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灰飛煙滅(四)

她這一番話說完,突然煞白了一張臉,猛然回神似的嘴唇抖了幾抖:「奴婢失言。」

她說了許多,前邊的還有些條理,後頭的我卻委實沒怎麼聽懂,也不曉得她哪裡失了言。只是心中模糊地一緊。

伴隨著心中這一緊,拐過一攬芳華,有一股騰騰的瑞氣迎面撲來。

四海八荒一眾神仙裡頭,仙氣能卓然到這個境界的,左右不過四五個。這四五個裡頭,又以情趣優雅,品位比情趣更優雅的折顏上神最為卓然。

如今,這個最卓然的折顏便攏著一雙袖子靠在一攬芳華的牆根邊兒上,樂呵呵地看著我笑。

我呆了一呆。

方才素錦大拜我時,從院門口閃過一副衣角,我隱約一瞟,估摸著是折顏。但料想他此番應是在青丘陪伴四哥,也沒甚在意,不承想,那一副花裡胡哨的衣角果然是他的。

我因遷怒,對素錦說的那一番話不大客氣,回頭一想,卻委實有些掉上神的份子,此番折顏竟將我那番掉份子的言語聽個徹底,令我微有汗顏。

他兀自樂了一會兒,兩三步踱到我跟前,道:「許多年沒見你使小性兒了,今日來聽這個牆腳,卻聽得很有收穫。真真常埋怨我當初將你送去崑崙虛送錯了,不過學一個藝,卻學得整個人都不大靈光,全沒有他帶著你時的天真活潑。如今看來,你還不算無可救藥嘛。」

如今我已是十四萬歲高齡,按凡人的算法,譬如一個老態龍鍾的太婆,若仍舊如同少年時代一般天真活潑……我試著進行了想像,發現太嚇人了。

因我一向是個服老的,是以心中才能有這樣一番明透事理的計較,然折顏一向是個不服老的,我這一番英明計較,自然須吃回肚子裡。只順著他的話,搖著扇子謙虛道:「夜華的那個側妃委實不大合我的意,我雖一向偏愛機警靈敏的小神仙,但機警靈敏過頭了,跑到我跟前來自作聰明的,我卻不大喜歡了。所以本著長輩對小輩的看顧之心,略略訓誡她兩三句,實在算不得使小性兒,你過獎了,過獎了。」

他微微又笑了笑。

其實往常折顏並不似這般愛笑,但他近日春風得意,日子過得很滋潤,自然多笑些。待他笑夠了,我才開口問他:「夜華昨日才將我領上這九重天,你今日便趕著跟上來,你上來這一趟,絕不是只為了來聽我的牆腳吧?」

他咳了聲斂住笑容,眼風裡朝立在我一旁的奈奈掃了掃。奈奈不愧在九重天上兜轉久了的,察言觀色是一把好手,立時伏身一拜:「小婢先去上清境候著上神。」

我點了點頭。

折顏一向不大正經,待奈奈走得遠了,卻收拾出一副凜然的莊重模樣來。

他這個模樣,令我心中陡地一顫。

三百年前,自我從那場沉睡中醒過來,發現師父的仙體不用我的心頭血也保存得很好時,他端出的便正是這副模樣,斂著眉沉著臉,敲著炎華洞的冰榻緩緩安慰我:「墨淵興許要回來了。」害得我空歡喜一場。

如今,我怔怔地望著他一雙細長的眼睛,心中不長進地隱隱又生出絲念想。但害怕這個念想終歸又是個行將落空的念想,一狠心,往噌噌上躥的這個念想的小火苗上狠命澆了桶涼水。

聽得心尖上刺啦一會兒響過之後,我沉穩地將兩隻握緊的手揣進袖子,淡淡道:「你便將關子這麼賣著吧,左右我也不急。」

他收起那副莊重嘴臉,倜儻一笑,道:「若是我說墨淵要醒了,你也不急嗎?」

方纔還在火中炙烤的一顆狐狸心猛地一躥,直躥到我的嗓子眼。我聽到自己啞著嗓子的一句回話:「你……你又是在騙我。」這一句話,竟微微地帶著兩聲兒哭音。

他愣了一愣,斂了本就不深的笑容,眉頭擰成一個川字,過來拍了拍我的背:「丫頭,這回絕不是在騙你了。前幾日我同真真去西海辦一趟事,遇著那西海水君的大兒子,那時我覺著他身上的仙氣有些不一般,便施了追魂術探查了一番。這一番探查下來,竟叫我發現他身上有兩個魂魄。一個是他自己的,另一個,」他頓了頓,低聲道,「便是你的師父墨淵。」

我垂頭瞧著自己從裙子底下隱約露出的一雙繡花鞋,木然道:「你怎知道,那西海水君大兒子身上的另一個魂魄,就是墨淵的?往常,我看凡界的筆記小說,便有那神怪故事,說男子也能懷娃娃,興許你探出的那另一個魂魄,是西海大皇子瞞著老父老母懷的兒子呢。」

我因低著頭,眼前莫名有些潮,不大看得清折顏的神情,只聽得他歎息一聲道:「使出追魂術來,自然能對一個魂魄追本溯源。西海大皇子身上沉睡的那一個魂魄,我追著它的源頭探過去,卻探得它是靠著破碎魂片自身的靈力,一片一片重新結起來的,試問這四海八荒,還有哪個能憑著魂片自身的靈力,將一個碎得不成樣子的魂魄重新結起來?也只能是墨淵有這個本事了。再則,他是父神的嫡子,我是父神養大的,小時候一直處在一處,他的仙氣,我自然也是熟悉的。從前,你說墨淵灰飛前囑咐你們十七個師兄弟等他,我只以為那是他留給你們的一個念想,叫你們不必為了他難受,他雖一向言而有信,卻終歸敵不過天命。直至在西海大皇子身體裡探得他沉睡的魂魄,才叫我真正佩服,墨淵這一生都未曾叫他著緊的人失望過,這才是崢嶸男兒的本色。怕他是用了七萬年才集好自己的魂魄,那魂魄如今還有些散,暫且不能回到他原來的身體裡,須得藉著旁人的仙力慢慢調養,待調養好了,才能回到他自己的身體裡真正醒來。想必正是因為如此,墨淵才令自己的魂魄躺進了西海大皇子的身體,藉以調養。但那大皇子的根骨不過普通爾爾,一身仙力除了自己苦修,還要分來調養墨淵,漸漸地就將身子拖得有些弱了。墨淵既是將魂魄寄在他這副不大硬朗的身子骨裡,少不得還要調養個七八千年。我探明了這樁事,本打算立刻便告知你。但一回來卻見你傷得那麼重,也就瞞了,怕擾了你的心神。昨日容你泡了一日天泉,想著你也該好得差不離了,今日我便特地上天走一趟,將這個事傳給你。」

他說了這麼一大通,每一個字都進了我的耳朵,卻在腦子裡擠巴擠巴攪成一鍋米漿,神思被這鍋米漿擠到九天之外,令我十分糊塗。

心心唸唸了七萬年的大事,今日竟修成了正果。我難以置信地哽了半日,恍惚裡抓住折顏話中的一個漏子,急急道:「師父他,他若然借用了那西海大皇子的仙氣來供自身調養,欠下的這一樁債,卻該怎的來償?」

折顏咳嗽了一聲,緩緩道:「墨淵既挑的是那西海大皇子,自然有他的道理,或許是他,或許是他的家族曾欠下墨淵什麼恩情,此番,是在報恩吧。」

話罷扳著我的肩,一隻手抬起我的頭,鎖眉道:「丫頭,你哭什麼?」

我胡亂在臉上抹了抹,確然觸到了一片水澤,膝蓋一軟,便跪倒在地,甚沒用地抓住他一角衣袖,訥訥道:「我……我只是害怕,怕這又是一場空夢。」

《三生三世十里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