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趙大哥,奴家燉了點湯,您快趁熱喝了吧。」王詩芳以婀娜多姿的小細步走進書房,聲音甜美,溫柔無限地道。

    一陣香風隨著美人的靠近而撲向趙不逾的感官,但這迷人的香味並沒有讓趙不逾馬上從堆積如山的文件裡抬起頭來。他仍是專注地計算著帳冊上的數字,左手翻著帳冊,一頁一頁地快速翻過,右手撥著算盤。那以頂級翡翠雕成的算珠在快速而俐落的撥打下,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更別說那碧綠剔透的顏色真是美麗極了。任誰看了都要心動不已,恨不得能佔為已有!

    王詩芳每次有幸看到這精緻昂貴的東西,都忍不住怦然心動,不由得看得癡了。為了它的價值,也為了它的精巧。這可是以翡翠製成的呢!

    翡翠是玉裡的貴族,稀世而珍貴,然而,趙不逾手裡的這個算盤本身,卻又更為稀罕了,就算它不是奢侈地以翡翠製成,僅是以隨便的木材雕就,就是件奇珍異品了!

    不在於材質的名貴,而在於它本身的獨一無二。

    是的,趙不逾手上這個算盤,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一個!

    翻完一本帳冊後,核算工作暫時做到一個段落。趙不逾拿過毛筆,將算好的數字寫在紙上。這才起身,禮貌地對王詩芳打招呼道:

    「王姑娘,你是貴客,怎麼勞你做這樣辛苦的工作?在下愧不敢當。」然後帶著點責備地對著站立在門邊伺候的小廝道:「還不快過來接過王姑娘手上的托盤,就會呆站著,真是一點規矩也沒有!」明著是罵小廝怠慢,實則斥責小廝的失職,竟沒將門給看好!

    這名小廝才當上書房伺候沒兩個月,平常也沒輪過幾次守門的任務,不曉得主子將書房列為閒雜人不得輕易進入的重地,不是一般貴客可以任意來去的。不過小廝沒敢攔著王家小姐進書房,其實就跟其他僕人的心態一樣,認為這位王小姐是內定的未來趙家大少奶奶,整幢宅子豈有她去不得的地方?自是放她通行無阻,盡量地巴結討好。沒想到會因此令大少爺不悅了!

    小廝還算會看人臉色,發現主人雖然臉上一片溫和,但眼底的冷冽,早已令小廝雙腿打顫,哆哆嗦嗦得幾乎沒跪下求饒!

    「小的、小的知錯!王姑娘,小的來就好,小心燙……」

    「你可要端好了,別給灑了。我燉好久的呢!」王詩芳將湯交給小廝,不放心地交代著。

    「是,一定不會灑的,不會的!」小廝趕忙將湯端到角落的茶几上放好,然後立刻回門口守著。

    「趙大哥,你別怪他嘛,是我不讓他通報的。怕他聲音太大,打擾到你工作呢。」王詩芳看小廝怕成那個樣子,不忍地為他說了句。

    「嗯。」趙不逾淡淡應著,不置可否。然後道:「我這書房向來雜亂無序,也沒個可以落坐的地方,不方便待客。你以後有什麼事,讓人傳個話就可以了,不必特地過來這裡。」

    「也是。」王詩芳點點頭,好奇地打量四周,有點皺眉道:「好歹你是天下皆知的『火柴元祖』、『折扇創始』,憑著這兩樣獨門的生意,經營遍佈各國,如今連最遠的北遙國都不遠萬里地跑來向你採購火柴,雖然永盛王朝的五大巨富排名仍在你之上,但所有人都相信,只要再給你十年的時間,永盛王朝依然會有五大巨富,但這天下十二國裡當得上巨富稱呼的,就只有我表哥和趙大哥你了。」

    將趙不逾與表哥李倫這兩年來的輝煌成就很自豪地說了一些之後,才又回到正題——

    「以趙大哥你這樣了不起的成就來說,這書房是夠大了,但也未免太寒酸了。竟除了幾張書桌、幾牆書櫃,就沒有其它像樣的東西了。至少這面牆可以拆掉書架,掛上兩幅名畫。」她指了指靠窗的那片牆。出主意道:「我聽說『天寶商社』最近得了畫聖周思勰的名作『萬頃金秋圖』,已經有不少王公貴族搶著要收藏,據說那幅圖目前已經叫到一萬金銖的天價了。不過,也只有這樣昂貴的物件,才有資格放在趙大哥你的書房啊。」然後,目光又放回桌上,忍不住走近兩步,想趁機把玩把玩那精巧的算盤。

    「那件事我也聽說了。不過我一介銅臭商人,向來不懂風雅之事,倒沒想過要去爭搶那幅名畫。若是只為了妝點書房而將畫買來,實在是浪費了,也會被天下文人士子唾罵的。」趙不逾裝作不知道她的動作,早她一步轉身將算盤收進檀香木製的盒子裡,接著放進抽屜裡扣上暗鎖。

    這個算盤,是一年前金寶生制來送給趙不逾當二十六歲的生日禮物的。目前世上只有這麼一件。

    趙不逾認識金寶生已經兩年了。每次跟她見過面、議過事之後,心中都恨恨地想著定要擺脫這個難纏的女人,發誓不管這個女人再有什麼新奇的合作提案,也不要被吸引,堅定地將她列為泛泛之交,拒不讓她成為自己的朋友與合夥人。

    ……兩年下來,慘痛的事實血淋淋地證明了一件事——他高估了自己的意志力,低估了金寶生的手段。他,是擺脫不了她的!

    她總是能得到她想要的,而他,本來也是這樣的,但自從金寶生這個奇怪的女人在他生命中橫空出世之後,便成了唯一的例外,完全不可預期,不被他左右指揮。而他甚至連想離她遠一點都做不到——只要她不允許的話!

    就算認識金寶生已經兩年了,他還是覺得她很怪異,雖然對她有些許瞭解,卻始終搞不懂她為何如此地跳脫飛揚,行事如此地不合常理,難以預期,甚至難以理解!

    她一點也不像女人!而,與其說她不像女人,倒不如說她一點也不像這世界上應該有的人!

    趙不逾從十五歲開始被家族打發到各地工作,十九歲之後開始跟著商隊遊走各國,不敢說天下間的各式各樣人種都見識過了,但也算是比大多數人見多識廣,奇人異事更是被引見過不少,偏偏就是沒有一個會像金寶生這樣的!

    那是一種很難形容的感覺,趙不逾至今沒有辦法確實地將她定位。她太奇特了,而且無從臆測起。

    最讓趙不逾百思不解的一點是——金寶生對他沒有來由的信賴!

    非常地沒有道理。似乎從第一次見面起,就直接跳過相熟相知互了相解的階段,一下子就是推心置腹、不必客氣的知交……

    但不管有沒有道理,兩年下來,也就這樣了。她全然地信賴他,以及……支使起他來也是毫不客氣的,這讓他無比氣悶又無可奈何。

    誰教他忍不住對只有她會製造的香煙上癮?

    誰教他被她發明的算盤著迷到晝夜不捨離手?

    還有許多許多被她強加的種種,糾纏至今,他甚至還是她的財富管理。

    有他這個好用的掩護,沒有人知道金寶生這個年紀老大的宮女,其實已經有錢到可以把銀票拿來點煙——這囂張欠扁的說法自然是來自金寶生本人。所有與金寶生相熟的人,都以為趙不逾是金寶生傍上的靠山,她的收入來源只有幫那些宮女姐妹們代為將繡品轉賣給他,從中賺取還不錯的中介費而已。

    就算只是賺仲介費吧,她也儼然成為宮女裡人人羨慕的小富婆了——

    這女人簡直把那些宮女組織成一座繡品工廠,花樣、造型、成品全部有計畫的安排,不再是隨便繡個方巾什麼的,而是加以整合,做出許多前所末見的產品,比如成套的布偶娃娃,附加衣櫃,精緻的小衣服可以替換,取了一個奇怪的品牌名——「裝扮芭比」,深受女性顧客的熱烈喜愛。原本定的是高端路線,後來當金寶生將宮女的生產力與皇宮外頭女紅出色的居家婦女力量整合起來,確定能夠應付量產之後,也走向平價路線了。

    布娃娃非常暢銷,但真正賺錢的還是金寶生設計出來的成套床被組、椅墊組,有的走古典風味,有的走可愛路線,繡品的造型千奇百怪都有,意外地大受歡迎。

    聽說,有一度因為刺繡的收入比宮女月錢高上許多,致使宮女們每天在上班時大多虛應了事,或者在工作時間躲起來刺繡,怠工情形非常嚴重,驚動了最上頭的大管事嬤嬤特地跑來追究,結果金寶生因此被找去問話好幾次。最後不知道達成什麼共識,總之,宮女們是收斂了一點,但還是拚命地找時間刺繡,上頭竟能忍受,只要沒犯大錯,便直接視而不見。

    那個女人……真是不服了她都不行。

    趙不逾不敢認真檢視自己對她的厭惡還剩幾分,更不敢仔細算計兩人之間能力的差距有多大……像他這樣對自己經商能力絕對自負的人,其實不太容易接受被無情的打擊……

    「趙大哥,這湯……」被忽略在一旁的王詩芳並不因為趙不逾的沉默而感到不對勁,在她心目中,趙不逾就是一個溫文少言,不會主動起話題,但工作非常努力、也有天才般生意腦袋的了不起人物。這樣的男人,有別於一般浮誇揮霍的商賈,是個好男人,最理想的丈夫人選。

    「先擱一會吧,天氣正熱,放涼點更易入口。」

    「嗯,也是。」她溫順地同意道。「那麼我陪你坐坐吧,等你喝完湯,順便將湯碗端回廚房。」

    「這種小事,交給丫鬟就好了。你是貴客,不能讓你辛苦忙這些。」

    「沒關係的,我樂意的。」她嬌羞地表態,有點欲蓋彌彰地道:「我的意思是……我本來就喜歡研究廚藝之事,所以不覺得辛苦。只要你不嫌棄就好了。」

    趙不逾無言了半晌,轉移話題道:「明仁說今日要帶朋友過來賞花,看看時間也該到了,不如我等先到花園那邊等著,看看總管佈置妥當沒有。」

    「好的,都聽你的。」她微笑,跟著趙不逾一同離開書房。

    依著禮節,她落後趙不逾半步,跟在他身後。這正好讓她可以偷眼看他。

    這個男人,要不是出身差了點,又深受嫡母忌憚,憑他出色的條件,早就令媒婆踏破門檻了,不會至今年紀老大還沒有娶親。這,正是她的機會!她的家世平平,但勝在清白,而且她是嫡女。再加上表哥近幾年出色的表現,即使表哥是庶子身份,卻備受李氏族長與所有長輩們重視,將來前途不可限量。有表哥這樣顯赫的親戚,她也勉強算是有點身份的淑女了,不是嗎?

    所以,她是趙不逾最理想的選擇,不會有比她更好的人來配他了!

    這也是三天兩頭表哥帶她來小住或者作客的原因,她與表哥都希望可以與趙不逾有更緊密的聯結。那麼,婚姻就是最適合的聯結方式。

    王詩芳抬眼望著這座新建成的美輪美奐的大宅,心中思索著還能更如何地將它妝點出符合天下第一巨富身份地位的模樣。或者將石製屋瓦全換成黑亮的琉璃瓦?將白雲紙糊成的窗紙全以絲綢替代?還有這園子全是花草樹木也未免單調,就放置些以白玉雕成的各式奇禽異獸,四處擺著吧,這才顯得出富家氣象……

    就在王詩芳幻想得滿眼冒星星時,走在前頭的趙不逾卻在想著:那個女人,已經好幾天沒見到了,是在忙什麼?

    「哈——啾!」

    那個正在被想著的女人,重重地打了個噴嚏。

    「金大姐,棉巾。」隨伺在側的四玉以很嫻熟的動作遞了塊方帕到金寶生面前。

    金寶生頭也沒抬,依然專注於手中的塗塗寫寫,伸出左手接過棉巾,隨意地擦擦嘴。

    「金大姐,喝口涼茶吧。」七喜端了茶過來。

    「嗯。是有點渴了。」咂了咂舌,將手巾還給四玉,再接過茶水,一口飲盡。「好了,你們也去吃點東西吧,不必待在我身邊了。吃完了就去將那些剛烘製好的葉子給切碎,和一點丁香進去,等會我有用。」交還茶杯,揮揮手,叫她們退散。

    兩人乖巧應好。輕手輕腳移步到客廳去了。

    如今已是宮女裡有名的富婆的金寶生,住的地方仍然是當年住的那裡。曾經管事姑姑討好地主動說要讓她換到中級宮女區住,打算撥一間單間給她,甚至是獨門獨院也成。不過金寶生拒絕了,因為那時她已經花了許多錢將破舊的宿舍給打造得很舒適了,還租下左右兩間通鋪加以打通,讓自己有了私人的臥房與書房,這樣的活動空間對她已經足夠,委實也無須換個更大間的了,所以就留下來了。她想反正也住不了多久就要離開了,也懶得重新佈置新屋。

    人只要有錢,身邊就永遠不缺奉承伺候的人。金寶生又是個花錢大方的人,自然能讓日子過得無比舒服,連工作都有人忙著幫她做,所以她雖然掛了個宮女的名頭,但物質上享受的程度,恐怕就連一些小宮妃也比不上。

    大多時候,她的日子都過得很悠閒,不過,隨著她年紀已到,離出宮的時間不太遠了,日子又不由得過得忙碌起來。實在是有太多的事情要安排與準備了,一切,都是為了更美好的明天哪……

    而眼下,讓她連續在書桌上趴了兩天,不時抓耳撓腮的事情是——

    「十六世紀威尼斯商人製造出了鏡子。用錫與水銀……嗯,水銀可以溶解錫,變成一種錫汞劑這樣偏向粘稠的液體倒在玻璃上成形……而水銀呢,是從硃砂加熱提取出來的,這不難……可是,那種方法做出鏡子還有很大問題,不完全明亮,有模糊的問題沒有辦法克服。如果要做出像樣的鏡子最重要的工序是鍍銀,主要材料是硝酸銀……我記得硝酸銀的化學式是……呃……」拿著炭筆的右手在白紙上寫寫畫畫,不時地以左手抓抓頭髮,捏捏紙團,在捏出十幾張紙團丟了滿屋子之後,終於將化學式寫出來——AgN03

    「然後,硝酸銀的化學原理是銀離子在有機物的還原性作用下,以金屬銀結晶析出……制備硝酸銀又必須防止NOX污染的方程式是……嗯,這個以前高中考過,也做過實驗的。就是……」

    3AG(S)+8HNO3(AQ)→3(AQ)+3NO+5NO2(G)+4H2O+1/202(G)

    「是這樣沒錯吧?應該是這樣吧?當年背得很辛苦的,居然還記得,真是天才啊我……嘿嘿嘿……」坐在紙團堆裡傻呼呼地喃喃自語。

    寫完了一長串近似亂碼——以古代人看來也確實是亂碼的符號與數字之後,金寶生先是為自己優秀的記憶力自豪地嘿嘿傻笑兩聲,笑完後便挫敗地丟開筆,抓著頭髮哀號——

    「記得這些有什麼用?這裡又沒有工業用品專賣店!去哪買硝酸來溶解銀啊!除了硝酸銀,還要氨水,還要酒石酸鉀鈉來做還原液,這些都很麻煩的啊!沒有現成的東西,就要用很原始的方法去製造出來,只為了製造出一面漂亮的鏡子,太難了!難道……到最後還是只能用威尼斯人的方法嗎?那多遜啊!」就算是遜,也比現在使用的銅鏡清晰太多了。唉……

    「大姐?怎麼了?」守在房間外的七喜滿臉驚嚇地探頭進來問。

    金寶生回頭給她一抹慘兮兮的笑:「沒事,我只是無聊叫一叫而已。別理我。」配合著她一張青白的臉與凌亂的發,形狀相當可怖,七喜不敢直視,乖乖回到門外,什麼也不敢問。

    「我現在這樣子一定很像瘋婆子……」金寶生摸了摸臉,沒有照銅鏡的勇氣。搔了搔頭,咕噥道:「再試試吧!一定有辦法的,最原始的硝酸好像是用綠礬和硝石干餾出來的是吧?硝石,有;綠礬嘛,找醫士或煉丹的方士問問……然後還原液的初始原料出自於釀葡萄酒產生的副產品,就是酒石酸氫鉀,反正先試著釀酒就是……這點記下來,叫守恆去開酒莊。看來想要做出現代化的鏡子,不花個幾年或幾十年是不成的,在那之前,就先拿錫和水銀做鏡子吧。也不急著製造玻璃,反正我也不會,不過永盛王朝盛產各種水晶,價格也不貴,就拿來打磨成玻璃用了。」很財大氣粗地想完,聳聳肩。覺得這兩天為了執著於鏡子的事,忙得廢寢忘食,卻沒有辦法圓滿將問題解決,實在很虧。

    金寶生平常是很懶散的,但是一旦心裡有什麼執著的念頭時,就會變得不可理喻,就算將牛角尖給鑽破也不回頭。所以當她動起要製造鏡子的念頭,便將高中時期學化學的記憶死命地想出來,寫了滿滿一桌的紙,書房裡的廢紙團都要埋到她膝蓋了。

    她常常能夠心想事成,但並不表示總能心想事成。她想,就算她前生不是個老闆,而是個化學專家,被發配來到這一無所有的古代,也是一樣沒轍;就算寫得出全世界最艱澀的化學方程式,能做到點石成金,然而沒有原料,一切白搭。而她也不過想要一面可以用的鏡子,就已經千難萬難了,要真是一名化學狂熱者,怕就直接撞牆去重新投胎了。

    「再說,硝酸銀是有毒的啊……如果真制備出來了,也只能像製作香煙一樣,自產自用,絕對不可以外傳了。一不小心,可是會死人的啊,所以這方面的研究只能自己來,連助手都不能找。」想當年猶太人歐本海默主持『曼哈頓計畫』,聚集十五萬個專業人才共同研發出原子彈時,絕對不是為了用來炸長崎廣島的,但它就是炸了。

    所以任何一個事物的研發,若帶著點危險性時,總要先想想後果,然後再考慮如何防範。

    「算了,還是先用威尼斯商人的法子去隨便做幾個吧。硝酸銀這類東西,等我以後有大量空閒時間之後,再宅在家裡悶頭研究吧,現在還有太多事要忙呢。嗯,也該出去找守恆了,啊,對了,圖紙……」想到這裡,她快步定到書架那邊,對著一卷又一卷的紙卷翻翻找找,那是她近三個月以來的心血——她未來新居的室內設計!有關浴室、有關馬桶、有關水管、有關沙發與彈簧床……種種對趙不逾來說肯定屬於異想天開的想法,都要趙不逾化身為萬能的哆啦A夢來幫她做到!

    可以想見這次會見趙不逾,又可以看到他變臉了。她真的不是故意的,但能者多勞嘛,她就他一個朋友,不找他兩肋插刀,找誰?

    找出圖紙放進背包裡,再順手抓了兩條煙丟進去——作為賄賂趙不逾之用。再清點了一次,確定要帶的東西都帶了後,拎起背包,轉身離開書房。

    一走出院子,就被三三兩兩閒坐在小院子裡的宮女們慇勤地打招呼著。

    「金大姐兒,要出宮啊?」

    「是啊,出去溜溜。」金寶生笑了笑,朝她們揮揮手。

    「路上小心啊,近來聽說街上有一些扒子在流竄,荷包可得守牢些啊。」

    「真的啊?那可真要小心了,謝謝你啊。」隨口說著,人已經走出院門了。

    現在金寶生處於工作年資已滿的階段,不必執行勤務,還隨時都可以申請退休搬出宮去。皇宮對她們這種良籍役女還算寬厚,監於有些宮女可能已經無家可歸,所以會給予半年的寬限期,讓除役的宮女可以暫住於宮中,在這段時間可隨時出宮打點日後的居處,等一切安置好了,再搬出宮去。

    金寶生從兩年前就常常出宮去了,手邊的工作多的是一堆人搶著幫她做,剛開始是為了討好金寶生,後來則是為了爭取那優渥的報酬。金寶生以一個月十銀元的薪水僱請人代班,這是她領到的月錢的三倍!對於中下階宮女來說,是一筆難以想像的收入,自然造成爭搶。為了公平起見,金寶生讓她們抽籤輪班,每個人都有機會代班一個月。然後,她就從種菜的工作裡脫身,成日不是忙著出宮就是整合宮女繡品,讓這些女紅資源變成一座有效率的量產工廠。

    不到半年的時間,大家的口袋都豐盈了起來。

    金寶生是個很有賺錢本事的人——這個消息很快在宮人間流傳,後來連一些太監也跑過來跟金寶生攀交情,希望這個滿腦子賺錢主意的高手,也能幫貧困的太監們找一條出路。

    才走出院子沒多久,就被一聲大喝叫住——

    「金寶生!」

    「嗨,順兒。今天吹的什麼風?」金寶生一點也沒有被嚇到,一邊打招呼,一邊將背包背好在背後。

    說起這背包,可也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當然,因為方便好用,宮裡已經有人偷學了去,不過沒她這樣精巧好看。誰也捨不得像她用上好的金銀絲布來製作一個放東西的袋子,只為了它有防水功能!簡直浪費得教人發指,那背包上的扣子甚至都是用珍珠製成的呢!

    再說回金順兒吧。這雨年的時光裡,金順兒也沒有虛度,她成功考上了女官,成了近五十年來,從宮女晉陞為女官裡最年輕的一位。如今是個從八品的長宮女宮,如果造化好的話,日後最高可以升至正三品御侍——也就是皇帝所居之宮殿的女總管。當然,那個位置競爭非常激烈,不是一般宮女出身的人可以獲得的,通常是被那些一入宮就是女官的宮家千金們給拿去。

    不過,金寶生對金順兒有信心。金順兒有足夠的聰明與潑辣,能力強、手段高,誰也欺負不了她;況且,她手邊也培養了不少得用的親信,未嘗沒有可以跟那些大家千金有一爭之力。

    隨著年紀老大,性情變得靜斂深沉,金順兒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把所有刁鑽與盛氣凌人的脾性都顯現在臉上的女孩兒了,面對別人時,她總是冷冷淡淡,很有大主管的派頭。而她唯一的情緒發洩口,一直不變的就是金寶生。

    就像一般企業會設有「壓力解放室」一樣,金寶生無疑就是金順兒的「壓力解放室」。這個時代,女人家要出頭天,實在太不容易了,當然壓力也更大一些。金寶生還是沒弄清楚金順兒為什麼總要跑來罵罵她、找她麻煩一下,不過因為一直都忙,也就沒時間來好好想一想這件事。反正也快出宮了,一旦出宮去,兩人這輩子搞不好就再也見不到面了,所以就算弄清楚了彼此間的恩怨情仇,也沒有什麼意思了不是?

    「我問你,你是怎麼想的?」金順兒一把抓住金寶生,謹慎地四下看看,確定沒有人之後,為防萬一,還是將她揪到不遠處的樹林裡,才開口問。

    「啊?什麼意思?」

    「這個!」金順兒從袖袋裡抽出一封信,就興師問罪道:「我大哥來信說等你一回家,你家人就要將你嫁出去了,讓你嫁給孫傑當填房,是真的嗎?」金順兒一張秀麗的臉無比猙獰,如果這時拿一隻手電筒從她下巴往上照,一定比貞子還恐怖……

    「啊?嫁人?我怎麼不知道?」金寶生腦袋還在想著貞子PK金順兒,誰勝誰負的問題,沒有將金順兒的質問真正聽進去。

    「這信上寫的!你還想裝作下知道!」金順兒吼道。

    「是嗎?那給我看看——」她伸手想要借看。

    金順兒拿信的手,不客氣地揮開丁金寶生的爪子,冷笑道:

    「你又不識字,要看什麼!」

    「我怎麼不識字了?這兩年我都乖乖去內書堂聽課——」

    「內書堂?那是教太監識字的地方!」身為宮女,她應該去女德堂聽課才是。

    「所以我也去學識字了。」揮揮手,對金順兒的大驚小怪不以為然,就算男女授受不親,可那些人是太監啊,就不必拘泥那些沒必要的禮教啦!誰教女德堂教的偏重於女紅製衣,而不是識字算帳,她就只能去跟太監一起上課了。「總之,兩年下來我也是能識得一些字了。」很驕傲地抬下巴。

    「你這兩年就學了個認字,有什麼好得意的!」金順兒覺得她那下巴很礙眼。這個金寶生這兩年突然發達了,人也大變樣了,讓金順兒百般疑惑又不得其解,不明白只是被人踩昏了頭,竟就能變了個人似的,為什麼?

    「就算沒什麼好得意的,至少我可以看懂你手上的信了。借我看看吧。」

    「不必!反正你只要知道……」深吸好幾口氣,眼中閃過一抹可疑的水光,但一下子就不見了。再開口時,聲音是帶著抖的。「你……只要知道,等你回家……那個令你朝思暮想的孫傑……就會來娶你……就算你是個笨蛋,也是個幸運的笨蛋!」

    啊,原來如此!金寶生終於明白為什麼金順兒總是與她過不去了,說穿了不過是男顏禍水惹的……

    不過,那個孫傑……誰啊?金寶生這兩年重新建立自己的生活之後,就很少去提取以前的記憶了,任由那些記憶逐漸褪色,一點一滴地消失——不管是金寶生的,還是前輩子屬於金大公子的,都漸漸地忘了……

    所以對於這個新聽到的名字,一時之間腦子裡Google不到訊息。雖然想不起來此君是何人,但從金順兒的表情不難解讀出這個男人八成是村子裡的白馬王子,就連金順兒這樣聰明而志氣高遠的女強人也為之傾心。然而那個孫傑卻不知道為了什麼,卻似乎只對金寶生感興趣,如今知道她要被放出宮了,就去她家提親。

    如果她還是沒有換過內芯的舊?金寶生,那麼她會為了有這樣美夢一般的歸宿而高興到發瘋掉!要知道,低階的大齡宮女在婚姻市場幾乎是垃圾般的存在,只有又窮又病又殘又醜的老男人才會願意屈就娶回家——那還得是有點姿色、有點積畜的,要是長得粗笨黑丑又沒錢,那就絕了這門心思吧,省得被嘲笑侮辱;就算不幸嫁了,也八成會被照三餐打……

    「我沒想到……沒想到孫傑還會回到村子……自從他中舉之後,就娶了恩師的女兒,去遙林縣當了縣老爺,以為再也不會回到金家村的……哪裡知道,他還是回來了,回鄉開起私塾當起夫子來了……」

    「從一個縣官變成夫子?他犯事了?」

    「他是個正人君子!才不會犯事!是他的恩師被朝廷上的黨爭波及,連帶孫傑也丟了官位!其實不當官也好,孫傑他太正直了,這樣的人定上仕途實在太危險了,隨時丟了命都還不知道是誰下的黑手。他最適合的,就是當一個作育英才的夫子,要不是他娘親非要他光宗耀祖,他又怎麼會去娶那個女人……哼!那個沒用的女人,只會在我們面前作威作福不可一世,結果她父親垮了,她就受不住倒下來,成日憂思,最後病死了。這種只想享福不願吃苦的女人,怎麼配得上孫傑!」金順兒說得恨恨的,可見當年很是吃過那個官家千金的苦頭。金寶生還來不及對這一出肥皂言情劇發表什麼個人看法,就對上金順兒瞪向她的惡狠狠目光,活似要拆了她似的。

    「你不要這樣深情地看著我,我怕你看得太用力,會不小心愛上我。」金寶生一時忍不住,口頭調戲道。

    「……」金順兒滿腦袋的火氣突然被金寶生莫名其妙的話給打了個岔,一時有點難以為繼的感覺。不由得覺得跟這樣形跡脫線的人計較的自己有點兒傻,如今金寶生變成這樣,還會是孫傑心目中的良配嗎?

    「我……聽說,孫傑正在往天都趕,或許他是打算先來看你一面,更或者,是來接你回金家村。你怎麼想?」金順兒好一會才說得出話,有些艱難地問。

    「我沒打算回金家村,也不打算嫁人。」她才二十五歲好不好……上輩子過早的結婚,是因為對自己身體能撐多久不抱期望,遇上個心儀的女人,自然就馬上結婚了,渴望給家裡留個後,就算在下一刻就死去,也還有人可以代他承歡父母膝下。而現在,身強體健的,活到九十九都沒問題,那麼,結婚不結婚的,都不用太早放進人生的計畫裡了。

    「你作夢都想嫁孫傑的不是嗎?現在又何必在我面前矯情?」

    「我都離開金家村十幾年了,十幾年的時間還不夠我改變主意嗎?」金寶生聳聳肩。

    「那可是孫傑啊!你在胡說什麼!」金順兒氣她一副不當一回事的樣子,不由得大叫。

    「不喜歡他了也不成?誰規定的?」

    「你——你、你憑什麼敢這樣對他嫌棄引」

    「你為什麼生氣?我嫌棄的又不是你。」好無辜的樣子。

    「你——」金寶生看了看天色,對金順兒道:

    「已經有些晚了,我有事得出宮一趟,就不跟你聊了。回頭見!」擺擺手,快步離開樹林,不理會金順兒在她身後氣得跳腳。

    在走到神武門附近時,來來往往的宮人太監就多了,他們也都注意到金寶生這名女財主的到來,都熱絡地過來打招呼著。

    「金大姐兒,哪兒去啊?」

    「金大姐兒,要出去是不?讓小的幫您提包袱吧,別累著您了。」

    「金大姐兒,需要給你叫馬車嗎?」

    「金大姐兒……」

    金寶生只得含笑地一一應付,借口有要事,很快溜出宮去了。

    唉,人紅就是累……真希望早日賺到可以宅一輩子的錢,好好宅在家裡享福,不必管這些人情世故啊……

    「老爺,老金川的馬車已經駕過來了,請上車吧。」一名年約四十來歲、作管家打扮的中年男子,背上綁著一個大包袱,手上還提著一隻木製箱子,主要放的是老爺最心愛的書籍,一路上打發時間要看的。

    「孫叔,那只書箱挺沉的,還是我來提吧。」孫傑已經多次想要親手拿一些行李,都被老孫不客氣地拒絕。當然,這次也是!

    「老爺!您是讀書人,是舉人老爺,您的手是用來讀書寫文章的,不是用來幹粗活兒的!這事兒就別說了!」很強硬地再度拒絕,然後向那輛緩緩停在家門前的馬車走去。

    老金川家裡經營的是村裡唯一的一間雜貨鋪,由於每個月都會到城裡去進貨幾次,於是也順便做起了馬車載人的生意,賺取一點路錢。平日最遠也只跑到縣城,不過自從上個月孫舉人老爺的管家來找老金川,說要雇他的馬車上天都一趟,讓他好好合計合計。於是老金川便立刻四下奔走攬客,問人有誰要搭馬車去天都辦事的、進貨的、探親的,甚至是去見見世面的,都趁這次難得的機會趕緊一道兒去。要知道,天都雖然不算太遠,走路十天也就到了,但更多的人是一輩子也沒機會去天都一次的!

    這次的動員很成功,老金川招攬了十個客人同去,手上更列了長長的一張單子,都是村裡人委託代買的物件,讓他走這一趟長途的路線,算是小賺了一筆。而且旅費由十個客人一同分攤,對每個人來說都不算是難以承受的天價,所以大家都很滿意。

    願意走上這一趟長途旅行的人,家裡算是有點餘裕的,可說都是村裡的有錢人。而孫舉人正是金家村最有身份地位的大人物了,所以當孫舉人上車之後,大家都連忙問好,並將最好的靠窗位置讓給他坐。

    孫傑溫和有禮地向眾鄉親問好,一陣寒暄之後,由管家孫叔擋在前方負責跟眾人話家常,讓孫傑得以安靜地坐在靠窗的角落看書,不被打擾。

    雖然目光盯在書上,但心思卻不在上頭,想著的,是金大嬸那一家人的嘴臉。

    金大嬸是金寶生的家人,但只是後母,終究不是親生母親啊,在得了寶生所有的工資,買地蓋房娶媳婦嫁女兒的,哪樣不是得自寶生的錢?但卻沒有半點感激之心,反倒還認為即將退役回家的金寶生將是家中多餘而無用的累贅,想要寫信叫金寶生想盡辦法留在宮中工作,再不然就留在天都找個活兒養活自己,就別大老遠的回家來了。家裡這幾年又添了人口,正愁房間不夠住呢,說是就算金寶生回家來,也只能窩在灶房暫時安置了,因為沒錢給她蓋一間新屋子……

    金寶生的家人都目不識丁,想寫信當然只能請人代筆,若是去找了專門代寫書信的秀才,還得給錢,於是捨不得花半毛錢在金寶生身上的金大嬸便理所當然地找上了孫傑的學生代筆,仗著的是與孫家有幾分交情——

    當年金寶生的親娘在世時,曾經幫助過落魄的孫家母子,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而今孫傑辭宮歸故里,對人友善,從不盛氣凌人。但他舉人大爺的身份擺在那兒,對村民來說是高高在上必須仰望的存在,大家尊敬之餘也不敢有所冒犯。金大嬸就仗著被孫傑禮貌地叫聲「大嬸子」的身份,命令私塾的學生寫信。那名學生不好違逆,在寫完信之後,立即跑來向師父報上口。

    於是,孫傑這才知道金寶生的處境竟是艱難至此,心中下由得生起一些火氣。他已經忘記金寶生長得怎樣了,只記得是個很黑、很粗壯、木訥口拙的女孩兒,就跟一般村姑沒兩樣;而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金寶生的孔武有力——

    金寶生還比他小一歲呢,但在七歲那年,有一次他為了捉幾條小魚回家給體弱的母親補補身子,不慎滑落溪裡……那時是春天,山上的雪水正在融化,溪水暴漲,水勢湍急,他連反應的機會都沒有,就被一下子沖得老遠,就在他以為自己將要命絕於此時,是金寶生以及另一名女孩兒救了他!她們丟了一根粗壯的籐要他捉住,但那時被水勁沖得七葷八素已然無力的孫傑,已經呈現半昏迷狀態了,哪還使得出半點力氣?

    後來當他再度清醒過來時,整個人竟然是趴在金寶生背上的——

    他一個七歲的男孩兒,被一個六歲的小女娃從溪邊大老遠地背回村子裡!

    金寶生的孔武有力從此在孫傑心上永遠銘記。

    金寶生是他的救命恩人,就算他早已忘記了金寶生的長相,甚至也沒有什麼跟她相處過的印象,但無論如何,他不能坐視她的家人這樣對待她!

    於是他上個月前去金家找金寶生的父親談論這件事,然而這畢竟是家務事,就算他是金家村最受敬重、最有地位的人也不得干涉人家的家務事。那一次的談話毫無收穫,但至少讓孫傑徹底看清了金家人對金寶生的想法。金寶生的親生父親,以及同父同母的大哥雖然有心幫金寶生爭取好一點的福利,然而他們娶的女人都太過厲害,壓制得他們大氣也不敢喘一聲。連最親近的人都如此了,更別說後母以及其他異母弟妹了,誰也沒當金寶生一回事!

    這對孫傑來說是不可思議的!他是個端方的讀書人,一生清正,深信做人應該以德報德、以直報怨。雖然知道世上不乏有那種恩將仇報的小人,但卻從來沒有想過骨肉至親也會涼薄無情至此!

    金寶生救過他一命,他在心中感恩一輩子;而,金寶生從十二歲入宮服役至今十三個年頭,所有的收入全數寄回家裡,身邊半點不留,家裡人毫不感激不說,甚至還常有抱怨說她沒本事掙得更多,而今金寶生年紀老大,不能再給家裡錢財供應,竟得到這樣下場,對孫傑來說是不能忍受的!

    所以在苦思三天之後,他決定插手了!

    好人不該沒有好報,這是不對的!

    一心巴望著他光宗耀祖的母親,拖著病體,憋著一口氣,親眼看著他中舉當官、安排他娶了對他仕途有幫助的妻子、生了一個大胖兒子之後,終於心滿意足地吐出那口氣,含笑九泉去了。

    而他那貴妻,打從丈人在朝廷裡失勢之後,因為覺得在貴婦裡抬不起頭,鎮日躲在家裡再不肯出門,心頭積鬱一病不起,兩年前也過身了。

    他上頭再也沒有可以拘著他的人,再也不必為了別人的心願而活,所以孫傑才會大膽地做出了這個決定——迎娶金寶生為填房!

    這個打算,孫傑只先向金寶生的大哥私下提過,並要求在金寶生本人同意之前,先行保密,不對家人提起。孫天寶同意了,這樣有利於親妹子的事,他自然是同意的!他能幫妹妹的地方不多,心中一直感到有所虧欠,卻又無可奈何。

    而這個密秘,金天寶唯一分享的人,就是金順兒的大哥金一山。為的就是請金一山給金順兒寫信時,稍稍向金寶生透露一下這個消息,讓寶生有個心理準備,好生在天都等待孫傑的造訪。

    這也就是今日孫傑帶著管家上天都的原因了。

    他要去找金寶生,取得她的同意之後,才回金家村正式公開下聘。

    恩義比男女私情更重要,而婚姻對男人而言,從來不是為了服務愛情而存在的。所以孫傑毫不在乎金寶生長得平乎無奇的相貌,甚至僅是個目不識丁的村婦,年紀還老大。以他的身份來說,就算只是娶填房,金寶生的條件也實在是太差了,所以當他告知管家老孫這個決定時,老孫力阻不成之後,一直沒給主子好臉色看,使盡力氣要讓主子改變主意,就差沒跑到老太爺、老太夫人的墳前去哭墳了!

    這次非要跟著上天都,將宅子裡的事都托給婆娘與兒子打理,就是想找機會破壞這樁姻緣!

    老孫不像孫傑對金寶生一點印象也沒有。老孫是記得金寶生的,那是一個非常平庸的女孩,平庸到甚至有點粗笨,連長一點的句子都說不完整,說一個字卡兩個字的,比那些天生大舌頭的人還結巴。

    他不是看不起村姑,但一個粗笨的女人,如何能配得上溫潤清正的老爺……男女之間的姻緣可以不看門第,但絕對不能完全無法相契,連對話都成問題!這樣結成夫妻的話,絕對是悲劇。再說了,有金寶生這樣的繼母,對小少爺的教育沒有任何幫助。知恩圖報也不是這樣做的!拿自己的一生去報恩,太過了!

    主僕各自懷著不同的心思,靜靜等待抵達天都那日的到來。

    【小劇場之生日】

    某年某月某春未,晴光大好,楊花四處飄飄,人的心思也不署分地飄啊飄著。

    金寶生覬覦那一組十二根的象牙算籌已經很久了。

    算籌啊,在算盤還沒被發明出來之前的計算工具。金寶生不懂得如何使用它來計算,但這不妨礙她對這套算籌的喜愛。因為它實在製作得太精巧可愛了。

    她決定得到它,然後用它來製作一柄迷你折扇。

    「你在看什麼?」趙不逾推門進來,不意外看到金寶生坐在他的私人辦公室裡——即使這裡號稱最機密處,連一般高等管事也得經過層層通報才會被允許進來的地方。但金寶生永遠是那個例外,她不用通報,她也是唯三知道這間書房有密道的人之一。然後,總是從那條暗道進來。

    「我們認識快一年了,大家好朋友那麼久,我從來沒有向你這個人老闆索要過什麼東西對吧?」她朝他笑得好狗腿。

    誰跟她好朋友了?趙不逾暗自腹誹,但懶得跟她鬥嘴,只淡淡道:

    「這套算籌是象牙制的,永盛王朝不產象,所以材質極之罕見。再說了,這上面的雕刻精美無雙,乃是一代大匠師岳南山耗費了一年所雕就的封刀之作,世上僅這麼一套,其價值已非金錢所能衡量。」

    「你幹嘛對我說這麼多?」

    「我說這麼多就是告訴你——我不會將它送給你。」平常趙不逾說話是不會這麼直白的,這時代的人說話都講究含蓄、講究意在言外,將心領神會的功夫練得爐火純菁,給自己與對方留點餘地。也就是明明只要說出「不可以」三個字就能解決的事,偏偏就要編出三萬個字眼來解釋,而三萬個字裡,什麼都有,就是沒有「不可以」三個字。

    但,跟金寶生這樣的人說話就不必了。直白是最好的應對方式,近一年來的血淚教訓,讓趙不逾深刻明白了這個道理。

    「真的不會送我嗎?」

    「不會。」他拉長了聲音,說得很堅定。

    「就算看在我那麼喜歡的分上,也不行?」

    「不行。」

    「那,就先不談這個吧。不過我還是要讓你知道,這套算籌,可能是我這輩子最最最想要的東西了。」星星眼眨啊眨地。

    既然如此,那麼,本少爺就絕對絕對絕對不會將它送給你——趙不逾在心中喻快地發誓。

    「對了,這個送你。」金寶生走到放置自己背包的地方,從背包裡取出一隻包裝精美的長方形檀木盒子,雙手捧到趙不逾面前。

    「送我?」

    「是啊,聽說今天你生日,這是生日禮物。」

    生日禮物?為什麼生日要送禮物?永盛王朝的人是不過生日的,生日即是母難日,不會有人慶祝。他們只做壽,也就是活到成家立業子孫滿堂之後,有一定年歲了,才會慶祝福氣與長壽。

    趙不逾挑挑眉,沒有伸手接過這所謂的「生日禮物」。再說,就算他再健忘也不會健忘到轉眼就忘記方才發生過什麼事。不久前他才拒絕將象牙算籌送給金寶生,而此刻若是收下金寶生送的禮物,那自己就站不住腳了,最後只能順遂她的心意,讓她得逞。

    她竟然就這麼正大光明地在他面前耍陽謀,把他小看成這樣,讓他不知道該氣還是該笑。

    「我不缺任何物品。也從來不收別人的禮。」他說完,還很有禮地道謝:「雖不能收,但還是謝謝了。」

    「守恆,虧咱們已經認識一年了,你對我的瞭解還是太少了啊。我既然會送你東西,就是保證你一定會收的。」

    「你可真自信。」就算送的是延年益壽的仙丹,他也足不稀罕的。

    「喏,打開來看看吧。」她將檀木盒硬塞在他手中。

    「要不要收,還是等看完之後再做決定吧。」

    趙不逾其實也很好奇金寶生會送他什麼東西。要知道,就連香煙這種奇特的物品,她也只當成零嘴似的,取出來就跟他分享了,一點也沒有這是稀罕物的自覺。那麼,又會是什麼東西能教她當成禮物,慎重以待呢?

    於是,也就矜持那麼一下下,就拿著禮物,走到桌邊,將盒子打開,然後,看到了一樣不知名的昂貴物件。饒是趙不逾見多識廣,還是不知道這件由許多翡翠珠子串成的物品,除了造型奇特、材質昂貴之外,選有什麼用途?

    金寶生在一旁解釋說這叫——算盤。

    然後,花了二刻鐘去教授他使用方法。而趙不逾本來就是個極度聰明的人,沒多久就上手了,而且還玩得欲罷不能,竟馬上搬出一疊帳冊撥算了起來,劈哩啪啦的聲音霎時成了辦公室裡唯一的聲響。

    「生日快樂,守恆。」

    「嗯。」充耳不聞,只是習慣性應了聲。

    「還有,我的生日也快到了,你也會願意讓我在生日那天感到很快樂的是吧?」

    「嗯。」越打越上手,很快算完一間鋪子的月帳,欣喜地再來復算一次。

    「那這套算籌,就是我的生日禮物嘍?」

    「嗯。」根本什麼也沒聽到。

    於是,金寶生偷笑著,躡手躡腳地走到一旁,輕輕地將那套算籌收好,塞進自己的背包裡,然後,再留下一句「生日快樂」後,悄悄閃人。

    直到好久好久好久以後,趙不逾在金寶生的書房看到一柄極眼熟的、以象牙製成的折扇時,才愕然想起,驚叫——

    「那不是我的那套算籌嗎?幾時跑到你這裡了……還被你製成了折扇——」
《大齡宮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