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形與影

    一九三九年的盛夏,兩個風塵僕僕的青年,提著旅行袋,停在成都東門外的一棟莊院的大門前面。
    這兒已經算是郊區,大門前是一條碎石子鋪的小路,路的兩邊全是油菜田。這時,油菜花正盛開著,極目望去,到處都是黃橙橙的一片。一陣風吹過去,黃花全向一個方向偃倒,飄來幾縷淡淡的菜花香。這棟房子,卻掩映在綠樹濃蔭之中,在高大的樹木之下,露出紅磚的圍牆,和蒼灰色的屋瓦,看來靜悄悄的,有種世外桃源的風味。
    兩個青年站在那兩扇黑漆大門外面,一個中等身材,劍眉朗目,鼻子端正,咧著張大嘴微笑著,穿著一件淺灰色的紡綢長衫,一般瀟灑安閒的勁兒,雖然眉毛上都聚著汗珠,卻仍然興致勃勃的指手劃腳的談論著。另一個白皙頎長,眉頭微蹙,眼睛黝黑深邃,帶著股若有所思的神情,凝視著那一望無際的油菜田。前者正挑著眉毛,愉快的說:
    「紹泉,你看這油菜花如何?一到這兒,看到油菜花,就有一種農村的味道,比城市高明多了!」
    那個叫紹泉的青年一語不發,只落寞的笑了笑。前者在他肩膀上狠狠的擊了一下說:「紹泉,我把你帶到成都來,就是要治好你的單戀病,你一路上的陰陽怪氣看得我都要冒火了,假如你再這樣愁眉苦臉的,我可懶得理你了!」
    「誰叫你理我呢!」紹泉懶懶的說。
    「好,又算我多管閒事了!」那青年咧咧嘴,把手叉在腰上,摔摔頭說:「紹泉,你等會兒見了我姑母和表妹,也是這樣一副面孔,我姑母一定以為我在重慶胡鬧,欠了你的債,所以你跟著我來討債了。」紹泉笑了,說:「那麼,宗堯,你要我怎麼樣一副面孔才滿意呢?」
    「對!就是現在這樣笑才好!」宗堯鼓掌說。
    「得了,你倒像個大導演的樣子,我可不是演戲的。」
    「你看,你腦子裡就只有演戲的,大概還在想你那個偉大的傅小棠。」「你又來了!」紹泉皺緊了眉。
    「好好,」宗堯連聲說:「我以後再也不提傅小棠怎麼樣?來,我們該進去了。」宗堯在門上連拍了幾下,用四川話高聲叫著說:「老趙,快來開門!我來了!」
    紹泉望著宗堯說:「你這下可稱心如意了,馬上就可以和你的心上人見面了。」「得,」宗堯說:「你千萬別拿我的表妹和我開玩笑,我那個表妹可不像傅小棠,人家怯生生的,碰到什麼事都要臉紅,你要羞著了她我可不饒你!」
    「你瞧你那副急相!」紹泉微笑著說:「到底事不幹己就沒關係,一碰到自己的事你也灑脫不起來了!」
    「我告訴你,紹泉。」宗堯說:「我和潔漪雖然從小青梅竹馬玩大的,但是,至今也只停在『東邊太陽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的階段,始終就邁不過兄妹感情的那條界線。」
    「為什麼不邁過去呢?」紹泉問。
    「唉!」宗堯歎了口氣:「你見著了她就明白。她純淨得像個一塵不染的仙子,我總覺得和她談世俗的感情是污辱了她!」「別形容得太好,我可不信。」
    「你等著瞧吧!」宗堯說,接著又猛拍了幾下門,大叫著說:「老趙!郎個搞的,叫了半天門都不來開!」
    隨著這聲叫喊,門裡傳來一陣腳步聲,和一個四川老僕的答應聲:「來了!來了!」門立即開了,宗堯和紹泉馬上就陷進了一陣熱烈的歡迎中,隨著老趙的一聲高叫:
    「表少爺來了!」屋裡迅速的就湧出好些人來,都是這屋中多年的丫環僕婦,把宗堯兩人包圍在中間,宗堯在這個肩上拍一下,那個胳膊上捏一把,大聲的笑著叫著。接著,門裡走出一個四十餘歲的婦人,雍容華貴,怡然含笑的走了過來,宗堯擺脫了這些人的包圍,趕了上去,大叫著說:
    「姑媽,你給我準備了白糕沒有?」
    「你看看,」那位姑媽笑著說:「還是這副猴相,永遠像個毛孩子!進門什麼都不問,就要吃的!這位是你的同學嗎?」「對了對了,」宗堯拍拍頭:「我忘了介紹了!」他拉過紹泉來說:「這是我在重大最要好的同學,宋紹泉。這是我姑媽,有一手最好的烹調本領,等會兒你就可以領教到。」
    紹泉跟著宗堯叫了聲姑媽,微微有點靦腆的笑了笑。宗堯拉著紹泉向客廳裡走,一面走,一面說:
    「姑媽,真的有吃的沒有?我餓慌了,一路上坐那個木炭汽車,顛得人骨頭都散了!」
    「吃的當然有……」姑媽笑著說,一面打量著宗堯:「不過……」「別說!」宗堯叫著說:「先增加體重!再減輕體重!」
    姑媽又笑又皺眉,說:
    「你這是什麼話嘛?一點文雅勁兒都沒有,念了半天大學,越念越小了!」宗堯回頭對紹泉說:「你知道,我姑媽的規矩,遠道而來,必須先洗澡才能吃東西,要把我們一路上增加的灰塵洗刷掉。其實,洗澡最傷元氣,一路辛苦,再傷元氣,豈不是想謀殺我們嗎?」
    「看你這張嘴!」姑媽轉頭對紹泉說:「宋先生,宗堯在學校裡也這麼貧嘴嗎?」「比這還貧呢!」紹泉笑著說:「他在學校裡有個外號……」宗堯跳了起來,大叫:
    「紹泉!我警告你,不許說!」
    「什麼事情不許說?」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在通內室的門邊響起了,聲音雖然不大,卻把全室的笑鬧都壓了下去。紹泉回頭一看,頓覺眼前一亮,像是突然看到了強光一樣,使人不由自主的身心一振。那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女,穿著件白底碎花的旗袍,劉海覆額,髮辮垂腰,長長的睫毛蓋著一對水盈盈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底下是一張柔和的小嘴,眉尖若蹙,眼角含顰,別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韻致。她站定在那兒,一手支在門框上,眼睛溫柔的停在宗堯的身上,嘴角逐漸的浮起一個淺笑。
    「在房裡看書,聽到一陣嘰哩呱啦亂叫,就猜到是你來了。」她輕輕的說。「哈,潔漪,」宗堯招呼著。「快進來,我給你介紹。」
    潔漪走了進來,不大經意的看了紹泉一眼,隨著宗堯的介紹,她輕盈的點了一個頭,又掉轉眼光望著宗堯說:
    「宗堯,你黑了,更像野人了!」
    「是嗎?」宗堯一抬眉毛,說:「潔漪,你大了,更成了美人了!」潔漪的臉驀的緋紅了,她對宗堯瞪了一眼,轉身就向門外走,宗堯笑著嚷:「潔漪,別跑!你也不看看我給你帶來的小禮物!」
    潔漪站住了。宗堯拉過他的旅行袋來,打開了,一陣亂翻亂攪,找了半天也沒找到,把什麼襪子襯衫內衣都拉了出來,還是沒找到,潔漪用不信任的眼光望著他說:
    「堯哥,你又來哄我了!」
    「哄你是鬼!」宗堯說,一面苦著臉問紹泉:「紹泉,你記得我那一對玻璃小貓塞到哪裡去了?」
    「玻璃小貓?」紹泉想了一下,叫著說:「我知道!你臨走的時候一直叫著別忘了帶,又怕在旅行袋裡壓碎了,就塞到你隨身穿的大褂口袋裡了。」
    「哦,對了!」宗堯眉開眼笑的伸手到懷裡去拿。紹泉聳聳肩說:「沒有用,你臨出門的時候說那件長衫太髒,脫下來交給老太婆去洗了,你說長衫帶得太多了,那件可以不必帶來了。」
    「哦!」宗堯的手停止了摸索,滿臉悵然,半天後才怏怏然的抽出手來。站在一邊的姑媽卻笑彎了腰,潔漪也抿著嘴直笑,剛倒了盆洗臉水出來的張嫂也笑得抬不起頭來,紹泉也忍不住笑。宗堯看到大家笑,也跟著笑了。
    這天晚上,宗堯和紹泉同房,準備就寢的時候,宗堯問:
    「你看我這位表妹比傅小棠如何?」
    「完全不同的典型,無法對比。」紹泉說。
    「她還會彈一手好古箏,過兩天可以讓她彈給你聽。」宗堯說,先躺到床上,用手枕著頭。
    「宗堯,你是個幸運兒。」紹泉一面換睡衣,一面說。
    「怎麼,」宗堯說:「我對她還一點都摸不清呢!」
    「你是個糊塗蟲!」紹泉走到桌邊,拿了一張紙,寫了幾個字,遞給宗堯說:「你別『當局者迷』了!」
    宗堯拿起那張紙,看上面寫著兩行字:
    「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
    是前生注定事莫錯姻緣!」
    宗堯望著帳頂,深深的沉思起來。
    一排劉海覆著額頭,髮辮在胸前低垂,俯著的頭露出頭髮中分的那條白線,微微帶點誘惑的味道,兩排睫毛下顯出弧形的陰影,再下面只能看到微翹的鼻尖。那個古箏橫放在她前面的小案上,她那纖長而白皙的手指正生動的在上面跳動,一串動人的音符傳了出來,聲音顫悠悠的,一直顫進人的心靈深處。猛然間,那張臉抬了起來,一對澄明的大眼睛對他直射了過來,他吃了一驚,有點張皇失措了。聽到坐在一邊的紹泉在說:「哦,美極了!」他醒了過來,看到潔漪正凝視著他,微微抬起眼睛,嘴邊帶著個嘲謔的微笑說:「宗堯,你大概聽得不耐煩,我看你都快睡著了!」
    「胡說,我是被你的音樂迷住了。」
    「我剛才彈的是什麼調子?」潔漪故意的問。
    「這個……」宗堯皺著眉說:「我對樂曲不太熟悉。」
    「就是你聽了一百次的清平調。」潔漪鼓著嘴說。
    「我就看出你根本沒聽!」
    「你不能怪我,」宗堯咧著嘴說:「我有個專一的毛病,眼睛看著美色,耳朵就無法聽音樂了。」
    「堯哥,」潔漪瞪了他一眼:「你只會貧嘴,別無所長。」
    「他還有一長。」紹泉笑著說。「你這位表哥還是個獵艷能手,許多女同學寫情書給他,據說,女同學們給了他一個外號……」「紹泉!」宗堯情急的叫:「你敢再說!」「你說,是什麼?」潔漪頗感興趣的問。
    「她們叫他……」「紹泉!」宗堯叫。「別理他,你說嘛!」潔漪催促著。
    紹泉對宗堯拋去頗有含意的一瞥,暗中擠了一下眼睛,就嚷聲說:「她們叫他風流種子。」
    「紹泉,」宗堯皺緊眉頭說:「簡直是鬼打架,你胡謅些什麼?大概你想傅小棠想瘋了……」
    紹泉站起身來,向門口就走,宗堯追過去,急急的拉住紹泉說:「我開玩笑,你別生氣!」
    紹泉把宗堯向房裡推,說:
    「我沒生氣,有點頭昏,想到田埂上散散步。」說著,他悄悄在宗堯耳邊說:「別辜負你的外號!」說完,他把宗堯推進去,返身迤迤然而去。宗堯回到房裡來,對潔漪攤了攤手說:
    「沒辦法,他一聽我提傅小棠就生氣。」
    「傅小棠到底是誰?」「一個話劇演員。重慶迷她的人才多呢,紹泉就猛追了她半年。」「你呢?」潔漪斜睨著他問。
    「我?只看過她的話劇。」
    「大概也是追求者之一吧,要不然怎麼能叫做風流種子呢!」「你別聽紹泉胡說八道!」
    「胡說嗎?不見得吧!」潔漪咬著下嘴唇,挑著眉梢,帶笑的說。宗堯望著她,心中不禁怦怦然。他靠近她一兩步,一時竟無法說話。「告訴我你女朋友的事。」潔漪說。
    「女朋友?什麼女朋友?」宗堯錯愕的問。
    「你在重慶的女朋友。」
    「我沒有女朋友。」「別騙我!」「騙你是鬼!」「那麼,她們為什麼叫你風流種子?」
    「因為我跟她們每一個人玩。」
    「是嗎?」宗堯凝視著潔漪,呆住了。潔漪臉上漸漸的湧上一片紅潮,宗堯喃喃的說:「潔漪!」「什麼?」潔漪彷彿受了一驚。
    「我說……」「你說什麼?」「我說……」宗堯繼續凝視著她,她面上的紅暈擴大,加深。他輕輕的說:「我說……」
    「你說吧!」她說,溫柔而鼓勵的。
    「潔漪,假如我說出什麼來,不會冒犯你嗎?」宗堯輕聲說著,緩緩的握住了她胸前的髮辮,不敢抬起眼睛來,只注視著髮辮上繫著的黑綢結,很快的說:「潔漪,你在我心中的地位一直太崇高了一些,高得使我不敢接觸,不敢仰視。這幾年以來,你不知道你的影子怎麼樣困擾我。每年寒暑假我到這兒來度假,臨行前總發誓要向你說,但,一見你就失去了勇氣,假如你覺得我的話冒犯了你,我就要淪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了。所以,我始終不敢說,潔漪,我自知對你而言,我是太渺小,太低賤了,儘管我在別人面前會有優越感,一見到了你就會覺得自卑。我無法解釋,但是,潔漪,我不能再不說了,我不能永遠用嘻嘻哈哈的態度來掩飾我的真情。這幾天,和你日日相對,我覺得再不表示,我就要爆炸了。現在,我說了,你看不起我的話,我就馬上收拾東西回重慶。現在,請告訴我,你心裡是怎麼樣?」
    宗堯說這一段話的時候,始終低著頭,不敢面對潔漪,直到說完,潔漪卻毫無動靜,既不說話,也不移動。宗堯不能不抬起頭來了。但,當他看到她的臉,不禁大吃了一驚,她原來泛紅的臉現在是一片青白,眼睛遲滯的凝視著前方,一動也不動。宗堯緊張的抓住她的手,她纖長的手指冰冷的,他搖撼著她,喊:「潔漪,潔漪,你怎麼了?」
    她依然木立不動,他猛烈的搖她,說:
    「是我說錯話了嗎?潔漪?是我不該說嗎?你生我的氣了嗎?」潔漪仍然不說話,可是,有兩顆大大的淚珠溢出了她的眼眶,沿著那大理石般的面龐,滾落了下去。宗堯更加慌亂了,他自責的說:「我不應該對你說這些,潔漪,我錯了,我不該說!我不該用這些話來冒犯你,我該死!」
    潔漪還是不動,但,新的淚珠又湧了出來。宗堯呆呆的望了她一會兒,猛然跺了一下腳說:
    「我回重慶去!」說著,他向門口就走,才走到門口,潔漪發出一聲驚喊,宗堯回過頭來,潔漪對他衝過來,迅速的投進了他的懷裡。她用手捶著他的胸口,哭著喊:
    「哦,堯哥,你真壞,你真壞,你壞透了!你欺侮我!你明知道我的心,可是你讓我等這麼久!我以為你在重慶有了女朋友了!你太壞了!你太可惡了!你到現在才說,我從十二歲就開始愛你了,你到現在才說,我以為你永遠不會說了,你欺侮我……」宗堯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他攬緊懷裡的軀體,俯下頭去,用嘴唇堵住了那絮叨著的小嘴。感到宇宙在旋轉,旋轉,旋轉……然後是一段像永恆那麼長的靜止。
    窗外,一個人影悄悄的避開了,這是紹泉。他走出了後院的院門,在後山的一棵榆樹下站住,這正是薄暮時分,天邊堆著絢爛的彩霞。他修長的影子被落日投在地下,他佇立著,自語的說:「只有我,永遠徘徊在屬於別人的門外!」
    他對著落日苦笑,笑著笑著,兩滴淚水滾落了下來。他在樹蔭下席地而坐,把頭埋進了手心裡。
    一個暑假如飛的過去了,在歡愉中,日子總像比平常溜得快一些。轉瞬間,院裡的梧桐葉子已變黃了。陽曆九月初,重大要開學了,宗堯和紹泉開始整理行裝,準備返回重慶。
    這天下午,落下了第一陣秋雨。宗堯正把最後一件洗好熨好的長衫收進旅行袋去,潔漪悄悄的溜了進來,把一個長方形的紙包塞進他的食物籃裡。
    「那是什麼?」宗堯問。
    「白糕,你最愛吃的,給你路上吃。」
    「我路上一定會吃得撐死。」宗堯望望那堆得滿滿的食物籃說。潔漪微微一笑,走到他身邊,靜靜的站著。宗堯看著她,堆滿一肚子的話,反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還是潔漪先勉強的笑了笑,說:「到了重慶,一個人,冷暖小心……」
    「我知道。」宗堯說。「別太貪玩,放了寒假,馬上就來。」
    「你放心,我會立刻飛來,如果我有翅膀就好了。不過,潔漪,夜裡等我,每夜,我的夢魂一定在你枕邊。」
    「宗堯。」潔漪輕輕喚了一聲,把前額靠在他的胸前,宗堯攬住了她,就這樣依偎了好一會兒,靜靜的,只聽得到院子裡的雨聲,潔漪歎了一口長氣,說:「如果能化成你的影子就好了,你走哪兒,我跟到哪兒,一生一世,永不分開。」
    「潔漪。」宗堯說:「你是我的影子,我就該是你的形了。」
    「我做你的影子,一定把你監視得嚴嚴的,如果你背叛我,我就要審你。」「我怎麼可能背叛你?」
    「誰知道!你有那樣一個光榮的外號!」「那是開玩笑的。」「反正你不可靠,以後,你只要看到你的影子,就像看到了我,那麼,你就不敢做對不起我的事了。」
    「好,我會記住。潔漪是我的影子,我的一行一動都在受監視。」潔漪笑了,又依偎了一刻,宗堯說:
    「我該走了,等會兒趕不上車子。紹泉到哪裡去了?」
    「他去和後山上的那棵榆樹告別,他說,在這兒住了兩個月,和那榆樹做了朋友,臨走得告別一下。這人真有意思。」
    「他是個癡人,一個多情的人,一個好人。我的朋友裡面,我就喜歡他。現在,只好去找他了,看樣子,他跟榆樹的難解難分,也不下於我們呢!」
    「別去。」潔漪拉住了他。
    「要趕不上車子了。」「趕不上,就明天再走。」
    「潔漪。」宗堯捧住了她的臉,細細的凝視著她。她低聲的說:「宗堯,聽那個雨聲!雨那麼大,明天再走吧!」
    「潔漪。」「宗堯,你知道那一闋詞嗎?我念給你聽。」
    「念吧。」「秋來風雨,生在梧桐樹,明日天晴才可去,今夜郎君少住。」宗堯俯下頭,是一個難解難分的吻。
    一聲門簾響,把兩個緊貼的人驚動了。宗堯鬆了手,潔漪紅著臉退到窗子旁邊。紹泉如未覺的走了進來,一件藍布大褂上全被雨水濕透了,頭髮上也是濕淋淋的。宗堯掩飾的說:「看你!要走了,你倒人影子都不見了,趕不上車子可唯你是問!」「嘿!」紹泉衝著宗堯咧了一下嘴說:「我可不知道誰耽誤了時間!我在後山的榆樹下面,看到形和影子告別,越告別越離不開,所以我想,乾脆還是明天走吧!何況人家已經說了:『明日天晴才可去,今夜郎君少住』呢!」
    潔漪紅著臉叫了一聲,奪門就走,宗堯叫:
    「潔漪!」但,潔漪已經跑走了。宗堯埋怨的對紹泉說:
    「看你!」「還怨我呢!你去追她吧!珍惜這最後一天,不要明天又走不成!」紹泉說著,把宗堯推到門外,關上了房門,就和衣倒在床上,閉上眼睛,輕輕的說:「明日天晴才可去,今夜郎君少住。多麼旖旎的情致!我呢?孤家寡人,寡人孤家,如此而已!」夜裡,雨大了。紹泉被風雨驚醒,朦朧的喊了一聲:
    「宗堯!」沒有人答應,他翻了一個身,室內是暗沉沉的,什麼都看不清楚,他用手枕住頭,又叫了一聲:
    「宗堯!」依然沒有人答應。他沉思的躺著,對宗堯的床看過去,漸漸的,他的眼睛能習慣於黑暗了,於是,他看清宗堯的床是空的。他呆了呆,瞭然的望著帳頂,默默的搖了搖頭。
    這時的宗堯,正躺在潔漪的身邊,潔漪瑟縮的望著他,滿面淚痕,他握緊她的手,懇切的說:
    「漪,你相信我,寒假我們就結婚。」
    「宗堯,」她怯怯的說:「我已經完全是你的人了,反正這是遲早都會發生的事,我絕不後悔。只是,你千萬別負了我!」
    「潔漪,不信任我是罪過的,我向你發誓,假如我負心,我就遭橫死!」潔漪蒙住了他的嘴,然後,她的嘴唇碰著了他的,他們深深的吻著。然後,潔漪平躺在床上,凝視著黑暗的窗格說:
    「我不後悔,堯哥,我早就等待這一天,我是你的,完完全全是你的。從我十二歲起,我就夢想會成為你的妻子,但是,我多害怕!害怕重慶那麼多的女孩子,怕你那些女同學,怕許許多多意外。現在,我不怕了,我已經是你的了。」
    「是的,漪,你是我的妻子。」
    「還是你的影子。」「是的,我的影子妻子。」
    「不!」潔漪痙攣了一下。「別這樣叫!別!」
    「你怕什麼?漪?我的心在這兒,永遠別怕!」
    曙色染白了窗紙,潔漪推推宗堯:
    「去吧,別給傭人們撞見了!」
    宗堯下了床,吻了潔漪,溜回到臥室裡。紹泉在床上翻了一個身,發出幾聲囈語,宗堯看著他,他正熟睡著。於是,他鑽回了自己的被窩裡,等待天亮。
    這日午後,他們終於乘上了到重慶的汽車。
    車子顛簸的行走著,公路上泥濘不堪,車行速度十分緩慢。宗堯和紹泉倚在車子裡,都十分沉默,各人想著各人的心事。一會兒,宗堯打開旅行袋去找一條手帕,隨手抽出了一張照片,宗堯拿起來一看,是潔漪的一張六寸大的照片,明眸皓齒,婉約溫柔,靜靜的睜著一對脈脈含情的大眼睛。這一定是潔漪悄悄塞進他的旅行袋裡去的。他翻過照片的背面來,看到了一首小詩:
    「車遙遙兮馬,追思君兮不可忘!
    君安游兮西入秦,願為影兮隨君身!
    君依陰兮影不見,君依光兮妾所願!」
    握著這張照片,他不禁神馳魂飛。紹泉對那張照片正背面都張望了一眼。點了點頭,拍拍宗堯的肩膀說:
    「你真是個天之驕子,好好把握住你所得到的!」
    「宗堯,又在給你的影子寫情書是不是?」紹泉一面對著鏡子刮鬍,一面問。「唔。」宗堯呼了一聲,依然寫他的。這是一間小斗室,是宗堯和紹泉在校外合租的一間房子,學校原有宿舍,但擁擠嘈雜。紹泉和宗堯都是經濟環境較好的學生,紹泉的家在昆明,時有金錢接濟,宗堯雖然父母都淪陷在北平,卻有成都的姑母按時寄錢。所以,在一般流亡學生裡,他們算是經濟情況很好的了。他們都嫌宿舍太亂,就在距校不遠的小龍坎租了一間屋子合住。「我說,宗堯,我有兩張票。」
    「唔。」「怎麼樣?一齊去看看?」
    「唔。」「你到底聽見了沒有?」
    宗堯抬起了頭來。「什麼事?」紹泉走過去,把手按在宗堯的肩膀上。
    「我說我有兩張票,你趕快寫完這封信,我們一起去看話劇。」「哪兒的話劇?」宗堯不大感興趣的問。
    「抗建堂。」「大概又是傅小棠主演的吧?」
    「不錯,去不去?」「好吧,等我結束這封信。」
    信寫好了,宗堯封了口,和紹泉一起走出來,紹泉對他上下望望說:「換件長衫吧!」「我不是追傅小棠去的,犯不著注意儀表!」宗堯笑著說,一面打量了紹泉一會兒說:「唔,鬍子刮得這麼光,看來真是一位翩翩濁世佳公子,如果我是傅小棠,準要為你動心!」
    「那麼,真可惜你不是傅小棠。」
    抗建堂裡賣了個滿座,這正是話劇的全盛時期。紹泉弄到的兩張票,位子居然還很好,在第四排正中間,所以,可以看得很清楚。傅小棠是個個子很高、纖-適中的女子,濃眉,眼睛大而黑,嘴唇薄而堅定,長得算美,就是有一些「火氣」,因而缺少了幾分柔弱的女性美,卻也加了幾分率直和活潑。年齡不大,頂多二十歲,眉目之間,英氣多過了嬌柔,大眼睛機靈靈的,滿堂一掃,顧盼神飛。
    第一幕落幕後,掌聲雷動,紹泉拉了拉宗堯的袖子,低聲說:「到後台去看看!」紹泉追了傅小棠這麼久,也只在後台可以和傅小棠交談一兩句而已。宗堯跟著紹泉到後台,後台亂成一片,道具、化妝品、服裝散了一地。還有別人送的花,又擠著一些看客,花香,人影,大呼小叫,換佈景的人員在跑來跑去。宗堯和紹泉好不容易才擠進去,看見傅小棠已換好了下一幕的服裝,正站在化妝室門口,和一個大塊頭、滿臉橫肉的人在講話,紹泉鄒皺眉,低聲說:「這傢伙就是重慶的地頭蛇,正轉著傅小棠的念頭呢!」
    這時,那大塊頭在用命令的口吻說:
    「我們就說定了,傅小姐,散了戲我開車子來接!」
    「不行!」傅小棠斬釘截鐵的說:「我已另有約會。」
    「小姐,你總要給面子吧!」
    傅小棠搖搖頭,大塊頭不容分辯的說:
    「別說了,傅小姐,反正我拿車子來接!」說完,轉身就走了。
    傅小棠挑著眉毛,手叉在腰上,一臉憤恨之色。
    紹泉咳了一聲,招呼著說:
    「傅小姐!」傅小棠眼睛一轉,看到了紹泉,笑了笑說:
    「是你,小宋!怎麼有工夫來,明天沒有考試?」
    「就是有考試也會來的。」紹泉說,一面把宗堯介紹給傅小棠,傅小棠對宗堯上上下下看了看,點點頭說:
    「李先生第一次來吧?」
    「並不是第一次看你的話劇,」宗堯說:「只是第一次和你正式見面。」「你和小宋是同學呀?」
    「是同學也是好友,同室而居,整天聽他談你。所以,對你我也相當熟了。」「是嗎?」傅小棠瞬了瞬紹泉,嘴邊浮起一個含蓄的微笑。正要說什麼,有人來催促準備出場了,宗堯對傅小棠深深的望了一眼,匆匆的說:「傅小姐,散了場我們來找你。」
    回到了前面,宗堯對紹泉說:
    「追女孩子,別那麼溫吞吞,拿出點魄力來,據我看來,這位傅小棠對你並不是毫無意思呀!」
    「你別說大話,散了場怎麼找她?」
    「約她去吃消夜。」「別忘了那個大塊頭!」
    「如果你連鬥那個大塊頭的勇氣都沒有,你還追什麼傅小棠?」
    最後一幕還沒散場,宗堯附在紹泉耳邊,叫他盡快去弄一輛小汽車來,如果弄不到,就叫三輛黃包車等在後門口。然後,他預先到了後台,沒多久,落幕銅鑼一響,傅小棠走了進來,對宗堯揮了揮手,又去前台謝了幕。宗堯趕過去,抓住她的手臂說:「別卸妝了,馬上就走,免得那個大蟑螂來找麻煩!」
    「大蟑螂?」傅小棠想起了那大塊頭那副長相,和宗堯的形容,不禁為之捧腹。於是,她跑進化妝室,拿了一件披風,也不卸妝,就跟著宗堯溜出後門,紹泉早已租了一部汽車等在那兒,三人剛剛坐定,就看到大塊頭的車子開來。他們風馳電掣的開了過去。傅小棠回頭望了大塊頭的車子一眼,就放聲大笑了起來。宗堯說:
    「別笑,當心他明天來找你麻煩!」
    「我才不怕他呢!」傅小棠豪放的甩甩頭,說:「看他能不能吃掉我!」「他真吃掉你,一定要害消化不良症。」宗堯說。
    「你知道我的外號是什麼?」
    「不知道。」宗堯搖搖頭。
    「他們叫我波斯貓。」「哈!大蟑螂吃波斯貓!」宗堯也大笑起來了,說:「簡直可以畫一張漫畫,大蟑螂吃波斯貓,被反咬一口。」
    於是,他們三人都縱聲大笑了。
    深夜,宗堯和紹泉回到了他們的小屋裡,宗堯說:
    「這位傅小棠並不像你說的那樣難以接近嘛!」
    「真的,」紹泉不解的皺著眉說:「她今天很反常。我問你,宗堯,你怎麼把她約出來的?」
    「怎麼約?我就叫她快跟我走!」
    「她就跟你出來了?沒有拒絕?沒有推托?」
    「沒有呀,她大方極了,一點忸怩都沒有,拿了披風就跟我出來了。」「是嗎?這倒怪了。」紹泉深思的望著宗堯,宗堯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說:「好好努力,祝你成功!睡覺吧!」
    紹泉仍然呆望著宗堯,宗堯站在書桌前面,拿起書桌上的一個鏡框,裡面是潔漪的那張照片。他把照片放到嘴邊,輕輕的吻了一下,再放下來。脫去了長衫,倒在床上,幾乎是立即就鼾聲大起了。紹泉躺在另一張床上,徹夜翻騰到天亮。
    「宗堯,再陪我一次。」
    「不行,我已經陪了你四次了。」
    「這是最後一次。」「紹泉,你要面對現實,追女孩子不能總是兩人搭檔,你總要單槍匹馬的去作戰的!」
    「不知怎麼,你不在我就毫無辦法,有了你,空氣就又生動又活潑,缺了你就沉悶得要命。」
    「你需要受訓練!別把事情看得太嚴重就好了!」
    「再陪我去赴一次約,如何?」
    「最後一次!」「0K!」
    宗堯把一頂農人用的斗笠戴在頭上,帽簷拉得低低的,遮住了眉毛和眼睛。背靠在一棵大樹上坐著。他手邊的釣魚竿伸出在前面那條小溪上,浮標靜靜的漂在水面,微微的動盪著。這是個十分美好的下午,初冬的太陽暖洋洋的,天是一片明淨的藍色,幾朵白雲在緩緩的移動。宗堯並沒有睡著,他只是瞇起眼睛來,悄悄的注視另外那兩個遊伴。紹泉和傅小棠都站在岸邊,注視著溪水,紹泉不知在對傅小棠說些什麼。傅小棠穿著一件白毛衣,一條綠呢西服褲,披散的長髮上繫了一條綠髮帶,長髮卻被風任意的吹拂著。她一隻手拉著一枝柳條,身子搖搖晃晃的前後擺動。沒一會,她的頭往後一仰,宗堯聽到了她爽朗的聲音在大聲說:
    「如果等他釣到魚呀,月亮都快下山了!」
    宗堯知道他們在說自己,就乾脆把帽子整個拉下來,遮住了臉,真的闔目假寐起來。冬日的陽光熏人欲醉,只一會兒,宗堯已朦朦朧朧了。就在這朦朧之中他感到鼻子一陣癢酥酥的,他皺皺眉,用手揉揉鼻子,繼續小睡。但,那癢酥酥的東西爬到他的眼皮上,額頭上,又滑下來,溜進他的脖子裡,他一驚,伸手一把抓住那往脖子裡爬的東西,睜眼一看,他抓住的一根稻草,稻草的另一端,卻被一隻柔若無骨的小手握著。他拉掉了斗笠,坐正了身子皺緊眉頭說:
    「紹泉到哪裡去了?」「我打發他去買水果去了。」
    「你打發他?」「嗯。不可以嗎?」
    宗堯咬住下嘴唇,沉思的望著,面前這張美麗的臉,那對大而黑的眸子正固執而熱烈的凝視著他。她是半跪半坐在宗堯的身邊,他可以感覺到她呼吸中的那股熱氣。他默默不語,她說:「你要做多久的姜太公?」
    「但願一直做姜太公,沒有人打擾。」
    「嫌我打擾了你?」「嗯。」「那麼,很容易,趕我走吧!」
    「真的,你走吧,我要睡一下。」宗堯冷淡而生硬的說,把那頂斗笠又遮到臉上去。可是,立即,斗笠被人扯了下來,傅小棠的大眼睛冒火的貼近了他,緊緊的盯著他的臉,她急促的問:「宗堯,你為什麼一定要逃避我?」
    宗堯抓住了她的手,也急促的說:
    「你別傻,小棠,睜大眼睛看清楚,紹泉溫文忠厚,才華洋溢,你放過他,你就是笨蛋……」
    「我不管!我不管!」她提高了聲音,胸脯緊張的起伏著:「我為什麼要管他?他的才華關我什麼事?你用不著對我說這些!宗堯,別騙你自己!你騙得了自己騙不了我,你的眼睛已經對我說明了!我瞭解得很清楚,宗堯,我不傻,是你傻!」
    「你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是昏了頭了!」
    「宗堯,你是個男子漢嗎?」傅小棠瞇起了眼睛,壓低聲音有力的問,她的臉離他的那麼近,兩人的呼吸使空氣都炙熱了。「宗堯,為什麼你要逃避?為什麼你不承認?你愛我,不是嗎?你第一次見我就愛了我,不是嗎?你騙不了我!你的眼睛對我說明一切!宗堯,你為什麼要折磨你自己呢?你敢對我當面說你不愛我?」
    「小棠,聽我說……」宗堯的聲音沙啞而緊張。
    「宗堯,別說了,你為紹泉做的工作已經夠多了。宗堯,別!」她搖著她的頭,披散的頭髮拂到他的臉上,然後,她撲過來,她的手勾緊了他的脖子,她嘴唇灼熱的貼著他的。宗堯也顫慄的攬住了她,越攬越緊,他的嘴唇飢渴的追索著她的,她的長髮把兩個人的頭都埋了起來。終於,他猛然推開了她,從草地上跳了起來,他的面色蒼白凝肅,呼吸急促緊張,啞著聲音說:「小棠,離開我,請你!」
    「我不!」回答是簡短,固執,而堅定的。
    「小棠,我告訴你,你沒有權利讓我做一個負心人!」
    「你指紹泉嗎?我從沒有愛過他!宗堯,你太忠於朋友了!」
    「不止紹泉,小棠,在成都,有一個女孩子正等著我寒假去和她結婚。」傅小棠猛的站了起來,仰著頭望著他,她的眼睛閃爍著,像一頭被激怒的小豹子。「你愛她?」她問。「是的。」「現在還愛著她?」她繼續問。
    他用舌頭舔了舔乾燥的嘴唇,半天沒有說話,終於掙扎的說:「我想……」「你不用想,你已經不愛她了!」傅小棠堅定的說,熱烈的望著他:「你不愛她了,你遇到我之後就不愛她了,是嗎?是嗎?」「小棠,別逼我!」宗堯的眼睛發紅,渾身顫抖。
    「宗堯,別躲開我,」傅小棠又貼近了他,狂熱的說:「我從沒有戀過愛,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知道完了。宗堯,你不知道我多愛你……而你也愛我,是不是?你說,是不是?」
    「這是罪過的!」宗堯叫。
    「愛我是罪過嗎?」傅小棠毅然的甩了一下頭,把一頭長髮拋到腦後,大叫著說:「可是我不管!我什麼都不管!我只知道我要你,我不管紹泉,不管你成都的女朋友!我只要你!要你!我不顧世界上的一切,不顧天和地,我只要你!」淚水滾到她的面頰上,她啜泣著,掉轉身向後面跑去。宗堯像生根似的站在那兒,不能移動。傅小棠邊哭邊跑,卻一頭撞在捧了一大堆水果走來的紹泉身上,她把他猛烈的推開,水果散了一地,她像箭一般跑走了。紹泉怔怔的說:
    「這……這……這是怎麼回事?」
    宗堯依然呆呆的站著,紹泉走了過去,不解的問:
    「怎麼了?宗堯,發生了什麼事情?」
    「你別惹我!」宗堯大聲的說,就往地下一坐,曲起膝蓋,把頭埋在膝蓋裡。紹泉完全愣住了。宗堯在他的小室中踱著步子,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又從那一頭再走回來,整個晚上他已經不知道走了幾百個來回。紹泉用手枕著頭,呆呆的仰視著天花板,不時發出一兩聲深長而無奈的歎息。空氣是沉重而凝肅的,兩人誰也不開口。然後,宗堯停在書桌前面,凝視著潔漪的那張照片,咬了咬牙,他猛的把那張照片倒扣在桌子上,又繼續踱著步子。紹泉從床上坐了起來,不耐的說:
    「你能不能停止這樣走來走去,你把我的頭都弄昏了!」
    「你少管我!」宗堯沒好氣的說。
    「我才懶得管你呢!」紹泉也沒好氣的哼了一聲。卻又接著說了一句:「你最好回成都去!」
    宗堯站定了,直望著紹泉說:
    「我為什麼要回成都去?我知道,你就想趕走我,我就偏不回成都去!」「你回不回去與我什麼相干?」紹泉氣憤憤的說:「反正你是個風流種子,是個大眾情人,你盡可對女孩子不負責任,始亂終棄!」宗堯衝到紹泉的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領,咬著牙說:
    「我告訴你,你少惹我,當心我揍扁你!」
    「我不怕你,宗堯,」紹泉冷冷的說:「我只是提醒你,別忘了你有個影子在成都,『影』失去了『形』是不能單獨存在的。」「這關你什麼屁事?你只是怕我接近傅小棠!」
    「別提傅小棠,我是為了你好。」
    「你為了我好?哼!紹泉,你只是為了傅小棠!但是,我告訴你,我並沒有對不起你,我發誓半個月以來我沒有見過傅小棠一面!」「那又有什麼用呢?你們不見面,一個整天在這屋子裡像被困的野獸那樣跑來跑去,一個在劇團裡天天摔東兩罵人,演壞每一個劇本。我說,宗堯,你還是立刻回成都的好,已經放寒假了,你為什麼還不回去?」
    「我不要你管!你少管我!」宗堯大叫。
    「我就要管你!你應該馬上走!你要對潔漪負責任!」紹泉也大聲叫。「不要提潔漪!」「我就要提,你對不起潔漪!對不起潔漪!對不起潔漪!對不起……」宗堯對著紹泉的下巴揮去一拳頭,紹泉倒在床上,立即他跳了起來,也猛撲宗堯。像兩隻激怒的野獸,他們展開了一場惡戰,室內的桌子椅子都翻了,茶杯水瓶摔了一地,兩人纏在一起,紅著眼睛,拚命扑打著。終於,紹泉先倒在地上,無力反擊了。宗堯喘著氣站著,手臂上被玻璃碎片劃破了,在滴著血。他吃力地把紹泉拉起來,扶到床上。然後,他反身向室外跑去,紹泉掙扎著抬起身子來,大喊著說:
    「宗堯,已經半夜一點鐘了,你到那裡去?」
    「別管我!」宗堯叫了一聲,衝到外面去了。
    半夜三點鐘,宗堯像個病患者一樣搖搖晃晃的走進了傅小棠旅館裡的房間,蒼白著臉坐在傅小棠推給他的椅子裡,傅小棠拉住了他,審視著他的臉:
    「你怎麼了?你和誰打了架?」
    宗堯把傅小棠拉進了懷裡,緊緊的擁住她,吻像雨點般落在她的臉上,他喘息的說:「小棠,我愛你,我愛你,我再也沒有辦法,我掙扎過,可是,你的吸引力比什麼都強!」
    「宗堯!」傅小棠大喊了一聲,啜泣的把頭埋進了宗堯胸前的衣服裡。
    「紹泉:
    我真不知道該怎樣來問你,但是,你是宗堯的好友,我們又曾經共度過一段美好的時光,我除了給你寫信之外,簡直就不知道該怎麼辦好,我想,你一定會立刻回我信的,是嗎?
    我已經兩個月沒有收到宗堯的片紙隻字了,我寫去的信全沒有回音,寒假已去了一半,也見不著他的人影,我實在心亂如麻。他是不是病了?還是有什麼意外?你能立即回我一封信嗎?我需要知道實情,有任何事,都請你坦白告訴我,別隱瞞我,好嗎?我和宗堯的感情,你是知道的,因此,我在你面前,也不掩飾我的焦灼和不安了。連宵惡夢頻頻,心驚肉跳,懸念之情,難以言喻。心亂無法多寫,盼即賜覆。
    後山的老榆樹頗念故友,但願你有暇能再來成都,和它一敘。
    即祝愉快
    潔漪」
    紹泉把信紙放了下來,沉思的用手支著頤,默默的凝視著書桌上那個有著潔漪照片的鏡框。照片裡那瑩澈的眸子依然那樣單純、信賴的注視著這間小屋,注視著這不可思議的世界,這充滿了紛擾迷惘的感情的人生……紹泉歎了口氣,學宗堯的辦法,把那個鏡框倒扣在桌子上。只要看不到這對眼睛,好像就可以逃避掉一些良心的負荷。慢慢的,他站起身來,穿上一件長衫,拿著那封信,走出了小屋,搭車到重慶市區去。走進旅館,站在傅小棠房間的門口,他敲了敲門。門立即開了,傅小棠正在梳妝台前梳妝。披散的濃髮像霧似的充滿了迷惑的力量,熱情的明眸愉快而生動的望著他,高興的說:「嗨!紹泉,好久不見!」
    紹泉看看給他開門的宗堯,宗堯看來也滿面春風,他拉住紹泉的手,笑著說:「來得正好,紹泉,願不願意做我們的結婚證人?」
    「怎麼?」紹泉愣住了,皺攏了眉頭,呆呆的望著宗堯:「宗堯,你們是認真的?」「婚姻的事還能兒戲嗎?」宗堯笑著說:「小棠已經辭去劇團的工作了,我們預備下星期六結婚,請你做證人,怎樣?幹嘛那樣愁眉苦臉的?」「紹泉,」傅小棠走了過來,微笑的望著他說:「別做出那副樣子來,我把我們劇團裡的小百靈鳥介紹給你好不好?她很喜歡你,說你是中國古典美男子呢!」
    紹泉緊鎖著眉,對宗堯說:
    「出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談。」
    宗堯愣了一會,就跟著紹泉走出去,傅小棠在裡面笑著說:「別人只說女人喜歡鬼鬼祟崇的,你們男人也這樣故做神秘!」在走廊裡,紹泉把潔漪的信掏出來給宗堯看,宗堯默默的看完了,閉了閉眼睛,靠在牆上,默默無語。紹泉緊追著問:「宗堯,你預備如何交代潔漪?你要我怎麼樣回她的信?你說!」宗堯呆呆的站著,像個木偶。
    「宗堯,你說呀!你到底預備怎麼辦?」
    宗堯慢慢的抬起頭來,望著傅小棠的房門,吞吞吐吐的說:「我離——不開——小棠。」
    「那麼,你要我告訴潔漪,你已經移情別戀了?」
    宗堯不語。「宗堯,你決定了是不是?」
    「紹泉,」宗堯再望望傅小棠的房門,眼睛裡湧上了淚水,他拉住紹泉的衣袖,困難的說:「我走到這一步,已經注定要做一個負心人,不是對潔漪負心,就是對小棠負心。紹泉,我沒有辦法,潔漪清麗雅潔,像一泓池水,小棠熱情奔放,像一團火焰,我承認,我現在已被小棠燒熔了,我離不開她,她也離不開我。我只有對潔漪負心了,潔漪是個寬大而溫柔的女子,她會諒解我的。」「你要我把一切詳情坦白告訴潔漪?」紹泉問。
    「是的,你告訴她吧!」「宗堯!」紹泉反對的叫。
    「紹泉,我沒有辦法,反正,我離不開小棠!」宗堯絕望的叫,轉身衝進了小棠的房間裡。
    紹泉呆呆立著,半天後,才歎了口長氣走了。
    這天夜裡,紹泉費了一整夜的時間,寫了撕,撕了寫,到天亮,才寫好了一封信給潔漪。他依照了宗堯的意思,把真實的事情全寫了進去,只是,用盡了心機,寫得十分委婉,又加入了許多他自己的勸慰和自責,如果他不拖著宗堯去接近傅小棠,這事或者不會發生,所以,他自認是無法辭其咎的。
    信寄出去了一星期,沒有收到回信。一天下午,紹泉走進他和宗堯合住的小屋,卻赫然發現一個少女正坐在書桌前面。「潔漪!」紹泉驚異的叫。
    潔漪抬起那對充滿哀傷的眸子來,靜靜的望著他。她蒼白憔悴,瘦弱伶仃,看來孤苦無告。她穿著一件黑色的長大衣,懷裡抱著她心愛的古箏,像個幽靈般坐著。紹泉被她的憔悴和衰弱所震驚,不禁又叫了一聲:
    「潔漪!」「我要見見宗堯。」她輕輕的說,聲音苦澀而低沉。
    「好,潔漪,你等著,我馬上去找他來。」紹泉急急的說,立即跑出去,叫了一輛出租汽車,直奔重慶市區。
    一小時後,紹泉和宗堯一起回到小屋裡。潔漪還是和剛才紹泉離開時一樣的坐著,一動也沒動。宗堯走了進來,看到了潔漪,禁不住顫慄的說:
    「潔漪!」叫了這一聲,他就呆住了,不知道說些什麼好,半天之後,才嚥了一口口水,艱澀的說:「潔漪,請原諒我,我對不起你。」潔漪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宗堯,沒有說話,也沒有流淚。過了好一會兒之後,她才輕聲說:
    「宗堯,你最愛聽我彈古箏,是嗎?要不要聽我彈一個曲子,算我跟你告別。」於是,她把箏平放在膝上,立即彈了起來,隨著一段震顫的樂聲之後,她柔聲的和著音樂,唱了起來:「昔君與我兮,形影潛結,今君與我兮,雲飛雨絕。昔君與我兮,音響相合,今君與我兮,落葉去柯!昔君與我兮,金石無虧,今君與我兮,星滅光離!」唱完,她抬起眼睛來,直到這時,大顆的淚珠才沿著她的面頰向下滾落。宗堯和紹泉都被她的神色和歌聲所震懾住了,誰都無法說話。潔漪在桌上巡視,突然拿起一把剪刀,把古箏的琴弦一齊挑斷。然後,她把琴拋在地下,慘然一笑說:
    「從前伯牙為知己毀琴,我也一直認為你是我唯一的知音,從今起,我也不再彈箏了。」
    說完,她站起身來,向門外就走。宗堯追到門口,叫著說:「潔漪,別走!」潔漪站住了,頭也不回的說:
    「馬上有一班車子開成都,我要去趕車子。你回去吧,我並不怪你,一見到你,我就知道你不會回到我身邊來了,那麼,就此而止吧!讓紹泉送我上車,你回去吧!代我問候那位傅小姐!」她這段話說得冰冷而堅定,有種不容反駁的力量,宗堯像被釘死似的站在門口,無法移動。紹泉追上了潔漪,沉默的護送她到車站。到了車站,她忽然顛躓了一下,紹泉本能的伸手扶住了她,她咬咬牙,站穩了,臉色十分蒼白。紹泉注視著她,忽然,他大吃了一驚,在潔漪挺起背脊的一剎那,他看出她身體的變化了,那件長大衣不能掩盡她的臃腫態。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急急的說:「潔漪,你為什麼不說?」
    「說什麼?」她茫然的問。
    他看了她的肚子一眼,她的臉色更白了。
    「一直想寫信告訴他,」她困難的說:「但是怕影響他唸書的心情,而且,我想,他寒假就會回來結婚,四五個月的身孕不會看出來的,還是等他回來再說,誰知道……」她的聲音哽塞住了。「你剛才為什麼不告訴他?」紹泉問。
    「告訴他?」她摔了摔頭,直望著紹泉說:「假若他已經不愛我了,我為什麼要用這一塊肉來拖住他?他的個性我瞭解,他會對這孩子負責任的,但是,我要這樣一個勉強的丈夫做什麼?他會恨我一輩子,記住我是用這種方式來捉住他的。不,我不會這樣做的。」「潔漪!」紹泉急急的叫:「你是個傻瓜!他該對這孩子負責任!你應該讓他負起責任來!」
    「不!」潔漪搖著頭:「夫婦之間,如果剩下的只有責任的時候,就是最可悲的時候了!」
    「聽著!潔漪!」紹泉叫:「你等在這兒!我去把宗堯叫來,你就是不和他結婚,以後也得有個妥善的安排!你等著,別上車!」「不要!紹泉!」潔漪叫著,但紹泉已邁開大步向回頭跑走了。當宗堯跟著紹泉氣喘吁吁的趕來,潔漪已經搭上了去成都的汽車,僕僕於渝蓉公路上了。紹泉抓住宗堯的衣領,喘著氣,瞪大了眼睛說:「你得追上潔漪,假如你不負上責任,我會把你的眼珠打出來!」「我乘明天的車子去成都。」宗堯靜靜的說:「你放心,紹泉,我不會讓那孩子沒有父親!」
    「小棠那兒?」紹泉猶豫的問。
    「我等會兒去跟她說明。」
    紹泉不說話了,他們默默的站在車站,宗堯茫然的注視著遠方,眼睛裡是一片淚光。
    宗堯倚著車窗坐著,再有五分鐘,車子要開行了。他把前額抵在窗玻璃上,一陣酸楚的感覺像大浪般衝擊著他,他的眼睛朦朧了。在朦朧中,他似乎看到昨夜傅小棠那對又哭又笑的眼睛,那火一般燒灼的眼睛,這眼睛像一塊烙鐵,從他心上的創口上烙過去。這陣尖銳的刺痛使他的神志迷糊了。
    車子快開了,忽然,他的視線被一個人影吸住,他看到一個人正對著這邊揮手,同時又喊又叫的狂奔而來,等他跑近了,宗堯才看出是紹泉。是的,他來送行了,於是,他把手伸出車窗,對紹泉揮了揮。
    「宗——堯——」紹泉在叫,一面仍然跑著。
    「紹泉!再見!」他也叫。
    「宗堯!小棠——」底下的話沒聽清楚,車子開動了。他大聲問:
    「小棠怎樣了?」「小棠自殺了!」宗堯跳起來,衝到車門口,不顧已開行的車子,拉開了車門,他跳了下去。他摔倒在路上,車子揚起一陣灰塵,開走了。紹泉跑了過來,劇烈的喘著氣。宗堯站起身,居然沒有受傷,他一把抓住了紹泉的衣服,急急的問:
    「她死了?」紹泉猛烈的搖搖頭。「沒有死,在醫院裡急救。」紹泉上氣不接下氣的說:「是我發現的,她不知道吞了什麼,她叫你,一直叫你,叫得慘極了!」「有救沒有?」「我不知道。」宗堯瘋狂的向市區跑去。
    在醫院裡,急救了二十四小時的傅小棠終於脫離了險期。宗堯一直坐在她的床邊,握著她的手,當醫生宣佈危險期已過,他把頭撲在她的枕邊。
    「上帝,」他喃喃的叫:「哦,上帝!」
    紹泉走過去,輕輕的搖了搖他。他抬起佈滿紅絲的眼睛和淚痕狼藉的臉來。紹泉低聲說:
    「我想,你不會離開她了?」
    宗堯握緊了傅小棠的手,傅小棠正昏睡著。他一語不發的把這隻手拿起來,貼在自己的面頰上。
    「潔漪怎麼辦?」紹泉問。
    宗堯愁苦而哀懇的望了紹泉一眼。
    「既然這樣,」紹泉說,深深的望著宗堯:「我也不願意潔漪的孩子沒有父親,宗堯,你願意把那孩子給我嗎?」
    宗堯驚異的望著他。「紹泉,你的意思是?」他囁嚅的問。
    「我到成都去,如果潔漪答應的話,我想在陰曆年前和她結婚。」紹泉寧靜的說。「紹泉,」宗堯激動的說:「我謝謝你。」
    「別謝我,」紹泉微笑了一下。「我第一次見到潔漪,就深深的愛上了她,但,那時候她是你的,我心裡也還有……」他望了床上的傅小棠一眼,歎了一口氣。「命運真是件奇怪的東西。」「無論如何,我還是謝你。」宗堯說,又輕輕加了一句:「好好待潔漪。還有——那個孩子。」
    「你放心,宗堯。」於是,兩個男人的手緊緊的握住了。
    第二天,紹泉搭車去了成都。
    這年除夕,紹泉在成都和潔漪結了婚。宗堯卻先一日偕同傅小棠從重慶飛了昆明。此後,宗堯和傅小棠就失去了蹤跡,有人說,他們在山間隱居了起來,也有人說,他們雙雙飛了美國。反正,他們再也沒有消息了,或者,在他們兩人的天地裡,是不需要有第三者存在了。
    那年五月,潔漪生了一個女孩子。那是她和紹泉唯一的一個孩子,因為,從生產之後,潔漪就纏綿病榻。她死於一九四二年底,那時她的小女兒才剛會走路。
    紹泉明白,潔漪只是宗堯的一個影子,失去了宗堯之後,這影子就在逐漸渙散中,最後,終於幻滅了。紹泉記得自己以前講過的話:「影子失去了,形是不能單獨存在的。」
    而今,影子終於消失了。宗堯拋開了他的影子,紹泉只抓住了一個影痕。他埋葬了潔漪,帶著小女兒離開了成都。
    從此,沒有人知道他們的蹤影。

《月滿西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