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能告訴我你真正的名字嗎?」

    「什麼叫做『真正的名字』?」

    「就是最初、你父母賜與你的名字。」

    「最初的那個名字,從來沒有人叫過。」所以不算是她真正的名字吧?

    「……就算如此,那仍然是你真正的名字。告訴我吧。」

    「……塵姐兒。那時,我母親,就叫我塵姐兒。」

    「星辰的辰?」

    「塵土的塵。」

    楊梅忍不住想,如果她是以千金小姐的身份被養大,那種錦衣玉食、尊貴非凡,且無憂無慮的生活,會不會也讓她變成像白清程或沈雲端這樣的人?

    天真、自大,很容易生氣、也很容易得意洋洋,卻以為自己是在快意恩仇?尤其是白清程,都已經淪落到不堪境地了,卻還是能夠任性而為地過日子。若不是她吃的苦頭不夠多,就是一直有人護著,根本沒讓她真正吃到苦。

    一個真正苦過的人,或許仍然憤世忌俗,覺得世上的人都對不起她,但肯定很能隱忍,心機也會被現實磨出來,做事絕不會只圖一時快意,而沒半點計算。

    真正知道生存不易的人,不會把快意恩仇列在第一位。先要做到保存自身,才能考慮其它。人活著,一切才有可能。

    楊梅總是記住當年母親臨死前不斷跟她強調的話——要她活著!無論如何,要活著。

    當要她活著變成唯一的渴求,不拘怎麼活、以什麼身份活,就可以想見其他人肯定是極為慘烈的下場,活命成了最大的奢望。

    母親更沒有告訴她發生了什麼事,什麼也不說,就是要她一心活著,不要求她去做她沒有能力做到的事。

    當時家裡發生什麼事,她後來也從紀嬤嬤口中陸續知道了。

    而,在家裡出事之前,她身上的故事,也一併說清楚了。關於她的真實身份,關於她一出生,就被判定了必須死亡——她的生命從一開始,就是為了活下來而苦苦掙扎著。

    不被期待的出生,被置換的身份,然後是不斷更換的身份與名字,一切都是為了想要活著。到後來,別說她對真實身世沒有太大感覺了,她連自己叫什麼名字都無所謂,就算一輩子叫沈雲端,也不會覺得不自在,只要能讓她活著。

    「這裡。有你在意的人是嗎?」

    昨天熱熱鬧鬧、喊打喊殺地吵了大半夜,最後以那樣荒唐的方式落下句點。待一切平息下來後,接著是一名江湖大夫仔細為周樞看病,將他拖了好幾天的低燒以湯藥加以治療。有沒有效果另說,倒是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個長覺,其品質當然是稱不上好的,但總算是這幾天來真正入睡眠,多少得到了休息。

    一覺醒來,發現身處馬車裡,不知道是夕陽還是朝陽的柔光,正從半掀起的布簾外投射進來。楊梅端坐在角落的暗處,陽光照不到她,而她正安安靜靜地為他額頭放濕巾子退熱。

    周樞醒來,完全不用搜尋,便一眼望見她,即使她總是很習慣於將自己的存在感壓低到讓人無法察覺。

    見她不回應他的問話,於是又問:

    「回答我,你沒有離開,是不是因為這些人你是認得的?」

    「我只是沒有找到機會離開,外頭人很多。」

    「說謊。」周樞輕哼了聲,不客氣地道。

    楊梅不語,低下頭去。

    周樞就喜歡她這點,如果謊言被揭穿,就不再徒勞地狡辯了。

    昨日他在被帶到另外一間治療時,楊梅就被留在原來那個簡陋得像雜物儲放處的小房間。他與楊梅都很清楚,這些人主要的目標是他,至於順便抓來的「沈雲端」,或許偶爾可以用來威脅一下讓周樞聽話,或者顧忌著她的存在,而不敢輕易想要逃跑……事實證明,一個病歪歪的男子,你很難嚴肅地跟他談什麼條件,也不用花大力氣去防範他可能逃跑。眾劫匪這幾天全看清楚了,這周家三少爺的身子簡直比那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還嬌弱,逃跑這種高難度的事,他幹不來。而,對劫匪而言,真正高難度的任務是——不要讓很有利用價值的周少爺給不小心病死了。

    一個病弱的男人、一個利用價值幾乎沒有的千金小姐,再加上劫匪們已經與同夥會合,人多勢眾膽氣大,又地處荒野,自然會覺得這兩人就算並不嚴防死守,也是插翅難飛的。

    昨夜真是個逃跑的好機會,而且由於楊梅這個肉票並不重要,如果她逃了,正在趕路中的這群人,若是一時沒法抓回她,那麼就會放棄,然後盡快離開,不會為了她浪費時間。

    周樞昨夜就隱隱知道她不會離開——他倒是沒有想過她可能會逃不掉。對她的認識雖然還不全面,但對她的能力卻是有著很大的信心。光知道她不會離開是不夠的,他還想從她口中問出為什麼,而再也不願縱容她的沉默。當然,眼下,他是有底氣的,身為一個長期被冷待的貴公子,突然湧起一股解氣的感覺。

    「這些人裡,有誰引起你的關注了嗎?」周樞好整以暇地問著。如果現在手邊有一把摺扇,他肯定要拿出來裝模作樣地扇楊才好。

    楊梅沒看他,低頭將巾帕浸入水中,像是專心忙著,沒空與他聊天。

    「我猜對了,是吧?」

    她手一頓,雖然很快掩飾過去,但在瞥見周樞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時,楊梅當然知道沒瞞過他。但那又怎樣呢?她不承認,他就只能胡猜。猜對猜錯,她都不會給他正確答案。

    「昨日,那位白姑娘自報家門之後,你就一直關注著她。」周樞以極輕的聲音低道。這樣的音量,不會教外頭的人聽到,所以他趁此機會與她談一談,當他們離目的地愈近,會被看管得更嚴,而兩人一定是分開關押的。

    「我猜,你與白家,是有關係的吧?」

    「很輕率的猜測。」楊梅將濕巾子折好,貼上他額頭。

    「別著急,我只是猜,並不會卜算。」他低笑。

    誰著急了?他哪只眼睛看到她著急了?

    「有精神打趣我,還不如好好想想該怎麼自救。」楊梅眉梢微揚,忍不住道:「我昨夜聽到他們說,在進入豐業城之後,會將你交給你家族的政敵,到時,你是絕無可能活命。」

    「政敵?」周樞凝眉想了下,並不怎麼為自己的安危擔心,他只是在想,現今的周家有什麼明面上的政敵?自從十二年前承天帝登基之後,周家一躍成為新朝第一貴族,整個朝廷、甚至整個京城,哪個達官貴人不爭相與周家交好?就算政治主張不同,也絕對不與周家交惡,因此表面上,周家是沒有政敵的。

    所以他實在想不出當今還有什麼人會以周家的政敵自居……啊,不,確實是有的,不是大臣,而是皇族!

    「會想對付周家的,想來若不是三皇子,便是五皇子了。」想了好一會,終於低聲肯定。

    「你的意思是……這些人,與皇子勾結,對付你與你的家族?」楊梅眉頭皺了起來。

    「不然你以為,以周家如今的地位,誰敢明目張膽地對付我?」

    「也可能是一股江湖草莽,純粹只是想綁你勒贖,或……洩憤。」至少她是這樣希望的。

    如果是與皇子有關,那所涉及的事情必然重大,事成事敗,身為嘍囉的人,都有可能身首異處,禍及九族。而非局限於一般的家仇恩怨,只要兩方磋商得好,是可以和平化解,船過水無痕地揭過那樣簡單。

    這些人……到底知不知道這有多危險?如果知道,這樣豁出去,又是圖個什麼?就只圖個周家覆滅的下場嗎?這……也太不划算了!楊梅想了一晚,怎麼也想不通這些人——至少某些腦袋看起來不那麼聰明絕頂的人,是基於什麼心態這樣義無反顧?難道只因為無知者無畏嗎?

    「不可能只是為了洩憤,若只是想這樣,大可不必如此費周章,一刀解決了我不是更省事?雖然昨天的情況看來頗為可笑,似乎這些人全是烏合之眾一般,這只表示他們不是真正主謀者,而是聽命的從屬,又因為與我周家有些私怨,於是願意聽從那些皇子的指示,雖不足以謀大事,綁架個人倒是得用的。」說到這兒,笑笑地望著楊梅,問:「你在擔心誰?」

    「我能擔心誰?」她淡問。

    「若你沒擔心誰,就不會理我,還與我……嗯,相談,甚歡。在下歡喜得幾乎錯認為在作夢啊……」他聲音拉得長長的。戲謔的眼神明白說出這半年來,她對他的態度,就是敷衍了事或藉口守孝,對他愛理不理。哪像現在這樣,充滿了與他談話的熱情,真是太讓他受寵若驚了,幾乎要掀簾看一下,今兒個的日頭是不是打從西邊升起。

    「如今身處這樣的境地,我只熟悉你,自然願意跟你多說話,兩人正好可以壯壯膽氣。你若是怪我以前過分冷淡,我也認了,但實在說,在那樣的身份下,奴家委實不得已,畢竟,那時隨時都有人盯著,我只能盡量安靜少言。若三少您因此怨我了,請容我在此慎重地向您道歉吧。」楊梅語氣仍然平淡,但很有誠意地解釋並道歉起來。雖然她心中可能正在大翻白眼。

    周樞聽了,只是笑,沒說話。以稀奇的目光看著她,有一種翻身當主人的舒暢感,雖然她這樣和善的表現,可能是因為對他有所求,但週三少還是覺得心中滿爽的——可見這半年來,他受到的冷遇有多麼多、有多麼教他氣堵,心胸再寬大的聖人,也會憋著一口氣等著哪天狠狠地抒發出來吧?何況他是一個從出生以來,就被人千依百順寵大的貴公子,就連當今皇上也對他疼愛有加,從來沒一句重話,也只有在這個扮演沈雲端的小丫頭面前,才初初領教了鬱悶且無處下手的束手無策感。

    楊梅不喜歡他這樣的笑容,彷彿一切成竹在胸,充滿了底氣,像是抓住了她的把柄,終於可以在她面前表現出高高在上的風度翩翩,一舉一動都自在寫意,而再也不用隨時盯緊她的表情眼神,從她細微的變化中,小心翼翼猜測,每出口說一句話,都沒自信會獲得她真實的反應,幾乎都快習慣於被敷衍了。

    她沒離開,就是一個把柄……

    她得認。

    他跟她半年來的相處總是這樣,他不斷研究她、挖掘她。看清她一分,她就認一分;而看不清的,她樂於沉默以對,就像他確認她不是沈雲端,並且說出來了,她也不會想要狡辯或求饒,認了也就認了。

    這不是針對他的刁難,而是,她這輩子行事謹慎慣了,做任何事都會想著退路,與任何人往來,都被動而保留,絕對不會將自己赤坦坦展現在別人面前。

    「本來還只是猜測,現在倒是敢下個定論了。」周樞慢悠悠地就著外頭照進來的光線細細打量楊梅的臉。「那個白家姑娘,與你有極深的關係吧?」

    她眼微瞇,身子僵直,雙手在衣袖下不由自主握成拳。不語。

    「或許……有親戚關係……是吧?」緊盯著她的眼,絲毫不錯過半點波動。

    「您真有想像力。」楊梅低下頭,狀似卑微。「我……一直就只是個奴婢。」

    「是嗎?」

    「是的。」當她不撒謊時,就會這樣說。

    「這奴婢身份啊,莫非有什麼隱情?」周樞道。

    楊梅的瞳孔驀地一縮,死死地將目光投在馬車底板上,以長長的眼睫毛遼去。並希望這樣細微的變化,沒有被週三少接收到。雖然整個人看起來很鎮定,但她知道自己的裡衣都讓瞬間冒出的冷汗給浸濕了……

    這個男人……如今她才知道,他是個很難纏的人物,即使他總是這樣病奄奄地、文文弱弱地、看起來很無所事事地統褲度日著……

    當天晚上,他們抵達另一處民居,也是四面荒涼的環境,方便掩飾一群人的行蹤,不教人注意—也不怕他們這兩個體力值低下的肉票逃跑,完全不用派大把人力來看顧他們。

    因為有大夫隨時關注著周樞的身體,所以他低燒的情況便平息了下來,不再反覆,也不全身酸痛了,而且也可以下得了床了。所以說,苦難讓生命堅韌,這幾日吃不好、睡不好、搭乘的是最破爛的馬車、走的不是平坦的官道,骨頭差點沒顛散掉,苦頭吃得夠多了,簡直是一輩子的總合了。不過,既然沒因此被折騰掉小命,就只好健壯起來了。

    對周樞來說,這未嘗不是個收穫。雖然他本人可能更希望這輩子都過得嬌弱貴氣,而不用被磨礪出頑強的生命力……

    自從白清程等人到來後,平淡的被綁架日子霎時熱鬧了起來。今晚雖是楊梅第二次見到這位白家小姐,卻仍然產生了撫額的衝動,而且預見未來的每一次相見,都得不斷重覆這樣的動作。

    「李大哥,你頭上的傷還沒有好,今天又騎馬奔忙了一天,應該好好休息的,就不用特地來看那個周家的病秧子了,他好得很,沒死呢。」

    晚膳過後沒多久,外頭的人還沒空理會他們兩人,於是楊梅就沒有被領到另一間房間去看管。就在這時,隨著白清程的聲音由遠至近地傳過來,便知道,大概又會有一場不怎麼正經的會面要展開了——有爆炭似的白家姑娘在的場合,再正經的話題大概都得走偏……

    「……不過,如果你想報仇的話,我倒是可以理解。昨天沈雲端打昏了你……哎,對不起,我不該說的,我不是說你很弱,事實上你很強,全天下你最強。你會被打昏,是因為沈雲端那個小人偷襲你,不是你的錯……總之,李大哥,我幫你報仇!」然後,「碰」一聲,白家千金專用的破門而入式再現……

    周樞有趣地看著楊梅的眉頭抖了抖、唇角抽了抽,雖然動作很細微,也很克制,但還是被他捕捉到了,忍俊不住地低笑出來。

    楊梅當然知道他在笑,不用看就知道,懶得理他,要笑就笑,反正不會少塊肉。她現在只想讓自己面無表情,不要因為這名女子的出現而太容易情緒起伏,並且形於外。

    本來就沒有拴上門栓的門板,輕易被踢開來。然後白清程,以及昨天那名來不及看清楚形貌,便被一板凳給敲暈的「李大哥」一同走了進來。

    這個「李大哥」是白清程心儀的人吧?楊梅的目光只放在白清程身上,但隨著她的神情變化,便也順便將那個「李大哥」給一同看了。那是一個很俊美的男子,楊梅沒想過男人可以長得這樣好看,可以說是眉目如畫,讓人忍不住以美麗來形容之,卻不會覺得他女氣。

    也難怪白清程對他傾心,女性向來就是視覺的動物。寄托一份喜歡,有時是很輕易的,尤其在世俗約束下,女孩子這一生能見到的異性,有限得緊。難得見著這種極致容貌,就算堅強地不傾倒一顆芳心,也會忍不住對他充滿好感。

    不過,楊梅除外,她只看了「李大哥」一眼,便發現這男子投向周樞的目光很奇特,於是她飛快地看向周樞,想捕捉他的反應——

    周樞一臉平靜地直視「李大哥」,緩緩開口道:

    「天馬幫會的少主李迎風,沒想到你會跟這些人一夥。」

    楊梅覺得這個反應有點奇怪。不是說周樞不能認得這個男子,但她就是沒來由的感到奇怪……好吧,週三少身上看不出破綻,但那個「李大哥」眼中閃過那抹異色,卻是讓她牢牢記下。

    「週三公子,聽大夫說,你身子已經無礙了,在下很為你感到高興。」

    「多謝關心。不過,我想知道,你在這裡,代表的是你個人?還是整個天馬幫會?」

    「當然是李大哥個人!他是為了幫我才趕過來的,跟天馬幫會無關!你周家別又想搞株連,朝廷想趁機拔除天馬幫會的江湖勢力,沒門!」白清程急吼吼地大叫,怒瞪著周樞示威。

    其實,涉及這樣的事件,就算是個人行為,也會牽連全族,如果週三少成功脫險,周家定然是會報復的。只要當今皇上還在皇位上坐得牢牢的,周家就還能手握權勢,在廟堂上呼風喚雨,雖然不敢說能一直這樣風光下去不會變,但絕對有足夠的時間讓周家好好收拾掉天馬幫會。

    「白姑娘……」

    「叫我清程吧,我們都認識這麼多年了,怎麼你總是不肯改口,非要守禮,像外人似的,這樣多生疏。」白清程有些不滿地說道。

    在這種場合下,說這些私己事,不恰當吧……

    周樞好笑地看到楊梅的額角像是有兩條青筋暴凸而起。

    「你……要不,去廚房看看給周公子煎的藥好了沒?」李大哥溫聲地對她說道。

    「那個又不急……好吧,我去。不過,在那之前,你是不是應該給這個女人一點顏色看看?」白清程耿耿於懷的就是這件事,一定要親見李大哥報仇。

    「她一個女兒家,我怎麼給顏色看?」李大哥無奈一笑,將她帶往門口,哄道:「快去吧,然後去前堂看看有沒有最新的訊息傳來。我還在等著王三明的回音,本來他該在這邊與我們會合的,但卻遲到了,不知道有什麼變故沒有。」

    女孩在心儀俊男的好聲相哄下,輕易地被轉移了注意力,乖乖地跑腿去了。

    待打發走了白清程,李迎風轉而看向楊梅,臉色微微有些糾結——畢竟生平第一次被敲悶凳,而且還是名弱女子,這教一個江湖高手情何以堪?尤其這樣的事情又是發生在周樞面前,真是……太丟臉了……

    糾結完後,李迎風對門邊守著的兩人道:

    「你們兩人將沈姑娘帶到西三間去,晚上讓她跟白姑娘同屋。」

    這是有什麼話要與週三少密談吧?楊梅心中猜著,並注意到這李迎風連身邊的人都打發了。也就是說,接下來至少有好一會的時間,他們身邊是沒有旁人在場的,說了什麼,將不會有第三人知道。

    楊梅看了眼周樞,發現他也在看她,並對她微笑;她不知怎地,想也沒想,竟別開臉,拒絕與他有過多的對視。他總是太過專注地看她,終於將她看到承受不住,知道壓力為何物了……

    她彷彿聽到他的低笑聲在她身後響起,但她不肯理會,緩緩地走出去,走得很慢,屏息著將聽力大張到極限,想依靠她較一般人更為靈敏的聽力來收取一些隻字片語,來讓自己好好分析一番。

    總覺得,周樞不是個坐以待斃的人,就算他一直病著,腦子也一定沒閒著,而昨日這些人過來後,她感覺到周樞原本緊繃的神情,似乎放鬆了些許,像是有了什麼依仗,所以篤定了……

    當然,這只是一種直覺,沒有證據。

    「……情況很不好,預料錯誤,這是一個局,三皇子不是想挾持你,他是想要殺你,最好的局是做到把你殺了,周家還得感謝他……畢竟三皇子在聽聞你遇難後,立即率人過來營救你,就算沒成功救下你,讓你被『亂匪撕票』了,這營救之情,周家是欠定了……」

    她能聽到的就這麼多了,實在已經走得夠遠,她聽力再好也收聽不到了。但,光適幾句已經太足夠了,她想都沒想過會有這樣巨大的收穫!

    原來,那個李迎風竟然是與周樞一夥的,莫非玩的是反間計?

    原來,主謀在衡量過後,決定週三少死掉比活著更有價值。他的生命隨時會被奪取,還會死得很冤,到時周家人還得把兇手當救命恩人感謝……

    那麼,也就是說,他們這些人可能走不到豐業城,全體的性命大概就得交代在某一處荒郊野外了。

    楊梅向來擅於從蛛絲馬跡裡思考每一種可能性,尤其當事件攸關生死大事時,轉得更為快速,時有靈感閃現。

    反正,將事情往最糟的方向去想,通常就不會有錯了。

    於是,她低咒了一聲!此刻很想拿一把板凳朝白清程的後腦揮去。這女人得有多笨,才會跑來當隨時會被消滅的小嘍囉?白家被抄家滅門是很慘沒錯,但她至少還活著不是嗎?而且幸運地沒吃大苦頭,還被人護得這樣天真,最大的煩惱不過是她的「李大哥」似乎沒有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而已。夠幸運了好不!

    怎麼辦?周樞的災難,同時也是這裡所有人的災難。只有死人才不會說出事實的真相,他們都不會有活路的。楊梅知道自己若是想逃很容易,她可以毫不猶豫地丟下周樞,但她不可能丟下白清程,既然知道她也將會有殺身之禍後。

    無論如何,她得讓那個笨蛋活著。

    她對白清程沒有感情,但白清程是她的姊妹。這理由已足夠,即使白清程永遠不會知道她們的關係。

    周樞沒想到三皇子打的是這樣的主意。夠陰狠,卻不夠聰明。

    也是,如果夠聰明,就不會這樣早就露出對皇位的覬覦之心。

    這麼早就現出爪子,實在有點蠢,這一任的皇帝可還身強體健,再當個十幾年皇帝怕是沒有問題的。這麼早顯露出對皇位的渴望,是想引起皇帝的猜忌,進而被打壓消滅嗎?

    皇子與皇子之間的爭鬥,是可以被接受的;但皇子與皇帝對峙,光輿論就可以批判死他。

    承天帝那個世代的奪嫡大戲才落幕十三年,當年有五個皇子在爭奪大位,而這些皇子下面有一堆押注的貴族與大臣。

    成王敗寇,這場政治上最大的博奕,贏的人一躍成人上人,雞犬一同升天;敗的人自是落為腳下的塵土,被清算得灰飛湮滅,幾年之內,流放的流放、奪爵的奪爵、殺頭的殺頭。

    前頭風波才止,清閒的日子才過上那麼幾年,下一場的搶位大豪賭竟然就開始有人坐莊麼喝,招呼各家賭徒趕緊來站隊下注了嗎?

    周家是皇后的娘家,理所當然地支持著由皇后所出的三名嫡子——雖然說三名嫡子對於榮登大寶這樣的事都各有計算,也自認為最名正言順、能力最強,於是暗自較勁不已。但,不管三兄弟私底下怎樣的明爭暗鬥,他們卻是有共同的認定——皇位是屬於嫡子的!其他庶子絕對不能染指,想想也不行!

    承天帝有十五個兒子,周皇后所出的三名皇子身份最高外,而妃位以上所出的皇子、並且成年的,目前有五個,身份雖是庶子,但也不見得沒有一拼之力。皇家大位的繼承者,立長立嫡雖是常理,但皇帝更願意立賢立能,以求國祚綿長,千秋萬世。所以,那些自認有能有賢的皇子,當然急於證明自己,並大力掃除所有障礙。

    周家,是皇后娘家,手中有權有勢,下面;示門生故吏遍佈文官武將圈子,影響力與號召力不容小覦,是三個嫡皇子最有力的支持者。想要鬥倒嫡子,首先就得斷掉他最有力的臂膀,所以,周家首當其衝,是眾庶皇子眼中第一要剷除的擋路巨石。

    而,當剷除太難,分化或拉攏就是必要的了。

    正好週三少跑到鳳陽這個偏遠的地方,一邊遊學一邊養身,還一邊陪未婚妻,就等她孝期一過,帶回京城成親,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在京城不好動周家人,如今在鳳陽這個地界,好好計劃一番,做得天衣無縫並不困難。

    三皇子下面的人利用這半年的時間部署,營造出東北一帶有流匪出沒,專門搶劫鏢銀或隨機地打劫路上的富貴馬車隊,綁架勒贖的事,幹得熟練至極。官府已經多次派兵肅清,但成效有限,只讓那些劫匪作案次數減少,行動更為謹慎,卻始終沒法完全消滅這些無法無天的匪徒。

    待一切佈置完畢,也就派人動手了。

    李迎風是在綁架事件發生後,才被三皇子那方的人馬通知接手後續事宜。然後他就被義兄給派過來了——他的義兄是三皇子黨的支持者,這些年帶著他那支的人馬為三皇子干了很多見不得光的事,天馬幫會在他的胡作非為下,名聲漸漸差了,原本正經的生意人,漸漸被看成黑道幫會了。

    而這個義兄的目標不是繼承天馬幫會,他想要洗白下九流的身份,當大官,晉身貴族階層,所以他不在乎天馬幫會百年的信譽被毀壞;而李迎風卻無法原諒他這點。兩個義兄弟立場不同,不合也不是什麼秘密了,所以這次他義兄找了名頭派他來接應肉票周樞,打的是什麼主意就很清楚了——要的就是李迎風最好也在這波「匪難」中不幸身亡。

    「我說,你為三皇子效力也三四年了,怎麼還混成隨時可以被犧牲的拙樣?」正事談到一個段落,周樞忍不住開玩笑來沖淡凝重的氣氛。

    「但凡有接近三皇子的機會,都教我大義兄給截去了。至今我只見過三皇子三次,還是他來到邊城,大開英雄宴時,一群人同時拜見,雖然說過話,但不超過十句。」

    「這十句裡,大概有七句是對你容貌的讚歎吧?」周樞很肯定。

    李迎風瞪他一眼,低下頭,不應。

    「那三皇子慣是以貌取人的,難怪你大義兄防得滴水不漏,但凡只要給你一次機會就近與三皇子談話,三皇子定會將你帶到身邊養眼。你大義兄是長得尚可,但比起你實在差多了。」

    「這也是你當年不與他結交,反而對我這不受重視的天馬幫會裡沒地位的小少主加以示好的原因嗎?」李迎風朝他翻白眼。

    「可不是嗎?在你還沒長開前,我便未卜先知了你將會傾國傾城。」

    周樞調笑道。

    「好了,不說這些沒用的。」李迎風正色道:「雖然還沒收到最新的訊息,但我想他們的行動就這兩日了。你打算怎麼做?」

    「如果我聽從你的安排,先行脫逃了,那就得暴露出你,以後你將無法在三皇子那邊、在天馬幫那邊,甚至整個江湖立足了,所以,我仍然堅持,最先得保住你的名聲。」

    「都這時候了,這些又有什麼重要?」李迎風有些煩躁地質問。

    「當然重要,再說,我也不見得會死。」

    「你早有安排了?」李迎風眼睛一亮。

    「……如果我算得沒錯,君生也該到了。」周樞閉眼想了下,說道。

    該來的、不該來的,都將會來到,這日子,過得可真熱鬧啊……
《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