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當然是大少爺拎走了啊。可能是拿去辦公室當天然的室內芳香劑利用吧。真是太聰明了,那可比市面上化學香料做的芳香劑好太多了,還省錢兼環保呢。」福嫂覺得大少爺真是什麼都好、哪裡都好,連節儉起來都這麼風雅的說。

    樓烈聞言,無力的將額頭叩在光潔的餐桌上,什麼話也不想說了。那些被剪下的七里香去處,絕對不是樓然的辦公室,至於去了哪裡,不用想也知道!

    真是見鬼的八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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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真能見鬼,那還真是滿好的。

    可惜,花了大力氣,撒了大筆錢,拜遍了滿天神佛之後,既沒求回命,也美見到鬼。

    那可算是他平生做過最賠的一場投資了。

    然而,就算早知道是賠定了的買賣,若再來一次,他仍然會傾其所有也不皺一下眉頭。

    人一生當中,總會有一些事,做起來不管有多傻,都會無怨無悔;但求的,也不過是盡了全力之後的無憾吧。

    「雖然每年你國歷農曆的忌日都會來看你,不過你可不要誤會我是想要你死兩次。」

    樓然將滿籃子的七里香灑在以黑色大理石鑄就的墳頭上,最後見籃底水盤上還浮著薄薄一層白色小花瓣,香味清新,姿態水嫩可愛,便將水盤取出,供在墓碑前方的座台上。

    做完這一切後,他緩緩吁了口氣,毫不講究的往墓碑旁的大理石地板上隨意一坐,曲起一肘搭著墓碑,就像是當年兩人讀書那會兒,成日混在一起討論著什麼損人壞主意時,勾肩搭背,沒個正經的痞子樣。

    「當然,你可能會說:死兩次代表著活了兩次,倒是賺了。但我是不願做這樣的買賣。死亡的過程太痛苦,我不願意你承受兩次,就算能再見到活生生的你,也是不幹的。」

    樓然聲音低低的、懶懶的,像耳語一般的音量,據說(據豐禾說)是無與倫比的大殺器,以後不管看上了哪個美女——貞節烈女也好,火辣艷姬也罷;只消湊在美女耳邊說上一說,包準手到擒來,不費功夫。

    「喂,朋友!對著你這塊墓碑展示我的大殺器,簡直像是在對牛彈琴對吧?」拍拍墓碑,感歎道:「這墓碑冰冷得就像你的心腸。你真的像你所說的,死了就一了百了,這輩子緣盡萬事休,不會回顧,不會留戀,就算有靈,也堅決不入夢來打攪活人安寧。你做到你說的了。這兩年,我居然從來沒有夢見你。」雖然是自言自語,但樓然一點也不覺得無聊;對著這個人,他總有說不完的話。

    只是,一年,兩年,三年,可以;但十年、二十年之後呢?他無法保證對豐禾的這份情誼可以再有生之年都維持著這樣的濃度,除非他在當下就死去。

    歲月是最善於磨人的,再怎麼刻骨銘心的感情都能磨成灰。海會枯、石會爛,他小小一個肉體凡胎,不敢自大的想著自己必能相抗。

    「我真怕有一天,我不會再記得給你帶七里香;我真怕有一天,忘了一年該來見你三次——清明節,你國歷忌日、農曆忌日;我真怕有一天,我只在清明節過來,而過來只是為了家祭,掃完了樓家所有祖先的墓之後,卻忘了轉來這個小區給你上個香;再然後,有一天,我的孩子像發現了秘密花園似的發現了你的墓,從雜草叢生的地方爬出來問我:『爸爸,那個佔了東北角那塊可以看到大海的墓地,埋的是誰啊?』然後,我跑去察看,將破敗傾圮的墓碑給扶起,抹去上頭堆了幾十年的塵土,看到了你的名字,竟然還得想好一會兒才能記起你是誰……」

    抹臉低笑出聲,笑到最後變成無奈的歎息,遠望著太平洋的方向,頭靠著墓碑,半是威脅半是寂寞地道:「怎樣?對於我說的這些可能的未來,你聽了怕不怕?怕的話,就入夢來吧,你總得讓我看一看你啊!不然我一定會把你忘記的。如果連我都忘了你,你就真的死透了。我可警告你,我現在每每想起你,都得想好久,才能記起你長得怎樣。不,不是生病那會兒的鬼樣子,而是當你還健康時的模樣,那可真是斯文敗類裡的個中翹楚。你說我的聲音是拐騙無知婦女的大殺器,也不看看你那德性,江湖傳說中那種騙財騙色的小白臉典型,說的就是你這樣的。咱誰也別笑誰,半斤對八兩呢……」

    就這麼一直絮絮叨叨的說著,知道陽光強到令人感到燙了,令人才低頭看了看手錶,已經八點四十分了……

    看來是沒辦法準時九點上班了,但絕對趕得上新進人員的面試時間,從這裡開車回公司的路上並不會太塞。

    「我得走了,豐禾。」站起身,拍了拍衣褲,望著墓碑道:「真可惜你不在了,不然你一定也會覺得這次的招聘會很有趣。嗯……我深信,你一定會給她開後門的,不為了惜才,僅僅是覺得好玩。你這傢伙看起來很守規矩,卻從來不守規矩;哪像我明明很規矩,卻被認定是桀驁不馴。兩人一起幹壞事,不行被抓了,老師只認定是我帶壞你,天知道我多冤。」

    說了一堆陳年牢騷後,樓然轉身打算離開時,一陣風起,兩朵並蒂開在一起的七里香被威風捲到他右腳鞋子上。他俯身拾起,放在鼻尖嗅聞了下,輕笑道:「喂!我就當是你給我送花啦。拿我的東西送給我,就是你會幹的事。」

    小心的將那兩朵並蒂花給收進披在手臂上的外套口袋裡,便再也沒回頭的離開了山上這片屬於樓家的私人墓園。

    ※※※

    「嗨,美女,我們交換個手機號碼吧!所謂相逢即是有緣,我們兩人同樣身為最後一天被面試的人,以及最有希望落選的人,實在太有緣了,你說對吧?」一個打扮得很潮,披披掛掛的飾品堆一身,完全不像是個應試者的年輕男孩打從見到曲耘禾之後,就不斷的企圖接近。那雙眼睛根本完全黏在她身上了,完全忘了他今天是來幹嘛的。

    曲耘禾對現在年輕人的國文造詣徹底絕望了。「最有希望」與「落選」兩者之間,是可以搭在一起使用的嗎?不過,這年輕人也不是沒有優點的,至少他很樂觀。人的智商可以不高,但情商卻是一定得具備的,這是關乎於一生能不能過得愉快平和的關鍵。

    「來嘛來嘛,我的手機號碼是……」呱啦呱啦說了一串數字,然後道:「你現在就打給我,我就知道你的號碼了。還有,你的名字真特別,中間那個字有點眼熟,但不確定該怎麼念,是念『耕』還是『耘』啊?反正是種田的意思對嗎?」

    曲耘禾笑了笑,並沒回答他,逕自道:「我相信如果今天有人能通過面試,那裡一定有你。」此人不因無知而自慚,相反的還很積極向上,臉皮也夠厚,卻厚得不討人厭,去當業務員一定成績傲人。

    「你這麼看好我嗎?那太好了!當我女朋友吧,美女!要是我不巧沒有落選,就請你吃大餐慶祝。能在同一天找到工作和女朋友,真是太幸運了!一定要去吃大餐!我現在就打電話訂位!」年輕人欣喜於自己纏功有成,這個美女很快就會變成他的女朋友啦!

    「大餐就不用了。等會輪到你時,記得把你這股活力給表現出來,錄取希望一定會很大。」現在讓他糾正用語問題已經來不及了……

    「哎啊,美女,你不要這麼難約嘛,你這樣冷淡,我會傷心的耶——」

    就在潮男還要糾糾纏纏沒個罷休時,終於輪到他面試——

    「下一位,宋開新,請進。」

    「美女,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出來啦!記得我們有——約啊!還有,你可以叫我凱——文!」

    曲耘禾目送潮男消失在門後,忍不住伸手摀住嘴笑,邊笑邊搖頭,當然也就沒有機會告訴這位凱文先生:所有面試完的人會從另一邊離開,是不可能再回到這邊的。得有多粗的神經才會沒發現進去面試的人都沒從這邊出來啊?

    「那個人真吵,煩死人了。」這時,坐在曲耘禾不遠處的一名女士突然冷聲抱怨道。

    然而,另一名正在拿小鏡子打理妝容的女士慢悠悠的應道:「沒辦法啊,有人就是明明心底討厭,卻還裝得很善良溫柔的樣子,不肯制止,也不知道是在做給誰看。」

    「真虛偽。」

    「沒關係啦,虛偽又不能加分。再說,高豐要的是人才,而不是花瓶,長得好看,也不會因此被錄取。」酸溜溜。

    然後,有共同語言的人們便自然而然的聚在一起嘰嘰喳喳打發時間了。

    曲耘禾周圍突然真空起來,很明顯的,她被孤立了。不過她倒是沒什麼自覺,在耳根好不容易清靜了之後,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享受這難得的安靜。

    將寫著自己名字的名牌拿在手指間轉來轉去,不時提醒自己今天穿的是裙裝,切切不可做出太過隨性的舉動,例如:像沒骨頭似的攤在沙發椅背上;雙腿忘了併攏或做出撓腳的行為;將手指間轉來轉去的任何物品(紙片、筆、手機等物)給不小心塞進嘴裡咬……

    他從來都是注意儀容的;就算當了女人,一切觀念與習慣都得從頭學習適應;不過他相信自己絕對可以完美扮演好,無論是哪個性別。

    等了好一會兒,覺得肚子都有點餓了,於是掏出手機看時間,發現按已經十一點二十分了……也是,雖然說十點半面試,但這種事哪說得準,每個面試者拖上一分兩分鐘的,後面排著的人就只好被拖到了。

    可能他們這些人是最後一批應徵者的關係,裡頭的面試官們有些放鬆下來了,就不急著打發人走,好趕快讓下一個進來,一面無法在這周內將所有人全部面試完。

    當時間走到十一點四十五分之後,果然有兩個女助理從裡面走了出來,很客氣的對剩下的十幾個等候面試的人道:「不好意思,由於前面面試的時間過長,耽誤大家寶貴的時間。現在已經快中午了,我們主管決定早上的面試時間就到此為止,下午再繼續。現在,請大家跟我來,我們將帶各位到七樓的員工餐廳用餐。」

    「咦?員工餐廳不是在地下一樓嗎?」曾經來過高豐大樓吃過飯的人問道。

    「地下一樓是屬於平價自助餐廳,除了提供給本公司員工外,也對外開放;而七樓的員工餐廳屬於商業套餐,有中餐、西餐等多種不同選擇。七樓餐廳偶爾會招待來公司來洽公的客戶用餐,除此之外,不對外人開放。」助理小姐帶著點自豪的說著。

    經由助理小姐的說明,所有人當然明白這兩處餐廳的不同——平價與高級。

    而他們正要被招待去高級的那處吃飯!

    就算這次沒有被錄取,能吃到這一頓也值啦!許多人心中暗喜的想著。

    然後,一群人滿是期待的跟著助理小姐進電梯,吃飯去了。

    ※※※

    吃完一頓頗為豐盛的日式商業套餐後,由於面試兩點才開始,曲耘禾打算到樓下廣場走走散步一下;然而等著搭電梯的人實在太多,她又不愛跟人擠電梯,想想才七樓,就走安全門下去吧。

    於是她一階一階的慢慢往下走,無人的樓梯間裡有一種難得的靜謐,整幢大樓的喧鬧全被關在安全門外。

    啪、啪、啪。她足下這雙低跟鞋的鞋底特別堅實,所以不免發出一點腳步聲。
《親愛的,您哪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