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長地久,你的牽絆,我的拘束,愛情的牢獄之災。

    雖然從來不曾預期愛情的樣貌,也沒有別的經驗可做比較,但羅藍覺得能眼莫靖遠共同經營愛情這塊領域,是件很幸運的事。

    是的,他很帥,相處時賞心悅目,是這份情感的福利之一。

    當然,他很有質感,舉止優雅,動作精準而規格化,簡直像櫥窗裡陳列的假人,假得讓人想破壞他的氣質,也是這份情感附帶的福利之二。

    還有,他雖然從小沒有讓人在他身上強加著「天才」的注記,但他的腦袋其實非常好,是一個很聰明的人,觀察力更是敏銳得驚人,有時她差不多要懷疑這個王子是不是練有讀心術,似乎只要他想,就可以把別人腦中正在想的事猜個八九不離十……所以,能近他身,探測他的「異能」,是她的福利之三。

    最後,福利之四,是他很忙。忙著繁重的功課之外,還要忙著工作,所以兩人注定要聚少離多,正好符合她的需要……可能,也恰恰符合他的需要;所以兩人才會兜在一起,決定談一場短暫的感情。

    不必擔心這份情感會黏膩到教人難以忍受,也不必擔心這份情感會拖到索然無味、無言以對,因為在彼此厭倦之前,他們就會結束。

    她還有兩個月的時間可以跟他談戀愛。沒有告訴他,是認為他應該不會在意。

    「-在想什麼?」他輕撫她頭問著。

    「為什麼這麼問?我正在看書呀。」她晃了晃手中的書說道。

    今天天氣非常棒,溫度難得的爬升到攝氏十五度,太陽也出來了,所以莫靖遠在上完早上的兩堂課後,便來到她的住處,約她到哈佛廣場走走,買書也看書。花了一個半小時挑書,已經是中午,他們找了家小餐館吃飯;因為陽光很優,所以兩人就坐在餐館外頭,享受食物、陽光,以及書本。彼此相伴,卻又不相干擾的做著自己的事,以為將會在這樣的氣氛下,安靜祥和的過完一下午,直到黃昏,直到風起,天氣再度冷了起來,他會送她回家,然後在門口吻別,接著,拜拜。

    可是並不,他開口了,在不知道注意她多久之後,這樣問了她,問她在想什麼,不相信她專心看書。他又說了:「如果我猜錯了請糾正我,我認為-此刻比較像是在瞪著書本發呆。」

    「才不,我看書時表情一向呆呆的。你不知道我們這種人人稱羨的天才,另一個別號就叫書獃子嗎?」她下巴神氣的揚起,就是不想讓他知道他的觀察力果然精準到嚇人。

    「哦?」莫靖遠緩緩將桌上的書籤拿起,放在他看到的那一頁,然後書本合上——一副像是打算好好跟她長談的架勢,然後他問道:

    「那請-告訴我,-手上那本《遺傳學新論》講的內容大概是什麼?」

    「還不就是課堂上講的那些,介紹DNA的複製與修補、基因突變、遺傳訊息的儲存與表現、遺傳控制等等……我需要繼續說下去嗎?」

    「不用。」他笑著搖頭。

    「承認你猜錯了?我沒有在發呆的。」

    「我沒有猜錯,只是問的方式錯了。」

    「你就是猜錯!」她下巴還是抬得很高,就是不想承認他對,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突然這麼不講理,但對他不講理卻顯得好容易,也好快意。

    「對-所學的專長部分要-說得滔滔不絕想來不是問題,但-臉上卻有著茫然;那茫然不在於-對書本的不感興趣或看不懂,可我卻也說不出來由,只覺得-此刻的心思並不在-眼睛所待著的地方。藍,-的碩上課程已經結束,對於下一步,-有什麼打算?」

    「打算?」她一怔,沒料到他居然知道她課程已經修完,也注意著。

    「還是,沒有打算正是-茫然的原因?」他又伸手摸她的頭。那只修長而好看的手,不摸她紅撲撲的白裡透紅臉頰、不調情她藏在發裡誘人吮含的耳朵、不親吻她粉紅色的少女唇瓣,就只摸著她頭,像是愛上了她那頭在陽光眷顧下黑得發亮的及肩秀髮,即使那頭黑髮並不柔絲水滑,它是直的,但其實帶著一點自然卷,所以發尾部分常是東翹西翹地,談不上特別,也稱不上美麗吧。

    「如果我告訴你,我已經一星期沒洗頭了,你還能摸得下去嗎?」她天外飛來一筆問著。

    他手一頓。以為他會很不動聲色的、但非常快速的把手收回去,並且努力維持貴公子該有的優雅,絕不讓人發現他有一絲絲失禮與狼狽……

    她猜錯了,他沒有。他手頓住,是因為正專心在看她,以一種好氣又好笑的目光瞅著她看,手非但沒有抽回去,反而——

    「啊!」她突然叫出來,因為他那只向來有禮而且尊貴的手掌正在做著不可饒恕的事——在她頭上亂撥亂撩,把她的頭髮攪成鳥窩!

    貴公子是這麼當的嗎?這人有沒有身為貴公子該有的矜持道德呀?她很想開口問他,把他問到無地自容最好,可是因為她正忙,忙著反攻回去,也忙著笑,於是這個念頭便沒機會付諸實行了。

    想反攻,談何容易!這時候身高的不同與手臂長度的差異就是件很血淋淋的事了,因為她根本構不到他的頭,兩隻爪子亂揮亂拍的,頂多只能把他身上原本平整的毛衣給拉皺,再也沒能有更多漂亮的戰績。

    她笑,也看到他笑,極之真心的;他眼中有她,專注看著,也為了她的張牙舞爪而笑,帶著罕見的頑皮模樣。不知為何,這樣的他,讓她笑得更開懷。直到她笑到上氣不接下氣,拍向他毛衣的爪子變得虛軟無力,他才停止這場笑鬧,將她拉到自己懷中,牢牢摟好,不讓她像只蟲子般的蠕動,擔心她會一路蠕到地上去癱著。等她順過氣後,才把微溫的開水端來餵她喝。

    她躺在他懷中,身子放得軟軟的,不理會自己的鳥窩頭,聲音低低的問道:

    「為什麼今年二十四歲的你,今年才碩一?」

    「快二十歲時當完兵退伍,來美國讀大學,接著讀研究所,二十四歲讀碩一,很合理。」

    「你當兵?!」這個訊息讓她跳起來。「那你一定是台灣特權階級裡的異類。」

    「只異類了一半。我那一年多的兵當得很輕鬆。」

    「我不明白你是基於什麼理由去當兵,可是至少你跟其他有特權的人不同,這讓我很佩服你。」

    「那麼,為了保有-對我的佩服,我還是別跟-說為什麼我會在高中畢業後跑去當兵吧。」

    她嘿嘿直笑,為了防止自己忍不住問出口。就算好奇,她也不要問,不喜歡他吊人胃口的姿態,超討厭的,不想被他釣成功。

    「今天天氣不錯。」她別開眼,不跟他對視,伸出一隻手指向藍天。

    「胡說,今天天氣壞透了。」他幫她調了個舒適的位置,完全貢獻出自己的胸懷給她當枕頭,方便她伸展脖子望向天空。

    「藍藍的天,白白的雲,哪裡壞透了?」她白他一眼。

    「-的臉色壞透了。」他輕點她軟嫩的粉頰說著。

    她一怔,這才知道他方才由著她鬧、陪著她鬧,只是為了鬆弛她的防備,其實一直把她臉上的茫然放在心底,也打定主意要弄清楚。把她摟在懷中,是為了讓她覺得舒適,也是為了不讓她躲開。

    「靖遠……」她第一次叫他的中文名字。以前不是戲謔的叫他「王子」,就是直接叫他Eric,而此刻,她只想叫他的名字。

    「嗯?」

    「是的,我很茫然。我覺得無所適從,我的心情壞透了。可是我不想跟你告解,你只是我的男朋友,不是我的人生,你不能完全瞭解我,正如你無法代我過我的生命。」

    「我是無法代-過-的生命,但我可以在仍然陪著-的時候,聽-說話,讓-覺得快樂。」

    「這樣對你又有什麼好處呢?」她不解,忍不住問:「你總是這樣嗎?想法子讓你身邊的人滿足快樂?那你自己要的是什麼呢?」

    像是沒有人問過他這個問題,所以莫靖遠沒有馬上回答。想了一想,笑笑的回答她:「我知道我要的是什麼。雖然許多人都以為什麼都有的我,應該富足到想不出世上有什麼是我覺得欠缺的了。」

    「你缺什麼?」

    他不答,反問:「-缺什麼?」

    面對這個不肯吃虧又記憶力好得驚人的男人,她完全放棄掙扎。說道:

    「我不缺學校讀,不缺全額獎學金,不缺對自己能力的瞭解,我只缺……對自己未來的肯定。我不知道我為什麼一定得走那樣一條路,讀完博士,然後進入世界知名的大公司,主持一個研究中心,每天沉浸在一堆研究中,或許是專注於基因工程的破解,或者是想盡辦法讓女人臉上的皺紋可以少一條……我覺得很悲慘,好像天才就只能走向那種合理的結局。」

    「-覺得無聊?」

    「不能說無聊,只是在我還不知道自己的興趣是什麼時,為什麼每個人都覺得我只能那樣做?」好吧,說到這裡,她承認了:「是的,我覺得無聊,覺得抗拒。為什麼一定要專精?為什麼一生只能專注在一件專業上?我又不想當權威。我想要學習的事物太多太多,可最後一定是落得什麼都不精的窘況,我怕我承受不起那樣的結果,我更怕把自己與生俱來的優勢虛擲浪費,這是很糟的。」不知不覺,居然把所有的心事都說出來了。她拍拍頭,無奈的看著他,歎氣道:

    「這個學期是我這一生最空閒的時候,所以我才會開始想這些有的沒的吧。如果眼前有山一般高的書本必須學習,我想我就不會想太多了。」

    「那不好。」他搖頭。

    「為什麼不好?」

    「因為那麼一來,我們就不會戀愛,-不會有空理我。」

    她再度怔住。這人……一直都知道她是怎麼願意眼他走進這一段感情的,是嗎?他知道,而且毫不猶豫的立即把握住,完全沒有其它的胡思亂想。

    「靖遠,請你告訴我,除了天時、地利恰好之外,你選我當你短期女友的原因是什麼?應該不是只為了我不會黏你、不會讓你後患無窮吧?」

    天時,指的是他目前還年輕,還是學生,在尚未正式進入家族事業裡去賣命前,他有一點時間可以過自己悠閒些的生活,包括談一場甜甜的小戀愛當消遣。

    地利,指的當然是這裡——美國、異鄉,不必受人目光注意、指指點點的地方,可以活得像個平凡人,也得到充分的隱私。

    「-該自己想的。」莫靖遠這麼說著。

    「為什麼?」她聽了憤憤不平起來,尤其明白他打算就這樣打發掉這個問題之後。

    「因為-是個天才少女呀。」他還是笑。彷彿一點也不知道有人正暗暗磨著爪子,企圖把他臉上的假笑狠狠刮下來。

    非常好!他把她的心事都摸透了,可她卻還是對他一無所知。不,也不能說是一無所知,她有些賭氣的說道:「沒關係,至少我知道你喜歡我。」

    「那是當然的呀,不喜歡,為何要與-交往。」他眼神溫柔,不隱藏也不閃躲,反倒她沒來由的害羞起來,不敢再與他直視,眼睛別了開去。

    躲開他的眼後,對自己的孬樣覺得生起氣來,讓她很想很想扳回一城。如果他不要再笑下去,不要再那麼溫柔的看她,也許今天就是到此為止,不會有以下這類完全沒有考慮後果的對話產生了……

    「聽說男生在皮夾裡準備保險套是一種禮貌,是這樣嗎?」她眼睛不敢看他,只盯著他圍在她腰上的雙手,恍惚想著他這雙手多麼好看。

    那雙好看的手似乎輕輕震了一下,很細微,讓她懷疑只是自己心跳太快的錯覺。是錯覺吧?

    「-想參觀我的皮夾?」他的氣息熱呼呼的吹在她耳畔。

    「呀……呃……」不行,她要振作!「對呀,我沒看過保險套,想開開眼界。」

    「那-可能會失望。」他笑了。「因為我的皮夾裡沒有那種令-好奇的物件。」

    「這樣可以嗎?如……如果突然有艷遇了,你怎麼辦?」

    「親愛的,我們何不一起來研究看看該怎麼辦。」誘哄,魅惑,彷彿有某種勢在必得的況味正在瀰漫。

    這個男人在邀請她呢!她心驀地揪緊,什麼話也講不出來;而且她震驚的發現,即使她現在說得出話,肯定也不是跟拒絕有關的辭令……

    他沒有馬上行動,雖然身體漸漸緊繃起來,但仍是靜靜的看著她,約莫有兩分鐘之久;他在等她拒絕。

    但她沒有。雖然表情帶了些驚慌失措,可是粉紅的小嘴除了微顫外,沒有其它的示意,沒有任何可稱之為拒絕的動作。

    對性,她非常惶恐;對他,卻不。答案非常明白了。輕抖的小手俏悄滑進他炙熱的大掌裡,由著他把自己溫熱起來,一路熱到心口,怦怦地發燙。

    然後,他牽起她小手,以一種優雅的克制,徐緩的付了餐費,單手抓起兩人所買的書後,大步往他車子的方向走去。

    他的手把她抓得好緊,緊得讓她覺得有些痛。他也在緊張嗎?

    不管他緊不緊張,這個想法至少讓她感到好過許多。

    他們之間的第一次親密,發生在她的宿舍。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誰叫他住的地方那麼遠。情慾是一種衝動,禁不起一個小時車程的折騰與消耗。車上?不,完全不考慮。旅館?想都沒想過。所以當她建議到她的住處去時,他沒有反對,油門催得飛快,不到三十分鐘就到了她住的地方。

    「我們真古板,對不對?」當他們能好好說說話時,已經是晚上九點之後了。

    各自洗完澡,簡單的在衣衫不整的情況下吃了微波食品當晚餐後,他們又回到溫暖的床上,體膚相觸,親暱靠在一塊,不為了醞釀下一波激情,只是想貼近,分享體溫,也分享彼此身上的味道。

    「是嗎?」就著床頭一盞小燈,他隨意翻看著她放在床頭櫃上的書。大多是生物、遺傳、免疫學之類的專業書籍,滿滿的專業術語,文字之艱深,不是一般人能看得懂的。

    「我不能想像在車上做愛。雖然很多人都這樣做,因為方便,也因為刺激。」

    「這麼說來,我們是古板沒錯。」他漫應。

    他在看她的書,而她在看他。

    洗完澡的他,頭髮半干,有些凌亂,使他俊美的臉孔不再顯得文質彬彬,反而添上幾分狂野。沒有穿衣服的他,肩膀寬闊,胸膛厚實,小腹甚至結有六塊肌肉,此刻雖然是放鬆的半躺著,但那肌肉的形狀仍是隱隱浮現。真是非常有看頭……男人的身體都是長成這樣嗎?當她這麼想時,也問了出來。

    「我不清楚。」他睨了她一眼,右臂橫張,將她圈入腋下,收攏她於自己的胸膛上,才又緩慢地道:「如果運氣不錯的話,也許-這輩子會有許多探索的機會。到時再請-告訴我這個答案吧。」

    「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答案。」她眼睛眨了眨,望向天花板想了一下,很肯定的這麼對他道。

    「哦?」洗耳恭聽。

    「下一個男人,我還是會找像你這種體格的,結實、美麗,而且絕不健美得太誇張,這樣對我來說剛剛好。其他太壯或太垮的,我都無法想像。所以我現在就知道未來看到的男性體格都差不多會是你這樣的。」

    他淺淡笑出聲,語氣聽不出高興還是惱,說道:

    「我是否該為-的肯定而備感榮幸呢?」

    「如果你堅持的話,我是沒有意見啦。」她竊笑,迎上他正在看她的目光,不確定那裡面是否帶著點不悅,而這,不知為何竟讓她覺得很開心。

    對於這個話題,他們都聰明的沒打算繼續說下去。他放下手邊的書,打算再翻下一本。羅藍瞄到他的動作,突然想到什麼,趴在他身上,伸長手從床頭櫃上抽過一本書,然後問他道:

    「莫,你看詩嗎?」

    「詩?」莫靖遠頓了下,眼光放在她手上那本詩集。不明白一個生物科學研究生的住處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東西存在。「那是哪一家上市公司的名字嗎?」

    「你明知道不是!」她橫他一眼。

    他低笑,回她道:「不,我不看詩。」

    「在你們學商的人眼中,文學這種東西很沒價值嗎?」

    「不,任何可以當作商品販售的物件,都有它的價值。我想每一個學商的人都會這麼告訴。」

    「那你呢?你的看法呢?」

    「我嗎?」他看著她,這個美麗聰明且青春洋溢的女子,此時此刻在他懷中,也在這當下屬於他,雖然可能在無法預期的下一刻飛逸而去,但現在,她是他的。「我只能說,文學不是我的興趣,但我不會因為興趣不在那上頭,便否定它的價值-喜歡詩?」

    羅藍歎口氣,柔嫩的臉頰不自覺的輕輕在他胸膛上摩挲,不知道自己此刻顯得多麼迷惘。

    「我大概是喜歡的吧。小時候,家裡讓我背誦三字經、千字文、幼學瓊林,然後是詩經,為了訓練我的記憶力。對我父母來說,這些只是訓練我的過程之一,我不必對詩文產生興趣。而後英文、法文的學習取代了古文的背誦,一件又一件功課緊湊的排在我的課表裡,把我塑造成今天這個樣子。我想我是喜歡讀詩的,即使我並沒有詩才。我買詩集,各國的詩都買。有些詩讀起來無法理解,但董仲舒說過,『詩無達詁』嘛,詩讀起來有感覺就好了,不必一定要把每一個字都拆解得清楚明白。」

    「是這樣嗎?文學真是玄妙。」他放開手邊的書,雙手轉而耙梳她的秀髮,由前往後梳去,讓她美麗的臉蛋完整呈現。

    「你有興趣了嗎?你願意跟我一同看這本新買的詩集嗎?」她突然興致勃勃起來。

    「抱歉。我沒興趣。」

    「那你做什麼表現得好像有的樣子?還說文學玄妙呢!」

    「-是天才,居然聽不出來我只是在客套嗎?」他揚眉,好詫異的樣子。

    羅藍聲音一噎,靜靜看了他好久,先是講不出話,而後眼神轉狽,不知道在陰謀些什麼。而莫靖遠不知道是神經忽然變得大條還是怎地,也靜靜的看她,氣定神閒得不得了。

    「你是不是該回去了?」她下巴揚高。

    「我被趕了嗎?」

    羅藍嘿嘿一笑。「沒趕過男人,想從現在開始練習。」

    「這麼無情?」莫靖遠歎了口氣,沒有反抗,乖乖的掀被下床、著裝。

    雖然眼睛閃也不閃,正大剌剌的欣賞著年輕精壯裸男穿衣的美好畫面,但她口氣可無情了:「抱歉,我不是商人,不習慣客套。」

    他穿好衣服,從頭到尾沒有試圖努力爭取自己留下來過夜的機會。只問:

    「下次見面什麼時候?」

    她眼睛眨呀眨的,笑得好詭異。「我會讓你知道。」

    他定定看她,繞過床尾,走到她躺的這邊,給她一記吻別。「我走了。」

    「要我起床送你嗎?」

    「不用,在被子裡躺暖了,就別起來,當心著涼。」

    她點頭。靜靜的看著那個被她踢下床的男人,優雅的轉身離去,步履沉穩,腳步聲愈來愈遠,直到外頭客廳的門板被輕輕合上,她便知道他走了。

    「我喜歡一個人睡大床的感覺。」不知道在跟誰說,反正就是不由自主的脫口這麼講。左手探過去,發現另一邊早已冷透,尋不到一點點溫度,冰冷得彷彿未曾有人來過……

    把棉被拉高,用力蒙住頭,不願讓大腦有機會亂想,決定睡覺。

    三大謊言,4:00~4:30p.m.羅藍

    一張隨意從筆記本上撕下的紙片,被折成紙飛機的造型,送到莫靖遠手中。他打開後,便只看到這麼一行宇。

    在那天離開她的住處後,他們已有五天沒見面;打過一次電話給她,卻只聽到答錄機裡她輕快的聲音說著不在的訊息。他對答錄機一點興趣也沒有,便再也沒打過去了。既然她說過會聯絡他,那他就等著吧,於是也就等到了今天的一張紙條。

    「嘿,Eric,這是猜謎嗎?還是中國字一向言簡意賅?」幫他送紙條的印度同學不意瞄到裡頭沒寫什麼字,好奇的問著。

    莫靖遠笑笑的不答,只對他道謝。教授已經進教室來,閒談自然而然結束。

    現在是下午二點,接著兩堂課都是區域經濟學;這個教授教學認真,常常無視於下課時間,堅持要同學留下來討論。看來他不大可能在四點半以前趕抵行政大樓前的約翰-哈佛銅像那裡與她見面。時間一過,她想是不會等他的吧?

    三大謊言,指的就是「約翰-哈佛」銅像。除了銅像所雕塑出來的人並不是約翰-哈佛本人之外;再者,哈佛大學也不是為了約翰-哈佛而建造的;最後,大理石上所刻的1638,也下是哈佛大學的創立之年。光明正大的謊言,可能正是它之所以成為美國四大名雕之一的原因吧!而這個羅藍小姐,不直接說銅像,卻要寫個「三大謊言」。怎麼會突然有這等玩興?想想,又覺得理所當然。她是個很特別的資優生,對這個世界有太多的好奇,拒絕被圈限,什麼都想玩、想學、想看。只是現在還差那麼一點點義無反顧的勇氣……

    今天,還是見不到她嗎?

    這個五天前還非常迷惘的小姐,想來正努力在找自己未來的方向吧?

    很快的,她將會找到,然後頭也不回的走掉。

    他有這個預感。

    四點五十九分,他開車到約翰-哈佛的雕像前,果然沒有見到她。他還是下車,站定在銅像前看了一會,然後走了幾步,想著半個小時前,她會坐在哪裡等他?手上看著打發時間的書是生物學,還是詩集?

    「哈-,年輕人,你叫Eric嗎?」行政大樓的花台邊,一個園丁叫住他問。

    莫靖遠微偏著頭看過去,一個胖胖的老人家正在對他笑。

    「東方年輕人,長得很帥,叫Eric。那個女孩是這麼形容的。我不知道東方人的審美觀跟我們老美有沒有差別,不過我認為她形容的人是你。」

    對於這個恭維,莫靖遠只是微笑。他比較在意的是老人家口中所說的那個女孩。是羅藍嗎?

    「我是叫Eric沒錯。請問是否有人托您留言?」

    「沒有留言,倒是有張紙條。」老人從胸前的口袋裡掏出一張紙,笑呵呵的拿給他。

    莫靖遠道謝接過,很快打開。紙條上沒有字,有圖。上面畫了兩隻動物,烏龜與兔子,畫得很可愛,沒想到她居然會畫圖,不過……這是什麼意思呢?

    一時之間,他被羅藍的畫考倒了。但腦中閃過一個畫面讓他即刻明白她去了什麼地方。他見過這兩隻動物!就在他們第二次見面時曾經一起走過的地方……對了!就是那裡,卡布利廣場,那裡有龜兔賽跑的銅雕,她在那裡。

    再度對老人點頭致意後,他定回車上,很快開車過去。

    突然有點好笑的領悟了:原來所謂的追求,指的就是他現在的行為。她給了指示,他就得去。沒人強迫,卻心甘情願的勞役……

    古來芳餌下,誰是不吞鉤?(唐-張繼)

    以前讀過的詩句在這時浮上心頭,讓他淺笑的在心底低吟細品,心甘情願當只笨魚,拚命追逐芳餌而去。

    黃昏了。

    坐在龜兔賽跑銅雕旁的公園椅上,羅藍把素描本子放在膝蓋上,扭扭脖子,舒緩著略略僵硬的情況。有點冷了呢。三四月的天氣就是這樣,白天溫和舒適,晚上卻冷得緊,不知要多久才會習慣。

    他……會來嗎?

    羅藍不大確定自己要等到什麼時候,只知道現在就算覺得冷,也還沒打算走。

    五點二十分。今天陽光不多,四周都逐漸暗了,已經不適合畫圖或看書,那接下來做什麼好呢?低下頭看著詩集的封面,想不出排遣的方法。

    她沒有苦惱太久,因為……

    「嗨。」一個陰影罩上她的天空,頭頂上方傳來溫和低沉的打招呼聲。

    他來了,他找到她了!

    有點不敢置信,顯得小心翼翼地,她先是看著地上那一雙小牛皮精製而成的淺咖啡色休閒鞋,目光緩緩往上挪移,從他習慣性的暖色系搭配一路看上去。還來不及看到他的臉,一件披風左右向她張開,吞噬而來,她驚得叫了聲,纖細的嬌軀被捲進暖乎乎的懷抱中。

    「怎麼沒穿外套出來?」他問。

    「我有啊。」她好不容易從他的披風裡掙出生天,對著他的臉皺鼻子。

    「哪裡有?」

    「這裡有。」縮在他大披風裡的雙手圈住他的腰。

    他聞言笑了,不再念她。摟著她,不急著離開,兩人溫暖的擁抱著。天色轉黑,一盞路燈在不遠處亮起,把他們相擁的身影拉得好長好長……

    好喜歡他的擁抱,但可不要太習慣才好,她在心底輕輕的告誡自己,也告誡著緊摟著他不肯放的雙手。

    愛情,很甜,但也很痛。出乎她所能預料。
《我的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