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國貿的城市森林,今夜又在你手下熄滅了最後一盞燈

1

蘇青的苦逼森林裡,有兩棵叫希望的苟延殘喘的樹,一棵叫好消息,另一棵也叫好消息。

iPhone雖然屏幕裂了,但是還能用,蘇青拿起手機,對著病床上的冰冰說:「看,這花紋像不像一朵雪花?」

手機沒摔壞,算是不幸中的萬幸,是好消息。

另外一個好消息是冰冰的,他胃出血治好了,但又查出來一大堆毛病,還要住院一周。

這也算好消息?冰冰當然這麼認為,自從他住院,方怡然對他百依百順,天天送飯,彷彿田螺姑娘,雖然她做的飯難吃點兒,但偶爾還會有蘇青的廚藝改善一下伙食。

工作上不用忙,李文博在公司天天忙成一台機器,為了醫療報銷也跑前跑後的。

冰冰天天摟著方怡然在病床上看各種藝術小電影,爽死了,還不忘哭窮,最近住院錢有點兒緊張,李文博流著淚說院照住,工資照發。

天堂是什麼樣,冰冰不知道,但天堂的生活,也不過如此了,他甚至問大夫,可以多住幾天院嗎?

這話剛說完,李文博、方怡然和蘇青三人撲了上來,準備撕爛他的嘴:「還讓我們做牛做馬到什麼時候……」

雖然住院受點兒皮肉之苦,但冰冰作息正常,三餐清淡,反而瘦了下來。

方怡然反而胖了,不過她也必須胖,體力透支太大。

蘇青有次跟大腦抽筋了一樣,突然不識相地問方怡然,冰冰住院這麼多天,難道就一直清心寡慾的?

方怡然支吾幾聲後偷偷跟蘇青咬耳朵,這幾天,她大開眼界,原來醫院的男廁所隔間裡有這麼多門道,賣藥的、收腎的、騙醫保的、同性戀的……

靠,兩人還玩得夠野的,蘇青不太習慣對周圍朋友的性事一下子產生這麼強烈的畫面感,連忙制止方怡然別說了。

李文博特別欠地跑過來:「姐妹說什麼悄悄話呢?讓我也聽聽唄。」

自從上次看電影遇到後,李文博滿臉盡在不言中的「我懂你,我倆很有默契」,成天跟蘇青嬉皮笑臉的,一點兒正行都沒有。

蘇青一點兒好臉都不給她,但越是這樣,李文博反而特別賤地往上面貼。

冰冰嚷嚷身上出汗,覺得黏,方怡然特別賢惠地打盆熱水要給冰冰擦身體。簾子拉上後,李文博閒著沒事,從兜裡拿出一袋跳跳糖,問蘇青吃不。蘇青搖頭,說不吃。

以前跟白凱南在一起時,他不知道怎麼在網上知道一種叫沙漠風暴的招數,就是女的含著跳跳糖……而那段時間,蘇青又特別愛他,so(所以)……

她此生都不想再見到跳跳糖了。如果可能,她想毀了這世界上所有的跳跳糖。

往事不堪回首,然而現實也夠讓人難堪的了,蘇青清清白白一單身大齡北漂剩女,沒享受到女朋友的權利,而時一鳴和李文博都卻誤會了。

時一鳴還好說,李文博雀躍地扮八婆:「你男朋友呢,怎麼不介紹那小白臉跟我認識啊?」

蘇青急躁死了,這大男人無聊起來,還真是沒完沒了:「有意思嗎?你最近只會說這一句話是嗎?都說了一萬遍了,他不是我男朋友!」

李文博45°角仰望天花板,就差滿含熱淚了:「你丫為人還真是不真誠,我又不會把你男朋友搶走,真小氣。」

「你大氣,你身邊那大美女怎麼不介紹給我呢?我好想問問她短頭髮在哪兒剪的,為什麼她剪短髮像安妮·海瑟薇,我剪短髮就像尼姑,你快拉她出來一起玩兒啊。」

李賤人名副其實,突然嘿嘿嘿笑了:「吃醋?你這是吃醋!」

「吃你妹的醋,你見過醋嗎?你上次見到醋還是你穿開襠褲的時候,幫你媽下樓買醋吧,別拿自己沒見過的東西自作多情好嗎?」

蘇青才覺得自己發揮了三成的功力,就發現李文博跑了出去,蘇青一身正氣無處施展,一鼓作氣要追著罵,「賤人就是矯情!你給我站住,我還沒罵完呢。」

醫院走廊,李文博開始使出百米速度猛跑,蘇青跟了幾步覺得納悶,前面的李文博正在追一個黑衣男子,李文博不斷撞到人,醫院的護士大叫:「安靜,你給我站住!你把醫院當什麼地方了!《神廟逃亡》玩多了嗎?」

跑得肝腸寸斷,蘇青扶著醫院門口的柱子喘著粗氣,明顯感覺自己的內衣都沾上了一層薄薄的汗,這才見著李文博拎著一件大衣氣喘吁吁歸來。

蘇青鼓掌:「喲,百米賽跑還有獎品呢?」

他一臉不服氣:「媽的,還是年紀大了,只能抓到一件大衣,要是五年前,我現在手上提著的就是他整個人!」

「你就是追男的,也追個帥點兒的行嗎?而且你攻勢這麼猛烈,人家會害羞的!」

「你們幾個眼神都不好使啊,不知道那小子偷拍咱們啊。」

「狗仔拍我幹嗎啊,我又不是明星。」

李文博拍了拍蘇青:「果然一談戀愛腦袋就不好使了,誰拍你啊,你想想咱們幾個人誰最有資格被拍?」

蘇青腦袋轉了一下:「方怡然?她中戲畢業後也沒拍過戲啊,有啥價值可拍啊?」

李文博抓住她的肩膀,使勁搖:「你給我醒醒,你平時沒那麼笨。」

這一搖還真好使,蘇青終於回過味來。

這人只可能是來拍方怡然的。

大概是相處久了,方怡然人也一身傻妞兒的狀態,蘇青差點兒忘記這丫頭來頭可是大大的。

任何複雜的故事,幾句話都能說明白,方怡然這傻妞兒的背景也可以簡略一表。

爺爺是個將軍,百度百科上一堆介紹,根正苗壯紅三代,如今幾位風口浪尖的紅色名媛都是她的小時玩伴。

爹倒沒參政,經商的,嚴格說來她是富二代。

至於富有程度,蘇青又要說一遍她們有次偶然逛街逛到某售樓處,發現玉淵潭邊兒上一豪宅風水還行,出門後方怡然給他爹打電話說了一嘴兒,爹馬上派人送來支票全款拍下的故事。

娘是日本人,離婚後在東京天天跟貴婦喝下午茶,最大的憂愁是找什麼樣的男朋友,聊的都是銀座最高級的牛郎店陪酒的小男孩們又講了一個什麼笑話逗她開心。

方怡然要是尋常妞兒,就應該去國外讀個書,靠祖蔭吃香的喝辣的,安然度過一生。

結果這個死活不拼爹的人非要學表演,在家裡抹脖子上吊地鬧,他那希望女兒當醫生的爹只能由著她去了。

她中戲的班主任因為教出了章子怡而牛×烘烘,招她進來是想讓她做小章子怡,沒想到這妞兒最後長偏了,演技又不精,只能朝著美艷小寡婦的路線發展。

畢業後,她上了幾個戲,嫌演戲累,主要是覺得沒意思,在片場一等就是一天,她覺得是在浪費生命。

後來她在文化部掛了一個閒職,又嫌朝九晚五更沒意思,乾脆出來微服私訪找份幾千塊的工作,讓大家一塊兒陪她玩。

她也不隱瞞自己的身家,覺得這挺好的,沒什麼可掖著藏著的,壓根兒也沒引以為傲。

說她傻呢,這姑娘沒把自己逼成心力憔悴的紅二代,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樣的生活。

說她聰明呢,日子過得又太邋遢,目前看不出什麼追求。

蘇青腦袋轉了轉:「這……過幾天國安不會找咱們吧……可是拍她幹什麼啊?她家裡也沒人當官啊……難道她是女間諜?!」

李文博到底是皇城根底下長大的孩子,不會胡思亂想:「這偷拍粗糙到都被我看出來了,能是國安局的?你對咱們祖國的特殊戰線有點兒信心行嗎?」

「難道……有人要綁架方怡然?敲詐勒索再撕票?!」

李文博深深歎一口氣:「跟你沒辦法溝通!」

他蹲下來,把剛才抓到的偷拍人的大衣翻了翻,轉身不知道給誰打了個電話。

打完電話看蘇青還瞪著眼睛在那兒胡思亂想,趕緊把她拉走:「綁架你我還可能,綁架她?哪個綁匪想被誅九族啊?行了,別自己編劇本嚇唬自己了,我找人去解決這事兒了。」

蘇青還是有幾個問題沒解決,絮絮叨叨,李文博覺得煩了,催著蘇青趕快上班去,他看著方怡然就行了,臨走時,還囑咐蘇青一句:「事情沒確定之前,你能先冷靜一下嗎?本來就是個偷拍,你直接整成007了。」

蘇青一蹦三尺高:「偷拍啊,我人生第一次被人偷拍!你要是找到那人,麻煩讓他再回來下,我化個妝,剛我素顏,不算!」

李文博咬牙恨恨地:「你再蹦我踢死你!」

2

小幅度起伏的波瀾,終於讓死水一樣的日子翻起了那麼一點兒漣漪,支撐著蘇青對生活抱有希望。

晚上七點鐘,她邊嚼著牛肉米線,邊對老張添油加醋地描述中午在醫院被偷拍這個小插曲。

在確定老張不是鬼後,經常加班的蘇青跟老張結成了加班飯聯盟。

蘇青覺得老張大概是財務,報銷門路比較多,所以他們的加班飯的水平直線提高。

對此,蘇青懷著感恩的心。

蘇青的人生,永遠對無數的小恩小惠懷著感恩的心。

老張呼嚕嚕地喝完米線湯後,又對著老醋花生猛烈進攻,一點兒都不理蘇青說得手舞足蹈。

蘇青不滿:「這麼精彩的故事,你怎麼就不給我一點兒互動呢?」

老張擦擦嘴,「你爹媽沒告訴你,食不言寢不語嗎?我女兒要敢這樣,我一個大嘴巴抽死她。」

蘇青恨恨地咬斷米線:「跟老年人沒辦法溝通!」

「我還沒辦法跟你溝通呢,不會學聰明,偷點兒懶啊,死乞白賴地悶頭幹活,公司有人知道嗎?」

蘇青倒也不是那麼高風亮節,只是目前公司這狀況,身邊連個使喚的人都沒有,萬一案子完成不了,倒霉的還是她,她還指望著拿年底那點兒年終獎換個手機呢。

她一臉無奈:「臉皮薄,膽子小,找不著下家,我可不敢不幹活。」

「那你找下家了嗎?」

上次在Ethan家,Rose半真心半開玩笑地說蘇青即時反應能力不強,結果劉戀打聽了一下,Rose所在的team正招人呢,估計她不太想要蘇青吧。

對著老張,蘇青自怨自艾起來:「工作好找,但是我都快三十了,我現在這資歷,高不成低不就的,現在leader(領導)都快90後了,就是我敢舍下臉到人家手下當小嘍囉,人家還害怕我提前更年期呢。」

老張瞪眼:「你是提醒我早就中年危機了嗎?」

「沒有,你是男人,現在正年富力強,老而彌堅,這麼兵荒馬亂的公司,你也敢在這個時候跳槽做財務,我雖然一看數字就暈,但我們公司的報表肯定一塌糊塗到讓人熱淚盈眶吧?」

老張吃完飯,人癱在椅子上,從兜裡掏出一包煙,蘇青提醒他:「抽煙罰款五十呢?」

「誰看著呢,你盯著?」老張不理她,自顧自地點煙,蘇青想想也對,看老張抽的煙裝在鐵盒裡,好像挺貴,「給我一根唄?」

老張給了個白眼,把盒子遞給她。

蘇青抽出來一根,鄙視地說:「這煙怎麼沒過濾嘴啊?」

老張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土包子,雪茄沒見過啊?」

見蘇青搖頭,他跟教小孩繫鞋帶一樣,提點蘇青:「第一口別吸在肺裡,在嘴裡待一會兒,然後吐出來,有感覺了吧?」

蘇青煞有介事地點點頭,「有一種干嚼樹葉子的味道。」

老張歎了一口氣:「丫頭,你這人……」

「是不是人到中年,喉嚨就跟前列腺一樣,老愛滴滴答答的,有話就說啊?」

「一個大姑娘,說話一點兒形象都不顧。我經常見你加班那會兒,以為你是挺有主意的姑娘,公司亂是亂,但亂也容易熬出頭,踏踏實實工作做出點兒成績,最後上位。但跟你一熟,我就發現,你這姑娘沒有情商,也沒智商,完全沒想法的死心眼幹活,我問你,你現在加班為了什麼?」

「就……交代給我的事情肯定要完成了啊,要不客戶問我案子呢,我也不能說對不起,我們公司最近很亂,我忙於憂國憂民無心工作。」

「那你得使點兒招啊,不能這麼死心眼幹活啊!」

「老張,我知道你想說啥,讓我現在開始抱大腿嗎?說實在的,我不是非要做中間派,巴結戲我演得也很好啊,可是使那麼大勁兒抱人家大腿,萬一啥回報都沒有,日後再被人秋後算賬,何必呢,做人不必這麼麻煩。」

「最後一句話說得對,但過程想複雜了,世界上有人的地方就有不公平現象,躲不了。你想抱大腿?甭逗了,你紅了才有資格抱,不紅的話,放心,人家連腳後跟都不露給你。」

「那我怎麼辦?」

「繼續悶頭幹活,但是留一分力氣讓別人知道你在干。」

蘇青捂著臉:「臉皮太薄了,大張旗鼓自賣自誇,這活兒我幹不了。」

「沒人讓你跳到辦公桌上展示!每隔幾天,你就找你的直接上級,跟他匯報你現在在做什麼,遇到什麼問題,他能幫你決定什麼,一舉兩得省時省力。何必文案策劃設計客戶一條龍在這兒加班,要是你親力親為的形象確立了,以後你稍微讓別人幫你一下,就顯得你在偷懶了。」

雖然中年男人說話避免不了嘮叨,但不得不說,老張的建議還是靠譜的。

以目前這種狀態,蘇青拼了老命加班,也是兩隻手在干十個人的活兒,幹好了大家平攤好處,幹不好責任都在她蘇青這裡。

蘇青嘿嘿一笑:「老張,你這麼明白,幹嗎還安心做個財務啊?」

老張沒處扔煙頭,把煙頭扔進牛肉米線的湯碗裡:「你管我!」

「為什麼我只在晚上見到你,剛見你時,都嚇死我了。」

「等你混到我這個級別,你想幾點來就幾點來,你管我!」

「以後你腦門上刻著你管我好了,就會說這句話。」

蘇青開始收拾桌子,老張自己坐在電腦前,看蘇青寫的PPT案子,不時還動筆改了幾下,邊改邊囉唆:「你怎麼淨寫羅圈話,別寫那麼多虛的。」

蘇青不太服氣,但一看,你還別說,老張改動了幾處,還真說在點兒上。

頓時靈機一動,趕緊打開一個PPT:「老張,你捎帶手幫我看一下這個唄……」

「私活兒啊?」

「我閨密的男朋友要向女朋友求婚,讓我給幾個建議,我嘴笨,就用PPT歸攏一下想法?」

老張掃了幾眼,問:「那他為什麼要問你意見?」

「全北京城最瞭解他女朋友的,我說我是第二,沒人敢說第一。」

「嗯,你比較知道她女朋友的喜好是吧?」

老張又翻了幾下PPT,看著看著就笑了:「弄得還挺下功夫的,不過這些都沒用,記住,這個男人不是甲方,將來不會按照你這個路數走,你就甭操心後面執行的事情了。你記住他們對你的需求點:你有他無,你跟你姐們兒相處久了,肯定有些小細節,是反映她內心的,別人不知道的,你要把這些點都弄出來,最後拼湊成一個新鮮的她。至於將來他男朋友怎麼求婚,那是人家的事兒,你別在這裡指手畫腳的,寫這麼多求婚創意有什麼用,跟賭博一樣,哪個撞上人家喜好就用哪個,這麼寫多沒勁啊。」

蘇青如醍醐灌頂,猛點頭,這事兒本來是個溫馨又簡單的活兒,她自己給弄麻煩了,又不是她向劉戀求婚,她的手幹嗎伸那麼長,最後落個出力不討好的名聲她還不冤死?

看蘇青這表情,老張也挺滿足的,一副老子很厲害的模樣。

蘇青打趣:「老張,你看問題這麼透,趕快也開個公司吧,高薪聘請我,我一個人當三個人用呢。」

「那你好好表現,以後有你好處。」老張自己上樓幹活去了。

老張這話說得沒頭沒腦的,不過,經他這麼點撥後,求婚PPT的思路很順,寫到最後,蘇青都有點兒熱淚盈眶。

北京城有大把蘇青這樣的女人,說情路坎坷都不夠格,因為就那幾條男人路,一開始就寫明了是迷宮,走進去總是得迷路。

大家都一樣,一樣會受傷。

騎著白馬的王子也許在路上正被城管圍追堵截,如蘇青這樣倒霉又脆弱的女人們只能束手待斃,任傷口擴大到無可收拾,只好死心。

但我們親愛的蘇青,為何沒被「斃」?為何還能活得這樣英姿勃發地一路犯二呢?

生活不是童話,只問風月不懂塵世風情的王子,最終也沒有駕著七彩祥雲趕來。

可被擠著雙奶的女人說成是妖精的劉戀,反而穿著高跟鞋搶著出租車顛顛跑過來護住了她,一邊罵她傻×,一邊摸摸她的頭,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好姐妹不是上帝,生活當然不會就這樣好起來。

但因為有她在,那一點點的陪同感,終讓蘇青有了力氣挨過這日積月累的苦。

能再踮起腳,看下一縷苦楚將如何翻雲覆雨,卻始終微笑地盼著一束光。

3

在Ethan的第二次求婚會議上,大家七嘴八舌亂出主意,蘇青獨酌了兩杯油漆顏色的酒壯膽,穩定了下情緒,才敢小聲說自己弄了一個方案諸位要不要看看。

每個人臉上都寫著「Well,你又能說出什麼?」

雖然覺得自己不才,但是蘇青也曾在大大小小劍拔弩張的招標會上獨自闡釋方案,然而這次借用不了過往的經驗,她覺得面前一堆豺狼虎豹。

但此刻,她仗著酒勁惡向膽邊生,毅然決定徒手斗猛獸。

「Ethan問我對求婚有什麼建議,我這個人平時就愛灑狗血,本來弄了好多個創意,但寫到最後,我覺得這些方案統統是坨屎,其中有好多是我期望的求婚場面,可不是劉戀想要的。」

說到這兒,蘇青看著Ethan:「Ethan,我們不能弄好多個創意,然後大家舉手,說哪個最好,咱們就用哪個。這樣太考驗運氣了,你知道劉戀永遠不是任何情況下都會說yes的。而我們今天做出的所有努力,不是為了我們自己爽,而是為了劉戀。她今天不在場,但她才是主角。」

輕輕點擊PPT的第一頁,灰色底兒的封面顯得很冷靜,上面只有兩個白色的方塊字:劉戀。

蘇青看到這兒,自己先笑出聲:「你們都認識劉戀,她是聰明的、漂亮的、出人意料的……你們認識的她是這樣的。」

投影屏幕上出現了一堆劉戀的照片,這都是蘇青用自己的手機拍的,雖然放在投影上,照片像素不夠,但照片上的人仍然無懈可擊。

靜靜地看著大屏幕上的劉戀:「好正的姑娘啊,如果我是男人,我都忍不住喜歡,Ethan,你何德何能,上輩子做了什麼好事,這輩子能得到劉戀?」

Ethan不太懂得「何德何能」是什麼意思,後面一個男孩小聲跟他解釋,他恍然大悟,但是也有點兒不服氣:「我也很好啊。」

蘇青不理他,繼續開講PPT:「這是你們認識的劉戀,那作為她最好的朋友——解釋一下,我不是她最好的朋友之一,而是最好的朋友——我眼中的劉戀是什麼樣呢,跟你們有什麼不同之處?」

輕點電腦,投影屏幕依然是劉戀的那一堆照片,並沒有改變。

Ethan很疑惑:「死機?不可能!」

講PPT用的是Ethan的筆記本,因為電腦logo像個ET,所以也叫外星人筆記本,市價四萬元人民幣,任何蹂躪電腦內存的遊戲在上面運行都流暢無比,何況一個小小PPT。

蘇青說:「PPT沒出問題,我眼裡的劉戀,跟你們一模一樣,不是我不夠細心,是她無論何時,都那麼完美。」

蘇青一張張解釋屏幕上的照片。

「看,這張是她家,看她的家居服,比我最像樣的衣服還要漂亮,她不是不放鬆,她已經把無懈可擊當成一種習慣,任何情況下她都不出錯。

「這是她去青島出差,本來對方安排了商務艙,她死活磨出兩張經濟艙的票,帶我一起去玩,我從來沒見過海,很興奮,提議在海灘前蹦起來拍一張,結果我蹦起來滿臉橫肉,眼睛都瞇沒了,但她跟拍廣告片一樣美。

「這是她睡覺的樣子。我心情不好的時候,老跑到她家睡,我甚至在她家有自己的專用牙刷和睡衣,因此,我太熟悉她睡覺的樣子,不流口水,沒有眼屎,她甚至睡覺前會用一種德國產的口腔凝膠來防止口臭……後來她為了報復我偷拍她睡覺的樣子,也在我睡得天昏地暗時拍我的照片。」

兩個人睡覺的照片並列放在了一起,大家笑出了聲,劉戀睡覺時cosplay睡美人可以理解,但一向在人群中擅長隱身的蘇青睡得毫無節制,鼻孔外翻,半張著嘴,兩個嘴唇湊成了一個詭異的笑容弧度,容易讓人想起天橋上賣的做工粗糙的毛絨玩具。

「所以,真對不起,劉戀最好的朋友——我,竟然知道得不比你們多,我在想,有一天,如果我的男朋友問,蘇青想要什麼樣的婚禮,她可能連我婚禮上的捧花是什麼顏色的,這樣的細節都能確定……她足夠瞭解我,而我卻永遠不夠瞭解她。」

問題出在哪兒呢?蘇青問大家,也在問自己。

一張照片出現在投影屏幕上,劉戀的背影。

這張照片拍攝的日子,是劉戀人生中最難堪的一個下午,起碼是蘇青認為的。

女秘書跟公司銷售總監有一腿,大老婆上來鬧事,把劉戀當成小三,上來就是一巴掌。

後來正宮終於找到狐狸精了,兩個人扭打在一起,沒人注意到臉上還留著一個巴掌印的劉戀。

等蘇青趕到的時候,劉戀站在天台上,頭髮被風吹成了一片慌亂的海。

頭髮是女人暴露情緒的一種器官。

安妮寶貝跟得病一樣讓女主角長了很多年海藻般的頭髮,不過現實中,北京風很大,海藻姑娘們怕被吹成貞子,都把頭髮紮起來。

儘管頭髮束得嚴絲合縫,然而脖子上的絨毛還是不被馴服,劉戀的媽媽小時候一定很疼她,胎毛從未剔去,才會長出這一頭好頭髮。

她轉著頭,任風吹著頭髮,閉著眼睛彷彿在想著事情,表情是平靜的,然而身體卻克制不住要顫抖。

現代生活到底是多麼殘酷的工廠,堅強是正常的,脆弱才是失態的。

不是我們把自己逼得太狠,而是一旦你流露出真正感受時,其他人總會好為人師給你講狗屁的人生大道理。

是啊,跟《讀者》上那些正能量的心靈雞湯相比,另一些不為人知的小情緒就像是城市中的流浪狗,只能自生自滅,最後成為一個冷笑話。

蘇青原以為那一天,劉戀會完全打開自己,勇鬥大奶,以牙還牙。

蘇青做好了戰鬥準備,準備飛踢大奶的平胸,敢欺負劉戀,她要她死。

然而當巨大的侮辱將劉戀的情緒推到崩潰的邊緣時,她卻咬緊了牙關,只把蘇青當成一張長椅,安靜地說:「你別說話,待在那裡就好。」

然後時間分秒流逝,蘇青眼看著劉戀在心裡任那暗潮洶湧翻滾,最後化成風平浪靜。

後來,蘇青明白了:劉戀新進入那公司,要做姿態給全世界看,她要一戰成名,讓人知道她不簡單,她忍下了,她成功了。

這故事,太私人,蘇青當然不會講給Ethan的那幫朋友聽。

4

PPT接下來的內容,是一段動畫。

鉛筆手繪的半開半掩的門裡面,藏著一顆哭泣的心,蘇青把自己畫成了大頭的彈簧娃娃,一蹦一蹦的,馬上到門邊的時候,門關上了。

「拍這張照片時,是我跟劉戀真實的內心離得最近的一次,難得見到她卸下心防,我悄悄地向那扇門走近,可是那扇門稍微向我敞開一下,就合上了。」

說到這兒,蘇青突然有點兒惱怒。

「其實我有點兒生氣,憑什麼啊?我什麼脆弱都擺給你看呢,你把自己的情緒收得那麼好,當不當我是朋友啊。雖然我又懶又笨,沒什麼本事,如果有箭戳過來,我沒辦法反擊對方,但是我會擋在你身前成為人肉擋箭牌啊,劉戀你應該會瞭解我啊。」

再繼續點擊PPT,投影儀上只出現了簡單的三個字:為什麼?

PPT裡,宙斯的眉毛中間跳出雅典娜,細看,雅典娜被PS成了劉戀的頭像。

這部分內容讓蘇青幾乎熬白了頭髮,她看著投影儀上的畫面,心滿意足地說:「大概是我這個人太屌絲了,我總覺得優秀的劉戀就像是從宙斯眉毛裡蹦出的雅典娜一樣,簡直是智慧和美麗的化身,全副武裝無懈可擊到令人髮指的地步。但我也一直等著她哭倒在我肩膀上的那天,有些幼稚地以為這樣才是好姐妹嘛……可是這麼想會不會太自私了一點兒?話雖如此,不過劉戀一直沒給我這機會,她永遠把最好的情緒展現在我面前……」

白色屏幕上出現了一段視頻,劉戀家中,她拿著一本雜誌翻著,鏡頭外的蘇青喊著,「看鏡頭」,劉戀敷衍地笑一下,繼續該幹嗎就幹嗎了。

鏡頭離劉戀越來越近,劉戀看著鏡頭不滿:「神經病啊。」

蘇青繼續畫外音:「說說你最難過的事情吧。」

劉戀想了想,搖搖頭:「你這個賠錢貨什麼時候能找到男人。」

畫外音不滿:「說正經呢,其他就沒有讓你難過的事情嗎?」

「父母身體健康,我工作順利,男朋友對我很好,我滿意現在的年紀,不太老又不太幼稚,未來仍然有無限可能。」

蘇青在鏡頭後假裝嘔吐:「好假哦,你上《藝術人生》呢,這麼主旋律。」

劉戀覺得自己說的也挺假的:「但就是這麼假的我,還是這麼愛你。」

鏡頭開始晃動,蘇青要去親劉戀。

劉戀嫌棄:「你親我之前,能擦點兒潤唇膏嗎?嘴巴裂得跟我爺爺的腳後跟一樣。」

畫面就在這裡定格。

視頻裡劉戀的樣子,毫無防備,卸掉了銳利,有種煙火生活的美,Ethan看得很入迷。

「以上內容,就是我用像素一樣瑣碎的細節,拼湊出一個我心中的劉戀。對不起,劉戀在我面前,與在你們面前都是一樣的,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結果呢?」

輕點鍵盤,投影幕布上出現這樣的字:她可能也沒把我當成朋友?

「可能嗎?有可能!大家萍水相逢,相處的時間也就三年,憑什麼她要對我敞開心扉?然而這說不通,她在我每次都發生事情時第一個趕到,在我犯賤的時候先把我罵醒,然後給我一個擁抱,她這麼拚命就為了圖我這個茶水妹時刻能襯托出她的美?這投入和產出也太不成正比了……唯一可能的原因是……」

幕布上的字體很冷靜:她不喜歡傾吐,她傾聽。

「很多人都是兩面派,見到不熟悉的人是一個樣子,見到親近的人是另外一個樣子。有些人是表裡如一,不管見到誰,她都是這個樣子,永遠懂事,漂亮,聰明,乾脆,不給人添麻煩。就拿結婚這件事情,我曾經逼問她有什麼想像,她說過如果她想要五克拉的鑽戒,結果男朋友只送四克拉的,難道就不結婚了?她不希望用過多的想像來給現實生活添堵。」

PPT灰色的背景,白色的字體依舊在問一個重要的問題:我們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就知道應該給她什麼樣的婚禮。

蘇青直視Ethan:「很多人覺得,求婚應該是有趣的,獨一無二的,具有創意的。然而我剛才說了那麼多,大家有沒有發現,這是一個永遠冷靜的女生,那些自以為是的求婚方式,跟這個女孩相比,都太膚淺太做作了。Ethan,劉戀說她是一個遇到喜歡的人,給她一個頂針就嫁過去的女生。所以,千萬別被求婚形式的花樣迷惑住了,我們這幫人出的主意,永遠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去想像求婚是怎麼回事。關鍵,我們都不是你,在這場求婚中,你即使用最老套最簡單的方式,但必須要像劉戀最喜歡的那個你,否則就算花費再多的精力,那也是一場乏味的求婚。」

PPT最後一個內容,只有問題,沒有答案:你的哪一件事情,打動過劉戀的心?

Ethan低著頭想了許久:「劉戀曾說過,第一次對我動心,是我有次在朋友party上,為了安慰失戀的女壽星,大跳Beyonce的《SingleLadies》,她說我發起瘋的時候特別像小孩子。」

搞現代舞的瘦男生說:「OK,《Yesterday once more》。」

大家的思路一下子打開了,反而沒人注意到蘇青。

這還有幾頁沒講呢,算了,不打擾大家了。

蘇青自己拿杯水,坐在一邊聽他們討論,Rose挪了個位置,坐在蘇青旁邊。

大概是上次跟Rose討要工作,Rose沒反應,蘇青覺得這事兒挺丟臉的,見面反而不知道說啥,只好把滿臉褶子堆成尷尬的笑。

Rose父母都是從上海到美國的,她骨子裡還是長袖善舞的上海姑娘,先搭訕:「如果你到我們公司來,可不能寫這樣的PPT。」

是貶是贊呢?等會兒,這話什麼意思?

沒等蘇青想明白,Rose繼續說:「這是我見到最跑題的PPT了,但是也真感動,我也希望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也能有個像你這樣的soulmate。不過咱們還是先從同事做起吧,你給我發一份你的簡歷。」

這大概是蘇青寫過的最不成體統的PPT了,但啟發了一個求婚男人的思路,也贏來了一份新工作。

蘇青隱隱覺得,每個人生命裡都有的七年大運,正在悄悄開始。

《我也會愛上別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