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最忠實的人心中,有多少背叛的念頭不斷地盤旋在那裡,時刻等待捕獲獵物呢。

--伊・埃・埃切加賴

一幼幼(1)

夜,黑得如潑了墨。風像帶齒的鋸,呼嘯著掠過樹梢,枝葉在風中痛苦地發抖,抖落一地的落葉。一輪慘白的彎月懸掛在枝頭。月影重重。

透過銹跡斑斑的窗戶,可以清晰地看見游動在牆上的光影,那是窗外[email protected]@的樹葉投上去的影子。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此刻就趴在窗台上,因為身子過於矮小,她整個人都是向上攀著的,腳下還墊了兩塊磚。陰森森的房間裡沒有開燈,但因為有月光的緣故,可以清晰地看到裡面橫豎有致地擺了十幾張「床」,如果是大人,只能睡下一個,都蓋著白布,看不到頭,但大多可以看到腳,僵硬地伸出白布,觸目驚心。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這麼多人朝她「伸」著腳。

「姐姐……」小女孩的目光掃來掃去,看不到她要找的「人」,這裡躺著的都不是活人,這裡是停屍房。躺著的都是死去的人。

小女孩必須找到姐姐,因為她還有好多話要跟姐姐說,等不到明天,明天姐姐就化成了一把灰了。

她從窗台上下來,朝門口摸去。門上掛著把大鐵鎖,她忍不住輕輕一推,「吱呀」一聲,門居然開了,鎖是掛著的,並沒有鎖上。

月亮在她背後的頭頂,將她的影子一直拉到了房中,細長細長的,慢慢在床鋪間移動。揭開的第一張白布下是個胖男人,嘴巴張著,像是還有話要說;她趕緊蓋上,揭開第二張白布,是個瘦骨嶙峋的老太婆,很瘦,月光下更像具骷髏;她趕緊蓋上,揭開了第三張,是個小男孩,年齡不過八九歲,面目倒不可憎,很安詳,就是臉色很白,比月光還慘白,她又蓋上了。接著往下揭白布,第四、第五、第六……揭到第十一張白布時,她「哇」的一聲就哭了起來,「姐姐……」

哭聲斷斷續續,一直持續到凌晨。

據火葬場的人說,那天值夜班的是毛師傅,可能酒喝多了點,忘了給停屍房上鎖,第二天早上拉屍體到焚屍爐火化,看到有張床上擠了兩具屍體,都是十幾歲的女娃,也沒仔細想,以為是「人」多了沒地方放,就堆在一起的,把兩具女娃屍體抱到屍床上就往火化房推。當天值班的火化工是老張和他的學徒,一看屍床上擠了兩具屍體,就問毛師傅是分開火化還是一起火化,毛師傅的酒可能還沒醒,撓了撓腦袋說你看著辦吧。如果是平常活多,老張肯定兩具一起往爐子裡送了,但剛好那天是早上,活不多,他要學徒動手,自己坐到一邊啃剛從食堂端來的饅頭,學徒是個十六七歲的小伙子,力氣不夠大,就選了具個頭比較矮小的屍體放到專制的鐵板上往焚屍爐裡推,可能還是技術沒過關,推的時候方向歪了點,「咚」的一聲,屍體的頭撞到了爐門上。

「蠢貨!」老張開著塞滿饅頭的嘴巴就罵,學徒被罵慣了,呵呵笑著準備再推一次,可是他已經動彈不得了,「屍體」居然在動,好像還在****,摸著剛才被撞的腦袋從推屍體的鐵板上爬了起來……

「媽呀,鬼啊!」學徒尖叫著丟下鐵板拔腿就往外跑。

老張傻了,嘴巴裡還塞著饅頭,鼓著眼睛看著那具爬起來的「屍體」,「你……你……」他渾身篩糠似的抖,當了幾十年的火化工,頭一回看到屍體會爬起來,「鬼啊……」他丟下啃了一半的饅頭也跑了出去。

「屍體」這個時候已經站起來了,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看四周,看到了地上的半個饅頭,毫不猶豫地撿起來往嘴巴裡塞。她很餓……

第二天,在本地的報紙上登出一條奇聞:「一個死去的十三歲小女孩在被推進焚屍爐時奇跡般「活」了過來,還會撿饅頭吃。後經瞭解,小女孩並沒有死,只是陪伴死去的親人昏睡在停屍房,被火葬場工人誤當做屍體推進了火化房,這跟工作人員玩忽職守不無關係,目前相關責任人已受到處罰……」

這個差點被活著火化的小女孩叫谷幼蘭,很多年後回想起這次經歷,她並未覺得僥倖,反而覺得如果當年火化工是師傅而不是學徒,如果推進爐子時沒有撞到頭,如果她被直接送進火化爐,那將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至少她不會承受後來家破人亡的悲劇,不會人不人鬼不鬼地偷生在這世上,更不會逼著自己去殺人……

這個小女孩就是我!

故事由此開始--

這是個謀殺的故事。

這也是個愛情故事。

講這個故事就得追溯到十二年前,當時我還沒想到要去殺人,跟所有同齡的孩子一樣快樂地生活在這座城市。我們住的這座城市靠近南方,不算大,但歷史悠久,地理位置優越,通江達海,自古就是商賈繁榮之地,到了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在政策的帶動下經濟更是飛速發展,很多只有在沿海城市才看得到的小洋樓如雨後春筍般迅速冒出來,夾雜在灰濛濛的老城區顯得格外搶眼。馬路也越修越寬,商場、茶樓、娛樂場所也格外地多起來,記得那個時候很流行卡拉ok,一到夜幕降臨,很多高級小車就停在那些燈紅酒綠的場所門口,從車裡下來的人都是趾高氣揚衣著光鮮,多為做生意的私人老闆,有本地發家的,也有外地或者海外發家回來葉落歸根的,城裡的小洋樓多半就屬於他們。

可是再富裕的地方也有窮人,有人住洋樓別墅就有人睡天橋,有人一擲千金就有人在吃了上頓愁下頓,有人出入小車就有人擠公共汽車,這在哪個城市都是一樣的,我們家毫無疑問屬於後者。先說我們住的那條巷子,叫梧桐巷,不僅窮還很寂寞,因為這條巷子是政府待拆遷的地方,當時由於經濟的飛躍,城裡到處都在搞建設、拆遷,有能力的,有條件的,能搬的都搬出去了,住進了漂亮的花園小區,最後滯留在巷子裡的都是窮人。

我家就是個典型,父親給人開車,掙不了幾個錢,母親在學校食堂裡燒飯,更賺不到什麼錢,加上我們家是從外地遷過來的,沒背景,當然只能住在寂寞落魄的梧桐巷了。而梧桐巷之所以叫做梧桐巷當然是跟梧桐有關,我記得很清楚,巷子裡一共有九棵梧桐,我家院子裡就有兩棵,每年春天,幾場春雨一落,滿院都是梧桐花的芬芳,沁人心脾,至今都在我心頭縈繞不去。而且貧窮或者落後對於天真的小孩子來說是沒有什麼概念的,相反我倒是很喜歡那條巷子,在繁華的鬧市獨處一角,進去幽深僻靜,出來卻是車水馬龍,一到放學就是我和小夥伴們遊戲捉迷藏的天堂,後來我雖然搬過很多地方,什麼樣的角落都待過,最難忘的還是梧桐巷。

而反過來說,再破敗的地方也能長出百合花,再尋常的百姓家也能出落天仙,我的姐姐谷靜蘭毫無疑問就是一朵盛開在寂寞梧桐巷的百合花,她喜歡穿白色衣服,唱鄧麗君的歌,跳古典舞,畫水彩畫,美麗純潔,清新淡雅,絕對是這條巷子裡最美麗的一道風景,每天上學或者放學,姐姐騎著自行車穿過巷子,鈴鐺一響,人們就會不由自主地抬頭張望,穿著白色衣裙的姐姐像一陣風似的從人們的面前飛過,長髮飄飄,裙角飛揚。

「這靜丫頭是越長越水靈了!」巷子裡賣冰棍的四阿婆總是這麼說。

「是啊,是越長越好看了。」在巷口擺水果攤的黑皮他媽也說。

「不過啊,姑娘伢們不能太漂亮,」四阿婆好幾次都說,「太漂亮了帶不來福,只會帶來禍……」

四阿婆的話不幸言中!

谷靜蘭,我的姐姐,在她短暫的生命旅程中,給她帶來無限煩擾的正是她驚世駭俗的美麗,在我有限的記憶裡,很難用一句話來形容她,因為她實在是太美了!一切用來形容美麗的詞語用在她身上都不足以表達她的美。

如果你近距離地看她,簡直不能直視,她的美撼人心魄,別說男人,就是女人看了,也會心曠神怡。我就喜歡看她,欣賞她。雖然是姐妹,沒她生得美,但我一點也不嫉妒,心裡反而洋溢著幸福。有這樣一個美麗的姐姐,我很幸福。

只是因為容貌太過出眾,姐姐的學習和生活總是被打攪,到哪裡都被人追蹤,特別是她十六歲上高中的時候,每天放學,總是有很多的男生等候在校門口,有本校的,也有鄰校的,她不理他們,自顧走,他們就或遠或近地跟著,極大地威脅到了她的安全。也正是出於安全考慮,父親從她高一開始就用車接送她上學,當然不是自己的車,是老闆的車。父親的老闆很有錢,是我們這座城市的首富,我沒去過他家,聽姐姐說,那戶人家的房子大到可以住下我們整條梧桐巷的人,雖然有點誇張,但可以想像他們是多麼的有錢。父親是他們家眾多司機中的一個,因為技術好,開始是給老闆開,後來又給少東家開,也就是老闆的兒子。我沒見過這個人,至少沒有面對面見過,姐姐起先也沒見過,因為父親總是很早就把她送到學校,很晚了,送完老闆的兒子再去學校接她放學。

意外發生在一九九○年春天的一個傍晚,下著雨,父親剛到學校接到姐姐,車開到半路上老闆的兒子call他了(那個時候還沒有手機),要他馬上趕回梓園接他去飯店見一個客戶。梓園就是老闆的住處,在城市的最東邊。可是姐姐已經在車上了,外面又在下雨,姐姐沒帶傘,如果半路下去肯定會淋濕,愛女心切的父親當然捨不得她下車,只好冒著挨罵的危險載著姐姐去了梓園。結果老闆的兒子見了姐姐後並沒有不高興,反而很興奮,還留姐姐跟他在酒店一起吃了飯才要父親送回家。一切看起來是那麼的尋常,沒有什麼不妥的地方,可是父親後來卻為他載著姐姐去梓園的舉動痛不欲生,他責怪自己為什麼不考慮後果,為什麼不讓姐姐半路下車,為什麼要讓老闆的兒子見到她,他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在自己身上,也把自己推向了悔恨的深淵。

老闆的兒子看上了姐姐!

從此姐姐的噩運降臨,我們家的噩運也降臨。老闆的兒子仗著自己的權勢千方百計接近姐姐,不僅每天派專車接送她,還請她吃飯,帶她看電影,送漂亮衣服,甚至是跳舞。父親很擔憂,委婉地跟老闆的兒子說,女兒還是學生,不能去那種地方,也不適合穿那麼華貴的衣服。她要好好地讀書。

「可以啊,如果想讀書,我可以送她出國去讀。」老闆的兒子回答得很輕鬆。

沒辦法,為了保護女兒,父親只好跟老闆辭工。老闆可能不知內情,還熱情挽留。但老闆的兒子卻爽快地答應了父親的請辭,還一下給了他半年的薪水,說是給靜靜買東西。父親沒要,只拿了一個月的薪水就走了。他走得很輕鬆,以為什麼都結束了,不會再有什麼不好的事發生,卻不知道厄運一旦盯上你是不會輕易退卻的。

不久,父親憑借熟練的技術很順利地找到了工作,在一家機關單位開大巴車,專門接送職工上下班的,雖然薪水低多了,卻很輕鬆,至少不用提心吊膽,擔心女兒遭不測。可是善良的父親不知道,他辭工後,更方便了老闆的兒子糾纏姐姐,他不僅一如既往地派車接送姐姐,還經常在課堂上把姐姐帶走。姐姐是個性格軟弱的人,這也是她的弱點,老闆的兒子也正是抓住了這個弱點,對姐姐的企圖越來越明顯。

我曾經在巷口碰見過老闆的兒子,他當時坐在車裡,看不清臉,那輛車子卻吸引了我,寶藍色的,停在破敗灰暗的巷口真是很耀眼。老谷家大閨女被一個有錢人看上了!流言飛語像場瘟疫,在狹隘貧窮的巷子裡迅速地傳播開來,可憐的姐姐承受不住這壓力,臉上再也沒了純真笑容,成績也一落千丈,期末考試時竟有四門不及格。

萬般無奈之下,父親只好直接去找老闆,求他管管自己的兒子,說姐姐出身寒門,配不上他尊貴的兒子。這招很管用,老闆的兒子此後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再來找姐姐的麻煩,據說是被老闆弄出國了。我家裡人那個高興啊,比過節還熱鬧,歡聲笑語再次來到了這個清貧的家。姐姐又開始笑了,她天真地以為,一切又回到了從前的美好單純,她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那個人了。

轉眼到了冬天,有一天,我去學校找姐姐,她正準備元旦文藝匯演,我是去看她排練的。姐姐的節目自然又是舞蹈,我看著她美好的身段燕子般地在排練廳裡飛來飛去,心裡又有了那種甜蜜的幸福。排練結束後,我們手拉手到學校門口的小賣部買吃的,我要了一袋怪味豆,姐姐要了一瓶酸奶,我們剛轉過身,從路邊停著的一輛黑色轎車上下來幾個人,戴著清一色的墨鏡,跟電視裡演的黑社會一模一樣,他們攔在我們面前,其中一個問道:「誰是谷靜蘭?」

毫無疑問,姐姐被他們帶走了,她跨上那輛車的時候忽然對我喊,「幼幼,快去叫爸爸……」

一句話提醒了我,我轉身就往家跑,那條路是漫長的,感覺比我的一生還漫長,我無法在那麼短的時間內跨越一生,就如我無法救我可憐的姐姐一樣。

就像是命運惡意的安排,父親不在家,他們單位組織職工到鄰市旅遊,父親是大巴司機,一大早就出去了,今天都不會回來。我瘋了,又跑到母親的學校,母親當時正在淘米準備學生的晚飯,一聽到姐姐被帶走了,丟下鍋子就跑。我和母親都沒有去過梓園,只好打輛車去,的士司機狗眼看人低,見母親繫著髒兮兮的圍裙上他的車很不高興,一聽說我們要去梓園,竟然笑起來,說:「那地方哪是你們去的,就是我,車子也不能開進去。」

「你廢話少說,我們又不是不給車錢!」母親憤怒了,她很少說這麼重的話。

「好,好,我帶你們去,可我只能停在路口哦,裡面我是進不去的。」

他說的確實沒錯,梓園在這座城市裡至高無上,據說就連市裡的領導,逢年過節的還要去拜會他們,每有重大活動或儀式,也必請他們來做嘉賓。他們在這座城市裡可以說暢通無阻,聽說他們家的車開出來,交警都不攔的。他們在這座城裡有很多產業,市區最豪華的飯店就是他們家開的,最氣派的百貨公司也是他們家的,當時房地產在國內剛剛起步,他們就花大手筆在城郊的湖邊開發了一個臨水別墅區,曾被媒體大肆報道,轟動一時。此外市裡好幾家大型企業都有他們的股份,生意不光在本市,北京、上海、深圳,甚至海外都有他們的產業。但事實是,他們一家人很少生活在這座城市,因為他們本身就是從海外遷過來的,大多時候他們都在世界各地飛,來這裡只是偶爾停留,他們的房子,著名的梓園,他們自己其實很少住,住在裡面的多是保姆、管家、保鏢等為他們服務的人。在這座城市,每個人對那處豪宅的描述都不一樣,每個人的描述又都透著無限的嚮往,誰要是到裡面走一趟,都是很了不得的事情,要是到裡面參加一兩次宴會什麼的,更可以成為炫耀的資本。而與一般有錢人的張揚不同的是,這家人很神秘低調,極少在公共場合露面,每受到邀請或是因生意上的事要面對公眾,他們都是由公司的高層來出面講話,他們自己總是在幕後。

這些事情對當時的我來說,好像跟我們家毫無關聯,如果不是父親給他們家開過車,如果不是老闆的兒子看上我的姐姐,像我們這種生活在最底層的窮人又怎麼會跟他們扯上關係呢?

車子停下來了,我和母親跳下車,這才發現已經到了一個路口,兩邊是威嚴氣派的門房,裡面各站著兩個身著制服的門衛(或者說是保安),從門房看過去是一條幽深的林蔭道,我和母親張望著就要進去,立即被攔住了。母親好說歹說,就差沒下跪,他們才猶豫著放行,嘴裡還說:「那你們快點啊,我們老闆馬上要回來了,他是最不喜歡見生人的,讓他看到,你們吃不了兜著走,我們也不好交差。」

母親千恩萬謝,拉著我就進去了。一進去,周圍的一切都安靜下來。好長的一條林蔭道啊,一眼望不到頭,不是很寬,兩邊都是密密的樹林,路面落滿黃葉,走在上面沙沙地響,當時已經接近傍晚,裡面的光線很暗,濕氣很重,讓人感覺陰森森的。

「媽,我怕。」我拽緊母親,心裡發慌。

「別怕,幼幼,有媽在呢!」母親摟著我,其實她也很緊張,卻安慰我說,「什麼時候都不要怕,爸爸媽媽始終都會在你們身邊!」完了又說,「靜靜,你也一樣啊,千萬不要怕,要勇敢一點,無論發生什麼,爸爸媽媽都會在你身邊,靜靜,我的好孩子……」母親說著就哭了起來,走得更快了,一邊抹著淚水一邊低聲喊姐姐的名字。我也哭了起來,拽著母親,心底一片黑暗,無邊無際的淒涼和惶恐生生地揪疼了我的心。很多年後,每每回想那次經歷,我都會忍不住的心痛,我和我的家人,老實本分地生活在這座城市,與世無爭,可為什麼老天爺不肯放過我們,這個世上本有很多不幸的人,我們已經很貧窮了,為什麼還要承受這種種的不幸?

也不知道走了多長一段路,足足有半個多鐘頭,我們終於走出了林蔭道,眼前豁然開朗,我和母親瞪大眼睛,張口結舌,簡直不能相信眼前所看到的--

在我們的面前,不遠處,一棟巨大的房子佇立在一片茂盛的花草叢中,四層樓高,米色的大理石外牆,尖尖的屋頂,拱形的窗戶,整個一長排,向兩邊霸氣地延伸,而我們所看到的只是豪宅的一部分,越過屋頂,後面還有兩棟更高的房子,也是歐式的,緊挨著前面的房子。此前只在電視電影裡看過歐洲貴族住的城堡,不曾想過我們這樣的城市裡居然也有這樣的「城堡」,堅不可摧,盛氣凌人,非常傲慢地將來訪者擋在了一扇巨寬巨高的黑色鏤花鐵門外。

那扇門真是大,兩邊連著圍牆,圍牆是由花崗岩和鏤花鐵藝築成的,站在外面,裡面廣場一樣的花園一覽無餘,還有噴泉、泳池、涼亭和球場,我當時就在心裡納悶,這裡住的是什麼人啊,應該是外賓吧,我見過政府的外賓樓,也沒這一半氣派呢。他們家有多少人,住這麼大的地兒!

我和母親站在鐵門外,張望著不知所措,還是我反應過來了,提醒母親按門鈴,是的,鐵門旁邊的圍牆上就有一個黑色的按鈕,估計就是門鈴。很快從門邊的一個小房子裡走出一個表情嚴肅的老太太,她很不客氣地掃視著我們,沉著臉問:「你們找誰?」

「我……我來找我女兒的。」母親顯得有些緊張。

「你女兒是誰,她怎麼可能在這裡?」老太太很詫異。

「我女兒叫谷靜蘭,今天下午你們老闆的兒子把她帶走了,請讓我們進去找吧。」母親央求著,急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我們老闆的兒子?」

「是啊,我老公還給他開過車的。」

「你說的是哪個兒子啊,我們老闆有兩個兒子。」老太婆皺起眉頭很不耐煩。

這下我們都懵了,我們從來不知道老闆還有兩個兒子,也沒聽父親講過,母親只得抓著鐵門低三下四地求:「我們不知道,也沒見過,求求您行行好,讓我們進去吧,我女兒確實是你們家公子帶走的……」

「不可能!」

母親話還沒說完,老太婆就聲色俱厲地打斷道,「我們家兩個少爺都不在家,大少爺好幾年沒回來了,小少爺幾個月前也去了國外,他怎麼可能把你女兒帶到這來呢?」

「太太,老太太,我女兒真是被你們家少爺帶走的,麻煩你幫我問問其他人好不好?我女兒才十六,她還是個孩子啊……」母親說到這已經泣不成聲,抓著鐵門渾身發抖。

「我管你女兒多大,是不是孩子跟我有什麼關係,快走,你們快走,再不走我叫人來轟你們了!」老太婆像趕叫花子一樣地呵斥我們,滿臉皺紋的樣子猙獰得像個巫婆。

「我們不走,你們不把我姐姐交出來,我們就不走!」

初生牛犢不怕虎,我鼓著眼睛瞪著那個老巫婆,毫無畏懼。

「反了天了,這是什麼地方,也輪得到你們來撒野,來人,來人……」老巫婆轉過身衝著大房子那邊喊,話音剛落,就有幾個穿黑衣的猛漢衝了過來,「趕她們走,她們竟然在這搗亂……」老巫婆指示著,鐵門被打開了,那幾個人拽著我們的胳膊就往外拖。我亂踢亂打,尖叫起來,「媽媽,媽媽……」

「幼幼,你們放開,放開……」母親掙扎著,試圖保護我,但她被兩個猛漢拽得動彈不得,突然兩邊一鬆手,將她一推,她仰面跌倒在地。

「媽媽!」我撕心裂肺地尖叫著,可憐的母親顯然摔得很重,好一會都沒爬起來,「幼幼……」母親叫著我的名字,向我伸著手,淚流滿面。

突然不遠處射過來兩注強光,將我和母親照得通亮,我朝林蔭道那邊望過去,一輛黑色轎車緩緩開過來,距我們不到一米的時候停下了,車上下來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一身筆挺的深色西服,戴著眼鏡,神情傲慢,氣度不凡,他目光銳利地掃視著那些猛漢,又看到了地上的母親……

這個男人,大概就是傳說中的「老爺」,梓園的主人!他見此情況大聲斥責老太婆太囂張,還走過來親自拉起母親,就在母親抬起頭的那一瞬間,他露出驚訝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失神,繼而又和藹地詢問事情的經過,母親抽抽搭搭地說著,老爺和顏悅色聽她說,很有耐心,目光閃爍。母親臉色蒼白,卻絲毫掩飾不了她動人的美麗,毫無疑問,母親的美麗讓這位「老爺」頗感意外,他好像不能理解,這個衣著髒亂、頭髮蓬散的女人竟然會有這樣一張驚世駭俗的臉,而當得知我父親給他開過車時,他笑了起來,看著母親說:「真沒想到老谷還有個這麼漂亮的太太,真是有福氣啊,這樣吧,你先回去等消息,如果犬子真回來了,我馬上會派人通知你。」

「好的,好的,太謝謝了,我們這就回去。」母親拉著我轉身就走。

「等等,」老爺叫住我們,「天都黑了,這裡離市區有點遠,你們就這麼走回去不安全,我派車送你們回去吧,好嗎?」

「這,這怎麼可以呢?」

「怎麼不可以,你家老谷給我開了十來年的車,我一直很看重他,他走了我也很掛念他的,沒想到今天在這見到他的夫人和女兒,很有緣分啊,不麻煩的,派個車而已。」老爺講得頭頭是道,目光始終沒離開過我母親的臉。

我冷冷地看著這個老男人,雖然他此刻滿臉春風,紳士味十足,剛才又幫了我們,可我居然對他沒半點好感,感覺那張隨和的臉後面還有一張臉。而母親尋女心切,當然沒注意到這些,她不知道有多感激這個男人呢。我不感激,一點也不感激,說不上來,我對這裡的一草一木都充滿敵意,包括這個傳說中的「老爺」。

我們上車了!這是我第一次坐小轎車,很拘謹也很好奇,司機一絲不苟地開著車,我和母親坐在後排,感覺氣氛很壓抑。我又忍不住回頭張望,暮色蒼茫中,梓園在我的視線裡越來越遠,但可怕的是,那肅穆威嚴的莊園帶著某種神秘的信息,在我的感覺中越來越近,像個巨人,一步步向我逼來,無法抗拒,不能逃避。

「媽媽,」我下意識地抓住母親的手,「我再也不要來這,再也不要!」

七天後,姐姐的屍體在護城河邊的水草叢中被人發現……

姐姐其實可以不必走到這一步,她就是嚥不下這口氣!事情發生後,父親曾經報過案,可是派出所卻以證據不足,拒絕受理。父親不甘心,又寫了塊佈告牌,將牌子掛在自己的脖子上站到城裡最繁華的五里街,也不說話,等著人們自己看。結果全城轟動。而梓園那邊坐不住了,他們是豪門,出了這樣的事,臉面上自然不好看,他們一向是很低調的,第二天就派人上門來送給我們家一大筆錢,有多大一筆,我當時還小,不知道。據鄰居們說,那筆錢幾乎可以買下整條梧桐巷。但我們沒有要,父親將那幾個送錢的人趕出了門,大叫道:「滾,滾得遠遠的,我谷邁青不賣女兒,我就是死也要討個公道!」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就在輿論普遍站在我們這邊,上頭已經派人來調查的時候,接下來的一件事讓疲憊的父親徹底崩潰--姐姐懷孕了!

消息傳得很快,馬上梓園那邊就有了反應,這回他們要的就不僅僅是息事寧人了,他們竟然上門提親,梓園老爺親自出面。我那天剛好放學,門是虛掩著的,我站在門外聽到了他和母親的全部對話。

「夫人,」老爺這麼稱呼母親,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麼稱呼母親,「你比我們生活得幸福啊,有家的氣氛,比我的家強多了,我們家到處都有房子,可是人丁單薄,長子幾年前夭折,次子長年在國外打理生意,上個禮拜剛剛回來,小兒子在國內幫我經營,我們一家人要想湊到一起吃頓飯都很不容易,也許外人會很羨慕我們,家大業大,其實你們這種尋常百姓最最平常的幸福,對我們來說都是奢侈……現在出了這件事,打攪到你們的生活,我很抱歉,養了這麼個孽子,我說什麼都沒法取得你們的原諒,我今天來也不是求夫人您原諒的,我是來提親的,我們朱家不是不負責任的家庭,我們會明媒正娶地將你女兒娶進門……」

「您說什麼?娶我女兒?」母親吃驚地瞪大眼睛。

「是的,夫人。」

「先生,您別這麼叫我,我不是什麼夫人,我也可以明白無誤地告訴你,我不嫁女兒,她現在還小,還在讀書,再說也沒到法定結婚的年齡……」

梓園老爺並不急於把話說穿,微笑著看著母親,神情暖暖的,像糊了層蜜糖模糊不清。母親則很堅決地告訴他,不嫁女兒。

「那只怕……不能由你們說了算。」梓園老爺輕聲吐出這句話,臉上還是笑著,眼神卻透著一股霸氣。他耐心地跟母親說明原委,「我們朱家的血脈是很尊貴的,而且我們家人丁單薄,龐大的產業需要有人繼承,我不會答應也不允許有人傷及我的後代,換句話說,令千金腹中的骨肉如何處置,你們是沒有絕對的決定權的。」

「您……在威脅?」

「談不上威脅,我只是表明我的態度,如果我的後代遭了什麼意外,我不會像現在這麼好說話,我的意思夠明白了吧?」梓園老爺言語間的霸氣更明顯了,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芒,有那麼一會,他的樣子像是靈魂出了竅,但馬上又露出如沐春風的笑容。我看著那男人的笑容,突然沒來由地害怕,母親和他站在一起讓我很害怕!

晚上母親將梓園老爺的話轉告給父親。父親這次沒有發火,他沉默了。我想他是被擊垮了,自從姐姐懷孕,他就沒有再去掛佈告牌。他真的已經無能為力了,一個十六歲的女中學生懷孕,這在當時是非常難堪的事,何況已弄得全城皆知,姐姐這輩子的命運已成定局,他作為父親縱然再憤恨也無可奈何,只能以沉默表示妥協。

兩天後,梓園下了訂婚的聘禮。我不知道是什麼聘禮,只聽巷子裡的人說,那些聘禮可以建條全新的梧桐巷。誰知梓園少爺一聽說要娶姐姐立即表示反對,還傳出話:她又不是****,誰知道孩子是不是我的。這話傳到姐姐耳朵裡,當晚她就離家出走了。我當時還小,不太懂這方面的事情,但母親卻堅持認定女兒的清白,我聽她跟父親說,姐姐初中的時候練習舞蹈,有一次受了傷,還流了很多血,所以就不是****了。我不知道受的是什麼傷,怎麼受了傷就不是****了,但我知道,事情已無可挽回,姐姐所受的打擊和傷害已經要了她的命,她最終成為了停屍房裡一具冰冷的屍體。

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姐姐即將火化的頭天夜裡,我摸到火葬場的停屍房抱著姐姐痛哭的情景,很奇怪,在那樣陰森恐怖的環境中我居然一點也不怕,可能是過度的悲傷讓我忘了害怕,我抱著姐姐一直哭,說了很多話,說了什麼話我已經記不起來,只知道天快亮的時候我疲憊不堪地爬到姐姐身邊擠在一起睡著了。姐姐活著的時候,我們經常擠在一個被窩裡睡,說不完的悄悄話,一說就是大半夜,所以那天晚上在停屍房我彷彿又回到了昔日的美好時光,我抱著的是姐姐,而不是一具屍體。

「幼幼,幼幼……」

睡夢中我感覺姐姐在叫我。

我睜開眼睛,看到姐姐正看著我笑,將我摟在她懷裡,輕輕撫摸我的臉頰,「姐……」我也叫她。

「幼幼,姐姐要走了,以後就是你一個人長大,姐姐不能陪你了……」

「為什麼呀?」

「因為姐姐要去別的地方長大啊,可無論姐姐到哪裡,我都會看著你的,」姐姐說著更緊地摟著我,淚水清晰地滴落在我臉頰,「好幼幼,我不希望你太早去找姐姐,你要好好地活著,為我找到那個人……」

「哪個人?」

「那個欺負姐姐毀了姐姐的人,你一定要送他來見我!」

「送他見你?」

「是的,送他來見我!」

「……」

二十天後,父親也死了,死於車禍。那天我記得很清楚,離過年只差四天了,父親開著單位的大巴車在通往梓園的路上等了十幾個小時,終於等到了梓園少爺的轎車開過來,他加足馬力猛地撞了過去。車上一共坐了三個人,一個司機,兩個女孩。梓園少爺並沒在車上。父親和轎車司機都是當場死亡,那兩個女孩受重傷,其中一個在送到醫院後也死了。另一個據說撞斷了脊椎,終身殘疾。

在火葬場停屍房我見到了一個姓毛的伯伯,他見我凍得夠嗆,忙把我叫到他的值班室烤火,還塞給我一個大蘋果。他有一雙非常奇特的眼睛,跟他直視,會有一種被穿透靈魂的感覺,當時他看著我,一直看著我,也沒說話,臨走的時候在院子裡撫摸我的頭,「孩子,上次伯伯對不起你,以後你到了伯伯這裡我會好好待你的……」

我詫異地看著他,我還會來這裡?

母親精神恍惚,沒聽到他的話,目光呆滯地抱著父親的骨灰往火葬場大門走去。我跟著母親回了家。不到一個月,家裡去了兩個。家對於我和母親而言已經不能算家了,那是人間地獄!因為每個角落都是回憶,姐姐和父親用過的每一樣東西靜靜地擺在原來的地方,卻無時無刻不刺痛著我和母親的眼睛。

「也好,你爸過去了,你姐姐就不會寂寞了,也不會害怕了……」母親反覆念叨的就是這句話。

母親從外表來看很正常,一樣的洗衣做飯,一樣的料理家務,每天晚上放學回來,她還會弄很好吃的飯菜等著我,我坐下來,卻總發現桌上多擺了兩副碗筷。

「靜靜,這是你最喜歡吃的糖醋排骨,」母親不停地給一個空碗裡夾菜,「吃,多吃點,你最近瘦了好多。」完了,她又給另一個空碗夾菜,「邁青,這是你最喜歡吃的紅燒肉,不知道鹽有沒有放多,我煮著煮著去給靜靜洗衣服,不記得放了幾次鹽了。」

母親自始至終面帶微笑,很幸福的樣子,她很幸福……

「媽!」我撕心裂肺地哭叫起來。

母親瘋了。

但她瘋得很「正常」,既不蓬頭亂髮,也不罵人傷人,還是跟以前一樣愛乾淨,家裡家外收拾得整整齊齊。她沒有再上班,每天做完家務,就搬張板凳坐到門口邊曬太陽邊織毛衣,鄰居問她給誰織,她就說:「給我家靜靜織,這孩子不曉得怎麼長這麼快,去年的毛衣今年都穿不得了。」

下午,她會準時去菜市場買菜,總是滿滿地提一籃子回來。鄰居見了又問,「老谷家的,怎麼買這麼多菜啊?」

「哦,我們家邁青最近腰不太好,老毛病犯了,我給他買了只雄雞炒酒,據說對腰很有好處。」母親笑著回答。

可憐,真是可憐,鄰居們都在背後偷偷擦眼淚。

母親精神失常的消息很快也傳到了梓園。一天放學回家,我看見一輛黑色轎車停在巷口。我奔回家,果然見母親和梓園老爺面對面坐著「攀談」。

在門口我聽見母親說:「朱先生,我們家邁青好幾天沒回家,您把他派到哪裡去了呀?他這個人哪,就是這樣子的,出去了連個電話也不打回來。」

梓園老爺沒說話,抽著煙定定地看著母親,神色凝重,像在思考著什麼。

「媽!」我推門進去。

「哦,幼幼回來了,」母親見到我很高興,連忙站起身接過我的書包,「看到你姐姐沒有,她到現在還沒回家,不知道是不是又在學校裡排節目。」

「媽!」我叫。

「別這麼大聲,有客人在!」母親不好意思地轉過身又對梓園老爺說,「真是不好意思,這孩子從小就沒規矩,您可別見外……」

「呵呵,」那男人回過神,笑了起來,看看我,又看看母親,「幼幼很乖啊,我很喜歡的,這樣吧,我請你們到外面去吃飯,好嗎?」

「這怎麼行呢,外面吃很貴的。」母親連忙推辭。

「哈哈,是很貴,不過……」梓園老爺走到母親跟前,目光閃爍,很溫柔地說,「餐廳是我家開的,再貴也沒關係,對不對?」他死死盯著母親,很興奮,母親的失常好像讓他很高興。我也盯著他,又沒來由地害怕起來,心底都在顫抖!

他把我和母親載到市區最有名氣的一家西餐廳,教我和母親吃西餐。這是我第一次到這麼豪華的地方,我拿著刀叉,不可理喻地看著這個男人,只見他和顏悅色地跟母親說著話,完全沒把母親當做一個不正常的人。母親說什麼,他都能接上話。母親問:「我家老朱到底去哪了,我很是擔心他的身體……」

「哦,剛才忘了跟你說,我把他派到國外去了。」梓園老爺笑著說。

「這樣啊,那他多久才能回來?」

「因為那邊事情多,可能要些時候哦,你別擔心,他不會有事的。」梓園老爺睜眼說瞎話。我看著他,吃驚地張大嘴巴。他也注意到我在看他,對我笑了笑,切了一大塊牛排到我的盤子裡,「幼幼,你要聽話,你媽媽……情況不太好……」

「我哪有不好啊,能吃能睡的,好得很!」母親打斷他。

「是,是,看上去是還不錯,」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和母親,說的話高深莫測,「也許這就是天意吧,老天是在成全我啊,看來我只能接受了……」

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可是第二天放學回家,我沒見到母親,在飯桌上看到一張紙條,母親寫的,只有一段話,我還沒看完就兩眼發黑,差點昏死過去。

那上面寫著:幼幼,我跟朱先生去看你爸了,朱先生說他正好要出國,可以把我順路帶過去,他還說,他已經把你姐也接過去了,我去看看你爸和你姐就回來,天氣這麼冷,他們穿的衣服不夠。我走後,你要自己照顧自己,吃飯就到隔壁的四阿婆家吃,我已經跟她說好了,也交了飯錢,晚上睡覺要記得關好門窗,不要給陌生人開門,還有,我留了一些錢在你的枕頭下,需要的時候用,記住了啊!媽媽字。

那一刻真是天旋地轉,我瘋了似的跑出去,找到四阿婆,她說母親是被一輛黑色轎車接走的,她說她很快就回來,要你這幾天就到我家吃飯。

梓園!梓園!

我頭昏腦漲,回到家在枕頭下一翻,果然見壓了幾百塊錢,又到母親的房間一看,她給姐姐織的毛衣都不見了……

「媽媽!」我癱倒在地,號啕大哭,感覺世界一片漆黑,一夜之間,我失去了所有的親人,連唯一的母親也被騙走,老天要把我們趕盡殺絕嗎?

我打輛車來到通往梓園的路口,當時天已經黑了,我趁著夜色避開那兩個門衛,從側邊偷偷溜了進去,我在漆黑的林蔭道上一路狂奔,哭著,喊著,媽媽,媽媽,你可千萬不能丟下我啊,你別信那個騙子的話,他是個騙子!

我跑出一身的汗,出了林蔭道,看到梓園已經亮起了燈。夜色下,那豪華的莊園依然盛氣凌人,冷漠地拒絕著我這個無助的陌生人。我沒有走正門,而是從旁邊的圍牆上翻了過去,我本來就瘦小,加上有花草的掩護,我很順利地就摸到了梓園後面一排白色建築前,這排建築其實是兩棟房子連起來的,跟梓園前面的房子是一個整體,不是每個房間都亮著燈,所以光線也不是很亮。

我正準備從一扇側門進去,突然從門後竄出一條毛茸茸的傢伙,是條大狼狗,差不多有我半個身子高,我還沒反應過來,它就將我撲倒在地,我尖叫起來,開始還能掙扎,到後來就動彈不得了,我根本不知道被咬到哪裡,只覺得全身都在流血,汩汩地流,好像生命的熱潮漸漸散去,我覺得我快死了……

「不好了,有人被狗咬了!」模糊中我聽見有人在喊。

接著就是很多的腳步聲,有人把狗趕走了,又有人抬起了我。我不知道我被抬到了哪兒,眼睛裡全是血,看不清,感覺躺在了一個軟軟的地方,身邊圍了很多人,很嘈雜。

「怎麼回事?」

耳邊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我聽得很清。

「少爺,我們也不知道,就聽到後門有人喊救命,等我們趕過去的時候,這孩子已經成這樣了……」旁邊有人答。

少爺?誰是少爺?

我努力想睜開眼睛,可是眼睛裡的血讓我眼前猩紅一片,什麼都看不清。但是我必須看,一定要看,那個少爺,那個害死我姐姐和父親的少爺,哪怕看一眼後失明我也要看。「眼睛,我的眼睛……」我喊著,希望有人能幫我擦擦眼睛。

「叫救護車沒有?」我聽見「少爺」在問。

「已經叫了,馬上就到了!」

「她是怎麼跑進來的?」

「不知道,估計是爬圍牆進來的。」

「你們以前見過她嗎?」

「沒有,我們都沒見過。」

「拿紗布來,幫她擦擦眼睛,她好像在喊。」少爺吩咐道。

馬上有人很輕柔地用紗布擦拭我的眼睛,光線一點點地透過來,快了,快了,就快要看見了,我屏住呼吸,拭目以待。

紗布移開了。看見了,我看見了,眼前站了很多人,我搜索著,尋找那張臉!

「看得見嗎?」

一張英俊的臉恍然出現在我視線裡。

我死死地盯著那張臉,那只有在電影畫報上才看得到的臉,英俊得無懈可擊,濃黑的眉毛,深邃的眼睛,輪廓分明的嘴唇……

「孩子,告訴我,你看得見嗎?」他又問。滿臉焦慮。

「少爺,救護車來了!」旁邊有人插話。

「好,我來抱她。」說著我就被他抱了起來,我無力地看著他,心底無限慰藉,老天,謝謝你讓我看到了這張臉,無論如何我要謝謝你,雖然視線越來越模糊,但我已經記住了這張臉,就算從此失去光明,我也已經記住了他,一輩子都不會忘了他!

姐姐、爸爸,你們看見了嗎,我現在就躺在這個男人懷裡,我記住了他的樣子,他就是燒成灰我也會認得他了,無論過多少年,無論經歷多少苦難,我一定會活著,也一定要活著,我活著的全部意義就是送這個男人去見你們,讓他跪在你們面前懺悔……親愛的姐姐和爸爸,我知道你們此刻都在天堂,我希望你們在天堂住得幸福,讓我的愛和思念陪著你們,就如你們的愛會始終伴隨著我一樣,等著我的消息吧,等著我把這個男人送去見你們的那一天……

「別害怕,你不會有事的。」我被放到救護車擔架上時,那個男人跟我這麼說。

「名字,你的名字……」我****著問。

「我叫朱道楓,記住了嗎?」他好像在笑。很溫柔。

「記住了!」我答。

二幼幼(2)

我一生都無法忘記,當我傷癒後對著鏡子照時的萬念俱灰,那張臉,從眼部下方一直蔓延到嘴巴,全都扭曲得變了形,拆了線的傷口結著可怕的痂,像一條條蜈蚣爬在臉上。還有我的脖子,我的肩膀,我的手臂和大腿,全都爬滿「蜈蚣」,站在鏡子前的我成了個怪物,我尖叫著,撕扯著自己的頭髮和臉,恨不得將整張皮都撕下來。但是不可能了,那張恐怖的皮已經注定了將跟隨我一生,醫生說,即使整容,也無法恢復到從前的容貌,而且要整也要等成年後整,因為我還沒發育成熟,臉沒長開,如果整了長大後難保不會變形。此後的很多年,一直到成年,我都羞於見人,整天躲在陰暗的角落裡不敢出來,我一出來,就會引起路人的驚慌,調皮的小孩還會朝我扔石塊、吐唾沫。

我怎麼生活呢?最初我是被一個叫四阿婆的老鄰居收留,她是孤寡老人,無兒無女,見我無家可歸就將我收養在身邊。她靠賣冰棍為生,我幫著她一起賣冰棍,但我絕不能露面,一露面顧客全都會嚇跑,我只能幫她進貨送貨,而且還得戴著口罩,否則批發部不把貨賣給我。我也沒有上學了,學校不收,說是會嚇到學生,不上就不上,我們也沒有多餘的錢去上,能填飽肚子就不錯了。

可是就連這種日子,老天也覺得是種奢侈,在我十七歲時,四阿婆老得動不了了,死在床上。我失去了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依靠。我並沒怎麼哭,生活早已讓我變得麻木,我平靜地將她用被單包好後搬到拖貨的板車上,拖著去火葬場。

當時正是夏天,我從早上一直拖到太陽快下山才把四阿婆的屍體拖到火葬場,工作人員很詫異,不相信一個瘦弱的孩子能把一具屍體拖這麼遠,還是在這麼個大熱天,他們問我板車上的人是誰,我說是我奶奶。

「怎麼不用車送呢?」

「沒錢。」

「家裡其他人呢?」

「死了。」

「真可憐。」他們說。

於是他們沒有收火葬費。這可能是四阿婆沒想到的,她孤寡一生,沒有工作,沒享受過什麼特殊優待,沒想到唯一的一次竟然是死後免費享受了一次火葬。火葬場的負責人是個四十多歲的阿姨,很和藹,當把四阿婆的骨灰送到我手裡的時候,她問我今後有什麼打算,我說沒什麼打算。她就問我想不想學門手藝,將來好混碗飯吃。我說當然可以。她就說,那你就學給死人化妝吧,這工作聽起來是有點那個,但好歹是門手藝吧,你這個樣子,也只能學這個了。

我懵懵懂懂地點頭。

接著我被帶到了停屍房,一進門就看見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師傅佝著背在給一具屍體抹澡,那個人死的時候可能很痛苦,面目猙獰,扭曲得變了形,不知道抹澡用的是什麼藥水,房間裡的氣味很難聞。

「你來了。」老師傅回過頭看了我一眼,那是一張佈滿皺紋和滄桑的臉,顴骨高高突起,眼窩深陷,蒼老的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芒,彷彿能穿透世間萬物,我立即想起來了,他就是當年那個給我大蘋果吃的毛師傅。他好像知道我會來似的,一點也不意外。

我跟當年一樣詫異地看著他,他怎麼會知道我要來?

「我等你幾年了,過來,孩子。」毛師傅放下手裡的活,他對於我的臉一點也沒表示出恐懼,可能是他看死人看多了,什麼恐怖的臉都見過,我的臉在他眼裡再平常不過,可是,可是我的臉都毀了,他怎麼認得出我?

「別這麼看著我,」毛師傅一臉平靜地拉把椅子給我坐,「我認得你,你的這雙眼睛就是你的身份……」

我還是鼓著眼睛看著他。

「來了就好好幹,你會活下去的。」毛師傅說。

於是我就在火葬場留了下來,跟毛師傅學化死人妝。毛師傅就是我的師傅,五十多歲,快退休了,正愁沒個接班人呢,我肯跟他學,讓他很高興。而我願意跟他學的原因只有一個,他沒把我當怪物。

但在很多人眼裡,毛師傅很怪,他話不多,幹活利索。據說他做這行三十多年了,那些僵硬的屍體好像很服從他的支配,在他的擺佈下非常「溫馴」,毛師傅擺弄他們像擺弄木偶,在別人看來很恐怖的事在他眼裡只不過是份工作,他很少跟周圍的人打交道,可能也是因為別人對他的猜測和議論太多,他懶得理會。對於毛師傅的議論最多的就是他的眼睛,都說他的眼睛可以看到很多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具體什麼東西我不知道,可能跟鬼有關,如果這世上真有鬼的話。還不止這些,據說毛師傅還能預見很多即將發生但還沒發生的事情,這個我信,幾年前他就說我會來火葬場,我真的就來了,這不是預見是什麼。可是他很少會說出來,無論別人來詢問他什麼,他通常都置之不理,「是福逃不脫,是禍躲不過,問那麼多幹什麼」,這是他常說的話。

毛師傅從未講過他為什麼知道我會來火葬場,我也從未提起過,覺得沒什麼好問的,這是我的命運,是我的我就必須承受。我沒地方住,火葬場就安排我住地下室,地兒倒是很大,是堆雜物和棺材用的,大半個地下室都堆著棺材,看上去有點陰森。毛師傅幫我收拾了一塊空地,架了張床,就算是我的臥室了,前後左右都是棺材,剛開始有點不習慣,可是很快就坦然了,我回梧桐巷拿來自己的行李和換洗衣服,沒地方放,就放棺材裡,蠻好,多少東西都放得下。真沒想到我會有這麼大一間臥室,還一個人住呢,跟從前住的低矮擁擠的棚屋比起來簡直是奢侈!

只是地下室很潮濕,特別是陰雨天時感覺被子都擠得出水,睡在上面很受罪,沒辦法,有時候我乾脆爬到旁邊堆著的棺材裡睡覺,剛好睡下一個人,又乾淨又溫暖,都是上等木材做的呢,躺在裡面甚至還能聞到樹木的清香,最重要的是很安全,因為製作棺材時使用了特殊工藝和原料,不用怕蜈蚣螞蟻之類的髒物爬進來,更不用擔心會被人類傷害。我將那些活動著的人通稱為「人類」,我跟他們不是同類,雖然我也是活動著的,但也僅僅是活動著的,因為我所有的活動範圍都在停屍房,白天跟著毛師傅學料理死人,給死人抹澡,給死人化妝,晚上又爬進地下室的棺材睡,感覺上我跟那些躺著的「人」更接近,我就是一個從地窖裡爬出來的鬼。

「這孩子真是怪,比毛師傅還怪……」火葬場的叔叔阿姨都這麼說。

我能理解,在他們的眼裡,我就是個怪物,有張連鬼都不如的臉,身上散發著濃烈的棺材味道。我也不怎麼說話,坐著不動的時候,或者我躺在棺材裡的時候,我真的就像個鬼,白天人怕,晚上連鬼都怕。這樣也好,不會有誰來打攪我,在自己的世界裡獨處可以忘掉很多痛苦。

但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我還是覺得周圍有點「鬧」,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長期精神壓抑出現的幻覺,晚上躺在棺材裡的時候,半夢半醒間我總聽到周圍有人「說話」,聲音忽遠忽近,像是在竊竊私語,有時候還有笑聲、歎息聲、嗚咽聲、腳步聲……各種各樣的聲音在耳邊嘈雜鬧騰,整夜不得安歇,凝神靜聽,又聽不到具體在說什麼,爬起來看,又什麼都看不到,很是怪異。

有一天晚上剛熄燈躺下,還沒合上眼就聽到有人在唱歌,確切地說,是在哼歌,調子很熟,再仔細一聽,聽出來了,是姐姐以前經常唱的一首鄧麗君的老歌《月朦朧鳥朦朧》,一聽到這調子我立即就想姐姐了,淚水順著眼角淌下,我也跟著哼了起來。

「幼幼,幼幼……」

《愛·盛開(停屍房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