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欲說還休(三)

他在外頭緩了好一會兒才回來,我裝睡裝得很成功,他扯開被子躺下時,一絲兒也沒發覺我醒著。我隱約聞到些淡淡的血腥氣,靠著他,估摸著他已睡著時又往他懷中鑽了鑽,伸出手來抱住他,悲啊悲的,漸漸也睡著了。第二日醒來,他從頭到腳卻瞧不出一絲病模樣,我幾乎疑心是昨日大悲大喜大憂大慮的,夜裡入睡魔怔,做了一場夢。

但我曉得,那並不是夢。

我一邊陪著夜華,一邊有些想念糰子。但聽聞近日靈山上開法會,佛祖登壇說法,教化眾生,糰子被成玉元君帶去湊熱鬧了。我擔心西天佛味兒過重,糰子這麼小小的,將他悶著。夜華不以為然,道:「他去西天不過為的是吃靈山上出的果蔗,況且有成玉守著,壇下的神仙們都悶得睡著了,他也不會悶著。」我想了想,覺得很是。

夜華的氣色仍不大好。折顏說他的右胳膊全不能用,我每每瞧著都很窩心,但他卻毫不在意。因他受傷這個事上到一品九天真皇,下到九品仙人,各個品第的皆有耳聞,這幾日倒是沒人敢拿雞毛蒜皮的事來叨擾於他,令他難得悠閒。

我擔憂夜華的傷,想住得隔他近些。一攬芳華離紫宸殿偏遠,不若慶雲殿近便,且那又是夜華他先夫人住過的,我便暫且歇在了糰子的慶雲殿。他們天宮大約沒這個規矩,但體諒我是從青丘這等鄉野地方來的,甚包容地在慶雲殿中替我收拾了張床榻。

開初幾日,我每日都一大早地從床上爬起來,冒著黎明前的黑暗,一路摸進夜華的紫宸殿,幫他穿衣,陪他一道用膳。因我幾萬年都沒在這個點上起來過了,偶爾會打幾個沒睡醒的哈欠。

後頭就有一天,我剛費神將自己從睡夢裡頭撈起來,預備迷糊地趕去紫宸殿,恍一睜眼,卻見著夜華他半躺在我身旁看書。

我的頭枕著他動不得的右手,他左手握著一卷行軍作戰的陣法圖,見我醒來,翻著書頁道了句:「天還沒亮,再睡睡吧,到時辰我叫你。」

說來慚愧,自此,我便不用每日大早地摸去他殿中,都是他大早來糰子的殿中,早膳便也理所應當從紫宸殿移到了慶雲殿。

在天宮過的這幾日同青丘也沒旁的不同,皆是用過早膳後散散步,散步後一同去書房,書房中泡兩壺茶,他做他的事,我做我的事,到夜裡再就著幢幢的燭火殺幾盤棋。

藥君時不時會來洗梧宮站站,我在跟前時,他多半說不出什麼。見著他便令我想起夜華身上的傷。我不大願意見著他。除此外,一切都甚合我意。我活到這把年紀,少年的事雖已不大記得清,但尚且還能辨別,即便當年我同離鏡在一起的時候,也沒覺得像現在這樣圓滿過。

我雖年事有些高了,但當年做少女時桃花忒少,大把詩一樣的情懷攢著沒用出去,如今,受這些情懷的觸動,偶爾也想同夜華月下花前一番。但洗梧宮的位置高出月亮許多,要正經地來賞一賞月,只能不停朝腳底下看,且要運氣好才見得著,更不用指望那月光能柔柔地鋪在我們身上,造出一個朦朧又夢幻的意境來了。玩文談月之事只得含恨作罷。好在我同夜華散步的時候,也能見得些花花草草,勉強算是花前了幾回。

從前在青丘的時候,一大早被夜華拖著散步,圍著狐狸洞近旁的水潭竹林走幾圈,多是他問我午飯想用些什麼,我們就這個事來來回回磋商一番,路過迷谷的茅棚時,順道叫迷谷去弄些新鮮食材。

近來在天上,膳食不用夜華操心,他便另養出個別的興趣,愛好在散步的時候聽我講講頭天看的話本。我翻這些閒書一向只打發個時間,往往一本翻完了,到頭來卻連書生小姐的名都記不全,只約略曉得是個什麼故事。

但夜華既有這個興趣,我再翻這些書便分外上心些,好第二天講給他聽。幾日下來,覺得在說書一途上,本上神有些天分。

七月十七,靈山上的法會畢。算起來糰子也該回天宮了。

七月十七的夜裡,涼風習習,月亮上的桂花開得早,桂花味兒一路飄上九重天。

我同夜華坐在瑤池旁一頂亭子裡,亭子上頭打了幾個燈籠,石頭做的桌子上放了盞桐油燈。夜華左手握著筆,在燈下繪一幅陣法圖。

當初我拜師崑崙虛,跟著墨淵學藝時,陣法這門課業經受兩萬年的考驗,榮幸地超過道法課、佛法課,在諸多我深惡的課業中排了個第一。我一見著陣法圖,不僅頭痛,全身都痛。於是乎只在一旁欣賞了會兒夜華握筆的指法,便歪在一張美人靠上閉目養神去了。

方一閉眼,就聽到遠處傳來糰子清越的童聲,娘親娘親地喚我。我起身一看,果真是糰子。

他著了件碧瑩瑩的小衫子,一雙小手拽著個布套子扛在左肩上,那布套子瞧著挺沉。他扛著這個布套子走得歪歪斜斜,夜華停了筆,走到亭子的台階旁瞧他,我也下了美人靠踱過去瞧他。他在百來十步外又喊了聲娘親,我應著。

他放低肥肥的小身子慢慢蹲下來,將扛在肩膀上的布套子小心翼翼地卸到地上,抬起小手邊擦臉上的汗邊嚷嚷:「娘親,娘親,阿離給你帶了靈山上的果蔗哦,是阿離親自砍下來的果蔗哦!」想了想又道:「阿離都是挑的最大最壯的砍下來的,嘿嘿嘿嘿……」嘿完了轉身握著封好的口,甚吃力地拖著那布套子一步一步朝我們這方挪。

我本想過去幫一幫忙,被夜華攔住道:「讓他一個人拖過來。」

我一顆心盡放在糰子身上了,沒留神一叢叫不上名字的花後頭突然閃出個人影來。這個人影手中也提著一隻布套子,卻比糰子拖的那一隻小上許多。他兩三步趕到我們跟前,燈籠柔柔的光暈底下,一張挺標緻的小白臉呆了一呆。

糰子在後頭嚷:「成玉成玉,那個就是我的娘親,你看,我娘親她是不是很漂亮?」

唔,原來這個標緻的小白臉就是那位格外擅長在老虎尾巴上拔毛,太歲頭上動土的成玉元君。

成玉元君木愣愣望著我,望了半天,伸出手來捏了捏自個兒的大腿,痛得齜了齜牙,齜牙的這個空隙中,他憋出幾個字來:「君上,小仙可以摸一摸娘娘嗎?」

夜華咳了一聲。我驚了。

這成玉雖寬袍廣袖,一身男子裝束,他說話的聲調兒卻柔柔軟軟的,胸前也波濤洶湧,忒有起伏,一星半點也瞧不出是個男子。依本上神女扮男裝許多年扮出來的英明之見,這成玉元君,原是個女元君。

夜華尚沒說什麼,糰子已噌噌噌跑過來,擋在我跟前,昂頭道:「你這個見到新奇東西就想摸一摸的癖性還沒被三爺爺根治過來嗎?我娘親是我父君的,只有我父君可以摸,你摸什麼摸?」

夜華輕笑了一聲,我咳了一咳。

成玉臉綠了綠,委屈道:「我長這麼大,頭一回見著一位女上神。摸一摸都不成嗎?」

糰子道:「哼。」

成玉繼續委屈道:「我就只摸一下,只一下,都不成嗎?」

糰子繼續道:「哼。」

成玉從袖子裡摸出塊帕子,擦了擦眼睛道:「我年紀輕輕的,平白無故被提上天庭做了神仙,時時受三殿下的累,這麼多年過得淒淒涼涼,也沒個盼頭,平生的願望就是見到一位女上神時,能夠摸一摸,這樣一個小小的念想也無法圓滿,司命對我忒殘酷了。」

她這副悲摧模樣,真真如喪考妣。我腦子轉得飛快,估摸她口中的三殿下,糰子口中的三爺爺,正是桑籍的弟弟,夜華的三叔連宋君。糰子張了張嘴,望了望我,又望了望他的父君,掙扎了半日,終於道:「好吧,你摸吧,不過只准摸一下哦。」

夜華瞟了成玉一眼,重回到石桌跟前繪他的圖,提筆前輕飄飄道:「當著我的面調戲我老婆,誆我兒子,成玉你近日越發出息了嘛。」成玉喜滋滋抬起的手連我衣角邊也沒沾上一分,老實巴交地垂下去了。

糰子將那沉沉的布套子一路拖進亭子,像模像樣地解開,果然是斬成段的果蔗。他挑出來一段尤其肥壯的遞給我,再挑出一段差不多肥壯的遞給他父君。但夜華左手握著筆,右手又壞著,沒法來接。

糰子蹭過去,踮起腳來抱著他父君那沒知覺的右手,皺著鼻子啪嗒掉下來兩顆淚,帶著哭聲道:「父君的手還沒好嗎,父君什麼時候能再抱一抱阿離啊?」

我鼻頭酸了一酸。折顏說他的手萬兒八千年再也好不了,他瞞著糰子,瞞著我,該怎麼便怎麼,自己似乎也不大看重。我為了配合他演這一場戲,只得陪著他不看重。但我心裡頭其實很介懷這個事。可木已成舟,再傷懷也無濟於事,他為我失了右手,從今往後,我便是他的右手。

《三生三世十里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