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一生劫(四)

連宋搖著扇子上上下下將他打量一番,遺憾道:「依著這個態勢,南海那一仗必不可免了。屆時我自然能在父君面前幫你作作證,證實你確然灰飛煙滅渣子都不剩了。不過,就為著那麼一個凡人,你真要將唾手可得的天君之位棄了?唔,他們凡界稱這個叫什麼來著,哦,不愛江山愛美人,非是明君所為。」

他只轉著茶杯似笑非笑:「我對這三千大千世界沒抱一絲一毫眾生大愛,勉強坐上那位子也成不了什麼明君,倒不如及早將位子空出來,讓給有德之人。桑籍當年被流放,第三年便得了我。我這一灰飛煙滅,說不定,不用三年,天君便能再尋著一個更好的繼承人。」

連宋彎起眼睛笑了笑,只道了一個字:「難。」

不久,素素便懷了孕。他雖高興得不知怎麼才好,但多年修出的沉穩性格使然,瞧著比一般初為人父的要鎮定許多。懷孕後的素素在吃之一字上更加挑剔,那段時日,他的廚藝被磨煉得大有長進。

所有的一切都按著他的計算在一步一步平穩發展。兩月後,鮫人族終於發動叛亂。連宋執著白子笑道:「按理說,鮫人族那位首領不是這麼毛躁的性子,以他那周密的個性,至少還得延遲一個月,莫不是,你從中動了什麼手腳吧。」

他略掃一掃棋盤,淡淡道:「他們早一日將此事攤到明面上來,屆時天君令我下去調停這樁事,我也多些勝算。」

連宋將白子落下,哈哈一笑:「你莫用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來唬弄我,主要是你那娘子懷了身孕,你等不及了吧?」

他食指中指間攜的黑子嚓一聲落到棋盤上,大片白子立時陷入黑子合圍之中,他抬頭輕飄飄地一笑,道:「不過一箭雙鵰罷了。」

天君果然下令,讓他下南海收伏鮫人族,一向在天宮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連宋亦請戰,天君准了。他怕素素擔心,只同她道,要去個很遠的地方辦件很重要的事,怕她寂寞,從袖中取了面銅鏡給她,答應她不忙時便與她說說話。

為了瞞過天君,在南海的戰場上,他生生承接住了鮫人族頭領拼盡全力砍過來的一刀,鮫人族在巫廟中供奉了千萬年的斬魄神刀從他胸膛直劃到腰腹,砍出極狹長的一道刀痕。他撞到刀口上的力度拿捏得十分到位,深淺正合適,再深一分便指不定真散成飛灰了,淺一分又顯不出傷勢的要命。

他出事後,連宋即刻接了他的位。哀兵必勝,太子這一趟被鮫人族的頭兒砍得生死未卜,令下頭的將士們異常悲憤,僅三天便將南海翻了個底朝天,鮫人一族全被誅殺。

如此,只待連宋回天宮添油加醋地同天君報個喪,說他已命喪南海灰飛煙滅,這一切便功德圓滿了。只是他千算萬算,沒算到在這個節骨眼上,素素竟闖出了他設在俊疾山上的仙障,一眼被天宮發現。他這場戲再沒法做下去,被抬著回天宮那日,久旱的南海下了第一場雨。

他活到這麼大,從不曉得後悔是個什麼東西。如今,他昏沉沉地躺在紫宸殿的床榻之上,卻十分後悔未將俊疾山上的仙障再加得厚實些。他以為那時在南海傷得太重,連累下在俊疾山上的那道仙障缺了口,才叫素素闖了出去。他不曉得,即便將那仙障下得十道城牆厚,他那娘子依然闖得出去。

天君到洗梧宮探望於他,先問過他的傷勢,頓了一會兒,才緩緩道:「前幾日我偶爾瞧得下界一個凡人,腹中竟有你的骨血,這是怎麼回事?」

他躺在床榻上應了一聲,淡淡道:「孫兒降伏赤炎金猊獸時,受了些小傷,蒙那凡世女子搭救。她腹中的胎兒,算是孫兒報的恩。」

天君點了點頭,道:「既是報恩,倒也沒什麼,你未來要接我的衣缽,太重情卻不是個好事,你只須記著這一點,我便也沒什麼好操心。她既懷了你的孩子,便將她接到天上來吧。」

他瞟了一眼床帳上盛開的大朵芙蕖,仍是淡淡地:「將一個凡人帶到天上,終不成體統,她本就身在凡世,何必帶到天上來費事。」

他這個神色很中天君的意,天君欣慰一笑,半晌,卻還是道:「天家的孩子理當生在天上,流落到野地裡便更不是個體統,你身上的傷將養得差不多了,便將她接上來吧。」

他口中的體統自然比不上天君提的這個體統。他其實曉得這與體統不體統的沒甚干係,大抵是天君不信他那一番說辭。桑籍當年將少辛帶回天上,若不是桑籍運氣好,少辛最後會落得個什麼下場他最明白不過,可如今他卻不得不重蹈桑籍的覆轍,將她帶進天宮。

他那時便曉得,他與她再無可能。此後在這偌大的天宮中,他與她只能做陌路。他不能將她扯進這趟混水,不能令她受半點傷害。他甚至有些慶幸,幸好她尚未愛上他,在這段感情中,幸好只是他剃頭挑子一頭熱。能在俊疾山上得著那五月的時光,即便將來她將他忘得乾乾淨淨,他也沒什麼遺憾了。三年,只要能保她平安度過這三年,待她產下孩子,天君沒什麼理由好繼續將她留在天宮,屆時,他便讓她喝下幽冥司的忘川水,將她送回俊疾山。她會活得開懷逍遙,在俊疾山上自在終老,而他只要能時不時地透過水鏡看看她,便心滿意足了。

他將素素帶回天上,將她安頓在一攬芳華,著了他寢殿中剛從下界一座仙山提上來的一個最老實憨厚的小仙娥去服侍她。轉眼兩年過,這兩年,外頭有眼色的都看出來他對這帶上天的凡人並不大在意,天君也看出來了。但其實有時候,他同她兩人獨處時,也會時不時控制不住對她的溫柔。好在那些失了分寸的舉動,只他和她曉得罷了。

所幸,這兩年裡頭,沒有任何人去找她的麻煩。她雖然身處在這天宮中,

好歹出淤泥而不染地沒同九重天沾上半點干係。但這兩年的七百多個夜裡,他整夜整夜不能合眼。

第三年開春,北荒形勢不大妙,天君令他前去駐守,時時關注北荒的動向。他帶著手下幾個魁星,一路趕赴北荒。卻未料到這不過是天君一個計策,只為了將他支開罷了。

天君在他身上下了五萬年的心血,絕不容許半點意外發生。

他走後的第二日,天君新納不久的妃子,原昭仁公主素錦在他的書房中自導自演了一場大戲。她對著他書案上的一張晾筆架子演得惟妙惟肖:「你娶一個凡人,不過是報復我背叛你嫁給了天君,是不是?可我有什麼辦法,我有什麼辦法,四海八荒的女子,誰能抵擋得了天君的恩寵?呵,告訴我,夜華,你愛的仍然是我,對不對,你叫她素素,不過是因為,不過是因為我的名字裡嵌了個素字,對不對?」

他其實從不曉得昭仁公主素錦的「錦」是哪個錦,「素」又是哪個素。他記得九重天上一品到九品的每個男神仙的仙階和名字,只因批閱文書時須常用到。這昭仁公主的名字寫出來該是哪兩個字,他卻著實沒那個閒工夫去查證。

縱然這番話若是被他聽到,不過嗤一聲無稽之談,或是關照一句「你撞邪了?」可聽到這番話的,卻不是他,而是素素。

他自然不曉得,素素已聽了許多專編給她一個人曉得的閒話。

半年後,他重回天宮,尚未踏進洗梧宮,便見服侍素素的小仙娥奈奈一路急匆匆小跑過來,見著他聲帶哭腔道,素素在誅仙台與素錦娘娘起了爭執。

誅仙台這地方於神仙而言自來是個不祥地,等閒的神仙站上去半點法力也使不出,素素大約不會落下風,他心中微寬了寬。可待他皺眉趕過去時,雖沒見著素錦加害素素,卻正見著素素一手將素錦推下了誅仙台。素錦那身花裡胡哨的宮裝搭著圍欄一晃,他一顆心驟然提緊,倘若那昭仁公主出了事……

他翻下誅仙台將素錦救上來時,已察覺她的眼睛被台下戾氣所傷。那一剎那,他腦子裡一閃而過的竟是五萬年前桑籍的那樁事。他記得,桑籍所愛的那條小巴蛇不過因了在天宮的兩三分驕縱,便被天君一道令旨關進了鎖妖塔。素錦似乎說了些什麼,他全沒在意。三年前那一回他捨身撞上鮫人族的斬魄神刀時,心中也沒沉得這樣厲害。素素撲過來道:「不是我,不是我,我沒有推她,夜華,你信我,你信我……」

她不停地申辯,模樣可憐,他看得心中一痛,可頭兩年她實在被保護得太好,不曉得現下這個情狀,她這樣的做派更易落人口實。素錦捂著眼睛低低呻吟了兩聲。守在遠處的幾個小仙娥已提著裙子小跑過來。

《三生三世十里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