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崩

說來好笑,陳嬌居然是在皇帝病危的時候,才第一次見到韓嫣。

雖說男女相見,並不是什麼觸犯忌諱的大事,劉徹也經常讓韓嫣在宮中留宿,但韓嫣畢竟只是太子身邊的伴讀,他也很知道規矩,並不曾進女眷們集中居住的永巷遊逛。陳嬌平日又很少四處走動,她雖然很早就知道了韓嫣,但卻是在皇帝居住的清平殿內,第一次見到了這個以風姿為名的太子佞幸。

周文仁前幾天已經來過,為皇帝侍疾,只是他畢竟上不得檯面,這個玉面修眉的中年男子只是和陳嬌撞見了幾次,便避開了女眷們進出的時辰。倒是韓嫣更有些無所顧忌,明知是皇后服侍皇帝用藥的當口,依然毫不避諱地進了內殿,膝行到劉徹身邊,和太子喁喁低語。

陳嬌不免就度他一眼。

她不是沒有見過男人,劉徹也的確算得上是個出名的美男子,其實即使沒有太子的身份,他也算得上英俊,更何況陳嬌和他本有親密的血緣,兩個人在長相上竟有微妙的相似。人總是很難討厭自己,對著這樣一張臉,她很容易就能生得出親近之心。

但韓嫣卻不一樣,這男人實在亮眼,即使在屋內,也好像自帶了一個小小的太陽。他的臉在昏處,都帶了三分亮,行動之間英氣勃勃,縱使正謹慎地跪坐在劉徹身後,依然難掩他的風華。

陳嬌的一眼險些變作了凝睇,她又過了一會,才將目光收回,專心致志地為王皇后捧著藥碗,低聲勸慰天子,「舅舅,多少還是喝一口吧。」

天子這一次反常地執拗,「都是些無用的東西,生老病死,乃是定數,這一次我不行了,我心裡知道。」

王皇后眉宇間也不禁染上了一抹黯然,她將調羹擱回碗中,對陳嬌點了點頭,陳嬌便倒退出了屋子,將藥碗交給了宮人。

侍疾從來都需要無盡的耐心,她雖然很少在外人跟前露出疲態,但私底下也難免腰酸背痛,在清平殿前無意間扭頭一望,望著澄澈的藍天,一時不禁就走了神。

那聲音在她心湖上空輕輕地說,好像一匹綢緞,在水中肆意盤旋。

她說,「他的確很漂亮!」

聲音裡有不甘,也有坦然的折服,陳嬌想,這聲音畢竟是驕傲的,她的驕傲,不容許她不誠實。

「可惜,漂亮的人,往往都活不長。」她又說,輕輕的,帶了惋惜,好像隔了多年回看一朵桃花,開得再好,也不是當年的紅。

陳嬌垂下眼,笑著笑著,就慢慢地歎了口氣。

劉徹身邊的美人,實在是太多了,多韓嫣一個,又算得了什麼呢?

她輕聲說,「走,去長樂宮吧,祖母肯定又掛念起父皇了。」

才一轉身,正好也碰到韓嫣從殿裡出來。

陳嬌走的是邊門,不想韓嫣或許是為了顯示自己的謙卑,同劉徹細細地說完了幾句話,他也從側門退了出來,兩個人倒是撞在了一起。

韓嫣只是愣得一愣,就很快跪下來給陳嬌行禮,「下臣參見太子妃娘娘。」

陳嬌就很客氣地說,「韓舍人請起,又何必這樣多禮呢。」

不知為什麼,那聲音忽然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她在陳嬌心裡說,「是呀,你們都睡的是一個男人,說來似乎也很親近,又何必這樣拘束呢。」

陳嬌倒是被她難得的幽默,搞得笑意難收。冰冷的面具,一下為笑靨所融化。

連劉徹尚且消受不得這樣的美,又何況韓嫣?

少年人的表情裡多了一絲驚艷,卻恰恰為陳嬌所捕捉了去,兩人都有些微愣怔,而韓嫣又迅速地低下頭去,遮掩掉了這不該出現的情緒。

她一向知道自己長得並不太差,然而,由這樣一個男人來無聲地讚美著陳嬌的美麗,這感覺畢竟是不同的。

陳嬌不禁又微微一笑,這才轉過身子,在垂髫小鬟們的圍繞之下,徐徐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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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劉徹沒有在清平殿侍疾,而是回了太子宮中,與陳嬌同床共枕。

他要得也特別狠,陳嬌幾乎不堪征伐,快意積聚太多,已經變成了折磨,她輾轉反側,甚至帶了淚水求饒,然而劉徹的動作卻還是很剛猛,幾乎是在宣洩著什麼。

一切結束之後,他似乎也有些過意不去,只好將陳嬌擁在懷裡,一下又一下地順著她的脊背撫摸。

不論如何,他對陳嬌的確是體貼的。這份體貼,也不是人人都能享有。

「你有心事。」陳嬌就往上爬了一些,在劉徹耳邊輕聲細語。

她的肌膚緊貼著他的,兩人都很赤裸,時近正月,天氣漸漸地冷了,兩個人體溫交融,顯得更親密,也更無間……好像心底最大的隱秘,在這樣的氛圍之下,都已經無處躲藏。

劉徹猶豫了一下,才緩緩說,「父親怕是不行了,今天你離開不久,他讓太常的人進來,吩咐他們準備喪儀……與我登基用的馬匹。」

牽涉到改朝換代,什麼小事都是大事,劉徹身為太子,個中寒暖,要比陳嬌知道得更清楚得多。

就是過了正月,他也才十六歲,年紀實在也太輕了一點,不論是誰怕都沒有想到,這個連冠禮都沒有行的少年太子,就快要成為高高在上的天子了。

劉徹可能要比誰都興奮,也可能要比誰都惶恐。他才十六歲,平日等閒,想到的是縱馬踏田……天下這樣的重擔,他還並不著急扛起來。

可以他的性子,又能將自己的擔憂向誰傾述呢?

會找陳嬌,而不是王皇后,已是對陳嬌這一年辛苦的最大肯定。

陳嬌就抬起頭來,深深地看進了劉徹眼底,她壓低了聲音,輕聲問劉徹,「怕了?」

劉徹環抱著她的雙臂,一下就又收緊了,他把頭埋在陳嬌發間,過了許久,才從喉嚨底輕輕地嗯了一聲。

「是應該要怕的……」陳嬌輕聲說,「若我是你,也怕。」

她說得也的確是真心話。

宮中女子,再怎樣盤算,算得無非是一家的興衰榮辱,劉徹即將要擔上肩膀的,卻是千萬戶人家。

劉徹反而略帶了一絲不滿,「你就這樣安慰我?」

他的手就降落到了陳嬌腰際,陳嬌一下耐不住癢,又笑了起來。

銀鈴一樣的笑聲就傳遍了整間屋子,帳內沉重的氣氛,頓時為之一鬆。劉徹支起半邊身子,看著光.裸的陳嬌,看著笑意未收,蕩漾若一池春水的妻子,他又輕佻地捏住了陳嬌的下巴,用了一點點力,而後才輕聲說,「對外人,你從來不假辭色,今天看到韓嫣,你笑什麼?」

陳嬌笑聲頓止,她挑起一邊眉毛,側過臉看向劉徹。

劉徹眼神裡還帶了笑意,好像只是在和陳嬌開一個玩笑,只有手裡的力道,多少還是洩露了他的心情。

他雖然也是個紈褲,但對親近的人,脾氣倒是一向大度容讓,尤其待陳嬌,雖說有時漫不經心,但總是要比待別人更呵護得多的。

「你這是在妒忌?」陳嬌就似笑非笑地問,尾音微微上揚。「這番話,其實應該我說出來,才更合理一些吧?」

韓嫣和劉徹的關係,眾人心知肚明。然而正是因為深知韓嫣的銷魂,劉徹才會更介意陳嬌的那兩笑。就好似一個人有了一根精緻的玉簪,別人的目光偶然停留時,他便會提防著有誰來搶。

劉徹的話一下就哽在了喉嚨裡。

陳嬌雖然柔婉,但並不是沒有鋒銳,她的詞鋒有時候銳利到直刺胸臆,他甚至來不及招架。對她的愛,日久之後,也難免夾雜了三分的怕。

他又掂量了陳嬌一眼,陳嬌已經垂下頭去,任由瀑布一樣的黑髮,遮掩了她的表情。

對劉徹的問題,她不說不,也不說是。似乎並不介意劉徹猜測她是否為韓嫣所驚艷,是否一眼之間,已經對他有了喜愛。

一如既往,他依然是看不透陳嬌的。懷中人的馴順,似乎是她的天性,又似乎只是她的偽裝。

劉徹不知不覺,又將陳嬌擁得更緊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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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天子一大早就請長公主入宮,又請太后移駕進了清平殿。

這是要留遺言了……昨日三公九卿,都已經入宮見駕,為登基大典預備的駟馬,也已經牽進了馬廄,帝國上下已經有條不紊地運轉起來,準備著天子的死亡,與新皇的登基。

陳嬌在清平殿外同長公主、皇后一道等候,不時將目光瞥向一側的長者。

帝王臨終之前,欲行托孤重任,也是人之常情。只是這一次,王家兄弟一人未至,皇上卻獨獨召見了這個被貶多年,鬱鬱不得志的魏其侯竇嬰,同家人一起,聽他臨終的最後一段囑咐。

竇太后已經在殿內揚聲,讓人進去扶了她出來:老人家雖然已經失明,但這一番對話,依然沒有任何一個人有資格與聞,天子親自屏退了左右,同母親竊竊私語了小半個時辰。

王皇后和長公主先後進了殿,又都先後抹著眼淚出來了,黃門請太子入殿。

在這一刻,陳嬌感覺到劉徹的顫抖,他一直跪坐當地,穩如泰山,而此時此刻,終於忍不住有了輕輕的冷戰。

她伸出手來,在寬袍大袖的遮掩下尋到了劉徹的手,使勁捏了一捏,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劉徹便跟著她一道深吸了一口氣,他站起身來,進了內殿。

過了很久,黃門又出來說,「請太子妃入殿。」

陳嬌進去的時候,還能聽到天子的聲音,他再三叮囑,「遇事不決,多問問你祖母。劉家人不可靠,但你的母族、祖母一族,你的妻族,是可靠的。」

到底是天子,見事就要比一般人明白得多。

見到陳嬌進來,天子止住了話頭,他的精神居然不錯,還能半靠著屏風和劉徹說話。

陳嬌輕聲叫了一聲舅舅,不必做作,眼淚已經順著臉頰流下來。

天子就慈愛地說,「不必哭了,傻孩子,到舅舅身邊來。」

他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握住了陳嬌的手,又拉住了劉徹的手,將兩人的手放到了一起。

「漢室從高祖起,前後四個皇帝,都沒有和元後終老。」他的聲音很清晰也很穩定,「廢薄後,是我生平罕見的憾事,到了臨終前一想,竟不知道該如何向祖母解釋,不知該如何見她……太子,你不要學我,阿嬌人很乖巧,你要好好待她,早日生育嫡子,傳承漢室血脈。」

她舅舅雖然看她一向不錯,但直到今日,陳嬌才感受到他對自己的疼愛。她瞪大眼,眼淚反而顧不得落。

耳邊又響起了輕輕的悲泣,如泣如訴,似一曲幽怨的箏,透著無窮無盡的悲憤與蒼涼。

她聽到劉徹簡短有力的應答聲,「我一定待阿嬌好,阿爹放心,我一定同她生兒育女,白頭于歸。」

天子於是微微一笑,鬆開了手,但劉徹並未放鬆他的緊握,陳嬌感覺到他的體溫。

熾熱。

越明日,天子駕崩。

《出金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