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舊地遇故人

“越仙師說瞭,一定會給咱們老爺一個交代,就算是給傅公子搜魂,也會查清是誰害瞭小姐的。”

門外有人窸窣說話的聲音傳來,那聲音像是浸在水裡一般,含含糊糊,聽得不甚真切。

是誰在說話?

傅長陵有些茫然,他慢慢張開眼睛,聽著外面人接著道:“月敏小姐平日驕縱,老爺早該管管的,若不是月敏小姐罵瞭傅公子啞巴,怕也就不會出這檔子事兒瞭。”

月敏?

傅長陵聽著這個名字,察覺出幾分熟悉之感,他晃瞭晃腦袋,撐著自己坐瞭起來。

他感覺自己應該是被人打瞭。

頭疼、臉疼、全身疼。

他抽著氣抬手檢查傷口,心裡不由得帶瞭些火氣,正想要開口罵人,結果兩唇一開,他就意識到不對勁兒瞭。

發不出聲音。

這種發不出聲音的感覺他很熟悉,他們傅傢人天生言靈,為瞭防止他們亂講話惹禍,金丹之前都下瞭禁咒,隻有金丹之後,學會瞭化言咒解瞭這禁咒,才能開口說話。

可他十八歲就結丹解瞭這禁咒,怎麼就……

不對!

傅長陵突然意識到,他怎麼會還醒著?他明明已經死在輪回橋瞭。

想到這裡,他趕忙環顧四周,才發現這是一間破破爛爛的廂房,這房子裡連床被子都沒有。他身為仙盟盟主,已經養尊處優多年,哪裡住過這樣的屋子?

好在這屋子破歸破,還是放瞭面銅鏡,他慌忙沖到銅鏡邊上,看見瞭銅鏡裡的自己。

鏡子裡的他尚還是少年模樣,棱角柔和,帶瞭幾分討喜的嬰兒肥,笑起來似如攬下三月春光,倒是好看得很。

而後他又聽見外面小聲議論著:“不過越仙師不是傅公子傢的傢仆嗎,他當真敢搜傅公子的魂?”

“這你就不知道瞭,”外面人壓低瞭聲,“這越仙師是傅夫人的陪嫁仙仆,傅大公子是傅真君的私生子,傅夫人還沒進門就被傅真君帶回傢裡養著瞭,傅夫人巴不得他死呢。”

越仙師、月敏、禁言咒……

這一串詞語落入傅長陵耳中,他慢慢從遙遠的記憶裡找出瞭這些詞的來源,他終於意識到——

這是四十年前!

四十年前,他十七歲,在他後母越思華的安排下,跟隨越思華身邊的仙仆越明司來到白水鎮驅邪。

白水鎮是傅傢的領地,這兩年來已經失蹤瞭近百個人,仙門本來也很少管這種事,直到傅傢一個旁支子弟也在這裡失蹤,才驚動瞭傅傢。

這本不該是由傅長陵出面的事,但越思華卻趁著他父親不在,以歷練之名強行將傅長陵派瞭出來,等傅長陵來瞭之後才知道,歷練是假,害他是真。

他們到白水鎮,入住在當地仙門上官傢,這上官傢原來也曾出過一個名為上官鴻的金丹修士,但修煉時出瞭岔子,靈根受損,進階無望,如今就在傢中等著死期。

他們到上官傢當日,他就和上官傢的大小姐上官月敏起瞭些口角,第二日清晨,上官月敏死在瞭他身邊,然後越明司不由分說,就要開堂會審,給他當眾搜魂。

搜魂要觸碰識海,稍有不慎,若是傷瞭對方識海,也就斷瞭修仙路。越明司為瞭這種事要搜他的魂,明顯是要借著這個機會毀瞭他。

不過越明司沒有這個機會,當天夜裡,上官傢便有邪祟作祟,傅長陵本是想趁機跑出上官傢,結果剛出大門,就落入瞭璇璣密境。等他從璇璣密境出來時,才聽說,當天夜裡,上官傢和傅傢去的客人,一共兩個金丹修士,三十個築基,外加數百口普通百姓,竟都無一生還。

這個案子一度成為懸案,等後來傅長陵成為仙盟盟主、渡劫修士,開始著手調查業獄魔修的來源時,他去瞭上官傢的遺址。

上官傢被確認為最早出現魔修的地點之一,他從上官傢找出瞭枕雪劍的痕跡。

枕雪劍是秦衍的佩劍,而秦衍之後又投靠瞭業獄魔修。

所以上官傢滅門這件事,極大可能,就是秦衍做的。

想到這裡,傅長陵不由得有些緊張起來。

秦衍這個人,是傅長陵一輩子的噩夢。

年少時,秦衍和他同歲,是鴻蒙天宮首徒,仙道青年的楷模,傅長陵常常因為秦衍過於優秀,被他爹指著鼻子罵“你看看人傢秦衍,你看看你。”,害得他天天噩夢,總夢見秦衍仙道考核又拿瞭第一。

後來秦衍投靠瞭業獄,弒師叛宗,成為無垢宮的歲晏魔君,親手殺傅傢滿門,也差點殺瞭傅長陵,害得他繼續噩夢,閉著眼睛都會夢見秦衍拿著劍滿手血腥。

最後傅長陵報仇殺瞭他,想著兩人恩怨一瞭百瞭,結果他居然在臨死前,當著傅長陵的面前從自己心口剖出瞭一根情絲碾碎,嚇得傅長陵從那以後天天夢見他。甚至在最後死之前,還腦子一抽趕到輪回橋去,死在瞭這個他們唯一有關聯的地方。

這個人光是提起來,就讓傅長陵覺得頭疼、心疼、全身疼。

他不想回憶秦衍,可此時事關他的小命,他此刻不得不回憶。

現在他要遇見秦衍能打贏嗎?

傅長陵認真想瞭想。

他記得自己十七歲的時候,秦衍號稱元嬰之下第一人。但秦衍這個人一貫低調,若外界誇他元嬰以下,那秦衍的實力,怕是要吊打元嬰。

如今傅長陵不過築基,依照秦衍的能力,以前修為相當尚且打不贏,現在修為差瞭這麼多,兩人遇上……

必死無疑。

傅長陵腦中浮現出這四個字,立刻驚跳起來,開始收拾東西。

上一輩子他運氣好,早早掉進璇璣密境,可這一輩子還有這麼好的運氣嗎?

面對一個來殺人的秦衍,什麼雲澤蒼生、什麼業獄氣脈統統先不管瞭,他現下最要緊的事兒就是——跑路。

趁著越明司還沒開堂會審,秦衍還沒到上官傢,馬上跑,立刻跑,能多早跑多早跑。

華陽君是一位行動力超強的漢子,他收拾瞭自己的法器,趕緊用靈氣運轉檢查瞭周身,確認隻有一些皮肉傷後,他用手中金扇底部倒抵在額頂,按著記憶張嘴無聲念瞭一串長長的法咒。法咒念完,他頓時感覺身上有種禁錮無形消弭瞭去,他清瞭清嗓子,小聲的咳嗽瞭幾聲,確認化言咒已經生效,他可以發出聲音後,他便走到瞭門邊,用金扇抵在自己唇邊,小聲念瞭句:“睡!”

守在外面的兩個人說話的聲音突然停下瞭,片刻後,就聽見他們倒地的聲音,傅長陵抬手摸在門上,感受到瞭一股靈力封在門外的氣息。

門外應當是越明司是下瞭禁制的,傅長陵一旦破瞭禁止,越明司怕是立刻會知道。

他現在對上越明司這個金丹期,雖然也有些麻煩,但對比起面對秦衍,他還是寧願和越明司一決勝負。

傅長陵想到秦衍,頓時覺得逃跑的勇氣更大瞭些,他迅速規劃出瞭路線,撕瞭自己的袖子,咬破手指,在佈上畫瞭幾個陣法,接著便揣上陣法,一腳踢開瞭大門,徑直往外沖瞭出去。

他剛沖到走廊,上官府的護院大陣就亮瞭起來,明顯是越明司已經察覺瞭他突破瞭他的禁制,開啟瞭護院大陣,一個築基期修士飛到半空中,大喝瞭一聲:“傅長陵跑瞭,快找!”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開始找起傅長陵來。上官傢幾百口人,都見過傅長陵是不可能的,主要就是靠傅長陵那一身典型的傅傢傢服辨認。

傅長陵心道不好,他聽到長廊前後都傳來瞭人聲,趕緊躍上橫梁,片刻後,一行護衛匆匆跑過,而後有一個落單的小廝又匆忙路過,傅長陵見那小廝過來,他四下一打量,等小廝路過他所在的橫梁下方時,他倒掛在橫梁上,雙手往小廝腦袋上一拍,便將已經暈過去的小廝提上瞭橫梁。

橫梁上空間不大,但好在他上輩子被人追殺的時候不少,他已經學會瞭在這狹窄的范圍裡極快和人換裝,他把小廝和他的衣服換好,讓小廝趴在橫梁上,自己掃瞭一眼周遭,便從橫梁上跳瞭下來。

他捻瞭一個遮掩自己靈氣的法訣,又隨後撿瞭根棍子,低頭混在人群中,跟著其他傢丁一起,匆匆忙忙往山莊外追去。

山莊裡已經亂成瞭一片,築基期修士禦劍在空中飛來飛去,傅長陵捏緊棍子,眼見著就要走出山莊,突然就聽到空中爆發出一聲尖銳的暴喝:“都停下!”

所有人都頓住瞭動作,傅長陵稍稍抬眼,便見半空中懸著一個男人,那人身著藍衫黑袍勁裝,頭頂深藍色高帽,肩頭坐著一個粉衣少年,那少年隻有五六歲的孩童身形,帶著淺藍色高帽,十七八歲的面容,用白色的粉塗得慘白,又打瞭極紅的腮紅在兩邊,看上去十分詭異。

如果仔細看,可以發現那少年身後全是細細的絲線,隨著他張口動作,也會發現,他的身體是如木偶一般,由木頭拼湊而成的。

來的正是越明司。

越傢世代以傀儡術聞名,哪怕越明司隻是一介奴仆,人偶也能做出和人的八分相似。

越明司環顧四周,他肩頭坐著的人偶用唱戲一般的聲音開口:“都抬起頭來。”

傅長陵不敢不抬頭,隻能稍稍仰頭,然後暗中捏瞭個易容術。

這易容術藏在人群裡還不會察覺,但若是靠的近瞭,必然是能察覺這靈力波動的。

越明司明顯也是想到瞭這一點,他神識掃過眾人的同時,手上一抬,便見他肩頭的少年飛瞭出來。少年往傅長陵的方向飛去,一一看過站在門口的傢丁,眼見著就朝著傅長陵飛過來,傅長陵不由得捏緊瞭手裡的陣法。

等這傀儡靠近瞭,他怕是再無逃跑的機會瞭。

傅長陵思索著,既然和越明司這一戰避不掉,那就要速戰速決好好打。

這樣一想,他便從袖中諸多法陣中選瞭坤火陣,在那傀儡靠近的一瞬間,傅長陵手中法陣直接砸瞭過去,而後毫不猶豫往外狂奔而去!

傀儡被那法陣迎面擊上,火焰頓時燃上傀儡周身,傀儡尖叫一聲,與此同時,越明司一個禦水訣甩到傀儡身上,帶著幾十位修士朝著傅長陵直撲而來。

傅長陵手中法陣連砸而出,金色清骨扇從袖中滑落而下,在越明司長劍直抵而來那一剎,清骨扇堪堪擋住長劍,而後傅長陵身形向後疾退,小扇頂端如刀刃一般極快劃過他的掌心,鮮血揮灑而出,十幾位修士搶攻而上,傅長陵如羽毛一般遊走在人群之中,動作看上去極慢,卻是恰到好處從兵刃頂端劃過,似乎無論如何都觸碰不到他一般。

越明司見狀大怒,右手一抬,原本被傅長陵烈火灼過的傀儡發出一聲尖叫,就朝著傅長陵撲咬瞭過去。

那傀儡動作快,極快,傅長陵察覺時機差不多,神識往旁邊掃瞭一圈,確認瞭他的血落下的位置後,在空中虛虛握住手掌,便朝著傀儡飛快沖瞭過去。

一人一傀儡相向而來,傅長陵手握成拳,放在身側似是隨時就要攻擊,傀儡張開大嘴,露出自己如野獸一般的獠牙。

兩人越來越近,越近越快,眼見著傀儡就要咬上傅長陵的脖頸,也就是那一刻!

一把長劍帶著華光從天而降,“哐”的一聲紮入傀儡身上,那劍上帶著傅長陵極為熟悉的劍氣,在落地剎那,以劍為圓心,朝著周圍轟然沖擊而去。

在場所有人都被劍氣沖飛,傅長陵離劍最近,受到的沖擊也最為嚴重,他一路往後撞塌瞭兩堵墻,才狠狠砸在地上。

他感覺自己應當是肋骨斷瞭,劇痛一路沖到他頭頂上來,他意識有些模糊,恍惚之間,他感覺一切都變得緩慢起來。

塵埃緩緩落下,露出一個熟悉的人影,那人廣袖玉冠,白衣繡鶴,夕陽在他身後緩慢隱入山頭,餘光在他周身籠出一片柔軟的華光。

他的腳步聲仿佛是踩在輪回路上,每一步都清晰可聞,他一步一步緩慢走來,停在那落在陣法中央的白玉長劍面前。

他用傅長陵熟悉的姿勢拔起長劍,白色廣袖繡鶴長衫隨著他的動作流淌,鴻蒙天宮獨有的環形懸珠玉佩在他腰間輕晃,攬瞭餘暉在玉面上匯成粼粼小溪。

接著那人側過臉看瞭過來,仿若筆繪的五官帶瞭些許少年稚氣,一雙鳳眼倒如他記憶中那樣無悲無喜。

秦衍!

傅長陵睜大瞭眼,終於確認——

秦衍來瞭!

《琢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