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妙

其實,太子宮的妃嬪們把太子當賊一樣防,就現在來說,多少是有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起碼在皇爺去世的頭三個月裡,太子是絲毫都沒有表示出一點不得體的興趣的。熱孝行房乃是大罪,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沒必要被胯下的那二兩肉給主宰了,做出天怒人怨的醜事來。

不過,現在熱孝馬上也要過去了,皇后娘娘又下了這麼一個決定。太子宮三美坐在一起開了個小會,到底是硬生生地梳理了一個章程出來,免得太子受不住誘惑,中途就叛變了革命——身為正式妃嬪們,她們是肯定不會悖逆皇后娘娘的意思,和太子爺那什麼什麼的。甚至於自己宮中的宮人也都可以約束得安安分分,但太子身邊輪值的宮女,光是徐循知道開了臉的就有青兒、紫兒,不知道的沒準還有好些呢,這些人也得把工作做到位了。有些特別漂亮,平時也不大安分的宮人,現在就不能讓她們在太子身邊出沒了……

徐循捧著花名冊一個個地念,太子妃和太子嬪一起,根據名字來回憶各人的長相、行事,徐循也在一邊查缺補漏,好容易把宮女都梳理了一遍,小中官們也難逃篩選,雖說太子宮中人口多,但三人一道選,出紕漏的幾率就不大了,三人順了一遍,章程也就自然而然地出來了:危險人物,在這一兩年間都打發到閒差事上去,青兒、紫兒這樣身份比較特殊的近身宮女也要叫來叮囑一番,再和王瑾這樣的大伴通過氣,太子起碼在宮裡,是不會做出什麼不才的醜事來的了。

太子嬪這幾日休息以後,精神是好了些,略略咳嗽了幾聲,也是有點不解,「雖然娘娘是這麼囑咐過了,但如今世上還有誰能這麼守禮呢。別人不說,我就不信那些藩王們個個都能謹慎守孝三年,怎麼就是咱們這兒這麼當真,就差沒喊打喊殺的了。」

這多少是有點故作天真了——太子妃前幾天在小會上已經把態度給表示得很清楚了,太子嬪還發這一問,其實還是在旁敲側擊,想要問出如今究竟是誰覬覦儲位,令東宮有所不安。

這點語言上的遊戲,徐循還是能看得明白的,她看了太子妃一眼,不知怎麼,倒是想起了丹藥的事情。

太子已經很久都沒有服用丹藥了,這件事乍一看似乎是早已經結束,可徐循心裡卻覺得未必有這麼簡單。話遞上去以後,就沒了絲毫回饋,太子口中一句也沒帶出此事,只是簡單不吃了而已,這和她熟悉的太子性格並不吻合,也許,背後還是有一些故事的……她有一種直覺,這一次的行動,其實也許就和太子服丹藥的習慣牽連很深。要不然,太子妃也不會這麼當一回事。

不過,不論如何,太子嬪不知道內情,有此一問也是很自然的事——她都能服太子妃的冠服了,在東宮怎麼說都能佔個地位特別的考語吧。想要知道一點水面下的事情,也是為了給太子妃分憂,這一問,太子嬪是問得很理直氣壯的。

太子妃卻只是略帶無奈地笑了笑,含含糊糊地道,「走到這一步,惦記著儲位的人是不會少的。要讓上頭滿意,下頭也挑不出刺來,咱們就得比從前更謹慎。」

話是正理,但太子嬪的笑容卻不禁垮了幾分,「這戰戰兢兢的樣子,和爹娘那邊不生分都生分了呢,其實就是鬧點不體面的事也沒什麼,多大的錯啊,大郎撒個嬌不就完事了……」

太子妃沒有答話,唇邊的笑容也褪色了一點,徐循左看看右看看,免不得在心底歎了口氣,出口打了圓場,「既然娘娘發話了,咱們這裡是怎麼辦也說不上過分的吧。娘娘初履後宮,正是需要立威的時候,咱們東宮可不能給她添亂呢不是?」

這句話倒是把太孫嬪的注意力給帶開了——怎麼說,她也是太子妃親手帶大的。「你是說——」

都是太子的女人,彼此說話沒必要太藏著掖著,徐循笑了一下,「孫姐姐不可能沒有聽說吧?」

太子妃這下都有點糊塗了,「你們打什麼啞謎呢?」

其實這事兒,說大也不大,說小也不小,無非還是封賞外戚的事兒。

隨著太孫官升一級,他的妃嬪們也迎來了雞犬升天的好日子,徐循等人可能還沒怎麼覺得——按照禮典宮規,太孫宮的待遇一直都是高於藩王,略低於太子。而太子才人的常例真的也就只是稍稍高於太孫婕妤而已,但她們的家人按例也都是得了朝廷的加封,雖然大多數官銜都是虛職,但好歹以後也有一份固定的錢糧了。朝廷封賞外戚也是跟著妃嬪的品級來的,按部就班,有一定的規矩。這一陣子,宮裡自然是要封一下新任妃嬪們的家裡人了,結果,皇上也不知是怎麼想的,居然是先封了郭貴妃的娘家人,力度還並不小,甚至是把皇后的娘家人都給越過去了。

這事還得從郭貴妃的身世說起,郭貴妃也是開國元勳之後,武定侯郭英的孫女兒,只是郭家在老武定侯去世以後,一直也沒有能定下來由誰襲爵,爵位的傳承就斷絕了有二十多年。到現在皇帝登基以後,大筆一揮給復爵了,指定的就是郭貴妃的娘家兄弟,這麼著就是一個侯爵的位置到手了。要知道,公侯伯子男,皇后娘家,也就是兩個伯爵而已……

這麼大的八卦,宮裡怎麼可能不流傳評述?徐循早從幾個嬤嬤口中得知了端倪。此時一點,太子妃也是心領神會,倒是太子嬪養病,怕是還知道得不大明白,忙都細問了一番,徐循也就假借宮中傳說,半吐半露地說了幾句,太子嬪頓時就是慘然色變,半晌才黯然道,「皇后娘娘受委屈了!」

花花轎子人抬人,面子都是互相給的。現在在宮裡,皇后似乎天然就輸了郭貴妃一點面子,若是東宮這裡再恃寵而驕,不把她的吩咐當回事,皇后權威何在,怎麼打理宮務呢?不說別的,就為了這個,東宮也得把這件事重視起來。太子嬪終究是沒了話,怏怏地認可了太子妃的態度。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情緒都不是很高漲。

貴妃這個位分,在楊貴妃以後,似乎就天然出於眾妃之上,國朝也不例外,高皇帝的成穆貴妃,文皇帝的昭獻貴妃,都是罕見地享受了庶母的待遇。不過,這兩個貴妃可都沒有兒女,而郭貴妃卻是連生了三子,她的長子,到現在都有十五六歲了。雖然因為避諱的關係,平時誰也見不著他,但聽說也是十分聰明伶俐,很討皇上喜歡的。

有些事,禁不起細想啊……

徐循回到自己殿裡,想想也是歎了口氣,同李嬤嬤感慨道,「怪道都說妻不如妾呢,大婦難為,不論是皇后娘娘還是胡姐姐,心裡都得裝了多少事啊。」

皇后娘娘那說的是郭貴妃的事,太子妃娘娘說的是什麼就不清楚了,李嬤嬤嘿了一聲,「今日在永寧殿裡,那一位給氣受了?」

慈慶宮其實還不如重華宮大,各妃嬪也沒有偏宮住,都是住的殿,太子嬪住的正是永寧殿。

「畢竟都是穿過太子妃冠服的人了,這又是在宮裡坐轎,又是明著回嘴挑刺的……著實也是做得過分了點,胡姐姐多麼大度的人,到末了都有點笑不出來。」徐循搖了搖頭,「我趕緊著把話題給岔開了。」

李嬤嬤和趙嬤嬤對視一眼,都是搖頭咂嘴,嘖嘖地歎息,「這宮裡現在也真說不上是有規矩還是沒規矩了。」

趙嬤嬤說得更透了點,「一朝天子一朝臣啊,太子嬪的好日子可不就眼看著來了?現在怕都還是好的,再往後等她瞧明白了,膽子也大了,還指不定要怎麼爬到太子妃頭上拉屎——」

徐循看了她一眼,趙嬤嬤竟不敢往下說:幾年前,還是她教導著徐循為人的進退道理,可如今,這個太子才人一眼掃過來,趙嬤嬤心裡都有點發毛……自己剛才,是有點過分了,雖然是私室密談,可這話對太子妃,的確是有失恭敬。

徐循卻沒有追究趙嬤嬤的失言之罪,她自己也歎了口氣,「再怎麼樣,那也是正妻,大面上也得過得去吧……再說,大哥在嫡庶上還是能分得清楚的,只是日後,孫姐姐不必和從前那麼小心了是真的。」

皇爺去世,對太子嬪的確是重大利好。今日郭貴妃所受的破格待遇,日後指不定原原本本也要在她這個被預定了的孫貴妃身上重演一遍的。徐循還好,這句話說了也就是說了,李嬤嬤和趙嬤嬤心裡卻到底有點酸楚,李嬤嬤撇了撇嘴,「身子不好,這都是空的。就那個弱不禁風的樣子,還指不定怎麼樣呢。貴人也不必多想了,您這幾個月要休息,正好也趕上了大行皇帝的孝。等出了孝,您也就安養好了,以您的身子骨和寵愛,日後要什麼沒有?孩子都有過了,可見您也不是沒這個緣分。」

這話倒的確說到了徐循心底:孩子雖沒了,但卻起碼證明了一點,她徐循並不是不會生。再想到貴太妃曾和她說過的那個判詞,她心裡也是模模糊糊有幾分嚮往。孫玉女的病,要養好看來也難,沒有孩子,一切終究都只是鏡花水月,不論殉葬的事什麼時候被廢,她都得做好準備,先把身體給安養好了,子息緣分才能跟著來不是?

徐才人握了握拳頭,在心底給自己鼓了鼓勁兒,面上卻沒有對李嬤嬤的話做出什麼回應:不是剛入宮什麼也不懂的時候了,有些事大家心裡明白就好,也不必說得那麼穿……

且不說太子宮各妃嬪們的心思,只說新科太子爺吧。好容易從熱孝和政務的漩渦中稍稍掙出了一點空閒,正想和嬌妻美妾們多多聯繫一下感情時,太子爺卻愕然發現——慈慶宮裡所有宮殿的大門,都對他牢牢地關死了。

《貴妃起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