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灰飛煙滅(二)

兩個仙娥愣了愣,點頭稱是,又一致地趕緊道:「這兩個宮娥太不像話,累上神動怒,小婢們自然要報上司部,將她兩個懲戒一番,立一立規矩。」

我咳了一咳,道:「動怒倒沒有,只是偶爾聽得這樣的話,不大順耳罷了。」合起扇子拍了拍她們的肩膀,慈愛道:「話雖這麼說,你兩個方才也忒莽撞了,說人是非這樣的事,最忌諱的就是中途被人撞破。可想而知,你們方纔若真穿過石頭去,卻叫那一雙小仙娥多麼尷尬羞澀。既然她們這個行為違了天界的規矩,遲早要受些懲戒,倒不如讓她們說個痛快。她們說痛快了,你們也能佔個理罰得痛快些嘛。天宮這麼大,總還是要叫人曉得,立的規矩不是單立在那裡當擺設的,是不是?不過話說回來,後宮裡最忌諱熱鬧,這雙小仙娥性子忒活潑了些,倒不大適合當這份差了,你們挑揀挑揀,另為她們謀個合宜的差事吧。」

兩個仙娥受教,連連點頭稱是。

她們自去執天界的法度去了。後面的十六個仙娥仍跟著我。

今日泡在這天泉裡,因沒有糰子在一旁戲水,我覺得有點無趣。

隨伺的十六個仙娥中,有兩個擅音律的,抱了琵琶在一旁撥了個把時辰,令我打發了些時間。可她們撥得再好,如何比得上當年掌樂的墨淵。初聽還覺新鮮,聽多了卻也乏味,順勢打發她們將琵琶收了。

繼續泡了片刻,泡得很空虛。便穿了衣裳,令那十六個仙娥暫守在原地,我先回一攬芳華的院子挑幾本書帶過來,屆時邊泡邊看,再打發些時間。方走到一攬芳華的大門口,正預備推門,那門卻猛地從裡打開。夜華一手抱著沉睡的糰子,一手握著門沿,見著我,愣了一愣,斂起一雙眉頭來。

東海水晶宮初見夜華時,我便曉得他不大親切,乃是個冷漠的少年。只是同我相交以來,他幾乎從不在我面前做出冷漠形容,時時都笑得春風拂面,便使我有些忘了他本性其實算得冷淡了。此時他臉上的這個形容,令我陡地一凜。

他一雙眸子暗了暗,沉沉道:「阿離像是喝醉了,我探了探,他從昨日到現在竟一直未醒過,是怎麼回事?」

我瞧了瞧他懷中臉色紅潤的糰子,鎮定道:「不過昨天我多餵了他半壺,讓他醉了個酒罷了。」

他皺眉道:「他醉得睡到現在都沒醒,你怎的不通報我一聲,也不將他抱去藥君府上看看?」

我訝然道:「小孩子哪裡有那麼嬌貴的,我小時候偷折顏的酒喝,醉得四五天沒醒,也沒見我阿爹阿娘將我送去就醫。糰子又不是個姑娘,你這樣慣著他,待他大些,難免不娘娘腔。」

他默了半晌,從我身邊兒跨過去,乾澀道:「阿離不是你帶大的,你便一直只將他當作繼子看,從未當過親生的兒子來疼愛吧。若阿離當真是你親生的兒子,你今日,還說得出這樣的話嗎?」

我一愣,待反應過來他這一番話的意思,卻覺得週身血氣都涼了。

從前常聽人說透心涼透心涼,我還琢磨過這個透心涼是種什麼樣的涼法,如今,倒是活生生品一遭箇中滋味。

雖然我沒生過兒子,卻也曉得,若是我白淺的親生兒子,怕待他倒沒這麼上心。也正是憐憫糰子小小年紀,親娘便跳了誅仙台。三百年裡活過來,沒受著親娘半點呵護,怪可憐見,是以對這糰子從來都是巴心巴肺的。今日這一番巴心巴肺,卻換來如此評說。

我抖了抖衣袖,對著他的背影冷笑道:「老身哪生得出這樣一個活潑討喜的孩子來,可歎生出阿離的那位烈女子,當初卻跳了誅仙台。老身師承崑崙虛,修的是逍遙道,可不是承的西方梵境,沒修來一副菩薩心腸,自然待不好阿離。夜華君儲在宮中的那位側妃,依老身看,倒是慈悲又善良,定可以將你這寶貝兒子待得同親生一樣。今後卻叫你的這位側妃將阿離看得緊些,莫讓他在我這裡吃了虧去。」

他背影僵了僵,半晌,道了聲:「你別說這些話來氣我,我不是這個意思。」便抱著糰子匆匆向藥王府奔去。

瞧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我大感無趣。正要掉頭踏進院子,迎面又撞上來個奈奈。

她一雙眼通紅,見著我,仿似見著西天梵境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趕緊扯著我的袖子顫聲道:「上神可見著,方才誰從這院子裡出去了?」

我撫了撫額,柔聲道:「怎麼了?」

她通紅的眼角處啪嗒掉下兩顆亮晶晶的淚珠兒來,哽咽道:「上神責罰小婢吧,都是小婢的錯。上神對小殿下這般好,便是小婢的主子再生,也要感念上神,此番若因了小婢,令小殿下栽到素錦娘娘的手裡,那小婢……小婢……」我見她說了半日也沒道出個所以然來,文法頗顛三倒四,一言一語甚沒重點,便敲了扇子好意提點道:「別的暫不用多費唇舌,你方才說糰子栽進素錦手裡,是個什麼意思?」

我這一個提點,終於讓她找到一根主心骨,一件事一件事,接二連三抖得順暢許多。原來我今日剛被靈寶天尊玉清境裡的一順溜宮娥領走,那素錦側妃便領了四個隨侍的仙娥駕臨了一攬芳華。說是晨間散步,受一道神聖不可侵犯的仙氣指引,不意散到我暫住的院子附近,便一定要來訪一訪這仙氣的主人,並看一看糰子。

姑且不說四海八荒哪一位神仙的仙氣是神聖可以侵犯的,我懷著一顆大度的心,只當這是個不大合宜的恭維。然那素錦昨夜同夜華和繆清不知鬧到個什麼時辰,今日一大早,還能有這麼好的精神頭大老遠地來我這處散一散步,卻叫我佩服。

說是夜華從不許素錦見糰子,也不許她靠近一攬芳華半步,作為四海八荒的典範,她也一直守著這個規矩,今日卻不知抽了什麼風,將兩條齊齊冒犯了。奈奈有心不讓素錦進院子,她一個小小的守院仙娥,扛住一介天宮典範的耿耿衷情,十分不易。好歹終歸是扛下了。素錦不甘不願地離開一攬芳華後,奈奈照拂了會兒糰子,便去後院打水。水打回來一看,糰子卻不見了。奈奈便以為,定是那素錦殺了個回頭槍,將糰子抱走了。急急追出來,便正撞上我。

我拍了拍她的肩,安撫道:「是夜華抱走了糰子,同素錦沒什麼干係,你不必憂心。」

聽奈奈這一番敘述,看得出她防夜華的那位側妃譬如防耗子一般緊。這箇中的原委,在腦門裡略轉上一轉,也約莫算得出來。多半是奈奈從前服侍的那位夫人——糰子跳誅仙台的親娘,還沒來得及跳誅仙台之前,同素錦有些不對付。

夜華如今待素錦的光景十分不好。

我腦中忽地一道電光閃過,福至心靈打斷奈奈道:「該不會,這位素錦側妃,同糰子她親娘跳誅仙台這個事,有些牽扯吧?」

她臉色刷地一白,頓了半晌,才道:「天君頒了旨意,明令了再也不能提此事的。當初曉得這樁事的仙娥們,也全被天君分去了各仙山,不在天宮了。」

奈奈這個回答雖不算個回答,臉上那一白卻白得很合時機,我心中來回一轉,不說七八分,倒也明白了五六分。

因我們九尾白狐這個族類,在走獸裡乃是個不一般的族類,一生只能覓一個配偶,譬如兩隻母狐狸公然爭一隻公狐狸這樣的事,我活了這麼十幾萬年,從來沒見著過。是以倘若有兩隻母狐狸要爭一隻公狐狸,能使出些什麼樣的手段,我有些拎不清。但好歹在凡界做相士時,《呂後傳》這樣的抄本野史涉獵了不少,令我今日能做一個恰如其分的推論,推論素錦側妃從前,其實並不像今日這般典範,為了爭寵,將糰子親娘生生逼下了誅仙台。

糰子今年三百歲,可見糰子的親娘跳誅仙台也就是近三百年間的事情,這個事定然也曾掀起過軒然大波。五百多年前我被擎蒼傷了,沉睡了兩百年,但我從那一趟長睡中醒過來時,卻並未聽得近年九重天上有什麼八卦趣聞,想來奈奈說的沒錯,那石破天驚的一樁大事,是被天君壓了。

這一代的天君倒是個有情有義的天君,想必正是念著素錦曾做過他的小老婆,才特地插了這一趟手。不過他插的這趟手,倒正插在了點子上,令素錦今日能享一個典範之名。

唔,真是一段血雨腥風的過往。

夜華和奈奈這一番驚擾,所幸沒敗了我尋書的興致。

原以為這九重天上上下下一派板正,藏書也不過是些修身養性的道典佛經,我因實在無聊得很了,才想著即便是道典佛經也拿來看它一看,卻不想東翻西翻的,竟淘出幾個話本子,略略一掃,還是幾個我沒看過的、頗趣致的話本子。我矜持地朝奈奈一笑:「從前住這個院子的夫人,忒有品位了。」

《三生三世十里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