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蘇韻

星期一晚上,我和夏桐回宿舍搬東西。剛忙到一半,就接到任蕭的電話,他說你們過來照顧一下蘇韻吧!

我們趕到池塘邊的時候,蘇韻正蜷坐在長椅上,哭得傷心欲絕。

任蕭看見我們,低低地說了聲,「江涵水和她分手了。」

我一時間不知道怎麼安慰她,在這種情況下,任何的安慰鼓勵都是蒼白無力的,尤其像來自我們這種沒有經歷過類似痛苦的人。

更何況,蘇韻愛得那麼深。

她心甘情願地為他付出一切,細細地體味他的每一點喜怒哀樂,可到頭來竟是如此結果,就在其他戀人因畢業而分開但他們仍然緊握著手的時候,就在所有人都為他們的修成正果而驕傲祝福的時候。

是啊!他們從大學一開始就在一起了,四年的風風雨雨,見證了彼此生命裡最美麗的時光,分開了,以後該怎樣懷戀這段人生最難得的年華?

夏桐也不知道怎樣安慰她,只能坐在她身邊,摟住她劇烈顫抖的身體。

蘇韻的臉已經變得紫紅,她的睫毛被淚水沾濕,粘在一起,淚水還是不斷地湧出來。

我看見她的手指狠狠地抓著自己的手臂,手臂上已經有了四個赫赫然的指痕。夏桐把她的手搬下來,握在自己手心。

蘇韻愈發用力地抓住夏桐的手,夏桐的指甲瞬間變得血紅。

夾雜著艱難的呼吸聲,蘇韻哆哆嗦嗦地哭訴,

「他……他竟然這樣對我,……我把什麼都給了他,……他怎麼可以這樣……這樣對我?」

她痛苦地低下頭,深深地閉上眼睛,淚水如瀉堤的洪水般流下來。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竟然可以哭成這個樣子,彷彿要把此生所有的淚都流乾一樣。

夏桐的眼淚也落下來了。她一直都把蘇韻當作一個值得深交好朋友,一個可以信賴的好姐姐。她是那麼的喜歡她,那個一直善良體貼真誠簡單的女生,那個在夏桐遇到困難時都會毫不猶豫給予幫助的女生;只是,現在夏桐卻什麼忙也幫不上,只能一直不停地對她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夏桐的話像重錘一樣擊打著我的頭,那些字在我的腦子裡飛旋,混亂成一團。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真的,會好起來嗎?那,還要等多久?

蘇韻沒有告訴我們江涵水提出分手的原因,她也不知道,江涵水只是說不適合。

不適合。

這三個字比所有理由都來得強硬。而且簡單利落,省了許多麻煩。

說不適合的人只是為了找一個體面的理由,來掩蓋自己的或對方的錯誤。

說不適合的人是殘忍的,讓真心付出了這麼久的人,連分手的真正原因都不知道,就這樣不明不了地散了,還在日日回想著以前的親密時光裡到底哪兒不適合了。

說不適合的人是可恥的,為了自已的私慾剝奪了對方知道真相的權利。

說不合適的人是無情的,說這話時絲毫都沒有留戀體諒過去情誼的意思,連一個想要理由的心願都無法滿足。

用夏桐的話說就是,既然不適合,那你早幹嘛去了?你再怎麼弱智,再怎麼白癡,再怎麼遲鈍也不用反應四年吧!

誰都知道這不是江涵水要分手的真正原因,然而誰都沒想到那個原因竟會如此迅速地展現在了所有人面前。

畢業舞會上,除了歐陽和夏桐,其他人都參加了。

會場一直播放著優雅的輕音樂,平白地就添加了傷感的氣氛。大家都聚成一堆一堆地討論著曾經度過的點滴,即將分開的傷感和各自畢業之後的去向。

雖然還要繼續讀研,但在那一刻我卻發現或許我十幾年的學習生涯已經結束了。

說過的笑話,曾經吵的架,內心的不滿,小小的感動,一塊橡皮,一張紙巾,一杯牛奶……都散了,散盡天涯。

蘇韻本來是不想參加的,但我跟她說,「你難道就因為一個男生放棄和其他同學的聚會。又不是你的錯,幹嘛避著他。」蘇韻這才來了。

從一進來,蘇韻就一直坐在我身邊,低著頭不說話,與周圍的氣氛倒是很相稱。

當第一支舞曲即將響起的時候,江涵水進來了,一身得體的西裝。他微微彎曲的手臂上搭著一直纖細潔白的手,手的主人身著一身粉紅色的落地長裙,烏黑的頭髮高高盤起,恰到好處的飾品襯得她珠光寶氣,高貴而不庸俗。

他們的進場讓周圍的所有都一時間失去了光彩。所有的人也都在片刻的驚怔後,看著那個女人,然後回過頭來看著角落裡的蘇韻。

蘇韻盯著她,驚怔,「是她,竟然是她。」

而那邊的兩個人根本就沒把蘇韻放在眼裡,而是跟著節奏優雅地搖擺起來。蘇韻猛地起身,要衝過去。旁邊的許凡突然抓住蘇韻的手,飛快地站起來攔住了她。

許凡看著她,輕輕地搖了搖頭,蘇韻的眼中就湧起了一層厚厚的水氣,我都懷疑她馬上要哭出來了。

有幾個人轉頭看見他們倆這樣站著,都有些奇快。許凡也意識到了,於是對蘇韻說,「想跳支舞嗎?」蘇韻努力地眨了幾下眼,讓眼睛裡的霧氣快點消散。

然後,她望著許凡,點點頭。

許凡於是牽著蘇韻下了舞池。

一些人於是就迷惑了,以前歐陽和沈曼在一起,許凡和夏桐,蘇韻和江涵水。怎麼現在江涵水和沈曼成一對兒了,而且看樣子,歐陽和夏桐肯定也是在一起了,那許凡和蘇韻呢,他們又是怎麼回事兒。

我不知道沈曼是否聽到了這些話,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她看見了許凡和蘇韻在一起跳舞,那個從來不會主動邀請別的女生跳舞的許凡,那個看上去比江涵水瀟灑典雅氣宇軒昂幾百倍的許凡。

我還可以肯定的是,沈曼烏黑的大眼睛裡閃過了一絲不甘與憤怒,只是表面上還要維持著她優雅的形象,一定很受煎熬吧!

一曲完畢,江涵水和沈曼坐到了離我們不遠的沙發上,兩人親熱的程度簡直可以用露骨來形容。

我擔心地看了看蘇韻,她此刻看上去卻異常的平靜,平靜得讓我有些擔心。我說,「要不咱們先走吧!」蘇韻微微一笑,卻帶有詭異又安然的神色,「不用了,躲不掉的。」

我便不再多話。從剛開始進來到現在,江涵水甚至連看都沒有看蘇韻一眼。世上真有如此薄情寡幸之人,他哪裡知道,他這樣也是侮辱了自己的一段付出啊!

過了沒多久,許凡和子琛都覺得沒意思,說還不如早點離開去農場玩。許凡對蘇韻說,「蘇韻,你和我們一起去吧!桐桐挺想你的!」

蘇韻自顧自地說,「是啊!好想去看一看歐陽和桐桐,我也挺想他們的,只是,沒時間了。」語氣空虛飄渺得如夢囈一般。

許凡不太懂她的意思,有些擔憂地看著她,說,「蘇韻,其實……」

蘇韻卻猛地抬起頭,眼神清澈地望著許凡,淒美決絕地微笑,「許凡,謝謝你!」

許凡怔住了。

蘇韻微笑著看了他好一會兒,起身獨自離去了。

我想蘇韻的那句謝謝是說剛才許凡請她跳舞的事。可後來,我才意識到,那句謝謝切斷了她的一切情感。

許凡仍舊怔怔地坐在那裡,他的眉心越來越緊,突然,一種極度的驚恐在他臉上綻開。他倏地站起來。

不詳的預感湧上心頭。

與此同時的那一剎那,

我突然聽到了一聲悲涼而淒厲的呼喊,彷彿蘊含著一生的力量:

「江涵水,我愛你!」

許凡和子琛瘋了一般地衝過去,我站起來的同時慌忙轉過頭,卻又癱軟在沙發上。

那個斷了翅膀的蝴蝶,淒美的身影…………

屋子裡的燈光亮了,是歐陽來開的門。

他揉著眼睛,睡眼惺忪地咕噥,「自己找地方睡吧!」說著,他就往回走。

許凡叫了聲昊。聲音低沉而嘶啞。

歐陽停了,轉過頭來,微瞇著眼看著我們,睡意全無。

大家坐在客廳裡,剛開始都是低著頭,沉默不語。

歐陽起身過去,輕輕地關上了臥室的門。

在那一閃而過的縫隙裡,我看見薄薄的月光下,夏桐像小孩一樣蜷在柔軟寬鬆的大白床上,安詳而恬靜。

歐陽坐下來,望著子琛。好久,子琛才說,「蘇韻死了。」語速很快,聲音很輕,卻不停地在客廳裡迴響。

歐陽陡然睜大眼睛,疑惑、不信、茫然、傷感、悲痛混雜在一起,他的眼睛看上去更加黑暗了。

歐陽緊緊地皺著眉頭,艱難地問,「怎麼會這樣的?」

子琛簡略地把大致經過說了一遍。

歐陽低著頭,說,「先別告訴桐桐。」

子琛亦下意識地抬頭向臥室望過去,卻楞住了。順著子琛的目光望過去,穿著白色睡袍的夏桐站在臥室門口,委屈地嘟著嘴,噙著眼淚……

葬禮上,出乎意料的是,江涵水也去了,一個人。

他落寞了很多,看上去很悲傷的樣子,憔悴得讓人心痛。

蘇韻的媽媽一見江涵水,就撲上去,狠命撕扯著他,「是你害死了我女兒……你以前是怎麼向我保證的,你說你會好好照顧她的……你把我女兒還給我,還給我……」

江涵水含著淚,一聲不吭,任由蘇媽媽不停地打自己。

蘇韻的媽媽終於放開他,跪在地上,哭得死去活來,「不怪你,……不怪你呀!……是我的錯,……是我的錯啊!……韻兒,媽媽一開始就不該讓你讀書,……留在山村裡好好嫁個人過一輩子……不該讓你到城裡來的……不該來呀…連命都沒有了,要讀書幹什麼……」

一個蘇韻的親戚走到江涵水身邊,強忍著憤慨說,小伙子,你還是走吧!

江涵水呆呆地站了一會兒,深深地像蘇媽媽鞠了一躬,轉身離開了。

我看見江涵水的淚落下來了。他是後悔了嗎,傷心了嗎,懷戀了嗎,望著他離去的孤獨背影,我不明白。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江涵水,只知道他早就離開沈曼了。

而且,後來聽同學們說江涵水從那以後精神就出了問題,他家裡人帶著他輾轉了多家醫院,都沒有好轉,再後來就下落不明瞭。

那位同學感歎道,「那麼美好的一對,就這麼被沈曼給毀了。」

離開葬禮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眼蘇韻的遺像。那裡,她甜甜地笑著,彷彿昨天,彷彿從來沒有離開過一樣。

出來時,天空陰沉沉的,壓抑而陰鬱。而且,竟然飄起了毛茸茸的小雨。

一陣狂風刮過來,我聽見夏桐的黑色連衣短裙,和歐陽他們的黑色襯衫都在呼呼地響。大家臉上也都陰沉沉的。

夏桐縮了縮鼻子,輕輕揉了揉早已紅腫的眼睛。歐陽伸出手,緊緊握住夏桐的手,將她拉到身邊。

走到轉彎處的時候,我突然發現,沈曼站在那裡。

夏桐愣了一下,但歐陽似乎沒看見沈曼,只是拉著夏桐繼續往前走。

沈曼快步走到歐陽跟前,急切地說,「昊,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說。」

歐陽停下來,面無表情地看著她,「請不要這樣稱呼我。」

沈曼低下頭,又抬頭看了看夏桐,又看了看我們,欲言又止的。

歐陽於是直接往前走,沈曼忙追上去,「我懷孕了!」

我的心突然間猛地撞了一下,許凡和子琛也是一臉的驚訝,夏桐更是變得臉色慘白,她輕輕地要縮回手,但,歐陽卻更用力地抓住了她。

夏桐抬起頭,蒼白地望著他。從剛才到現在,歐陽連一點,甚至最細微的表情變化也沒有。

他語調平平地說,「哦!恭喜你!」說著,邊牽著夏桐要走。

沈曼驚怔。

她上前抓住他的手臂,絕望地說,「歐陽,你,你怎麼能這樣對我呢?我懷孕了,我真的懷孕了!」

歐陽也不看她,語氣冰冷地說,「沈曼,我不會再相信你了!」他想要掙開沈曼的手,她卻死死地抱著他的手臂。

沈曼的眼淚嘩地就湧出來了,「昊,是真的,是真的,你要相信我,是真的。」

歐陽一扭頭,看見沈曼胸前的白花,他的眼中頓時聚集了深刻的悲痛和怨恨,他極度冷酷地說,「你放開。」

沈曼只是悲傷地望向他,搖頭。

歐陽終於憤怒了,他用力地甩開她的手,沈曼的高跟鞋突然間扭了一下,下面是長長的台階……

醫生說,沈曼的孩子沒有了。

《有個女孩叫夏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