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數日來,樓公子一直沒召我過去過夜,所以我一放假就陪應寬懷去看畫展。目前在母親有計畫的栽培下,他已小有名氣,訂單也不斷湧來;即使立志要當個畫匠,他依然需要精神糧食來刺激靈感。

    要說是樓公子對我熱情不再,倒不如說是我故意讓他對我厭煩。我說過,我得慢慢布好下台的路線,多對他表現一些貪婪無度與佔有慾,男人就會自動退避三舍。以前我從不call他的,後來不見面時每一小時、二小時call他一次,終於惹他厭煩了。

    真有成就感,完全按照我的劇本在演,精明厲害的男人也拆穿不了我的西洋鏡。

    所以我的心情很好。

    「你呀!開心什麼,笑得像個娃娃似的。」應寬懷買來兩枝冰淇淋,我們坐在美術館外的草皮上享受七月半的酷陽與清涼。

    不必演戲,我回復了正常的扮相,不施粉脂,讓皮膚好好透口氣;也沒有虐待我的長髮去吹造型,只綁成馬尾擱在身後。長袖白罩衫,窄管牛仔褲,外加一雙大兩號尺碼的布鞋,撫慰一星期五天半必須穿高跟鞋的折磨。

    我舔著冰淇淋。一邊問他:

    「應寬懷,你去過英國讀書。那你告訴我。申請出國遊學的手續麻不麻煩?」當了一年半的花瓶,我演得有點倦,下一步的人生目標就是先遊學。再修戲劇學分,我認為我高超的演戲戲胞可以經由學校訓練後,將來回國組一個小劇場,充分發揮出來。

    應寬懷奇怪地瞪我:

    「你與情人吵架了?想遊走他鄉?」

    「拜託!老兄,我不玩那一套。我想遊學只因那是我下一階段的目標。」老古板,以為愛情真的能令女人捨生忘死、一舉一動都受愛情牽制。

    「你不想與那個男人談戀愛了?」

    應寬懷一直知道我近三個月來有一個情人。也認為我正悠遊愛河中,樂不思蜀。

    我搖頭:

    「我知道交往是怎麼一回事了,也知道性愛的感覺、愛情的表相,你認為我體驗得還不夠嗎?」

    「你一定沒有愛上他,否則怎會說得沒一點感情。」

    我笑了笑,抬頭看天空的風箏。

    「某種程度上,我有愛他,可是那種感覺並不須要誇張到死去活來。談情說愛其實是一件浪費時間的事,我沒空撥出時間去沉醉其中,我有我的路要走。」

    應寬懷用奇怪的眼光瞄我:

    「你怎能用冷淡的口氣去說你的男人?在肌膚相親過後,你竟沒有改變先前的想法。」

    我想從我身上,他應該也可以看到我母親的想法,我們母女的思想其實是雷同的。

    「他是我的男人又如何?總會有那麼一個男人出現,不是他,也會是別人,我何必特別記憶他,對他產生熱情?就像我母親,生命中只有我父親一個男人,但她從沒愛上他,也不特別爭寵,她幾十年來一直在做她想做的事。你不正被她的氣質吸引嗎?她忙著生活,過自己的日子,所以沒空去追求愛情。我從她身上證明了一件事——愛情並不是必要的東西。」

    「那是因為沒有人給她狂熱的真愛!你父親毀了她對男人的幻想,讓她沒機會去得到愛情!我——」

    我打斷他的吼叫。

    「OK,OK,我耳朵好得很,請別大吼。」真是的,每次一提到母親,他就蠻牛似的認為我父親是大罪人,罪該萬死。說不通的。很難去讓他理解母親就是沒想要戀愛才賣斷一生給我父親;她只需要很多的錢去助她完成生命的種種夢想。

    而我比較幸運,因為但凡一切需要用到錢的事情,母親便大力支持我,使我玩得更隨心所欲。

    「快中午了,咱們去吃飯吧!別忘了你說要替我晝一幅畫像的。」

    「裸體的嗎?」他裝出大野狼的表情。

    我大膽地回應:

    「有何不可!」

    「你別毀了我清白!讓我在你母親面前抬不起頭。」反而是應小生不肯。

    我勾住他手臂,叫道:

    「我不相信你沒畫過裸女。」

    「那些裸女都不是我心儀女人的女兒。」

    「好純情哦!」簡直可以叫稀有動物。如果他再執迷不悟下去,我想他會清白乾淨到瞑目那一天。

    與他一路鬥嘴到飯館,才要入門,遠遠有人叫住我!

    「穎兒!」

    好大的嗓門,好熟悉的聲音。

    不會吧?我終於給鍾岷之那傢伙逮住了?

    才想著,那小子已衝到我面前,跑得很喘地直咳嗽。

    「終於找到你了。我打了那麼多次電話,你怎麼都不回?」

    笨蛋,因為我不想回。

    「哎呀!我忘了。」

    「你——算了!看在你今天穿得很正常的分上,我不計較了。」他轉向應寬懷自我介紹:「我叫鍾岷之。是穎兒的三哥。」

    「應寬懷。」他伸手握著。

    看來岷之對應寬懷的好感比較多。握完手,他向我身後招手:「慎哲,這邊!我妹妹在這裡。」

    這兩人是連體嬰嗎?怎麼老在一起。

    方慎哲走過來,與我一照面立即愣住了,許久之後才含蓄地笑著:

    「我不知道岷之還有一個這麼美麗秀致的妹妹。你好,我叫方慎哲,」

    「慎哲,我只有一個妹妹。她就是你上回見過的那一個,就是任穎。」岷之多舌地說著。

    我幾乎沒當場咬牙切齒起來。

    方慎哲以奇異晶亮的眸光再度看向我:

    「對不起,我記憶力不好,失語了。只是沒料到任小姐沒化妝時這麼好看。」

    我皮笑肉不笑地虛應著,很快往應寬懷身上靠去。

    「沒有啦,與什麼伴在一起,就得依男伴的喜好去打扮。我編號一號的男朋友喜歡我化濃妝;而這個二號,喜歡我的清水臉,我向來從善如流。」

    也虧得應寬懷反應好,與我默契十足,立即摟住我,給人情侶的假相。

    「快中午了,我們一齊吃飯吧!」岷之少根筋地招呼著。

    我與應寬懷交換了一個眼光,與他們一同進飯館吃午飯。希望我的直覺出差錯,為什麼我覺得身後的方慎哲射向我的眼光有一點灼人呢?

    ***

    聽說樓公子近日來真正地陷入愛河了。

    樓董事長把他中意的媳婦人選之一安插在十九樓,聽說此人來頭不小,是華僑子女,今年剛畢業,純真美麗得讓人憐惜,對人親切,完全沒有架子。便有人傳聞我這只花瓶快要下台一鞠躬了。

    我並不明白陷入愛河的男人會有什麼行為,因為目前為止我身邊的男人似乎沒一個是正常戀愛的,樓逢棠近日來倒是常上十九樓,晚餐時光也不再與我共度,除了偶爾一同去接待客戶之外,

    我懷疑他這種男人怎麼可能讓自己去陷入愛情;他畢竟太深沉了。清純的女子美好之外,根本無法瞭解他的內心,與他起共鳴。

    不過,既然我快下堂了,我得算一算拿多少遣散費才算合理;最近應寬懷替我找了不少留學與遊學的資料,我相信我可以全身而退。

    一個陷入愛河的男人還會去與別的女人上床嗎?

    我坐起身,點燃一根細雪茄,遞給他。

    與他已許久沒有親密行為了,他會邀我來,令我有點訝異。稍早還連忙向應寬懷告罪,本來他要帶我去聽留學講座的。

    拉下薄床單披住赤裸的身體,我站在落地窗前,由二十五樓的高處俯瞰台北市景。夜深了,不夜城的燈亮如白畫,其實我一直討厭這座喧嘩太過、繁華太過的城市,但是寧靜的鄉村又令我覺得蕭索。

    毛毛小雨一直是台北市不可或缺的點綴,今年水分尤其多。我輕輕呵著氣,在玻璃水霧中畫圈圈。

    「你,回去吧。」

    沉默了許久,他終於開口。

    我轉身,看了他一晌:

    「不留我?」

    他笑,黑暗中只有一點香煙的紅光:

    「不,但我不會虧待你。」

    我回他一笑,黑暗中他看不到我的譏嘲,只會以為我為錢而欣喜。

    「壞男人,你要調我走,還是請我走路?」我抱起椅子上的衣服,走入浴間,沒等他的答案。

    直到我沖洗完畢。更衣出來。他站在浴室門口,一手擱在我身後的門框上,一手托著我下巴,裸著上身:那雄健的肌肉真是令人開始懷念了。改天我得叫應寬懷脫掉衣服給我看看,有沒有比樓公子的身材可觀。

    他慵懶她笑道:

    「不,你暫時不走,公司有一件大工程要談,我要借用你的能力;沒有人比你更能配合我。」

    我伸出食指搓著他胸膛:

    「不再有性關係?」

    他沒有馬上點頭,可見有點眷戀。但他決定與我劃清界線,就必然不會再讓自己有所沾染,女人的身體不只我才有。他也許正那麼想,所以最後他點頭。

    「即使沒有這一層關係,我也不會吝薔。」

    「我相信。」我越過他。拿起椅子上的皮包。我打開門:「再見。」然後走出他的公寓。

    他只是點頭。笑著,並且沒有任何表情。

    完了嗎?這一次的大膽遊戲?

    歷時三個月又十二天,是我讓它提早結束,因為後來我學別的女人那樣纏他,讓他不得不與我劃下界線。

    走入電梯,小小的空間只有我一人。我看向電梯牆上嵌著的鏡子,我看到鬆了一口氣的自己。

    我知道,是我自己有點撐不住了。

    再不落幕,慘的人會是我。別看樓公子從沒留住過什麼女人,一旦他發現我在他面前只是一個假面,後果就好玩了!他不會任人玩弄他,必然會要我付出代價。唉,這時我真的有點希望他是真正放浪到無藥可救的男人,那麼我不會愈玩愈提心吊膽;可是也正如父親所說的。如果當真是那種男人,我還會陪他玩上一手嗎?

    不會的。玩起來沒意思。

    但有一雙利眼的男人是可怕的。惹過這一個,下一回我會量力而為。

    幸好幸好,我成功地從頭演到尾。

    相信剩下的那段時間,不會有任何問題產生了,了不起公司裡會流傳我被拋棄的消息,再有幾個人來譏諷我而已,那沒什麼,我非常得心應手。來多少,接多少,一點也不須我煩惱。

    ***

    要命!這是什麼情況?

    我瞪著桌上一大束的紫玫瑰,當場傻了眼。

    今天是我開始扮演可憐棄婦的日子呀!怎麼可以出現一大束足以淹沒人的紫玫瑰?

    我抽出花間夾著的卡片。差點垂下兩行淚。

    給最美麓的千面女郎:

    接受我誠摯的真心好嗎?

    方慎哲敬贈

    兩三下我將卡片撕成碎片,正想將玫瑰砸入垃圾桶掩人耳目時,我辦公室的門突然被打開了,於是我只好臉色轉了一百八十度,故作陶醉狀地擁花入懷。

    一大早來我這兒報到的居然是樓家潑辣妹以及湯家千金。我又哪兒惹她們不悅了嗎?還是她們倆打算當第一批嘲笑我失寵的無聊人士?

    「唷!真是稀客,兩位前來寒舍有何貴幹?」

    被花朵迷去了一會心神的樓家潑辣妹開口了:

    「我問你,我哥真的與你分手了?」

    我將手上的花擱在一邊,泫然飲泣地道:

    「你們既然知道了,何必來問我?」

    「那我哥真的對那個華僑草包女動真心了?」樓逢欣這話是針對湯千金說的。

    結果湯家千金的淚水比我更具水龍頭功效地滑了下來,我擠了大半天也不見一滴淚,真是演技有待加強。

    「小欣,難道我真的沒希望了嗎?」

    「不會啦!你一定可以成為我大嫂的,我哥甩了這個花瓶。不代表他要追求劉芊妮啦!我們再到「華施」去問問看,我認為我哥比較有可能仍與施嵐兒在一起!只要他依然與這些女人玩,那代表你仍是最有希望的。淑靚,別太早擔心。」安慰完湯家千金,那妮子又瞪向我:「你本事怎麼那麼差!才三個月就被甩了!」

    我揮著手上的鑽表,嬌呼:

    「不在乎時間長久,只在乎能夠擁有。」這個妮子簡直單細胞得過分。沒事亂助人,喳呼不已,其實被人利用了也不知道;但利用她的湯小姐也可憐,找個沒用的人來利用,能有什麼見效?

    「哼!施嵐兒比你厲害多了!跟我哥來往兩年都沒有事。」她輕蔑地瞪我,最後扶起湯小姐:「走,我們找施嵐兒去,要她努力抓住我哥的心,別讓劉芊妮搶走。」

    她們那對寶,很快地走掉了。看來那位華僑小姐果然有其能力,令樓公子動搖了。

    我再度盯著桌上的花,其實這可以說是我出社會四年來收到的第一束花,挺有留念價值的,丟掉可惜。但那個方慎哲……該死的鍾岷之,什麼時候自任月老起來了?

    算了!總會與他說清楚的!

    找來一隻花瓶,將花插上。嘻!花瓶對花瓶女相得益彰呀!讓我想凝聚哀淒的心情都難。

    唉!管它的!

    「馬上就有護花使者了?」

    與副總室相連的門不知何時打開,樓逢棠瀟灑地依在門框上,扯著唇角笑問。

    「早安呀,副總。」我將花擱在檔案桌上,甜蜜而撒嬌地向他道早。

    「這一束所費不貲。」他走過來,抽出一朵。

    我看不出他眼中的訊息,只好甜甜地回道:

    「我的行情向來不錯,也向來不浪費時間。錢對我們拜金女是永遠不夠的,少了您這位金主,當然要立即找人遞補了。」

    「這麼急切?來得及讓你上醫院修補處女膜嗎?」

    我反應一點地不慢:

    「哦,自從您不認為必要之後,我就沒再上醫院做這道麻煩的手術了。」他是希望他玩過的女人不要太早有其他的男人嗎?不會吧?以前沒聽過有這種傳聞呀!他並不是會拖泥帶水放不開的男人。

    他盯住我,似乎想從我嬉笑的面孔上找出一些什麼東西,我呵呵乾笑,逗他:

    「樓公子,你不會還想要我吧?你想收回你昨晚的話嗎?」我就怕他這種犀利的眼神。

    他仍不語,眉頭擰了起來。我狐媚十足地走向他,一手抹在他肩上,一手勾住他領帶,在他唇邊吹氣:

    「如果你捨不得我,我可以為你拒絕所有候補的男人。不過你可要補償我,上回我在珠寶店看到的那對祖母綠耳環,我非要不可!」我只是刁難他,才會開口要那對造價五十萬的耳環,其實我一點也不喜歡那些首飾。

    他沒有一如以往鄙視地推開我,反而收住雙手俯身吻住我……老天!不會吧!這一招沒用了嗎?還是他看出了什麼?

    我手忙腳亂地差點推開他,後來想到自己的身份應該火熱地回應才對,才連忙抱緊他。

    可是,不對!辦公室內他怎麼會做這種事?他向來嚴拒這種公私不分的行為呀!我得推開他!

    但……這男人的技巧沒話說得好,我暈眩了。要命!

    「框啷」的破碎聲打分了我們的親吻!

    聲音來自他的辦公室。

    一名清純美麗的女子的腳邊有一攤咖啡漬與碎杯子。

    「對不起!我……我……」口氣是驚惶心碎的嘖嚅。

    「芊妮?你怎麼下來了?」樓逢棠此刻的眉才能真正叫「擰」了起來。

    唷呵!原來眼前這位美麗純潔的女子正是如雷灌耳的華僑小姐。

    「我……給您泡了杯咖啡,我……」淚花在美女眼中飛轉,含著不置信與心碎。

    這時壞女人就要發揮功用,唯恐天下不亂才對!

    我由背後摟住他的腰:

    「棠,她是誰呀?怎麼沒禮貌地打斷我們的好事呢?太沒教養了!」

    他側臉看我,臉色奇詭。哦,這是我第一次叫他姓氏頭銜以外的名字,他奇怪,我也正在起雞皮哩。

    他拉開我的手,道:

    「把早上的工作做好,下午我開會要用。」話完,他走入他的辦公室,關上相連的門。可能要去安慰他的小公主了。

    我坐回位置上,掏出鏡子看著慘不忍睹的唇,開始補妝,然後心中七上八下。

    這男人怎麼了?昨晚已說分手,今天反而逾矩地在這裡吻我,什麼也沒顧忌,還壞了他自己訂下的規則。

    搞什麼呀!也連帶害我表演幾乎失常。

    他應該不會食言才對。所以我不是挺擔心,但眼光再度瞄到那束紫玫瑰。我就忍不住要歎氣了。

    等我有空時一定會殺到鍾岷之的公寓,將他砍成八段喂鯊魚。他到底捅了我多少底?

    眼光停駐在地毯上那朵被踩碎的花,剛才親吻時的傑作。怎麼看,都像是方慎哲注定無功而返的心。

    說真的,我這種人,要玩愛情遊戲,還是找花花公子比較保險,因為彼此厭倦是自然且必經的循環;一拍兩散後不怕什麼牽扯,而我也能保有我的自由。至於篤信真愛一世的男女們,最好去找相同信仰的人來談情說愛,那絕對會幸福快樂過一生。「幸福廝守一輩子」不是我的信仰,那位方先生卻可能是忠心癡情的信徒,

    能撇多清,我就該搬多清,否則沾了一身孽,可就冤了!我才不當那種罪人。

    將花瓶移來面前,我開始將花瓣一瓣瓣地址下,直到花瓣淹沒我的桌上腳下,光禿禿的花梗禿枝才惹出我開心的笑意,呀!我真是十足十的壞女人呀!

    ***

    一對晶瑩璀璨到令人睜不開眼的祖母綠耳環出現在我的眼前。

    我差點一口氣提不起來,呵呵傻笑之餘還得努力做出財迷心竅的狂喜樣……這種演技太強人所難了吧?可是不做又不行!

    所以我只能跳入他懷中,嬌滴滴又得意地叫道: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回頭,一定捨不得我。我就說嘛,憑我的姿色怎麼會迷不住你呢?哼!明天上班時,我一定要展示給那些嘲笑我的人看!你樓公子還是忘不了我的好的。」

    他微笑,可是卻讓人看不到他的想法。

    「我不會拒絕女人對我的需索,即使我沒有吃回頭草。」將我推開些許距離,他抽起煙。

    我們在日本料理的包廂中用晚餐,昏黃的燈光下,我怎麼也看不出他在想什麼。只能順著他的話尾問:

    「你買這耳環送我難道不是……」

    「不一定。但因為你表現良好,值得我送。」

    老天。這個人習慣把別人的心吊在半空中嗎?我又貼進他,用我濃妝的臉向他使媚:

    「那,今晚,你需要我嗎?」

    「不。」他的回答低沉而堅定。

    我知道他明天要去香港開會,隨行的是真正精幹的秘書,我這個秘書只能用在色色的客戶的應酬上。我說過,樓公子相當地知人善任,不僅能將一個人的用途發揮應用到極致。也懂得將人擺在最適任的位置,一點也不浪費、不混淆。

    「你就要去香港一星期了,難道不怕日子難熬嗎?」我盡責地挑逗他。並且適當地加了點醋味:「還是你要去找施嵐兒?她的修為真高,讓副總從不厭倦。」

    老實說我本身也好奇死了她何以能與他維持那麼久的關係。兩年耶!他又不是「念舊」的人。

    他喝下一杯清酒,一手拂過我造型亮麗的頭髮,當然也摸到上頭的發膠、慕思什麼的。現代想要光鮮亮麗的女性只能讓那些東西覆滿整顆頭,男人想要摸到如絲水滑的飄揚秀髮已是奢求了。我知道他不喜歡,因為他很快收回手。

    「我今晚不需要女人。」這樣算是回答與解釋。

    我偏又硬貼向他,讓我的頭髮擱在他肩上:

    「難道你在香港有一個在等著?」

    「你在查我的勤嗎?別忘了你的身份。」他起身,讓我差點跌倒,可見他又被我惹得厭心大起。

    哈哈,好玩。

    「樓副總,人家——」我起身,再接再厲地演著。

    「走吧!我送你回去。」他拉開紙門,率先走出去,連等我一下也沒有。

    當然也就沒看到我暗中扮出來的鬼臉。

    將桌上的耳環收入皮包中,我快步跟在他身後。唉,沒事得到這種高價位的首飾都不知道該擱在哪裡才好。想著家中梳妝台上的那一些,我想以後我可以計畫開間銀樓。

    想到他將有一星期不在。我的心開始飛揚。當然,明天起我也要請假,好生讓自己玩個暢快。上回應寬懷告訴我滑翔翼玩起來很過癮,決定了,明天就叫他帶我去玩。對了對了,上一回說要幫我畫一張工筆畫仕女圖,都只打了個草稿而已,我非要他畫完成送我一幅不可。那傢伙說我有唐朝女子的氣質,他要將我畫成唐代的仕女。挺好玩的,應該情商他再畫一幅保守的我來做對照。

    ***

    請了一星期的假,我卻是玩了六天之後才良心發現地去看母親。她來台北三天了。我竟然在假日的最後一天才去問候她,真是不孝呀!

    可是我也有我的苦衷,這些日子以來方慎哲幾乎像個影子似的跟著我泛舟、高空彈跳、玩滑翔翼。我躲他也費了一番工夫,死鍾岷之,我會剁他去餵豬!居然鼓勵他來追我。

    我沒讓應寬懷知道母親人在台北的事。母女倆愜意地去看展覽,然後找了間明亮的咖啡屋聊天。

    只有在母親面前,我才是真正放鬆的。雖已二十五歲了,但我永遠喜歡當自己是個小女孩,縮在母親懷中對她撒嬌談心。

    像現在,我雙手勾住母親的左手,頭靠在她肩上,一同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著外面的假山流水。

    「玩得開心嗎?」母親問我。

    我挺複雜地吁了口氣:

    「這種高難度的遊戲,刺激很多;開不開心卻尚未定論。」

    「你那個色上司沒那麼可怕吧?」母親笑問。

    「哦,是這樣的,即使是色男人也有幾個是厲害的。我所評估誤差的是那位仁兄對我這類女子太過瞭解,只要我的表現有些微誤差,他會馬上知道,並且拿那雙X光似的眼睛探索我。」

    「這能不能叫踢到鐵板?」

    「還沒淪落到那地步啦。」我撩著頭髮,抓了一撮在臉上刷著。突然想起每次盛妝面對樓公子時,他對我一頭粉飾油亮的頭髮有著嫌惡,我想,他那人一定很鍾愛自然披散、摸起來如絲質觸感的頭髮,但我一次也沒讓他看到我披散的模樣。當然上床時有,可是汗水淋漓和著原本的發膠,膩人的感覺更可怕。

    像今日這般無矯無飾,任長髮自然垂在肩上,微微的自然卷讓我看來清純又俏麗;嬌媚狐麗的面孔之外,我不會讓樓公子看到我其它面貌。

    母親撥開我右邊的長髮,笑道:

    「好典雅的珍珠耳環,配你珠亮的罩衫正好。」

    我摸了摸耳環,哦,一直忘了取下來,這是樓公子送我的飾品中,我最中意的一款。小巧而細緻。沒有華麗的艷光,卻無比的典雅,愈看愈中意;我甚至為了這一對耳環去穿耳洞。如果哪天我把那些首飾典當一空,這對耳環一定不是其中之一

    「我的上司為人慷慨。」

    「眼光也不差。」母親點頭。

    其實她沒見過樓公子,也沒向我打探更多的事情,因為她一向相信我、也放縱我。她對樓逢棠不能說沒有好奇心,只是他還沒有重要到值得她去打探的地步,只能由首飾上、我的言行上去側面猜測。

    「你打算出國唸書也好,免得沾惹上事端。」

    「怎麼說?」

    「你知道,你父親六十歲了,年紀一大,小一輩的人整天想的莫不是財產的問題,尤其他的孩子那麼多,妻妾成群各懷鬼胎。我不要你拿他一分一毫,你出國恰好躲過這一切煩人的事。」

    我笑道:

    「爸爸至少可以再活二十年,急什麼?」

    母親冷笑:

    「要防的人第一個就是你父親。如果不是他自己提出來,小一輩誰敢動?不管他想玩什麼把戲,我不會讓他有機會玩到你頭上。」

    「我有什麼值得他設計的?」

    母親擰了下我臉頰:

    「怎麼沒有?他一心要讓你當良家婦女,前些日子在南部挑人選,我看他是非要想法子讓你嫁個土財主不可!那是他自以為是的父愛方式。」

    那倒是有可能是父親會做的事。他一向討厭我過於放肆恣意,向壞女人看齊。

    「不怕不怕,如果只是這點事情,不必擔心,爸沒法子設計我。」

    「鍾先生真是可笑,自己背叛婚姻,三妻四妾,卻居然又期望他的子女全乖乖地走入婚姻中,有快樂的婚姻生活。如果婚姻生活真的能輕易有快樂,為何他一而再地出軌?他怎麼會天真地以為讓你嫁人就是父愛的表現?由他來做這種裡,實在是最諷刺的事了。」

    「人向來都是雙重標準的,不是嗎?時間差不多了,我們晚上要看歌劇,得回去梳洗打扮一番了。」我挽起母親,一同向櫃檯走去。

    結完帳,我們往門口走去,一陣熟悉的古龍水香味傳來,使得原本低著頭的我不置信且訝然地抬起頭,在非常詭異的一刻,迎面走進來的男子也恰巧看向我,而他正是那個應該還在香港的樓公子,他身邊依偎著華僑小姐。他們才剛由自動門走進來,我沒敢再與他的眼光銜接,連忙故作不經意地垂下右邊的長髮,化為簾幕,遮去所有看向我的目光。挽著母親走出自動門,在擦身而過時,我差點嚇得把呼吸給忘了。他……應該、絕對、不可能把我與他認識的任穎做任何聯想吧?尤其那種視線相接,只是不經意的痛視而已。

    「小姐。」自動門在身後打開,低沉有力的聲音叫住我。

    我僵直在原地,心中開始念佛號,完全沒有面對現實的勇氣,所以不敢回頭。

    母親才剛走開去地下室開車呢!此刻我連一個可幫我的人也沒有,而樓逢棠正要命地走近我……

    「這是你的耳環吧?」修長的手指由側方伸來,手掌上攤放著一隻珍珠耳環,而我只頭暈目眩地看著他手心三條長而有力的線條,他的智慧線甚至長到幾乎劃過手掌的全部……

    我雙手同時摸向耳朵,發現左耳空空如也,怎麼穿耳洞的耳環也會鬆掉?一定是剛才玩著玩著弄松的。而且好死不死掉在他眼前……天要亡我嗎?

    「是的。謝謝。」我很快地伸手要取回。

    但他攤開的手卻很快地合起來,我訝異地抬頭看他,臉上熱辣辣地漲滿心虛,也必然紅透臉。

    他皺眉地看我:

    「你很面熟。」

    我有點緊張道:

    「這種搭訕辭太不高明了。」

    他淡淡地露出笑:

    「我的女友也有這種款式的耳環。」

    「是嗎?我說過要搭訕——」我不耐煩的語調卡在他伸過來的手。他修長的手穿過我頸間的發,輕輕一撩,在風中飛揚,然後,我的長髮輕輕如絲一般再度棲息回我的肩上。我猛地退了一大步,差點跌了個倒栽蔥。「先生!你未免太輕浮……我……」

    「穎兒?」

    母親的車子已開上來,那一聲叫喚在解救我的同時也毀滅了我。但我不管了,立即飛奔過去,上車後再也沒敢睜開眼,像只遇險的駝鳥,將臉埋入沙中,當做沒事。

    悲慘的我幾乎可以看見被樓公子撕成碎片的鏡頭。他……認出我了嗎?我想他還不是十分確定吧?

    明天要上班哩……我該去嗎?

    我完了啦!
《愛我不必太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