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鬼族之亂(三)

四師兄說,彼時我抱著鮮血淋漓的墨淵,血紅著一雙眼,抵死不受那鬼族大王子的降書。十指緊扣著手中的折扇,口中發狠念叨,若師父沒救了就要天下人都來陪葬。差點誤了九重天上老天君的大事。

幾個師兄實在擔心,不得已將我敲昏,並師父的遺體,一同好生帶回崑崙虛。

四師兄以為那時我真正似個土匪,我卻委實沒印象。只記得一夜醒來,同墨淵並躺在一張榻上,一雙手緊緊扣住他的十指,他卻沒呼吸。

鬼族之亂如此便算了結了。聽說緊接著大紫明宮發起一場宮變,大皇子被囚,二皇子離鏡藍袍加身,登上了君座。繼位當天,與老天君呈了他那園子裡最稀罕的一朵寒月芙蕖做貢品。

老天君派了一十八個上仙下界,說是助我十七個師兄弟料理墨淵的後事。我蓬頭散髮,也不知哪來的法力,一把折扇就將這十八個上仙通通趕出了崑崙虛。

七師兄寬慰我,與我道:「師父他雖已仙去,但既是他親口許下承諾來讓我們等他,指不定存好師父的仙體,他便真有一日能回來呢?」

我如同溺水之人終於抓住了一根稻草。

要保住墨淵的仙體並不很難,雖四海八荒其他地界的不瞭解,然整個青丘的狐狸怕都知曉,九尾白狐的心頭血恰恰有此神效。尋一隻九尾白狐,每月取一碗它的心頭血,將墨淵的仙體養著便好。

因墨淵是個男神,便須尋只母狐狸,才是陰陽調和。可巧,我正是一隻母狐狸,且是只修為不錯的母狐狸,自是當下就插了刀子到心口,取出血來餵了墨淵。可那時我傷得很重,連取了兩夜心頭血,便有些支撐不住。

這其實也是個術法,墨淵受了我的血,要用這法子保他的仙體,便得一直受我的血,再不能找其他的狐狸。

我愁腸百結。恰此時聽說鬼族有一枚玉魂,將它含在口中便能讓墨淵的身體永不腐壞。只是那玉魂是鬼族的聖物,很是難取。

我顧不得對離鏡的心結,只巴望著他尚能記住當初我與他的一點情誼,將這玉魂借我一借。縱然他們鬼族是戕害墨淵至此的罪魁禍首,然戰場之上,誰對誰錯本也不能分得太清。

彼時我是何等的做小伏低。

輝煌的大紫明宮裡,座上的離鏡打量我許久,做了鬼君之後,確是要比先前有威嚴得多了。

他緩緩與我道:「這玉魂雖是我鬼族的聖物,以本君與上仙的交情,也實當借上仙一借,奈何宮裡一場大變,玉魂也失了一段日子了,實在對上仙不住。」

我仿似晴天裡被個霹靂生生劈上腦門,一時六神無主。

渾渾噩噩地走出大紫明宮,卻遇上一身華服的玄女。她矜持一笑:「司音上仙遠道而來,何不歇歇再走,如此,倒顯得我大紫明宮招待得很不周。」

我雖厭惡她,那時卻心力交瘁,沒工夫與她虛耗,繞了道,繼續走我的。她卻不識好歹,一隻手橫到我面前,軟聲道:「上仙此番,可是來求這枚玉魂的。」那瑩白的手掌上,正躺了光暈流轉的玉石。

我茫然抬頭看她。她咯咯地笑:「前日,君上將它賞給了我。讓我熨帖熨帖身上的傷痕。擎蒼的那頓鞭子可不輕,到現在還有好些痕跡落下呢。你知道,女孩兒家身上多出來這些傷,終究是不好的。」

女孩兒家身上落些傷,的確不好。我仰天大笑三聲,使個定身法將玄女堪堪定了夾在腋下,祭出折扇來,一路打進離鏡的朝堂,將玄女右手掰開來,正正放到他面前。

他那一張絕色的臉刷地變得雪白,抬頭看我,嘴張了張,卻沒言語。

我將玄女甩到他懷中,往後退到殿門口,慘笑道:「司音一生最後悔之事就是來這大紫明宮遇見你離鏡鬼君。你們夫婦一個狼心一個狗肺倒也真是般配。從此,司音與你大紫明宮不共戴天。」

那時我年少氣盛,沒搶玉魂,又一路打出大紫明宮。

回到崑崙虛,見著墨淵益發慘淡的顏色,也沒更多的辦法好想。

黃昏時候,偷偷從丹房裡取出來一味迷藥,拌在師兄們的飯食中。

入夜,趁他們全睡得迷糊,偷偷背著墨淵下了崑崙虛,一路疾行,將他帶

回了青丘。

青丘正北有座楓夷山,是座小山。半山腰有個靈氣匯盛的山洞,阿爹給起的名字,喚作炎華洞。我將墨淵放在炎華洞的冰榻上。因擔心自己將血取出來,萬一沒力氣端來餵他可怎麼辦,乾脆躺到他旁邊去。

墨淵渾身是傷,須得日日飲我的血,直至傷好,再一月一碗的量。

我實在不曉得還能為他取幾夜心頭血,只想著若我死了,他便也回不來了。我兩個葬在一處,幽冥司裡也好做個伴,便將他帶來了炎華洞。這洞本是天劫前,我為自己選的長眠之所。

如此,又過了七天。

我本以為自己再活不成了。眼睛睜開,卻見著紅腫了眼泡的阿娘。

阿娘渡給我一半修為。我算撿回來一條命,也回復了女身。

添了阿娘的照拂,我這廂雖仍需日日往胸口捅一刀,以取心頭血來餵食墨淵,卻也不見得多辛苦了,只是還不能下地。

阿娘深恐我煩悶,特地從折顏處順了許多書籍放在洞中,供我遣懷。

我才知道,當初將墨淵偷出崑崙虛這行徑竟為難了許多編撰天史的神官。他們要為墨淵立個傳來彰他的功德,可立到最後卻無從考證他的仙骨遺蹤,平白讓墨淵成了仙籍寶菉中唯一一個有所來卻無所去的神仙,也不曉得要引後輩的神仙們嚼多少舌根。

後來折顏到青丘探望我,亦說起這件事。他攏了衣袖微微笑道:「見今四海八荒正傳得熱鬧,說什麼的都有,晉文府中有幾個拿筆頭的小仙竟猜測你同墨淵是生了斷袖情,奈何卻擔了師徒名分,於禮不合。於是墨淵故意詐死,好與你雙宿雙飛。若事情這麼倒也有幾分道理,所以我巴巴過來看上一看。」

我哭笑不得,晉文是司文的上神,手中握的乃是修繕神族禮法的大權。他府中養的神仙們自是制定神族禮制的幕仲,卻開明博大至斯,實在叫人敬仰。據說崑崙虛的師兄們找了我幾千年,可誰也料不到我竟是個女仙,且是青丘白家的白淺,自然無果而終。到如今,摞在九重天上最正經的史書是這麼記載的:「……皓德君六萬三千零八十二年秋,鬼族之亂畢,父神嫡子墨淵君偕座下十七弟子司音雙雙歸隱,杳無所蹤……」

總算沒記下是我偷了墨淵仙體這一段,算與我留了個體面。

活得太長,舊事一回想起來就沒個盡頭。

離鏡已跨過竹橋行到我面前,我才恍然省起現今是跌在一個大洞裡,正撞上這一輩的鬼君同個女妖幽會。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澀然道:「阿音,我尋你尋了七萬年。」

我斜眼覷了覷那仍在草亭裡立著的女妖,大惑不解。只聽說債主追著負債的跑,倒沒聽說哪個負債的天天跑去債主跟前晃蕩,還一遍遍提醒別人你怎麼不來問我討債。而怎麼算,我與離鏡兩個,都是他欠我比較多。

我掙開手來,往後退一步。他卻又近前一步,直直將我盯著:「你男子的樣貌就很好,卻為何要做這樣女子的扮相。阿音,你是不是還在怨我?你當年說與大紫明宮不共戴天,你可知道我……」

我攏了攏袖子,勉強一笑:「鬼君不必掛心,不過是一時氣話,如今鬼族神族處得和樂,老身也不是白活了這麼多年歲,道理還是懂一點的,萬不會無事生非來擾了你大紫明宮的太平。你我便井水不犯河水吧。」

他怔了一怔,急道:「阿音,當年是我負了你,因你不是女子,我便……我便……這七萬年來,他們都同我說,說你已經……已經……我總是不相信,我想了你這麼多年,阿音……」

我被他幾句阿音繞得頭腦發昏,怒道:「誰說我不是女子,睜大你的眼睛瞧清楚,男人卻是我這般的嗎?」

他要來拉我的手驀然停在半空,良久,啞然道:「你是女子?那當年,當年你……」

我往側旁避了一避:「家師不收女弟子,家母才將我變作兒郎身。鬼君既與我說當年,我就也來說說當年。當年鬼君棄我擇了玄女,四匹麒麟獸將她迎進大紫明宮,連賀了九日,是為明媒正娶……」

他一揮手打斷我的話:「你當年,心中可難過,為什麼不同我說你是個女子?」

我被他這麼一打岔,生生將方纔要說的話忘乾淨,掂量一番,如實答他:「當年大抵難過了一場,如今卻記不大清了。再則,你愛慕玄女,自是愛慕她的趣味品性,難不成只因了那張臉。我同你既已沒了那番牽扯,說與不說,都是一樣的。」

他緊緊抿著嘴唇。

我只覺得今夜真是倒霉非常,看他無話可說,匆匆見了個禮,轉身捏個訣乘風飛了,順便隱了個形,免得再遇上什麼糾纏。

只聽他在後面慌張喊著阿音。

可世上哪裡還有什麼阿音。

《三生三世十里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