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糖

「顏面吻合度怎麼樣?」

「100%吻合, 和預計中完全一樣。」

「現在開始雕琢軟骨。」

「因為中間的恢復時間比預計的長, 軟骨、軟組織增生現象較手術原計劃更明顯, 這在意料之中, 現在對比術前設計的軟骨體量和形狀進行比對雕琢。」

「現在進行鼻部吻合和鼻部神經再植、人造血管嫁接術。」

「給我7號構件, 幫我固定住這邊的結構。」

顏面修復, 和美容整形, 看似是一而二、二而一,但真的走到最尖端,二者的含金量還是不可同日而語, 美容整形手術一般都是三個人就能做了——護士、麻醉師和主刀醫生,三個人能完成95%以上的常見整形手術,一路還能歡聲笑語, 但李小姐這樣的修復手術, 氣氛就完全不同了,手術室內十幾個人都鴉雀無聲, 整間手術室內, 只有師霽清冷的聲音, 「擦汗。」

一雙手立刻拿著紗布在他額前有條不紊地按壓, 隨後, 紗布被拋入托盤,護士和醫生的雙手始終維持在無菌區。「現在開始縫合顴骨面。」

「鈦合金構件和膨體、自體軟骨材料復合使用是第一次吧?」旁觀人群中終於傳來了極輕的疑問聲——在此之前, 鼻部、唇部的修復還算是中規中矩,主要用人體軟骨和膨體相結合, 骨組織來自病人的腓骨, 而現在,病人的顴骨和下顎骨,將有相當份量的鈦合金部件參與進來,這其中就包括了下頷骨關節,這也是李小姐受傷後曾是最駭人的地方——她的右臉有一個大洞,露出口腔內部,如果不帶口罩的話,舌頭的活動,以及殘缺的骨板,都是一覽無遺的,之前的修復手術,只是勉強地為她覆蓋了一層皮瓣,倒是可以說話不漏風,也能勉強進食,但皮瓣塌陷嚴重,視覺效果依然駭人。

「是的,考慮到將來修復的可能,結構設計上採用了三明治式的分層,自體軟骨和腓骨在最下層,鈦合金在中層,膨體在最上層,可能有些部位還會墊一層軟骨……」

剛才的軟骨雕琢,必須由師霽親自進行,而人造血管嫁接術、鼻部神經再植,這個劉醫生做得多,兩個醫生合作完成鼻部工作以後,劉醫生退居二線,接下來的手術,之前只存在電腦模擬和學術論證中,從未在任何一個患者身上實現,劉醫生輕聲介紹著,雙眼卻緊盯著師霽的動作,「現在進行第二層安置工作,把鈦合金與膨體植入以後,再進行神經、血管縫合,最後覆蓋皮瓣,完成最後的縫合步驟。」

「擦汗。」

「明白。」

「給我8號構件,再確認一下手術步驟。」

「目前為止已經完成75%左右的工序了,下一步是縫合固定8號構件和膨體,中間墊一層結締組織。」

「結締組織取好了嗎?」

「正在雕琢。」

「擦汗。」

「這是我們採用的新型手術方式,這種全新的大型手術,術前反覆論證手術步驟,通過電腦把手術階段序號化,明確出每一步具體的手術內容。這樣醫生也能隨時查看自己的進度,不需要一切都記在腦子裡……」

這對於大部分外科手術來說並不必要,畢竟,常見的手術大夫都是做熟了的,而且術中也不可能什麼事都和預案規劃得一樣,但在這種全新的複雜手術上,這種設計的優越性是顯而易見的。把握寶貴機會,進來學習的醫師們不自覺地點起頭,張主任——現在該叫副院長了,說,「聽說現在還有AI也開始運用在手術領域了?」

「師主任是提過醫療機器人,聽說美國那邊已經在試驗階段了,到時候,膨體和軟骨的雕琢,都可以通過機器人完成……」

「現在開始縫合9號構件。」

「她的牙槽——」

「整個被腐蝕掉了,這部分手術要等到將來腓骨成活以後來做種植牙重建,手術時已經考慮到了余量。」

「擦汗。」

「是。」

不知不覺,手術已經進行了五個小時,可不論是旁觀學習的醫生,還是忙碌在手術台邊上的助理胡悅,配台護士還是主刀師霽,都沒有絲毫疲倦的表現,沒有人離開,只有比之前更頻繁一點兒的擦汗要求。師霽微弓著背,雙手在面部來回穿梭,彷彿永遠不會停止,終於,從他的口罩裡飄出了讓人期盼不已的一句話。

「現在開始縫合皮瓣。」

「皮瓣完全吻合。」

「你來縫合。」師霽退開一步,有些疲倦地說。

「是。」胡悅立刻上前一步,拿起針線開始靈巧地沿著創面縫合——接下來,這就是助手的事情了,最難的部分,已經在剛才——不,甚至於是更早以前,第二步手術中就已經完成。如果當時的移植手術沒有把軟骨等構件嚴格按照手術方案嵌合入皮瓣,今天無法做到100%吻合,那麼,歪鼻子、歪下巴甚至是歪顴骨,就是必須接受的結果。張主任沉吟著說了一句,「手術是難,但這個方案,更難設計,如果就這個案例出論文的話,我個人認為,80%以上的篇幅,應該歸屬於這套全新的手術方案和執行規範。」

這似乎是在分功勞,但也是學術討論,面部修復科無人提出意義,劉醫生心悅誠服地說,「師主任的手術功底才能實現這套方案,剛才縫合軟骨和膨體、鈦合金的手法,我看得眼花。」

「客氣。」師霽終於有心思搭理人了,但他的話依然很簡短,雙眼鷹一樣地盯著胡悅的動作,幾個醫師對視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裡的羨慕:這樣的手術,能夠擔任助手,將來走出去什麼醫院不要?就連晉陞都是極其有力的籌碼,按照常理,師霽其實應該自己縫合,甚至這種級別的手術,讓主治醫師縫合都很正常,畢竟,新手術要彰顯重視。但師主任就硬是要帶上自己的愛徒,這明顯是提拔了。

但,能說什麼?在場的人多多少少也都知道內情,台上躺著的李小姐,今天能走到這一步,裡外少不了胡醫生的全力奔走與成全,就連最愛說三道四的是非精,也要承認這一點:今天這份殊榮、這份資歷,是她應得的報償。

在所有人的注視中,時間似乎都走得慢了一點,胡悅的動作一樣靈敏而冷靜,好像這一年多的學徒生涯,讓她真的學到了師霽的手藝——和她的老師一樣,胡悅的動作總帶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節奏感,又快又有條理,終於,她直起腰。「縫合結束,師主任,請你再次確認手術方案。」

師霽好像是鬆了口氣,但隔著口罩,誰也沒法看清他臉上的表情是否也有那麼一點緊張,他的聲音倒還是毫無波動,帶了點無機質的感覺。

「確認,現在開始清點手術器械。」

有出就要有回,手術器械,哪怕是一塊紗布、一根針,來龍去脈也都必須清楚明瞭,配台護士開始逐一清點,「清點完畢。」

「我能拍幾個近鏡頭嗎?」攝影師提出要求,「視頻和照片都需要……」

麻醉師也跟著上前,準備進行喚醒工作,師霽重新上前,和胡悅一起為患者進行輕度加壓包紮,旁觀學習醫生查看過手術效果,自發地輕聲鼓掌,「師主任,鬼斧神工。」

「你對這個病人真可以說是恩同再造啊。」

「以後硫酸燒傷術後整容我們十六院也可以做了。」

恭維聲中,大家依次退出病房,師霽摘了口罩,才看出來臉色有些發白,他勉強微笑了一下,先說,「給我開袋葡萄糖——」

長時間高集中的手術,中間不吃不喝,對體力是巨大的消耗,從手術室出來站不直的醫生都有,只是在整形外科較為少見而已,眾人已習以為常,連忙擰開一瓶葡萄糖溶液給他,師霽灌了幾口,緩過來才笑著說,「都先別恭喜了,老哥們,手術是依照設計做完了,但術後效果怎麼樣,還得看她自己的造化。」

確實,這一點是所有醫生都認可的事實——醫學界,三分靠打拼、七分靠天意,哪個病人被收治的時候,醫院不想把他們平安健康地送出院?只是手術做得最好,到最後能不能有好結果,還是得看天意。手術做得這麼完美,沒用,如果術後壞死、不能成活、嚴重感染,李小姐的手術,那就依然不能算是成功。

「患者之前是不是有MRAS感染史?」

「術後要格外注意抗菌,抗生素師醫生你打算怎麼開……」

「負壓引流器的植入位置是不是經過考慮?師主任,能請教一下你的思路嗎?」

在公立醫院,醫生這個職位同時具有雙重性質,一方面,它的晉陞要求高超的行政素質,另一方面,工作內容又讓醫生們都具有對本專業的高度好奇心,一群人簇擁著師霽往外走,這台手術讓所有人都受益匪淺,即使張主任也不否認,學無先後、達者為師,此刻,不分級別,他們都積極提問心中的疑惑,更是技癢地想要提出自己的意見,和師霽互相印證……

胡悅慢了幾步,落在人群後頭,和被推出手術室的李小姐相伴而行,她垂下頭,注視著這張被壓力繃帶包紮得看不出面容的臉,輕輕地說了一句,「加油。」

醫生能提供的,已經做到最好,接下來,就看你的了。

走出手術室,最前面的師霽,已經被家屬包圍,攝影記者不失時機地大肆拍攝,這熱鬧的氛圍、慘白的燈光和所有人臉上生動的、激動的表情,都讓剛才手術室內的畫面彷彿一夢——這一天接下來的時間似乎也是如此,文字工作、查房建檔、開藥換藥,晚飯、飯後小憩……

按說,晚飯後不該馬上睡覺,這樣容易錯過晚上的困點,但今天這台手術,實在太累,胡悅忍不住還是迷糊了過去——她是從夢裡驚醒的,從行軍床上一下翻身坐起來,額前還掛著冷汗:她夢見李小姐術後嚴重感染,移植部位壞死血腫——

明知如果李小姐發燒,她會得到通知,但胡悅還是忍不住披衣起身,走出去溜躂一圈:今晚住院部實在輕省,除了兩個隆xiong留院的病人以外,面部修復的那幾個都是等出院的那種,她看了一下,見大部分人都健康得不得了,便和護士打聲招呼,跑到樓下去看李小姐。

「怎麼樣,病人沒問題吧?」

「沒問題,醒來以後精神不錯,體溫、心跳都正常,她和家屬現在都睡了——」

現在面部修復還有誰不知道李小姐?也都比對別的患者多了一絲關注,護士帶她去看了一眼李小姐,胡悅看一切果然如常,這才放下心,回身走出病房,又嚇一跳。「師老師,你不是下班了嗎?怎麼又過來了。」

「我和朋友約飯,回來經過醫院,來看看。」師霽說,他詢問地望她一眼,胡悅會意地點點頭:這自然也是不放心李小姐,特意過來看看的。

她都點了頭,師霽還是不放心,到底是自己去查看一番這才走出來。「你還不回住院部?」

「今晚都是沒什麼關係的病人。」胡悅卻還有點不想回去,這個手術,實在是遷延太久、波折太多,現在人力能做的做到了,心裡沒有解脫,反而更擔心天意,這種感覺沉甸甸壓在心底,她有點透不上氣,「我想……去買點水果吃。」

她作勢要拉師霽的袖子,被他閃開了,師霽警戒地盯著她看,很沒好氣,「幹嘛?」

但,兩個人都知道,胡悅想說的其實他也明白,這句話說出來就是一種做作。

她忽然有點想笑,那種沉甸甸的擔心,短暫地離開了她,胡悅還是很做作地懇求,「師老師,要不——」

一起去唄?

《女為悅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