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柏子仁放假的第二周被一通電話催回了學校。

傅禾接受一家科學週刊的邀請,帶領工作人員參觀學校研究室,相互交流信息,順便推薦一個學生配合這一代年輕人的主題,參與一個小專訪,他想了老半天,最終找了柏子仁。

「找你是想給你一個機會,多和外界交流。」傅禾倒掉玻璃杯的茶,換上新的,「等會他們來了,你盡量配合,可以談一談在學校的生活,對未來的看法,正好都是年輕人,你們交流起來不會有代溝。」

柏子仁坐在沙發上,聞言點了點頭。

「小柏,沒問題吧。」

柏子仁忽略忽然而至的緊張,答應道:「我會盡量配合的。」

傅禾微笑,目露稍許的欣慰。

過了十分鐘,科學週刊的工作人員來了,一共三個,兩個年紀偏大,一個年紀很輕,戴著一頂毛線帽,臉被帽簷壓住,脖子上掛著工作證,在和傅禾握手之前,她摘下帽子,隨意地打量一下這個寬敞的辦公室,目光一個不小心就落在柏子仁身上,兩人都很意外。

柏子仁認出她是那天在醫院的陸檸。

很顯然陸檸也認出了她,慢慢斂去嘴角的笑容,若無其事地移開目光,顯得淡漠。

另外兩位來者是資深的前輩,在傅禾的帶領下去參觀學校的研究室,走之前交代陸檸要認真完成採訪任務,縱然陸檸心中有一千個不願意,工作歸工作,沒法推卻。

辦公室的門關上後,簡直是一片死寂。

陸檸冷靜地拿出筆和本子,對柏子仁說:「直接開始吧,我來之前準備了幾個問題,你幫忙回答一下。」

「哦。」柏子仁點頭。

兩個問題後,陸檸喊停,轉了轉手中的筆:「你回答得太簡單了,而且給我的都是表面的答案,能多說一下你自己的內心想法嗎?最好是有創意的觀點。」

柏子仁垂眸,不知怎麼了,感覺今天狀態很不好,說不出什麼要點,尤其是面對陸檸。

「你怎麼了?」

「哦。」

「哦什麼啊,我在問你問題。」陸檸輕聲懊惱,不由地懷疑受訪者是不是故意選擇不配合。

「我沒有新穎的觀點,因為尚在學習中,很多問題自己也沒搞懂,所以很抱歉,我們可以繼續下一個問題嗎?」柏子仁微微低頭。

「你習慣低頭說話嗎?這樣好像很沒有禮貌。」陸檸有些煩躁,筆尖在本子上沙沙地劃過兩條。

柏子仁抬起頭來:「請問下一個問題是什麼?」

「我們先把這個問題解決了。」

「關於這個問題我實在說不出別的。」

「多少再擠一點給我。」

「我沒有別的詞彙了。」

陸檸險些要抓狂了:「你一個高材生怎麼可能沒有相關的專業詞彙?」

「能說的都說了,其他真的沒有了,我不太擅長說主觀的想法。」

陸檸皺起秀氣的眉:「那你是怎麼和程靜泊交流的?」

柏子仁愣怔,沒想到她會直接報出程靜泊的名字。

「不管你是否對我有成見,這是一次雙方合作,我們應該好好配合,合作順利的話你也可以向導師交代,但如果你一直不願意配合我,反覆拿幾個簡單的詞彙敷衍我,那麼這篇訪談會變得很空洞。」陸檸的態度肅然,「你明白嗎?」

柏子仁思考了一會,鄭重地表態:「我沒有敷衍你。」

陸檸盯著眼前這張明麗的素顏,心裡不由切了一聲,程靜泊簡那個偽君子,什麼不喜歡美女,注重精神交流,結果還不是挑了一個這樣的美人當女朋友,男人果然都很虛偽。

柏子仁一直沒說話。

半晌後,陸檸有些妥協:「好吧,剛才太情緒化了,不好意思,我們現在繼續吧,就算是看在程靜泊的面子上,請你幫忙完成這篇專訪。」

「你和程靜泊……」

未等柏子仁說完,陸檸就表態了:「我姑父和他父親是老朋友了,關係很好,但我和他不熟,從小到大就見過三次面,說過不到五句的話,我這樣說你放心了吧?我們可以繼續開始嗎?」

柏子仁沒料到她說話如此直接,幾乎無法接招,但無論如何,想到陸擰始終是程靜泊的一個朋友,不管自己今天狀態如何,都應該盡力配合她完成這個工作,更何況這也是導師傅禾的意思。

於是在接下來的一個多小時內,對陸檸的每一個問題,柏子仁能說的都說了,包括問到她的成長經歷,家庭環境,從小受到的教育,業餘愛好等,她都給出了真實的答案,沒有什麼防備。

訪問結束,陸檸整理好東西,還有些酸溜溜地說了一句:「你喜歡程靜泊什麼呢?他這個人不過是長得好看一點,又有點學問罷了,其他地方又悶又無趣。」

「不,他是非常好的人,一點也不無趣。」

陸檸聞言,心裡的酸意漸漲,那感覺好像是自己先看中的珍寶一直遙不可及,她試著去追,轉眼間卻輕鬆地落到別人手裡,可笑的是她還要裝作不在意,說一句你喜歡就好,甩甩頭髮便走,就差輕哼一首小曲。

柏子仁出了學校接到程靜泊的電話,他問她在哪裡,她說了地址,他又問她有沒有吃過飯,肚子餓不餓,她老實地說有點餓了。

巧的是,程靜泊是出了咖啡館後給她打電話的,知道她人在附近,順便提議:「正好我也沒有,一起去吃?」

柏子仁自然是答應了,在原地等一會兒後看見程靜泊開車過來。

等她上了車,他問她想吃什麼,她說暫時還沒想到。

「我先開車,你慢慢想,想到了告訴我,我帶你去。」他說著,打開車抽屜,拿出一包小麻花,「先吃點這個。」

抹茶口味的小麻花?他怎麼會有這樣的東西?她的目光充滿好奇。

「學校便利店賣的,很多女生在搶購,我看到的時候只剩最後一包了。」

她拆開包裝,嘗了一口綠色的小麻花,味道很甜,不由地更疑惑:「你不愛吃甜的。」

「是買給你吃的。」

簡單的六個字像是在麻花上澆了一層糖漿一樣,一口咬下去甜膩到不行……

開車接近市中心,路過一家速食店,柏子仁確定自己想吃的是漢堡,於是他們停了車,穿過馬路去買漢堡,排隊時柏子仁執意要請客,程靜泊沒有推卻,店裡人很多,他先去找座位。

等柏子仁買好東西,回頭一看,有一個拉著行李箱的紅髮女人彎腰在和程靜泊說話,而程靜泊好像說了一句簡單的話,她尷尬地笑出來,很快走了。

柏子仁坐到程靜泊面前,終究捺不住好奇,問剛才那個女人說了什麼。

「她來這裡旅遊,準備找陌生人接吻,拍照作紀念。」

柏子仁聽說過這個旅遊小遊戲,好像有一個單身女孩周遊世界,吻了很多人,破了吉尼斯記錄,真沒想到這一種方式已經成了流行,連她所在的城市都有。

「你覺得這樣的旅行遊戲好玩嗎?」她問。

「我欣賞這些人的勇氣,但對我來說沒有意思,在旅途中,與其花時間找不認識的人接吻,不如停下來寫一張明信片給遠方的朋友。」

她表示同意,又看著他,心想有這樣一張完美的顏,也難怪在人海茫茫中被一眼挑中。

「怎麼了?」他發現她目光的執著。

「會不會常常有很多女生向你搭訕?」

「不會。」他給番茄醬包開了一個口子,同薯條一塊朝向她,淡定地說,「不過,最近的一次是在兩個月前,走路的時候口袋裡被塞了一張電話號碼。」

柏子仁聽著很耳熟,下一秒反應過來他在說誰,有些窘迫。

偏偏他還補了一句:「你的動作很熟練,從哪裡學來的?」

「……是有個人對我這樣做過,我記住了。」

「原來如此,你學什麼東西都很快,果然很聰明。」

柏子仁無奈地澄清:「我從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所以不知道怎麼樣是最合適的。」

「你不如直接向我請教。」

「……」

什麼意思?直接向他請教怎麼搭訕他?柏子仁迷茫了。

冬天晚得快,僅僅一頓飯的時間,外面就全黑了,天空盡頭最後的紫霞如水彩一般稀釋開來,慢慢呈現的是清冷的灰藍色。

他們肩並肩走著,他站在風口的位置,替她擋去了大部分的寒意。

「想去那裡看看嗎?」走到一半,程靜泊示意對街一家掛著黑漆漆招牌的小屋子。

柏子仁知道那個叫黑迷藏的地方,剛開張的幾天幾乎所有同學都在討論它,說裡面的鬼怪特效做得很滑稽,一點也不恐怖,反而笑得肚子疼,還有膽子大的同學反過來恐嚇扮成幽靈的工作人員,惹得對方一愣……

「嗯,我們去看看。」她表示有興趣。

走到黑迷藏門口,看見一張告示,明確寫明心臟病,高血壓,精神疾病等身體狀況欠佳者禁止入內,柏子仁懷疑裡頭是不是真的如描述中的一樣恐怖。

剛進去的時候還有亮光,漸漸的光線暗下去,四周鬼影幢幢,浮起冰霧,柏子仁觀察細微,一步一步走得小心翼翼,到了一個狹窄的隧道,幾乎都不見光了,陷身黑暗中,她看不見程靜泊,但能聽見他的氣息,他就走在她前面。

「我被殺了,屍體丟在了林間的小屋,死不瞑目,你快來找我……」頭頂突然傳來一段劇情。

在場的其他幾個女生紛紛尖叫。

柏子仁也嚇了一跳,開始緊張起來,加快腳步,卻不小心踩到一堆滑溜溜的東西,低頭看的時候,餘光瞟到悄然出現的一道發亮的血跡,側頭就對上一張蒼白如石膏,正在漂移的蠟像臉,他黑漆漆的瞳孔下方淌著鮮血,她愣住,著實嚇了一跳,趕緊躲開,頭重腳輕地向右前挪移了兩步,直到撞上一個人的背脊,感受到衣服後的溫熱,知道是個人,不說二話地拉住對方的胳膊。

忽然一道藍色火光竄上來,柏子仁抬眸,看清眼前陌生的男人臉,對方已經面露困惑,似乎在用眼神質問,我又不認識你,你抓著我幹什麼。

「老公,我在這裡!」對方的女伴發出求救聲。

柏子仁抓錯了對象,萬分尷尬,立刻鬆開手,後退一步,又撞到一個人。

「我在這裡。」程靜泊把手按在她肩膀上。

柏子仁這回事真的被嚇到了,差點尖叫出來。

「我比那些扮鬼的人還可怕?」他很淡定。

「不是……我只是看不見,覺得緊張。」

「很緊張?」他的手鬆開她的肩膀,往下找到她的手,輕輕碰了碰,果然是涼的。

柏子仁的手輕微一顫,已經被他的握住了,他的手指修長有韌勁,掌心很暖,傳遞過來一種讓人心安的力量。

「這樣你就不會再抓錯別人了。」

「……」

之後的一段路障礙很多,有殘破的晾衣架,蜘蛛網纏繞的箱子,會彈出眼珠的娃娃,角落裡幾顆血淋淋的頭顱滾來滾去,在場的女生尖叫連連,但柏子仁已經不用擔心了,因為前方的男人會清楚地給她指示,讓她注意這裡,避開那邊,小心腳旁,別看頭頂。

重點是,他一直握著她的手,讓她原本冰涼的手變得暖洋洋的,竟然有了一種願望,如果隧道再長一點就好了。

快到門口的時候,一個倒掛的長鼻木偶閃現,柏子仁暗自倒吸氣,程靜泊卻借光欣賞了一會,然後用手碰了碰了一下快歪掉的鼻子,誠意地給出建議:「左邊的顆螺絲釘快鬆了,應該擰緊一點。」

「謝謝,我會回去維修的。」木偶的聲音有些不好意思,掩面飄走。

柏子仁瞠目結舌,瞬間一點恐怖的氛圍都沒有了。

等出了門口,讓柏子仁沒想到的是,他好像忘記了還牽著她的手,是小幸運沒有錯,但如果她一直不出聲就有藉機揩油的嫌疑,實在有點不要臉,於是誠實地提醒了一句:「我已經不緊張了。」

他遲疑片刻,明白她在說什麼,淡笑了一下,沒有鬆開她的手:「等過了馬路再說。」

《送你一座不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