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最好是失憶

1

"我想要你送我一樣東西。"

祝希堯從海德堡回來,冷翠破天荒地找他要禮物。

"好啊,沒問題,"祝希堯很高興地摟住她的肩膀,"你想要什麼都沒問題,這還是你第一次找我要禮物,說吧,只要是錢買得到的都OK。"

冷翠仰著臉問他,眼神複雜:"你很有錢嗎?"

祝希堯探究地瞅著她:"你問這幹嗎?"

冷翠答非所問:"你就不怕我是愛你的錢而跟你在一起?"

"呵呵,"祝希堯笑了起來,一口耀眼的白牙真是很好看,最近他好像很喜歡笑了,只要跟冷翠在一起,他的心情總是特別地好,"冷翠,不管你是因為什麼原因跟我在一起,我沒有興趣知道,因為我對自己還是很有信心的,我確信你最終會愛上你眼前的這個男人……"

這麼說著,他在她臉頰輕輕一吻,目光如柱,徐徐照向她,"我應該很慶幸遇見了你,也很感激碧昂冥冥中的安排,因為跟你在一起的感覺出乎意料的美妙,就像一棵枯死的老樹又長出了新葉一樣。冷翠,你真的讓我獲得了新生!其實我也說不清楚為什麼這麼喜歡你,有時候細細地想,並不僅僅因為你是碧昂的妹妹,你自身也還是很有吸引力的,我想,即便你不是碧昂的妹妹,遇見了你,我也一定要把你追到手……"

冷翠心底一顫,忽然很害怕聽到他這樣的話,她沒來由地心虛起來,不知道心虛什麼,只能顧左右而言他:"你追過我嗎?我沒感覺你追我啊?"

"沒有嗎?"祝希堯故意蹙起眉頭。

"你還好意思問啊,讓我無端欠你幾百萬歐元,等於是讓我把自己賣給你了,這也叫追?你這追女孩的方式也太獨特了吧?"冷翠始終對那筆巨債耿耿於懷。

祝希堯有些得意地又笑了起來:"這只是個手段嘛,我以為你忘了呢。"

冷翠眉毛一揚:"忘了?你是說我嗎?四百萬歐元呢,上帝,我晚上做夢都夢見你找我要錢,我倒希望你能忘了這筆錢……"

祝希堯這時候就裝起糊塗了:"嗯,其實我的記性一直就不怎麼好,特別是在幸福美滿的時候,我可以忘記很多事情,四百萬算什麼,四千萬都會忘得一乾二淨,但是……如果在失意懊惱的時候,我可以把別人祖宗十八代欠我的事情都記起來。"說著,他刮了下她的鼻頭,目光突然變得飄忽不定,像是認真的,也像是開玩笑地說,"所以,你要盡力讓我幸福美滿,最好是幸福到白頭,忘記人間的一切煩憂,忘記自己欠過別人什麼,也忘記別人欠我什麼,最好是徹底失憶,好像我從未經歷過那些悲傷的事,我從一開始就只認識你冷翠,我沒有過去,只擁有和你的將來……"

聽著這樣的話,冷翠忽然覺得很無力,這個男人在她身上寄托得太多,以為憑借她可以忘卻人世的一切煩憂,怎麼可能?所以她才心虛,原來她是因為他過於沉重的寄托而心虛,害怕自己無力承擔,反而給他更深的傷害。

"我覺得你……你真是精明到了家,只是欠你四百萬而已,卻要我給你一生的幸福,你一生的幸福只值四百萬?"冷翠咕嚕著,是在開玩笑,也是認真的。

祝希堯直直地看著她:"冷翠,我覺得你還是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我一生的幸福當然不會只值四百萬,任何人的幸福都不會只值這個價,我只是希望我們都能忘記過去,重新開始,畢竟人生的路還很長,老是糾纏於過去,自己就會很不開心。而且,幸福是雙方面的,你給予我幸福,我同樣會給予你幸福,把幸福當做事業一樣來經營,這是我最近才有的想法,最近我很幸福。"

"謝謝,能讓你感到幸福,我很高興,"冷翠也看著他,心裡隱隱地一陣發痛,"如果姐姐知道,她也會很高興,她欠你的讓我來給予,這樣……很好……"

"冷翠,你能不能不提你姐姐,說了半天全白說了!我要自己忘記過去,同樣也希望你忘記過去,至少不應該覺得跟我在一起,是給你姐姐還債,你一定不能有這種想法,你是你,碧昂是碧昂,你們兩個都是不可重複和替代的,過去是你姐姐佔據著我的整個世界,現在和以後,我希望是你!"

冷翠啞口無言。

祝希堯歎口氣,決定不再討論這個話題,摟緊她問:"對了,你剛才說想找我要一樣東西,是什麼,可以告訴我嗎?"

"是,是一幅畫。"

只是一句回答。

以為只是一句回答。

但若干年後,冷翠卻為這句回答付出了代價。命運是個很詭異的東西,總是在你不知不覺中設下圈套。冷翠後來想,如果她沒有找他要這幅畫,也許他們的人生會朝另一個方向發展,至少不會走到絕境。她常常想,如果可能,如果可以,時光倒流,她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一幅畫而已,她只是這麼想,卻不知道這幅畫是最最不祥的預兆……

"你說什麼?"祝希堯沒聽明白。

"一幅畫。"冷翠鼓足勇氣回答。

2

2000年4月17日星期一普羅旺斯阿維庸

我真希望我失憶,不再記得從前的種種苦難,我已經答應Jan重新回到他身邊,但是安娜阻止了這一切。

她沒有別的武器,而是甩出了被我撕掉的那兩年的日記。

我瞬間就被打垮,當初發現她偷看了日記,我就將那最不堪回首的兩年的全部文字記載都撕掉,藏在枕頭下,隨即就跟Jan去了羅馬。沒想到這部分文字竟被安娜發現,她知道什麼是我的軟肋。

"寫得這麼好,為什麼要撕掉呢?Jan一定很希望看到的。"這個可惡的女人對我露出巫婆似的笑容,從羅馬一回來,她就揚出這份對我來說是致命的武器。

我無助地看著她:"你想怎麼樣?"

"這還需要我說嗎?以你這兩年所經歷的醜事,你還有資格留在希堯的身邊嗎?"安娜臉上不帶一絲表情,Jan有她這樣一個所謂的姐姐真是不幸。但我還是不放棄最後的努力,生平第一次哀求她:"安娜,求你,讓我留在Jan身邊吧,我愛他,這麼多年了,我知道我經歷的那些事遲早會傷害到他,但是我相信愛的力量無窮大,他最終會理解我的,每個人都無法選擇他的人生,我也不想那樣的……"

可是安娜毫不領情:"虧你還說得出口,愛的力量無窮大,我守護希堯三十多年,他就是我生命的全部,你說我會允許你玷污他的清譽嗎?"

"就是我離開Jan,你也得不到他,他是不可能愛你的。"我提醒安娜。

"那又怎麼樣,我知道他不會愛上我,他只是把我當姐姐,但是只要他還在我身邊,我就不允許別的女人接近他,那樣他就是屬於我的,每天看著他,跟他一起生活,我就很滿足了,我畢生的願望就是寸步不離地守護他!"

"如果讓他知道是你拆散了我們,他會恨你一輩子!"

"恨就恨,他恨我,他就會記得我一輩子,即便離開我,他也會記得我!"

"你真是變態!……"

跟安娜的交涉毫無結果,她卻對我下了最後通牒:"在復活節到來之前,最好不要讓我知道你還在他身邊,記住,復活節前!"

三個月,我跟Jan還有三個月的時間。

"碧昂,復活節想要什麼禮物?"Jan居然這麼問我。

我反問他:"你呢,你想要什麼禮物?"

"我什麼都不要,只要你點頭。"Jan看著我笑。

"點頭?"

"是的。"

"什麼意思?"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Jan故作神秘,什麼也不肯說。而我卻無限傷感,撫摸著他的臉,他的唇,心裡痛到無法呼吸。原以為五年後的重逢會給自己的人生帶來希望,我甚至感謝上帝,把他再次送回到了我身邊,誰知上帝到底不是那麼慷慨的,它也忌諱我污濁的過去。

而上次在羅馬,我在許願泉許下的願望正是要跟他共度今生,從來沒有許過願,第一次許就不靈,不知道為什麼還有那麼多人信。

晚上,Jan跟我說,"我們去旅行吧。"

"那你的工作怎麼辦?"

"放心,我已經安排好了。"

"我們去哪?"

"跟著我走就行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跟他一起趕去機場,他選擇的目的地是法國巴黎。我立即抗拒,堅持不肯去。他說,"巴黎跟你有仇嗎?為什麼不去?"

我答不上來。

可是我們只在巴黎住了一晚。

"碧昂,你有事瞞著我。"在塞納河畔的托爾大酒店,Jan終於問了我。其實我知道他一直就心事重重的,我的鬱鬱寡歡沒有理由不引起他的懷疑。

我說:"沒有什麼事,你太多心了。"

"碧昂,我不知道過去的五年你到底經歷了什麼,你有理由保持沉默,但你不能總糾纏於過去,我不在乎你的過去,我只要你的現在和未來,既然你已經決定跟我一起走完未來的人生,即便你不跟我談你的過去,我也希望你開開心心地面對我們以後的生活,你愁眉苦臉的樣子讓我很灰心。"

"Jan,我過去是經歷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所以我才過得這麼不好,而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好,你不要再問什麼,如果我的情緒影響到你,我真的很抱歉。"

"碧昂……"

"我累了,想休息。"

我就這麼粗暴地打斷了我們當晚的談話。但我還是盡力將自己糟糕的情緒收藏起來,他是個很敏感的人,在我離開他之前,我不能讓他有所察覺。是的,我已經決定離開他。不是我願意,而是我真的不希望他因我而受到傷害,他就算不介意那些事,心裡總還有疙瘩的,如果在一起不能給他快樂,還不如趁早離開。

他說要帶我旅行,我知道他的意圖,無非是想給彼此更多獨處的空間,好重拾過去的愛戀,畢竟已經分開五年,很多東西都不是原來那麼單純了。就說他自己,我也覺得變了很多,他現在是個成功的商人,雖然本質的個性沒有變,但思維模式和處事的方式都沒有從前那麼溫和,他的雷厲風行,堅決果斷,讓我對他有了不小的距離感。這是很正常的,商場的磨礪是最能改變一個人的。如果那個女人能料到Jan有今天的成就,或許當初不會拆散我們,她愛錢,Jan現在有的是錢。可世上的事就是這麼奇怪,當你擁有時,你已經失去,當你注定失去時,上帝又嘗試著讓你擁有,最後還是無情地奪走。

我們在歐洲轉了一圈,最後回到威尼斯。

"明天去落日橋,我會給你一個驚喜!"Jan頗有些神秘地跟我說。

可是第二天早上,他卻以有重要合約要談為由沒有陪同我去,他要我下午在落日橋上等他,傍晚的時候我們在橋上會合。

我不知道他在玩什麼把戲,我從下午四點一直等到晚上七點,天都黑了,他還是沒有出現在落日橋。而讓我奇怪的是,整個下午,橋上都沒什麼遊人,這很不正常,平常這裡可是川流不息,擠得連站腳的地方都沒有的。就當我徹底失望,準備離開時,橋下的岸邊突然燈火通明,很多人在下面歡呼。正詫異著,卻發現Jan手捧鮮花笑著從總督府那頭朝我走來,燈光的映射下,他是那麼英俊,一身筆挺的西裝,繫著領結,比歐洲的王子還讓人著迷。

他徑直走到我面前,注視了我兩秒,一句話也沒說就單膝跪下,"嫁給我!"他握住我的右手親吻手背。

太突然了,我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

而橋下的人們卻在大聲說,"答應,答應,答應……"

我慌得幾乎就要奪路而逃,而他仰著臉深情地看著我,說出來的話讓我當即淚流滿面,他說:"讓我們結束等待吧,把那個十年之約提前到今天結束,今生我們都不再等待,讓我們以婚姻證明彼此的相愛,好嗎?"

我掩面痛哭。

"答應,答應,答應……"橋下的人喊得更熱烈了。

我終於還是點點頭,Jan起身緊緊抱住我,吻著我耳根聲音哽咽,"謝謝你,給我今天,碧昂,等這一天我等了五年!"

話音剛落,旁邊的聖馬可廣場突然燃起煙花,大蓬大蓬的煙花在威尼斯的夜空綻放,登峰造極的華麗,讓人很懷疑這一切只是個夢。我寧願這只是個夢。

後來我才知道,Jan對這次求婚是蓄謀已久的,他以拍攝電影為由,向威尼斯旅遊部門申請了三個小時的時間禁止遊人通行落日橋,他的那幫同事和好友則事先埋伏在廣場四周,一等我點頭答應他求婚,就放起了煙花,這也是經過當地管理部門特許的。

在酒店的蜜月套房內,他的激情比煙花還來得熱烈。這一次,他沒有採取措施,他說:"我們就要結婚了,希望盡快生個Baby,我要一個我們的孩子!"

"你準備把婚禮安排在什麼時候?"我問他。

他回答:"復活節!"

一句話就擊倒了我。

他對選這樣一個日子做出的解釋是:"復活節嘛,很簡單,寓意我們的愛情歷經劫難後重新!你說這個日子好不好?"

我只能流淚:"好,很……很好……"

他以為我是喜極而泣,並沒有在意我的眼淚,擁著我安排他的蜜月計劃:"蜜月我已經安排好了,我們去中國旅行,你不是在中國出生的嗎?我也是,可是因為很小就移民意大利,對那個遙遠的祖國早就模糊了,這次我們一起回去看看,一定很有意義!"

啊,中國,中國!

我夢寐以求的神秘故土,我的生母,我同母異父的妹妹,都不曾謀過面,想都沒想過今生會跟她們見面。但在內心,卻從未停止過對她們的想念,曾經很長一段時間,我憎恨過拋棄我的生母,可隨著年紀的增長,那恨意在我心底漸漸有所模糊,因為自己也經歷了種種不幸,我想生母當時拋棄我也一定有她的苦衷吧,試問,只要是親生的,天下哪個母親會丟下自己的孩子不管?就像那個將我帶到意大利的所謂的母親曾經說過的,"如果你是我親生的孩子,我或許是不會這麼對你,人都是自私的!"

人的確是自私的,我也很自私,所以當Jan說將婚禮安排在復活節時,我首先想到的就是逃跑,因為我不想安娜在揭發我過去時,我受到來自Jan的更大的打擊。在他還沒打擊我之前,只能先打擊他。

我果然是逃跑了,在婚禮還差兩天的時候。

而在巴黎最古老的里昂車站等候TGV時,我哭得幾欲昏厥,因為我逃跑的目的地正是普羅旺斯,往事歷歷在目,數年前是我們兩個人一起跑,這次是我獨自一個人,但願他不會追過去,因為我不想死在他面前。

現在我就在普羅旺斯的阿維庸,沒有住在我們住過的那間旅館,而是直接住進了旁邊的修道院,我要當修女。嬤嬤卻沒有馬上准許,她只是要我冷靜一段時間,如果我真的想清楚了,她們會考慮我的願望。其實我已經想得很清楚了,我罪孽太深,餘生只能在祈求上帝寬恕的日子中孤獨地老去,我不期望死後上天堂,我這樣的人是上不了天堂的,我只願上帝保佑Jan,讓他從這場情感的劫難中徹底解脫。

漸漸的,住了一個月後,我的心情有所平復,當修女的願望卻愈發的強烈。我發現已經喜歡上這種與世無爭的清靜生活,沒有凡世的紛擾,沒有生不如死的糾葛,什麼都遠去了,我的愛,我的恨,我的一切的一切。我要在離上帝最近的地方洗去靈魂最骯髒的污垢,來世我要清清白白地做人,今生,我只能將自己這樣埋葬了。

但是,昨天發生的一件事徹底打亂了我的計劃,我跟嬤嬤們在葡萄園裡幹活時,突然昏倒了,她們找來神父給我看病,結果神父說的一句話直接將我打入十八層地獄,神父以上帝的口吻說:"碧昂小姐什麼病都沒有,她只是……懷孕了!"

……

《羅馬日記》寫到這裡,冷翠吃驚得差點叫出聲,姐姐懷過孕?而難以置信的是,冷翠也懷孕了!世上有這麼匪夷所思的事嗎?從羅馬回來後不久,她就覺得身體不適,到醫院一檢查,這才得知自己已懷孕。無法形容祝希堯得知這一消息的瘋狂狀態,一向穩重的他抱起冷翠連轉了幾個圈,撫摸她腹部的時候,數度哽咽。

"主啊,我終於有了自己的孩子!"他經常這麼說。

他從此變得小心翼翼起來,冷翠蹦跳慣了,他堅決禁止她走路蹦跳,走快一點都不行,飲食起居那就更不用說,全權交給他的姐姐安娜照顧。安娜表現得也還是很喜悅的,經常跟冷翠說,"這是我們祝家第一個孫輩,你可得小心,稍有意外,希堯會找你拚命。"

冷翠當下也變得忐忑起來,太突然了,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最要命的是,她怎麼跟母親交代,說是來意大利繼承遺產,遺產沒譜,卻把肚子搞大了。祝希堯很細心,很快察覺出她的顧慮,立即給她吃定心丸:"把你母親接過來吧,我們結婚,我要給你和孩子一個名分。"

這就更讓冷翠膽戰心驚了,母親過來,問起姐姐的事怎麼辦?而且,在沒確定自己愛上這個男人之前,就跟他結婚?若不結,肚子裡的孩子怎麼辦?如果不要這孩子,祝希堯還真會找她拚命!你看他,孩子在媽媽肚子裡才剛四十多天呢,他就張羅著在花園裡建一個遊樂園了,什麼沙灘啊,木馬啊,滑滑梯啊,全都搬進來;隨後又將整個四樓騰空,十幾間房子,全部作為孩子出生後的育嬰室。冷翠說,我就懷了一個,你弄這麼多房子幹嗎?

"不是光給孩子的,還有保姆也要住。"

"幾個保姆啊?"

"起碼也得四五個吧。"

"一個嬰兒,要這麼多人伺候?"

"這你就不懂了,不僅是保姆,我還專門請了家教。"

"Jan,有沒有搞錯,我生的是孩子呢,不是怪物,才出生就請家教,有這麼離譜嗎?"冷翠覺得他簡直不可理喻。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叫他"Jan"了。而祝希堯也很少對她直呼其名,總是親暱地稱她"翠翠"。這算不算是一個很好的開始?

"我祝希堯生的兒子,肯定是絕頂聰明,所以得提前準備,"他說得頭頭是道,反過來又教訓冷翠,"還有你,不要老是聽一些亂七八糟的音樂,還跑到鬧市去逛,你要給我們的孩子提供一個良好的生長環境,多聽高雅的輕音樂,胎教,懂嗎?"

冷翠張口結舌,這個男人,想孩子想瘋了。

3

"翠翠,我一定要送一份特別的禮物給你,感謝你為我生這個孩子。"祝希堯早早地就表了態。冷翠不以為然,只要是錢買得到,他什麼禮物弄不來呢?可是當她真的見到那份禮物,還是激動得淚流滿面,正是那幅《拾紅豆的女孩》!

她撫摸著畫框,淚如泉湧,"你,你怎麼弄來的啊?"

自從在羅馬跟他提到過這幅畫後,她就強迫自己淡忘這件事,不能想,一想她就要發瘋。而祝希堯當時也只是表了態會試著去買,後來就沒聽他再說起,冷翠以為他忘了,沒想到他真給買回來了。可更讓她沒想到的是,這幅畫竟是通過文弘毅買到的,祝希堯說,是文弘毅說服唐臨風將畫出手的,至於他們兩個是怎麼打上交道的,他並不願說明,只說要請文弘毅到家裡吃飯,以表謝意。

三個人,加上安娜,四個人共進晚餐。祝希堯跟文弘毅表面上看好像已經處得很熟了,談笑風生,氣氛比冷翠想像的要活躍得多,兩個男人你一句我一句,談時事,談經濟,談人文歷史,談什麼都很默契。但當祝希堯告訴文弘毅,他即將做爸爸時,文弘毅還是顯示出了瞬間的震驚,他迅速地掃了一眼坐對面的冷翠,很不自然地笑著表示祝福:"恭喜你,翠翠,你要做媽媽了。"

冷翠精神恍惚,她根本沒聽清兩個男人說什麼,注意力一直在坐文弘毅旁邊的安娜身上,目光如刺,直直地盯著她。

她為何還如此鎮定自若?

她以為人死了就一切都滅了嗎?

她怎麼忘了,上帝是不可能永遠閉上眼睛的!

安娜當然察覺到了冷翠旁若無人的注視,有些疑惑,卻又不便問,但明顯地有些忐忑的樣子,因為冷翠的目光分明帶著質問和憤恨,冷冷地跟她說:"安娜姐,待會吃完飯我想請你到我房間看畫。"

"好,好啊。"安娜滿口答應,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慌起來。

冷翠繼而笑著說:"你一定會喜歡那幅畫的。"

那笑容比寒夜的星光還冰冷。

而祝希堯和文弘毅這時候已經酒足飯飽,起身到客廳繼續聊天了,一直聊了兩個小時,祝希堯明顯地顯出醉態,昏昏欲睡了,文弘毅這才客氣地道別。祝希堯一喝酒就要睡覺,這是他的習慣。安娜扶他上樓,冷翠則送文弘毅到花園停車場,文弘毅臨到上車突然回頭說了句,"冷翠,知道我那天在許願泉許的什麼願嗎?"

冷翠一時僵住,怔怔地看著他,不知道怎麼回答。

文弘毅的聲音突然嘶啞,哽咽著說:"我許的願是,希望有一天能在威尼斯歎息橋上等到你!"

冷翠清晰地看到,一種閃亮的東西在他眼中湧動。

他打著方向盤,繞過冷翠,閃著尾燈駛出花園,決然消失在黑夜中。夜色下,滿園的薰衣草迎風搖曳,雖不到花季,薰衣草沒有綻放,但那隱約的芬芳卻是清晰而入骨的,也許是往日的花香,穿越時空傳達到這兒的吧。往日的某個夜晚,碧昂也是這麼站在花地裡暗自憂傷嗎?

冷翠很憂傷,回到客廳,在樓梯上遇見下樓的安娜,這憂傷立即轉化為騰騰火焰在心底劇烈地燃燒起來,她逼視著她:"安娜姐,上我房間看畫去如何?"

那幅畫被掛在冷翠原來住的房間裡。

"可以啊,我也很想看看,是什麼畫讓希堯花這麼大的代價去購回,聽說花了一百多萬歐元。"安娜的臉色也很不好看,顯然她對祝希堯花重金為冷翠購畫很不滿。

"那就請跟我來吧。"冷冷著臉自顧朝前走。

門在推開的剎那,不幸也隨即開始。

命運就是這樣,當它為你推開一扇門,必會關上另一扇門,讓冷翠後來痛不欲生的是,命運關上的恰恰是唯一的退路之門。

安娜佇立在畫前,久久不語。

"怎麼樣,這幅畫很不錯吧?"冷翠站到她身後逼問。

安娜連頭都沒回,卻說:"你這是自找死路。"

冷翠說:"那又怎樣,就算是死,我也不會讓我姐姐在地下輾轉難眠,很多事情,不會永遠沉睡在黑暗中的。"

"這對你沒好處,冷翠!"

"我從來就沒想到要什麼好處,我只要真相!"

"真相?"安娜突然回過頭,面目猙獰,一瞬間的工夫而已,楚楚動人的貴婦怎麼就變成了巫婆?她冷笑著,好似比冷翠還理直氣壯,"你以為你想像的真相是什麼?別天真了,姑娘,如果那些真相真的見得了光,我早就讓它們暴露於世了,但問題是我不能,因為那些污濁的東西會傷害到活著的人,尤其是我最重要的人,你懂嗎?"

"我不懂!我只知道地下長眠的人即便是長眠了,但她的魂魄卻是遊蕩著的,她無時無刻不在呼喚事實的真相,你可以裝作聽不到,上帝老人家沒有失聰,所以才讓我見到這幅畫,在我還沒想要撕破臉皮前,你最好告訴我你把碧昂的畫弄到哪去了,別想混過去,我可不是碧昂,我沒什麼教養的,別指望我會對你客氣,央求你把畫交出來,本來就不屬於你的東西,休想佔為己有!"

安娜"哼"了聲,一點也沒有妥協的意思:"臭丫頭,想在我面前囂張,你還嫩了點,如果你還想安安靜靜地住在這,把孩子平安地生下來,你最好閉上你的嘴,裝作什麼也沒發生,否則你會後悔!"

"休想!裝作什麼也沒發生?不可能!!"

冷翠揮舞著雙手叫了起來,這個女人可比她想像中的還厚顏無恥,如果她能有所收斂,認錯,或者交出畫,冷翠也不會讓她太過難堪,畢竟她是祝希堯的姐姐,誰知她不但不低頭,反而威脅冷翠,冷翠哪是怕人威脅的,她指著安娜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說:"就算我後悔,我也要先讓你後悔,偷走我姐姐的畫,你還想真相永遠沉睡,做夢吧你,不知廉恥的女人!"

安娜養尊處優,哪受過這樣的羞辱,氣得渾身發抖:"你……你竟然罵我不知廉恥,你也不扒開你姐姐的墳,去問問她這個世上誰最無恥,你也不例外,憑著自己年輕有幾分姿色就勾搭上希堯,你們姐妹倆都是當婊子的貨色……"

"啪"的一聲,安娜的臉上挨了重重一記耳光。

冷翠不由分說就衝上前揪住她的頭髮,將她高貴的髮髻全扯散了,戰爭由此拉開,兩個女人扭打在一起,玻璃砸碎的聲音,花瓶落地的聲音,整棟樓都地動山搖起來,樓下的傭人紛紛上樓聚在門口,議論紛紛,卻誰都不敢敲門進去看個究竟。

祝希堯終於還是被吵醒了,就住在隔壁,即便喝了酒也沒有安睡的可能。他懊惱地衝出房間,發現傭人們戰戰兢兢地圍在走廊上,立即暴跳如雷:"怎麼回事,你們都站在這幹什麼?"

""的一聲,又是一個花瓶砸在了裡間的門上。

祝希堯的酒此刻已醒了大半,他推開冷翠的門,驚得倒退幾步,安娜和冷翠不知怎麼廝打在一起,安娜掐冷翠的脖子,冷翠扯安娜的頭髮,兩個女人都是往死裡在打,"幹什麼,你們在幹什麼!"祝希堯連忙跑過去拉開她們,"瘋了嗎?好端端的怎麼就打起來了,安娜你放手,小心傷到她肚子裡的孩子!!"

一句話嚇得安娜住了手,如果傷到孩子,祝希堯會要她的命,關鍵時候她還是知道輕重的,但她披頭散髮蹲在地上大聲嚎哭起來,一旁的冷翠也哭,場面亂成一團糟。祝希堯不明白,吃飯的時候都還好好的,怎麼眨眼工夫就幹上了,平常兩個人處得不錯的,但他到底心裡有數,首先逼問安娜:"說,怎麼回事,到底怎麼回事?"

安娜只管哭,根本不理會。

"讓我來告訴你為什麼吧,"冷翠相對來說冷靜得多,看著祝希堯聲淚俱下,"Jan,你知不知道我姐姐生前曾收藏過一大批名畫?"

祝希堯點頭:"知道,聽她說過,是她養父給她留下的。"

"那你知道那些畫對她有多重要嗎?她窮困潦倒,四處躲債,卻從來沒想過要變賣那些畫,可是那些畫後來卻不翼而飛,你知道那些畫都到哪去了嗎?"

"哪去了?"

"你問她吧,"冷翠指著安娜,兩眼噴火,"都是你這個好姐姐給霸佔了,看到沒有,這幅《拾紅豆的女孩》就是我姐姐生前最珍愛的一幅作品,我在她日記中看到過介紹,所以在羅馬一見到這幅畫就認出來了,而一打聽,原來賣這幅畫的人就是她!是她!!"

空氣陡然凝固。

安娜沒有再哭泣,低著頭蹲在地上。

"安娜!"祝希堯一聲驚天動地的咆哮,"是不是真的?!"安娜沒有回答,他衝過去一把將她提起來,抓住她的肩膀死命地搖,幾乎要將她撕成兩半,"你說話啊,她說的是不是真的?你告訴我,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是真的!!"安娜也發瘋,推開他,揮舞著雙手大叫,"是我拿了碧昂的畫,是我,是我……"

祝希堯額上青筋暴跳,揮手就是一巴掌甩過去。安娜應聲倒地,地上的玻璃碎片劃過她光潔的額頭,立即鮮血直流。祝希堯又抓起她,眼睛通紅:"說!畫呢,那些畫呢?你這個瘋子,我容忍你這麼多年,只是看在父母雙亡後你撫養過我的分上,以你的所作所為我早就應該讓你在我眼前消失,誰知你根本就不思悔改,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擊我,傷害我身邊的人,過去是碧昂,現在是冷翠,你到底有完沒完?別以為我不知道當初碧昂突然悔婚跟你沒有關係,我猜都猜得到是你,看在姐弟這麼多年的情分上,我又放過你,可是你……你居然偷走她的畫,什麼時候偷的,你偷那些畫幹什麼,你讓她在地下怎麼安息……"

安娜這個時候是真瘋了,滿臉是血和淚,呵呵冷笑起來:"你還好意思問我偷那些畫幹什麼,還不是為你,你當初獨立製片,開公司,缺的錢都是誰來給你補上的?是我!是我變賣那些畫幫的你,我不指望你有所回報,只望你不要對我視而不見,讓我留在你身邊,可是碧昂一悔婚,你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把我一個人丟在這牢獄一樣的房子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也忍了,盼望你能有朝一日回頭,結果呢,你是回來了,卻帶來這個野丫頭……"

"你……你說什麼,畫都給賣了?"祝希堯完全被擊倒。

"是,全被我賣了,換了錢給你拍電影開公司!聽明白沒有!還要不要我再重複一遍?"

"胡說,你不是說那些錢全是爸媽留下來的嗎?"

"爸媽留下來的?哈哈……"安娜笑得肩膀直抖,"你掘開他們的墳去問問他們,看他們當年死的時候留了多少金銀財寶給我們,什麼都沒有,他們年輕的時候光顧著吃喝玩樂,四處旅遊,哪有錢留下來?我胡編的話,你當了真,我掏心挖肺跟你說過的那些話,你卻當做耳邊風……"

祝希堯跌坐在床邊,臉色灰白如剝落的牆壁。

冷翠也受驚不小,姐姐的畫全都賣了?但她隨即想到這些畫都幫助了祝希堯的事業,想必姐姐地下也不會太過介意,正欲上前安慰祝希堯,突然腹中一陣絞痛,像有千萬把刀子在裡面刮一樣,"啊"的一聲還沒叫出來,她就摁著肚子跪倒在地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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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弘毅當晚就離開了佛羅倫薩,直飛威尼斯他受不了這打擊。一個月前,祝希堯輾轉找到他時,他著實吃了一驚,祝希堯看上去好像也很吃驚,因為祝希堯事先並不知道唐臨風的好友就是他。聽他說明緣由,文弘毅二話沒說就答應幫他,只因是冷翠喜歡那幅畫。唐臨風開始死活不肯賣,文弘毅不依不饒,天天泡在他的茶樓裡,差不多是死纏爛打才讓他鬆了口。

"謝謝你,這次你可幫了我的大忙!"祝希堯買下畫後,對文弘毅表示由衷的謝意,"想來真是慚愧,那次在威尼斯的歎息橋上見到你,對你的態度很不敬……得知唐先生的好友就是你,我原來還有顧慮的,怕你計前嫌不肯幫我,沒想到是我心胸狹隘,想得太多。"

"你的確是想得太多,就是一幅畫而已,何況還是冷翠喜歡的畫。"文弘毅這麼說的意思很明白,我並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幫你,而是看在冷翠的面子上。

祝希堯何其的敏感,當然聽出了弦外之音,卻並不介意,笑著說:"你跟冷翠是好朋友,我是很高興的,她在意大利沒有別的親友,很孤獨,有你這個哥哥似的朋友時常陪陪她,跟她說說話什麼的,她會比較容易適應這邊的環境,所以說到底,我還是要謝謝你。"

好厲害的傢伙!他的話也說得很明白,你跟冷翠只能是類似於兄妹的朋友,除此之外的任何關係,他不會允許。文弘毅暗自謹慎起來,這個是強勁的對手。既是對手,就免不了打交道的,他邀請去他的府上做客,當然也不能膽怯,來日方長,較量才剛剛開始呢。誰知此番一去,得到的卻是雙重打擊,冷翠居然懷孕了!

太突然了!還指望在歎息橋上等到她呢,上帝根本就不給他機會。但他到底還是撐下了場面,跟祝希堯談笑風生,沒有露出絲毫的破綻。可是一回到住處,他就悲傷得一刻也不敢在這座城市停留,隨即趕去機場,公司在威尼斯,他寧願提前去處理公事。

飛機起起落落,在漆黑的雲間飛翔,天上的星辰此時是格外地亮,回想跟冷翠相識以來的點點滴滴,他只能歎造化弄人,上帝似乎偏愛祝希堯,讓他更早地遇見了冷翠,更早地在歎息橋上等到她,而文弘毅卻僅僅是晚一步。一步,就是天涯啊!

"但願那幅畫能給冷翠帶來好運。"他只能這麼安慰自己。

然而,文弘毅想像不到,冷翠擁有那幅畫不過一天,就躺進了醫院。他坐的飛機剛降落在威尼斯,幾乎在同時,冷翠被推出了手術室。她流產了。失血過多,昏迷不醒。祝希堯在她床邊守護到天亮,整個人都是呆滯的。一夜之間,他失去了自己的骨肉,上帝終於還是沒有給他更多的眷顧。他緊握著冷翠的手,那麼纖細小巧,虛弱無力,微弱的脈搏提醒他,他差點就失去了她。

一直到早上,冷翠才醒來,從頭到尾他就一直在懺悔,看他那麼傷心的樣子,她心如刀絞。流產導致的身體的傷痛,失去畫的悲憤,竟然都抵不過對他的心痛,這是為何?

她忽然記起紫凝跟她說過的話,"如果有一天你為某個人心痛,那就表明你已經愛上他,或者即將愛上他,因為愛情最原始的症狀就是心痛,開始時心痛,結束時更痛,也許一生都會心痛"。

冷翠當時只是打哈哈,根本沒理會這話的意思。現在呢,她愛上了他嗎?還是即將愛上?即便愛上他,自己能超越碧昂在他心中的地位嗎?可能嗎?這麼一想,她除了迷茫,就再也找不到別的力量支撐自己,她只是安慰他:

"你不要太過傷心,那些畫如果真如安娜所說,幫助了你的事業,那也沒什麼不好,我敢保證姐姐是不會介意的,或許還會欣慰……"

祝希堯連連搖頭:"不,冷翠,就算碧昂原諒我,我也還是沒法原諒自己,因為碧昂不止一次地提醒過我,要我小心安娜,我都當做耳邊風,結果……"

"她畢竟是你姐姐啊。"冷翠虛弱地歎息。

"我們不是親姐弟,她是我父親一個摯友的女兒,在她很小的時候,父母雙亡,父親就收養了她,在我十歲的時候,我的父母也在一次意外中去世,我很傷心,安娜承擔了撫養我的重任,她經常安慰我,說一輩子都會照顧我,不離開我……"

"她做到了。"

"是,她做到了!我不是不知道她的想法,從讀高中的時候就有所察覺,只要我帶女生回來,她就會大吵大鬧,後來我上大學,她知道吵鬧對我來說無濟於事,就自己折磨自己,只要聽聞我談戀愛,她就鬧自殺,有一次搶救了十幾個小時才搶救過來,讓我懊惱之餘真的不敢輕易去接觸女生。但我從小到大,只把她當姐姐,也推心置腹地跟她談過,叫她別這樣,她就是執迷不悟,鐵了心要跟我一輩子,四十多歲了還不想嫁人。她始終對我抱有幻想,直到我跟碧昂相愛,她才知道自己的幻想破滅了,從而做出種種出格的事,我跟碧昂曾經訂過婚,婚禮還差兩天的時候,她突然悔婚,我就知道是安娜在作祟,卻又拿她無可奈何,乾脆躲得遠遠的,將公司總部遷到香港……這次回來,我還以為她有所悔悟了的,結果她又故伎重演,再次將你置於死地,如果不是看在她從小到大對我的照顧上,我真恨不得殺了她,冷翠,我現在不敢回去見她,我怕見到她我會控制不住自己……"

冷翠連忙說:"你千萬別衝動,事情已經發生了,今後跟她保持距離就是了。"

"我已經叫人把她趕出了天使之翼,讓她搬到你姐姐的舊宅去了,那裡已經裝修好了,只是暫時住那,等我找到其他的住處,我會讓她立刻搬走。"

"別讓她住我姐姐那裡!不要,不要……"冷翠一聽這話就哭了起來,情緒立即變得很激動,祝希堯連忙按住她,"好,好,不住不住,我馬上安排人把她帶到城裡住酒店,別哭,翠翠,我都聽你的……"

冷翠哭叫:"我姐姐就是變了鬼,也不想見到她!"

"我知道,我知道!"祝希堯擁住她,親吻她的淚痕,哽咽著說,"你放心,我再也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到你,還有那些畫,我就是傾家蕩產,也要把你姐姐的畫找回來,全都找回來,我要用這些畫贖罪,祈求上蒼不再降罪於我身邊的人,我只想從此平靜地和你生活,再也不被打擾。"

冷翠這才漸漸安靜……

出院後,在祝希堯的悉心照顧下,她恢復得很快。好像情緒並沒有受太大的影響,沒幾天就活蹦亂跳的了,而且似乎已經習慣祝希堯對她的呵護,不再抗拒他的親近,有時候還會不經意地撒嬌,摟著他的脖子說:"甲殼蟲,你這只臭蟲,哈哈……"

而他卻很享受她的喋喋不休,很多時候,他並不回應,看著她在耳邊嘰嘰喳喳的樣子,他總是由衷地欣慰和喜悅。誰說感情不可以培養。

至於冷翠流產後情緒並沒有受太大影響,祝希堯是理解的,畢竟她還那麼年輕,自己都還是個孩子似的沒長大,就要她進入做母親的角色的確是有些強人所難,很多事情順其自然比較好,在生孩子這件事上,他決定不再勉強她。但就他本身來說,還是難以釋懷,一個活生生的小生命,眨眼工夫說沒就沒了,一點心理準備都沒給他。

每天深夜,或者清晨,他一個人徘徊在還沒建成就被迫停工的遊樂園,深深的哀痛就如網一般籠罩著他。他與其是為失去的骨肉傷痛,不如說是為自己的悲劇人生感傷。尤其一想到那些下落不明的畫,他總感覺碧昂在埋怨他,很多個夜晚,他在睡夢中都被她的哭泣聲驚醒,"Jan,替我找回那些畫,求你了……"

沒錯,他是恨她,可恨了這麼多年,不但沒有求得心靈解脫,反而變得越來越虛弱,虛弱得讓他幾乎無力再去愛了。恨原來是這麼的可怕!很多事情也許並非如他想像,當年她悔婚,除了安娜從中作梗,她自己肯定也有難言的苦衷,她瞞著他,也許是為了他好。她的善良,他不是才瞭解到的。這一點很好地繼承到了她妹妹的身上,冷翠,也如碧昂一樣的善良。從出院到現在,她絕口不提姐姐的畫,有時候他提起,她總是反過來安慰他,"Jan,忘了那些畫吧,很多東西屬於你就屬於你,不屬於你,怎麼找都找不回來的,況且那些畫曾經幫到了你的事業,這又有什麼不好呢?再昂貴的東西,是要用在有意義的地方才能顯出其價值的,你因那些畫而創業成功,那些畫也就從有價變得無價,這也應該是姐姐願意看到的。"

每每聽到這樣的話,他總是感動得無法言語。

兩人到巴厘島度假的時候,她還是經常勸他,"別跟自己過意不去,你知道的,我最不喜歡看你皺眉頭,既然留在你身邊,我就希望你開心一些,好不好?"

那一刻,他差點就脫口而出:"你愛我嗎?"

但是話到嘴邊他又嚥回去了,現在還不是講這話的時候。他希望她有一天主動給予他回答。而冷翠呢,其實那一刻她也在心裡猜測,他是想說愛我嗎?如果他說愛我,我該怎麼回答?也說愛他?我愛他嗎?

在巴厘島的每一天,她都問自己同樣的問題。

祝希堯把冷翠帶到巴厘島度假是因為意大利的冬天很冷,而冷翠流產後身體又很虛弱,他正好要到印尼談生意,就順便把她帶過來了。出乎意料,冷翠很喜歡南太平洋溫暖和煦的陽光,整日泡在沙灘上,晚上回酒店了也要偷偷溜出來跑到沙灘上玩沙子,聽濤聲。她白皙的膚色很快曬成了小麥色,顯出健康的氣色,身著比基尼的時候,窈窕的身段尤顯得性感迷人。

祝希堯笑著說:"早知道你這麼喜歡海,我就應該帶你到夏威夷,明年夏天,也可以帶你到法國南部的普羅旺斯,那裡蔚藍色的海岸會讓你捨不得回來。"

"普羅旺斯?"

"是啊,薰衣草的故鄉,很美的。"

冷翠瞅著他,差點就說出,"我知道那個地方,姐姐的日記裡有提過",但她保持了沉默,她知道碧昂已經是他心裡難以癒合的痛,何必硬生生地去揭他的傷疤?現在她必須格外小心,不要輕易提及過去,尤其是那些畫,因為他抑鬱的表情會讓她格外心痛,她發現自己越來越頻繁地為這個男人心痛。

"那你明年帶我去普羅旺斯吧。"她挽住他的胳膊說。

"好的,明年一定帶你去。"他給予了肯定的回答。

說這話的時候,正是午飯剛過,他們在酒店門前的沙灘上散步。陽光熾烈地照耀著白色沙灘,海浪閃耀著迷人的金光,一層層地湧向岸邊,一切都跟往常一樣沒有任何異常,好似所有的諾言都會實現,所有的猜測都會成為可能,明天一切都會繼續。

終有一天,他會問她:"你愛我嗎?"

她會含著淚回答:"是的,我愛你!很愛你!"

這一天真的會到來嗎?還有可能嗎?

兩個小時後,一場人類空前的災難否定了這個可能。

當時,祝希堯正在酒店午休(他一直就有午睡的習慣),冷翠在沙灘跟一個金髮小女孩玩得不亦樂乎,兩個人堆城堡,撿貝殼,完全沒意識到災難在剎那間降臨。還是小女孩發現的,她指著大海說:"阿姨,看,好高的浪啊……"

冷翠順著小女孩指的方向望去,當即嚇得連話都不會說了,只見大海的盡頭掀起四層樓高的巨浪,形成一堵水牆,氣勢洶洶地直往岸邊捲來。

"不好啦,海嘯,快跑啊!"沙灘上有人驚呼,人群立即四散奔逃,小女孩的父母就在旁邊,抱起她也跟著往岸邊跑,小女孩的媽媽還扯了下目瞪口呆的冷翠,"還愣著幹什麼,快跑!"

冷翠反應過來,下意識地也跟著跑。

可是才跑了幾步,她停住了,Jan!他還在酒店!她幾乎想都沒想,折轉身就往回跑,"你不要命了,快回來!"有人大聲朝她大聲呵斥。她沒有理會,瘋了似的往酒店方向狂奔,一口氣跑到酒店大堂,哪還見什麼人,除了滿地的鞋子,一個人都沒有。她衝進電梯,回到所住的樓層,走廊上也是空無一人,她拚命敲打著Jan的房間:"Jan!Jan!開門,開門啊!!"

祝希堯睡眼惺忪地打開門,"幹什麼啊,著火了嗎,這麼大聲……"

冷翠喘著氣,拉起他就往外面拖:"快走,海嘯,海嘯,快走啊……"

"你神經吧,哪來的海嘯。"祝希堯掙脫她的手又要回頭去睡。

"Jan,是真的,海嘯,你看看外面……"冷翠幾乎癱倒在地,她已經沒有力氣跟他多說,直接把推他到窗口,拉開窗簾,"你看啊,海嘯……"

祝希堯拉起她就往門外跑。

但當他們跑出酒店門口時,已經來不及了,水牆已經逼近沙灘,祝希堯當機立斷,拉起冷翠往回跑,"快上頂層,"酒店一個身穿制服的服務生在旁邊大喊。酒店總共才五層,別墅型的酒店都沒有建很高,上到頂層才發現,上面已經站了好些人,有遊客,也有酒店工作人員。沒有人哭泣,突如其來的災難面前,人們被巨大的恐懼嚇得忘了哭,大家眼睜睜地看著水牆呼嘯著捲上岸,三秒鐘都不到就吞噬了沙灘。

"別害怕,冷翠,別怕,"祝希堯緊握著冷翠的手,給予她堅定的力量,"抓緊我的手,千萬別鬆開,任何時候都別鬆開……"

冷翠這個時候已經不抱生還的希望了,只是流淚,"沒想到,我會跟你死一塊。"

"是啊,我也沒想到。"祝希堯也已絕望,他側轉身緊緊擁抱住冷翠,親吻她的耳根,突然狠狠咬住她的脖頸,那麼狠,幾乎要咬斷她的脖子,冷翠疼得尖叫,"你幹什麼!……"

"冷翠,看著我,看著我,"祝希堯抓住她的肩膀,整個眼眶通紅,"我留下這個吻痕是想告訴你,今生你是我的人,來世你還是我的,我憑著這個吻痕去找你,即便沒有來世,到了另一個世界,我也可以一眼就認出你……"

"Jan!……"冷翠箍著他的脖子痛哭。

腳下劇烈地晃動起來。

巨浪已經捲到他們的跟前。

祝希堯用手摀住她的眼睛,不讓她看到旁邊的人跌進漩渦,死亡的掙扎太可怕,他只願將人世最美好的東西留在她的記憶中,他在她耳邊拼盡全身的力氣說:"我知道今生已經來不及了,來不及等你說愛我,來世我找到你,一定要聽你親口跟我說'我愛你',冷翠,我一定可以等到來世的輪迴,我愛你,冷翠,翠翠……"

"Jan!"冷翠張口正準備說什麼,口中湧進的全是海水,腳下已經失去平衡,兩個人緊緊抱在一起被捲進巨大的漩渦,世界瞬間陷入無邊的黑暗……

冷翠最後的意識只是聽到他在說:"冷翠,我愛你!"

《愛,在你轉身時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