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變

老人家發火的消息傳到椒房殿的時候,大長公主正看著良醫給陳嬌把脈。

從前宮中女子,就算承了御恩,沒有美人、夫人名分的,一般也就是在永巷殿裡給她找個地方住著,等到天癸遲遲未至、想酸想辣吃了,再安排太醫進來扶脈。陳嬌前陣子將永巷殿內重新安排後,也就順便定下了規矩,讓入住永巷宮的美人們,都要登記天癸時間,如此一來,誰的天癸錯了日子,就可以及時安排太醫把脈,免得宮人們四處走動,不經意之間,可能損了龍種胎氣。

這其實也是把她自己的做法給鋪開來應用:自從十三歲天癸初潮開始,陳嬌就逐月記錄自己的月信日子。前幾年日期紊亂,往往間隔得要更長,自從成親以來,也許是陰陽調和次數增多,她的月信越來越準,是真的成了『信日』。

陳嬌自覺身體養得很好,但大長公主卻越來越著急,前回進宮一問,這個月月信又如期而至,她終於再忍耐不住,這一次進宮,就帶了一個長鬚飄飄的白髮老者。

「這是霸陵一帶最好的巫醫,」大長公主就向陳嬌介紹,神態熱切中隱含希冀,對陳嬌自然又是隱隱的壓力。「不少無子的人家,都專程上門求藥!」

也不知道是否因為自己已經預知到生育上的艱難,陳嬌現在對求醫問藥,壓根已經失卻了從前的熱心。這些巫醫們手段繁多,要價高昂,擺明了就是利用婦人求子的心切牟利,卻也偏偏就有這麼多蠢貨,願意相信在枕下放一束草藥,就能帶來送子的神靈。

再說,劉徹這兩三年來,所臨幸過的女人也有十多個了,自己不曾限制他的求歡,自然更不會刻意處理有消息的宮人。但這兩三年來,也就只有一個尹姬,而她的身孕,還滿佈疑雲……陳嬌有時候也難免會想,就算自己是塊種不出糧食的荒地,但劉徹的種子恐怕也不是沒有一點問題。

只是這句話,也就只能和聲音說一說了。哪怕搪塞母親,也只能用虛無縹緲的,「這都是緣分,緣分到了自然就來」作為借口。陳嬌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當然更說服不了大長公主。

見陳嬌對這位德高望重的巫醫愛理不理,連胳膊肘都是不情不願才伸出來,大長公主的臉色早有了幾分不好看,待得巫醫把完脈,開出了幾個方子,又要在宮殿四周看風水行堪輿術的時候,陳嬌又說,「宮中的佈置,都是多年流傳下來的定規,自然是正大平和,不可能與風水沖犯的,醫者辛勞了,楚服,賞他兩千錢,讓他退下吧。」

兩千錢而已,大長公主一高興,打賞賣珠人都不止這樣多。

大長公主的臉色就更難看了,話到了嘴邊又吞下去,給楚服遞了個眼色,大宮女很識相,她就藉著要送醫者,領著宮人們全都退了出去。

走到殿門時,老大爺似乎有點不服氣,也似乎是亟欲證明自己的本事,他左右張望了一番,就對陳嬌高聲說,「椒房殿興建了幾十年,恐怕有很多前人的佈置,深意是後人無法領會的。娘娘您在殿中說話,譬如殿內擺設密實,聲音不應當如此空洞迴響。就中的文章,老朽若能仔細參詳——」

話音未落,陳嬌和大長公主都是面色丕變,陳嬌斷然喝道,「一介民夫,膽敢胡言亂語?叉出去,打他十板子!」

大長公主坐直了身子,等楚服率領兩個壯健的宮人,把那位禍從口出的老人家拖出了殿門,她才慢慢地說,「本事是有,眼力就沒,這種話也能隨便亂說?十板子,你是打得少了,依我看,還是再加二百板。」

當時的貴人府邸,沒有不營建密道的,陳嬌自小在堂邑侯府長大,也不是沒有見識過世面,哪裡不知道說話中空有回聲,是椒房殿內有密道的表示?

而都已經在椒房殿內住了三年了,若還沒把殿中應有的玄機握在手心,陳嬌還做什麼皇后,不如直接去長門幽禁算了。

拿這樣的事情出來賣弄,這位醫者就是在找死,固然天家人一念之間,可以給他意想不到的富貴,但富貴也不是這麼好拿的。

陳嬌嘴角動了一下,她勉強地說,「算了,這件事大家心底其實也都有數,十板子小懲大誡,出去後他也不會隨便亂說的,就是說說,也終究不是什麼大事。」

大長公主卻很氣憤,「你啊,還是老樣子,為人處事總是太綿軟了,一點鋒銳都沒有,底下人怎麼會服你?到時候背著你鬧出事來,你一點都不知道,就後悔今日的寬和了!」

其實說來說去,還是因為自己帶來的人不會辦事,覺得跌了面子。

陳嬌心念倒是一動,正要細細思索時,楚服又進了內殿。

明知大長公主母女也許要說私話,但她未經通報居然直接進來不說,身邊還帶了一個黃門。

春陀好像是一路跑過來的,非但面色暗黃,一進殿還就帶來了一股新鮮的汗臭,令兩個貴人都不禁蹙起眉頭。

大長公主才要遷怒,就被陳嬌一個眼色止住,她寧靜地望著春陀,似乎不管發生任何事情,都不能令這位皇后動一動眉毛。

陳嬌說,「春陀,你慢慢說,不急這一口氣。」

春陀卻急得不得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把長樂宮裡的事說了出來。

「太皇太后勃然大怒之餘,已經派人出去,著魏其侯、武安侯入宮說話,陛下讓娘娘相機行事,可以度時到長壽殿,緩和太皇太后的怒氣。」

話尤未已,大長公主連坐都坐不住了,立時翻身站起來,在殿內煩躁地來回踱起了方步。

劉徹的這個元年新政,當然怎麼改都改不到大長公主一家頭上,她又不是平陽長公主,要煩做之國表率,所以一向是坐山觀虎鬥,比陳嬌還要悠閒幾分。

如今星移斗轉,陳嬌一頭是祖母,一頭是夫君,一下就做了饃饃裡的肉餡,誰捏一下,都要捏到她,大長公主自然感同身受,一下亂了方寸,也是難免。

陳嬌卻靜若止水,沉吟了片刻,只問,「陛下本人呢?」

春陀擦著汗說,「陛下在清涼殿內和諸位侍中、郎中等人議事。」

也就是說,正在和劉徹自己的心腹黨羽商量對策。

陳嬌真是不懂,要麼不做,要麼就做到底,換作她是劉徹,一開始就不會採納這樣的餿主意——要說趙綰、王臧上書沒有他的許可,連王太后都不會信。要不然就做到絕,千方百計,總要把大權奪到手裡。現在這樣上不上下不下的,扳不倒祖母,又不肯立刻低頭服輸,還要負隅頑抗——這都什麼事啊!

翻過來一想,又覺得毛骨悚然:劉徹才十七歲,已經可以暗中做到這個地步,要不是終究沒有沉得住氣,恐怕這元年新政,還真被他給做成了。

自己是有人從小貼身教導,略知後事,無時無刻都能和另一個人商討,這個人還偏巧很熟悉劉徹一朝的人事,甚至知道很多人生平的抱負與深藏的才具,而劉徹呢?他只有他自己。

這樣一想,又覺得劉徹實在也夠有本事的了,只是還差了一點火候而已。

陳嬌便吩咐春陀,「替我傳一句話給陛下:輸一次沒什麼大不了的,最要緊,是輸得漂亮。」

也不知劉徹聽進去了沒有,春陀回去以後,清涼殿那裡就再也沒有傳來消息。大長公主幾次坐不住,要去長壽殿找母親說話,都被陳嬌給拉住了。

卻也沒有放她回去,只是派人回堂邑侯府報了平安,就讓母親在椒房殿偏殿睡下了。

之後兩三天,陳嬌都沒有等到劉徹的隻言片語,桑弘羊更是杳無音信:在這樣的時刻,有一些人當然會遠離皇帝,但還有一些人卻會更加緊密地周旋在皇帝身邊,等待自己的機會。

楚服憤憤然,「提攜他,還不如提攜一頭狗。」

人家求你提攜,還不是求你把他提攜到皇帝身邊?現在大好機會就在眼前,誰還理你。再說,這件事鬧這麼大,一時顧不上過來,也是人之常情,難道陳嬌還有道理怪他?

不過,椒房殿也還不至於就靠個桑弘羊了,就算沒有他,前朝的消息,也還是源源不斷地送到了陳嬌母女手上。

太皇太后發怒後第四天上午,趙綰、王臧坐貪弊入獄,鈞旨出自長壽殿,並沒有宣室殿的用印,但廷尉並不敢怠慢,已經緊鑼密鼓地調查起了兩位大儒的不法事。

原因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丞相和太尉四天前進宮後,一直都沒有被放出來,人就在太皇太后手裡扣著呢……

清涼殿裡的動靜一下就沉寂了下來,劉徹遣散了侍中們,身邊只留了韓嫣並孔安國兩個心腹陪伴。清涼殿屋門緊閉,他又一次玩起了拒不見人。

自從晉封為太后,王太后第一次親身來未央宮,到椒房殿裡找陳嬌說話。

「你還在等什麼?」

做了這麼多年婆媳,她的語氣還是第一次這樣煩躁,帶了尖銳和不滿。「你還要等下去?」

大長公主都覺得面上發燒,陳嬌臉上卻還是帶了笑意。

這微笑彷彿被蝕刻在她唇邊,是笑也不是笑,更像是她從容的姿態,陳嬌說,「現在去長壽殿做什麼?我是求祖母手下留情,放過阿徹,還是求祖母念在祖孫之情上,主動收手認輸?」

劉徹都沒有認輸,她怎麼能越俎代庖,為劉徹認輸,去講情面,請太皇太后高抬貴手?這場仗只要還在打,就沒有人倫可言。拿人倫去求太皇太后放手認輸,就好比拿人倫去求先帝放過廢太子劉榮。這時候談人倫,只會淪為笑柄,顯得太小家子氣。

這就是天家。

《出金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