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驀然重逢

四哥幫忙造的小茅棚顫巍巍地立在碧瑤池旁。到折顏府上廝混,我向來獨住這一處。

當年離開桃林的時候,這小茅屋已十分破敗,如今遭了幾萬年的風吹雨打太陽曬,它卻仍能傲然挺立,著實令人欽佩。

掏出顆夜明珠四下照照,折顏上心,小茅棚裡床鋪被褥一應俱全,很合我意。

門旁豎了支石耒,正是當年我用來掘坑栽桃樹苗的,現下用它來挖那兩壺桃花醉,倒是正好。

今夜裡九重天上的月亮難得的圓,折顏說的那棵杜衡極是好找。

我比畫著石耒,對著杜衡腳底下的黃泥地一頭砍下去,呵,運氣好,一眼便看到東嶺玉的酒壺透過鬆動的黃土,映著幾片杜衡葉子,煥發出綠瑩瑩的光來。我歡喜且迅猛地將它們扒拉出來,抱著飛身躍上屋頂。小茅棚抖了兩抖,堅強地撐著沒倒。

屋頂上夜風拔涼拔涼,我打了個哆嗦,摸索著將封死的壺嘴拔開、壺口拍開。剎那間,十里桃林酒香四溢。我閉眼深吸一口氣,越發地佩服起折顏那手釀酒的絕技來。

我平生做不來多少風流事,飲酒算是其中之一。

飲酒這樁事,得重天時、地利、人和。今夜長河月圓,是謂天時。東海桃林十里,是謂地利。小茅棚頂上除了我一個,還棲息了數只烏鴉,勉強也算人和了。我就著壺嘴狠抿幾口。嘖嘖咂了遍舌,有些覺得,這東嶺玉壺裡的桃花醉比之前我喝的,味道略有不同。不過,許是太久沒喝折顏釀的酒,將味道記模糊了也未可知。

一口復一口,雖沒有下酒的小菜,但就著冷月碧湖,倒也是同樣暢快。

不多時,飲了半壺。風一吹,酒意散開來,就有些迷迷瞪瞪。

眼前瑩黑的夜仿似籠了層粉色的幕帳,身體裡也像燃了一把火,燒得血滋滋作響。我甩甩頭,抖著手將衣襟扯開。那熬得骨頭都要蒸出汗來的高熱卻如附骨之疽。神志迷濛著抓不了一絲清明,只是隱約覺得這可不像是單純醉酒的形跡。那熱逼得我退無可退,全不知要捏個什麼訣才能將它壓下去,或者什麼訣都不能將它壓下去。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想要縱身下去到碧瑤池裡涼快涼快,卻一個趔趄踩空,直直從屋頂上摔了下去。

神思中預感這一摔一定摔得痛,奇的是身體卻並無觸地的鈍痛之感,只覺轉瞬間被一個涼涼的物事圍著圈著,降下來不少火氣。

我費力地睜開眼睛,模糊地辨出眼前這物事是個人影,著一身玄色的長衫,不是折顏。

天旋地轉,白色的月光鋪陳十里夭夭桃林,枝頭花灼灼葉蓁蓁,兩步開外的碧瑤池也浮起層層水汽,忽地便化作一片熊熊天火。

我趕緊閉上眼,身體已是燙熱得疼痛。只循著那一絲涼意拚命朝面前的人影身上靠,仰起的臉頰觸到他下巴脖頸處一片裸露的肌膚,好比一塊冰涼的玉石。手指已經有些不聽使喚,我顫抖著去解他腰間的繫帶,他便開始推我。我趕緊貼上去安撫:「莫怕,莫怕,我只是涼涼手。」他卻推拒得更加厲害。

這十幾萬年來,我不曾用迷魂術引過什麼人,今夜卻是無法。昏昏沉沉地集中念力睜開眼睛看他時,我心下尚且有些惴惴,不知道久未用這門術法,如今倒還中不中用。他顯得有些疑惑,一雙眸子陰沉難定,卻慢慢將我摟住了。

錦雞打鳴三遍,我慢悠悠醒轉,隱約覺得昨夜似乎做了個十分有趣的夢。

夢裡我一副風流形狀,恣意輕薄了一位良家少年郎。雖然這個輕薄,不過就是抱著他涼了涼手。折顏捎帶給三哥的那兩壺酒,果然有問題。我揉著腦袋仔細回憶那少年郎的模樣,迷濛中卻只記得一襲玄色長衫和十里夭夭的桃林。其實這個夢,像是夢又不像是夢。

折顏的桃花林與東海本就隔得不遠。我並不著急。去後山的酒窖裡另搬了三罈子陳釀,並著那一壺半的桃花醉一同裝進袖子裡,才同折顏告辭。

他哼哼唧唧,囑托我回去後記著讓四哥過來幫他翻山前的那兩畝薄地。

我如實相告:「四哥的畢方鳥離家出走,他一路追去已許久沒回狐狸洞,你這個算盤倒是要落空。」折顏臉色難得的端肅,長歎一聲:「早曉得當年不該幫他從西山將畢方獵回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說的想必就是我現下此種境況。」我寬慰了他兩句,順手從他袖中挑了幾個鮮桃路上解渴。

今日確是大吉,舉目遙望,東海碧浪滔滔,半空處祥雲朵朵,看來各路的神仙都已到齊。

我從袖子裡取出一條四指寬的白綾,實打實將眼睛蒙好,準備下水。

東海什麼都好,就是水晶宮過於敞亮。而我這眼睛,自三百年前,便不能見太亮堂的東西。

阿娘說,這是娘胎裡帶出來的病。

說是阿娘懷我的時候,正逢天君降大洪水懲戒四海八荒九州萬民。那時阿娘因害喜,專愛吃合虛山上的一味合虛果,幾乎將它當作主食。大洪水一發,東海大荒的合虛山也被連累得寸草不生。阿娘斷了合虛果,其他東西吃著食不甘味,身體明顯弱了許多。生下我來,也是皺巴巴一頭小狐狸,順便帶了這莫名奇妙的眼疾。

胎生的這眼疾在我身體中藏了十幾萬年,原本與我相安無事,三百年前卻尋著一個傷寒的契機發出來,甚是頑強,任什麼仙丹靈藥都奈何它不得。幸而阿娘聰明,讓阿爹借黃泉下的玄光為我造了條遮光的白綾,去特別晃眼的地方就將它戴上,這麼著,倒也無什麼大礙。

伸手就近在淺灘裡探一探,東海水拔涼拔涼,冷得我一個哆嗦,趕緊用上仙氣護體。手中的仙訣方才捏了一半,突然聞得身後有人「姐姐,姐姐」地喚我。

阿爹阿娘統共只生了我們兄妹五個,下面再沒什麼別的小狐狸。一邊琢磨著喚我的是誰,一邊轉過身來,面前已站了一長排妙齡少女,個個錦衣華服,大約是來赴宴的哪路神仙所攜的家眷。

打頭的紫衣小姑娘神情間頗有氣惱:「我家公主喚你,你怎的不應?」

我發了一會兒愣,見七個裡頭數最中間那位白衣少女頭上的金釵份量最足、腳下繡花鞋上的珍珠個頭最大……側身向她頷了頷首:「姑娘喚我何事?」

白衣少女白玉似的臉頰一紅:「綠袖見姐姐週身仙氣繚繞,以為姐姐也是來東海赴宴的仙人,正想煩姐姐為綠袖引引路,不承想姐姐的眼睛……」

黃泉玄光造出的白綾自然與普通的白綾不同,覆在眼上其實絲毫不妨礙視物,況且有迷谷指引,引路實在小事一樁。我朝她點了點頭:「你瞧得不錯,我確是來赴宴的,眼睛不妨事,跟在我身後吧。」

方才說話的紫衣小姑娘抖起精神:「好哇,我家公主同你說話,你竟然這個態度,是不曉得……」被她家公主扯了扯袖子。

近年的小神仙倒是有趣,個個這麼活潑,比我年輕時強上許多。

水下行路十分無聊,綠袖公主的侍女們耐不住寂寞,一路喁喁敘話,令我

這個同路的也沾光撿個便宜,一路有閒書可聽。

一說:「大公主以為故意將我們甩掉,讓我們赴不了宴,她便能在宴會上獨佔鰲頭了,卻不曉得我們自己也能順著找來,到時候定要在水君跟前告她一狀,讓水君罰她在南海思過個幾百年,看她還敢不敢再這樣欺負人。」

原來是南海水君的家眷。

一說:「大公主美則美矣,與公主比起來卻還有雲泥之別,公主且放寬心,只要公主去了,這滿月宴大公主定是佔不了先的。」

原來是兩姐妹爭風吃醋。

一說:「天後雖已立下了,但夜華君定然看不上青丘那老太婆,十四萬歲,比咱們家水君還大上好幾輪,奴婢真替夜華君可惜。公主的美貌天上地下都難得一見,有此等美貌方當得上夜華君的良配,今番東海宴上若是能與君上他情投意合,可算盤古開天來第一樁美事了。」

我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青丘那老太婆」說的是我,頓有白雲蒼狗、白駒過隙之感,真真哭笑不得。

見侍女們越說越沒個譜,綠袖公主微嗔道:「休得胡言。」

幾個膽小的趕緊閉了嘴,稍膽大的吐了吐舌頭,最膽大的紫衣小姑娘誓死力諫:「傳言此次夜華君是領著小天孫游東荒,小天孫一向最得君上寵愛,聽說大公主那處已備了份極別緻的厚禮打算相遇小天孫時相送,大公主如此耗費心機祭出這樣多手段,公主豈可甘居人下?」

這個紫衣裳倒是個有見識的,聽得出來也讀過幾天書。

綠袖公主臉紅了紅:「那個禮,我倒也備了,但說不准小天孫喜不喜歡……」

她們主僕自去議論。我走在前頭,有些感慨,想不到天君得意的這個敦敏的孫子夜華君,於情場亦是位高手,未見其人已聞得他兩段桃花緣,真乃文武雙全,這一輩的神仙不可小覷。

行了多半個時辰才到得東海之下三千尺的水晶宮。

我卻十分疑心方才在岔路口選錯了路,因面前這高高大大的樓宇殿堂,和記憶中竟是分外不同,實在沒半點能跟明晃晃的水晶沾上干係。

綠袖公主也是目瞪口呆,指著墨綠的宮牆問我:「那上面鋪的,怕都是青荇草吧?」

我一個陸生陸長的走獸,對水裡的東西委實知之甚少,含糊答她:「大約是吧。」

事實證明迷谷老兒的迷谷樹質量甚有保障,這黑乎乎的東西,它確實是東海水君的水晶宮。

守在宮門旁引路的兩個宮娥瞧著綠袖公主呆了一呆,趕緊接了她的帖子,一路分花拂柳,將我們一夥兒八個同領了進去。

一路前行,本該亮堂堂的水晶宮,卻比阿爹阿娘的狐狸洞還要陰沉。幸而沿路置了些光芒柔和的夜明珠,才勉強沒有讓我栽跟頭。料不到這一輩的東海水君,品位竟奇特成了這樣。

不過沿途置的夜明珠的小景擺得倒還有些趣味,看得出來花了心思,改日可同他切磋切磋。

離開宴分明還有些時辰,大殿裡各路神仙卻已三個聚成一團,兩個湊作一堆。想當年阿爹做壽開的那場壽宴,眾賓客雖無缺席,卻沒一個不是抵著時辰來。現今不過東海水君給男娃做個滿月的堂會,不論大神小神竟都如此踴躍,想來世道確實變了,如今的神仙們,大抵都閒得厲害。

兩個宮娥將綠袖公主引到東海水君跟前。這一輩的東海水君,眉目間頗有幾分他祖上的風采。

我落在後頭,混跡在大堆的神仙裡,轉身想尋個小僕領我去廂房歇上一歇。趕了半天路,著實有些累,卻不想整個大殿的活物都在看著綠袖公主發呆。

客氣地平心而言,綠袖的姿容,放在遠古神祇中間,也就是個正常,遠遠抵不上我的幾位嫂嫂。看來,如今這一輩的神仙裡頭確實無美人了。

看他們如癡如醉的模樣,許是見個美人不易,我不好意思打斷,前後轉悠了一會兒,自尋了個空子溜出去,心中盤算著先隨便找地方打個盹兒,待開宴後送了禮吃了飯,早些回去。迷谷送別我時臉上鬱鬱的神氣,雖怕他嘮叨當時忍住了沒問他,閒時再回頭想想,我還是有些好奇,須回去問問他。

拐過九曲十八彎,偌大一個東海水晶宮愣是沒尋著個合適的地方夠我躺一躺,正準備返回大殿,卻突然搞不清回去的方向。一摸袖袋,才發現迷谷枝丫不在了。這下可好,憑我認路的本事,不要說開宴,宴席結束前能趕回去就要阿彌陀佛謝天謝地了。

世間本沒有路,隨便亂走一走,總能走出路。四哥這句教導我深以為然,此時丟了迷谷枝丫,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憑運氣先胡亂走一走。

誰料到這一走,竟闖進了東海水君家的後花園。

不得不說,這座後花園的品位與整座宮殿的風格搭配實在合宜。綠油油一片真燦爛,很有一種迷宮的風情。我自提腿邁進來已有個把時辰,愣是沒尋到半個出口。看來此處實在妙,既可觀景又可關人,倘東海水君往後有什麼仇人前來尋隙,將這些仇人往他這後花園一關,我擔保東海可享百世長安矣。

眼看已過了好些時辰,仍是在同一個地方打轉。

琢磨半天,還是聽天由命吧。

就近往個岔路口一站,彎腰從地上撿起根枯樹枝,放在手中掂掂,閉眼一扔。樹枝落下來,雙叉的一面定定地指向左邊那條道。我拍了拍手將指縫沾的碎葉拍掉,轉身向右邊那條小道拐去。

老天爺一向最愛耍人,遇到此種需聽天由命的境況,和老天爺作對才是真英明。

我在心中將自己一番佩服。此前一個多時辰,在這園子裡晃蕩過來又晃蕩過去,不消說人,連只水蚊子都沒碰到。此番樹枝這麼一丟,相反的岔道這麼一拐,不過走了百來十步,就遇到一隻活生生的糯米糰子。

糯米糰子白白嫩嫩,頭上總了兩個角,穿一身墨綠的錦袍,趴在一叢兩人高的綠珊瑚上,稍不注意,就會叫人把他和趴著的珊瑚融為一體。

看上去,像是哪位神仙的兒子。

我看他低頭拔珊瑚上的青荇草拔得有趣,靠過去搭話:「小糯米糰子,你這是在做什麼?」

他頭也不抬:「拔草啊,父君說這些雜草下面藏著的珊瑚是東海海底頂漂亮的東西,我沒見過,就想拔來看看。」

父君?原來是天族的哪位小世子。

我見他拔得辛苦,一時慈悲心起,忍不住施以援手,從袖子裡掏出來一柄扇子遞到他面前,切切關照:「用這扇子,輕輕一扇,青荇去無蹤,珊瑚更出眾。」

他左手仍拽了把草,右手自我手中接過扇子,極其隨意地一扇。

頓時一陣狂風平地而起,連帶整座水晶宮震了三震。烏壓壓的海水於十丈高處翻湧咆哮,生機勃勃得如神劍離鞘、野馬脫韁。不過半盞茶工夫,東海水君原本暗沉沉的水晶宮已是舊貌換新顏,怎明亮二字了得。

我有些吃驚。

破雲扇能發揮多大威力,向來是看使扇的人有多高的仙力。倒沒想到糯米糰子年紀小小,竟如此厲害,不過輕輕一扇,就顛覆了整個東海水晶宮的品位風格。

我很想拍手讚一聲好,費勁忍住了。

小糯米糰子跌坐在地上,目瞪口呆,眼巴巴地望著我,嚷嚷:「我是不是闖禍了?」

我安慰他:「放心,闖禍的不止你一個人,那扇子是我給你的……」

沒等我說完,小糯米糰子的眼睛一下子睜得老大,我琢磨大概是我這張四分之三縛白綾的臉,於他一個小孩子家多少有些嚇人。正打算抬手遮一遮,卻見小糯米糰子噌噌噌風一般撲過來抱住我的腿,大喊一聲:「娘親——」

我傻了。

他只管抱了我的腿撕心裂肺地號,信誓旦旦地邊號邊指控:「娘親娘親,你為什麼要拋下阿離和父君……」順便把眼淚鼻涕胡亂一通全抹在我的裙角上。

我被號得發怵,正打算幫他好好回憶回憶,滄海桑田十幾萬年裡,我是不是真幹過這拋夫棄子的勾當,背後卻響起個極低沉的聲音:「素……素?」

小糯米糰子猛抬頭,軟著嗓子叫了聲父君,卻仍是使勁抱住我的腿。

我被他帶累得轉不了身。又因為長了他不知多少輩,不好意思彎腰去掰他的手指,無奈地乾站著。

那身為父君的已經疾走幾步繞到了我跟前。

因實在離得近,我又垂著頭,入眼處便只得一雙黑底的雲靴並一角暗繡雲紋的玄色袍裾。

他歎息一聲:「素素。」

我才恍然這聲素素喚的,堪堪正是不才在下本上神。

四哥常說我健忘,我卻也還記得這十幾萬年來,有人叫過我小五,有人叫過我阿音,有人叫過我十七,當然大多數人稱的是姑姑,卻從未有人,叫過我素素。

碰巧小糯米糰子撒手揉自個兒的眼睛,我趕緊後退一步,含笑抬頭:「仙友眼神不好,怕是認錯人了。」

這話說完,他沒什麼反應,我卻大吃一驚。離離原上草,春眠不覺曉,小糯米糰子他阿爹的這張臉,倒是……倒是像極了我的授業恩師,墨淵。

我恍了恍神,不,這個人長得極像墨淵,但畢竟不是墨淵。他比墨淵看上去要年輕些。

七萬年前鬼族之亂,天河洶湧,赤焰焚空,墨淵將鬼君擎蒼鎖在若水之濱東皇鍾裡,自己修為散盡,魂飛魄散。我拚死保下他的身軀,帶回青丘,放在炎華洞內,每月一碗生血養著。至今,他應仍是躺在炎華洞中。

墨淵是父神的嫡長子,世間掌樂司戰的上神,其實,我從不相信有一天他竟會死去,便是如今,偶有午夜夢迴,仍覺不信。每月一碗心頭血將他養著,也是總覺得他有一天會再醒來,再似笑非笑地喚我一聲小十七。一天一天,竟就這麼等了七萬年,實在是段綿長歲月。

神思正縹緲著回想這段傷感的往事,卻沒注意面前糯米糰子的爹忽然抬手。廣袖掠過眼前時我反射性地緊閉雙目,他已不客氣挑下我縛眼的白綾,冰涼手指撫過我額間,一頓。

糯米糰子在一旁抖著嗓子喊啊啊啊登徒子登徒子。

登徒子,是個好詞。

許多年來,我為人一直和氣又和順,連那年紅狐狸鳳九煮佛跳牆把我洞前的靈芝草拔得個精光,我也未與她計較。這會兒,額頭的青筋卻跳得頗歡快。

「放肆」二字脫口而出。多年不曾使出這兩個字,久闊重溫,已微有生疏。到底多少年,沒人敢在我腦袋上動土了?

糯米糰子約莫被我震住,牽著我的裙角怯怯道:「娘親……娘親是生氣了嗎?」

他爹良久不見動靜。

拿捏氣派,最要緊是六個字:敵不動,我不動。不過,要將氣派拿得夠足捏得夠沉,則重在後頭的十個字:敵若先動,我自巋然不動。

雖則幾萬年未出青丘,端起架子來,所幸我並未手生。

糯米糰子抬眼看看他爹,又看看我,默不作聲地朝我貼了貼,似張鍋貼整個貼在我腿上。

糯米糰子爹沉默良久,抬手將白綾重新為我縛上,退回去兩步方淡淡道:「是了,是我認錯人,她不比你氣勢迫人,也不比你容色傾城。方纔,冒犯了。」

隔了這半近不近的距離,我才看清,糰子爹玄色錦袍的襟口衣袖處,繡的均是同色的龍紋。

神仙們的禮制我約略還記得些許,印象中九重天最是禮制森嚴,除了天君一家子,上窮碧落下黃泉,沒哪個神仙逍遙得不耐煩了敢在衣袍上繡龍紋。這麼說來,此君來頭倒頗大。再看看他手上牽的糯米糰子,我一瞬通悟,這玄色錦袍的青年,說不得正是天君那得意的孫子夜華君。

我的氣,頓時就消了一半。

夜華君,我當然曉得,他是我阿爹的乘龍快婿,年紀輕輕,就許給我做了夫君。

撇了天族同青丘的恩怨,單就夜華與我二人獨看,這樣瓊枝玉樹般僅五萬歲的青年,因緣際會卻要同一個十四萬歲高齡的老太婆成親,少不得是件令人扼腕之事。我們青丘其實很對不住人家。

因這層關係,我一直對他深感歉意。以至目前這當口,雖是我被冒犯了,但想到他是夜華君,竟硬生生生出一種其實是我冒犯了他的錯覺。另一半的氣也瞬間吞進肚子,只擔心姿態還不夠和藹,臉上的笑還不夠親切,回他方纔的那句解釋:「說什麼冒犯不冒犯,仙友倒是客套得緊。」

他看我一眼,目光冷淡深沉。

我往旁邊一讓,讓出路來。小糯米糰子猶自抽著鼻子叫我娘親。

既然遲早我都得真去做他後娘,此時反駁倒顯矯情,我微微一笑生生受了,小糯米糰子眼睛一亮抬腳就要撲過來,被他爹牽住。

夜華君抬頭神色複雜地看我一眼,我報他一笑。

糯米糰子猶自掙扎,他乾脆將糰子抱起來,很快便消失在盡頭拐角處。

目送他二人消失得連片衣角都看不見時,腦中靈光一閃,陡然想起一樁大事:我此時,其實正迷著路,把他們兩父子放走了,誰來帶我走出這園子?

趕緊追過去,卻是連人影都瞧不見了。

《三生三世十里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