說態度上沒什麼傲慢的地方,但那眼神,卻好像是洞察了張嬤嬤的盤算似的。——李永寧的學習水平,張嬤嬤和她心裡也都有數的。

剛為了遮掩她和王副局管,在李局管跟前說了謊,自己這樣做,是否有些不夠地道啊……

平安把李局管送走以後,在張嬤嬤心裡,這件事也就過去了。自己為李含光在食堂出過一次頭,表明了態度,已經是足夠的回報,可現在被李含光一看,不知怎麼的,張嬤嬤心裡倒是不知不覺,有點不敢再低看李含光了。她忽然意識到,自己還未盤問過李含光她在李局管跟前到底是怎麼說的,沒準李含光就留了個話口子,也沒準下回她就能和李局管反口告狀了呢?

舉手之勞的事,沒必要太較真小氣了,張嬤嬤心念微轉,便說,「慈幼局裡女孩多,確實數學都不太好……這樣吧,一會我下值出去正好給你打個招呼,我記得於元正算學就很不錯,還上過楊善榆提高班,你和他是一個年級的,正好就讓他教你也行。」

她之所以站在王副局管這邊,其實也不是圖那半個雞蛋,含光就是想設法解決一下算學家教的問題,不論是在慈幼局裡找個大孩子做家教,還是出去找同學幫忙,都得張嬤嬤點頭才好辦事。眼下張嬤嬤果然提出了一個慈幼局外的人選,聽起來像是這條巷子裡的鄰居,事態進展已經是超出李含光預料的好了,起碼,她不必和李永寧學算學。

向張嬤嬤誠懇道過謝,回屋後和李蓮湖去八卦於元正,不料李蓮湖卻不大知情,她年紀畢竟還小,平時話也不多,除了慈幼局內的一些常識以外,能給李含光帶來的消息總歸有限,只告訴李含光,楊善榆提高班的確是很厲害的提高班了,在慈恩小學,眾人均以入選提高班為榮。似乎若是成績格外出色,被推薦參與楊善榆算學競賽得了名次,還有獎金可拿的。

按張嬤嬤說法,於元正和她同年又是街坊,李含光不可能對他和他的家庭一無所知吧?到時候走過去求教補習,對面不識那可就好玩了。

李含光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又不願和孤兒們多打交道,免得背後招人閒言碎語——可不問於元正那也不是辦法啊。

怎麼說也是受過教育有過閱歷的人,和一班缺人教養的孤兒不好比,李含光開動起腦筋也還是有不少主意的,她走出門站在原地想了想,便鑽入廚房去尋幫廚媽媽們說話。

要討好長輩,就不需回想那個倔性子不討喜的七妹了,她的六妹在此事上極是出色當行,略微一閉眼回想,她天真嬌憨的笑意,彷彿就又盛開在了跟前。「五姐,我想——」

在沒有利益衝突的情況下,想要尋求一些小忙,開門見山,是最好的辦法,李含光找到幫廚的蔡媽媽、毛媽媽,略帶著笑意就把事情給說了。「……要過去打擾,又怕不識禮數,不懂得叫人……」

蔡媽媽人略微和氣點,沒有毛媽媽那樣一臉刻薄相不愛理人,雖然也有些懶怠和李含光搭話,但伸手不打笑臉人,聽李含光說了這事,便道。「他們家?賣肉的哪來這麼多講究!還管你叫人不叫人?你直接過去就是了,運氣好,說不定還能在他家混頓飯吃。」

毛媽媽咂了咂嘴,眼尾也不撇李含光,乘勢也就和蔡媽媽感慨起來,「說來,老於眼光就是好,當時局裡那麼多男孩,他就看中於元正。我當時和他說:老於,這小男孩和弱雞子似的,怕養不活!他說什麼——」

李含光混在門邊,順利地聽了一肚皮八卦,將於元正的底細已是摸得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於元正,男,十一歲,慈幼局孤兒出身,三歲時被屠夫老於領養。家境在街坊中算比較殷實,父親老於是個熱心人,母親韓氏性子刻薄些,對他卻也頗疼愛。自幼有算學頭腦,國文成績也不錯,在慈恩小學算是一流好學生……卻也因為好成績,時常被同學欺負,其母為此沒少上學校找老師談話,在街坊中被傳為笑談。

時常被欺負,可見性格比較溫和。更兼算學過人,成績出眾——

李含光以前總嫌她幾個姐妹做事目的性太明顯,六妹、七妹倒也罷了,這兩個小人精子,就是要勢利眼都做得比較婉轉。她的三姐、四姐,乃是貴妾所出,又受父寵,簡直深得『扒高踩低』這四字真言的三味,對於那些有用之人,她們臉上的笑簡直是泉水花,摘了一朵又湧出一朵,別的不說,小時候仗著她母親正房大太太不受父親寵愛,明裡暗裡和正房別了多少次苗頭?到了說親的年紀,一個兩個全都偃旗息鼓,在正房跟前奴顏婢膝的,看了簡直讓人噁心……

從前,她連正眼都懶得看這兩個姐姐,現如今卻也是多少瞭解了她們的苦衷。就好比現在,她也覺得自己想和於元正結交的目的有點不純正,心思有點太功利。可過了這村沒這店,錯過了於元正,桂樹中學還考不考得上了?

給自己做了一晚上的思想工作,第二天上午,李含光往於家殺過去的時候,已經是打定了主意,非得要和小於才子把關係搞好嘍……

《盛世反穿手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