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支離笑此身

    心頭雖狠,面子上卻也波瀾不驚地過了下去。且不雲年歲漸長,心事愈深,即便是初入宮闈的二八少女,亦知要喜怒不形於色方可謀得存活之道。而貞貴嬪,彷彿是一個例外。

    自生產時受了一番磨難,又兼產後鬱鬱不樂,貞貴嬪便落下產後不調的症狀,比之從前愈加鬱鬱寡歡。連日來因著冊封貴嬪,皇子起名之事玄凌頗多眷顧,倒也神色好了些許。

    這一日正抱著靈犀與眉莊說話,花宜進來悄悄在我耳邊道:「聽聞貞貴嬪身子不快,娘娘可要去瞧瞧?」

    我一時不覺,只向眉莊歎道:「好好的身子又不好了,到底自己身子要緊,有什麼放不開的呢?」眉莊正要接口,我轉首見花宜的神情,心下察覺,忙道:「你仔細說,究竟如何?」

    花宜斂著手低聲道:「聽聞早起貞貴嬪在上林苑裡散心,恰巧碰上榮選侍,主僕相見,榮選侍又是新寵,難免言語上有些衝撞叫貴嬪娘娘吃心了。」

    眉莊抿了一口茶,徐徐道:「飛上枝頭便是鳳凰,如今平起平坐都是皇上的人了,她哪裡還肯惦記著是舊日的主子,巴不得要彰顯自己的身份給人看呢。」她停了一停:「皇上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那日還說起因冊封榮氏急了才引得貞貴嬪難產,結果前一日剛給你們倆進了位份,後一日皇后說一句『榮更衣好歹是貞貴嬪手底下的舊人,主子大喜,且叫她也沾點喜氣』,如此便一躍成了選侍。這樣榮寵,倒叫我想起了從前的妙音娘子。」

    我微微一笑,拍著懷中漸漸熟睡的靈犀道:「皇上向來喜愛嫵媚鮮亮的女子,比之貞貴嬪的沉默,的確是榮選侍可人疼些。」襁褓中小人兒睡得憨熟,我心下歡喜安寧,口中只道:「妙音娘子麼……」忽然怔住,直直看著眉莊,唇舌遲疑,「我倒想起來,榮選侍的眉眼和她有兩分相似……」

    眉莊略略沉吟,蹙眉道:「你說起來倒真有些像華妃年輕時的樣子,只是如今她年輕,貌美也不如當年華妃遠矣。」

    唇角含著淡漠的笑意,冷冷道,「若論鮮妍艷麗,有誰及得上慕容世蘭呢。」

    眉莊輕哼一聲,只道:「如今皇后鳳體欠佳,你又有協理六宮之權,少不得要親去瞧瞧貞貴嬪。」

    我把靈犀遞到乳母懷中,扶一扶鬢邊珠釵,頷首道:「且不論這個,便是為了她的好性子,我也很願意去瞧她。」我起身按住她,「姐姐身子逐漸重了行走不便,我去便可。」

    眉莊眉目輕淡,如含煙一般溫潤,微笑道:「也好,我覺得乏了,正好去眠一眠。」說罷又低聲囑咐,「二殿下雖不如涵兒炙手可熱,外頭卻也紛傳來日有爭儲之虞,你到玉照宮凡事小心些,別落了人話柄。」她停一停,「如今外頭的話多得很,你可聽說皇長子的地位岌岌可危?」

    我凝神道:「何必聽說,連著兩個皇子落地,皇上又一向不待見皇長子。」我微微一笑,「其實何來岌岌可危,皇長子終究比兩位小皇子年長了十數歲,襁褓嬰兒何足畏懼,只不過是昭陽殿自己放心不下而已。」

    我並未再說,眉莊淡淡道:「也難怪她,自己的孩子養不大,費了十數年心血才名正言順把個皇子握在了手心裡。若皇長子不得登基,豈非前功盡棄。」

    我撥著手指上一枚晶光燦爛的戒指,頭也不抬,冷冷道:「其實哪位皇子登基她都是母后皇太后,也忒貪心不足了。」

    眉莊「嗤」地一笑,在我額頭輕輕戳了一記,「若他日你為聖母皇太后,你不把她生吃了才怪!即便換做別人是聖母太后,兩宮並立總不是東風壓倒了西風,便是西風壓倒了東風,何如唯我獨尊來得痛快,何況她是六宮之主,如何能容得旁人與她平起平坐。」

    我打趣道:「姐姐還不曾做太后,便把太后之道看得這般清楚。阿彌陀佛,且看你肚子裡那個吧,只怕你才是聖母皇太后呢。」眉莊笑得不止,作勢便要拍我,我忙叫采月和白芷好生扶著,笑道,「你放心去睡吧,要打我還怕沒有那一日麼。」

    如此收拾一番便往玉照宮去,才進宮門便聽得兒啼之聲不止,果見予沛剛睡醒,正在乳母懷中啼哭不已。貞貴嬪歪在榻上又是心疼又是焦灼,連連叫乳母好生哄著,偏生乳母怎麼哄也哄不了,急得滿頭大汗。

    貞貴嬪見我來了,掙扎著起身要行禮,我忙按住了道:「身子不適就好好躺著,這麼拘禮做什麼。」

    貞貴嬪神色悒悒,淚意朦朧道:「嬪妾無用,身子不濟事,連自己的孩兒也哄不好,失禮於娘娘。」

    我微笑道:「這就是見外的話了。我聽二皇子哭得響亮,可見身子壯健。妹妹該高興才是。」說罷從乳母手中接過孩子,笑道,「淑母妃抱一抱,可要乖乖的哦。」

    貞貴嬪懷有身孕時胎氣不寧,時有滑胎之險,生產之日又吃足苦頭,以至足月生下的予沛竟和早產半月的予涵一般大小,只予沛的膚色略略深些。若不仔細看去,裹在黃色刺騰龍襁褓中的予沛竟和予涵十分肖似。

    桔梗在旁笑道:「果然是親兄弟,和娘娘的三殿下是一般模樣兒。」

    我撫著他的小臉笑道:「很是。只是哥哥愛哭些,予涵一味愛吵鬧。」

    貞貴嬪道:「我倒寧可孩子愛吵鬧些,沛兒一哭我便如揪心一般。」

    我在她身邊坐下,柔緩道:「小孩子愛哭是常事,從前朧月愛哭鬧,敬妃總餵她吃些牛乳片止哭,如今我也依樣畫葫蘆應付靈犀和涵兒,大約孩子性喜甜食,倒是十分奏效。」

    貞貴嬪略見喜色,道:「還請姐姐教我,或許也能止一止沛兒啼哭。」

    我忙笑道:「那有什麼難的,原是拿乳酪凍了,吃的時候化開就是,槿汐荷包裡現成就有。」說罷槿汐忙取了兩片出來,拿溫水化了喂到予沛口中,果然他安靜了些許。

    乳母見勢抱了予沛下去,槿汐亦與桔梗帶了眾人離開。我見週遭並無外人,方輕聲道:「聽聞今日榮選侍衝撞了妹妹,妹妹身上才不好了。每每為了她傷身,我也得好好申飭她幾句。」

    貞貴嬪神色沉寂下來,擺手唏噓道:「罷了,她是皇后一手拉扯上來的,橫豎又有皇上護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床前小几上供著一束新折的菊花,金黃的花瓣映得近旁貞貴嬪的容色愈發暗沉。

    我心下不忍,拍著她的手道:「妹妹倒願意省事,總架不住她要惹是生非。正因為皇后護持,皇上也難免蒙蔽了眼睛,才要好好提點以免她失了做宮嬪的分寸。」

    貞貴嬪黯然一笑,撥一撥耳邊碎發,輕聲道:「這宮中皇上的寵愛便是分寸,她還忌憚什麼呢。」

    我聞言正色,「皇上膝下三位皇子,皇長子的生母愨妃早去了不說,妹妹是二殿下的生母,如何能叫人輕賤了去。今日她對妹妹不敬,我是憐惜妹妹,也是未免唇亡齒寒而已。」

    她愈加低頭,露出一段潔白細膩的脖頸,輕聲細語,「其實她也沒說什麼,只告訴我皇上不日就要進她娘子之位。娘子」她低聲喃喃,「果然是個好位份,難怪她要沾沾自喜。」

    我不以為然地輕哂,「若在尋常百姓家,娘子倒是風光的稱呼。只是在宮裡,既是位份,那麼即便是夫人也算不得什麼——都是妾侍罷了。」我看著她道,「赤芍為這個得意想來也是淺薄,妹妹若是為此等淺薄之事傷神,那真真是不值了。」

    貞貴嬪聞言怔怔片刻,溫婉道:「姐姐勸解的是。」

    「我倒不是為了寬慰妹妹,不過把事實說與妹妹聽罷了。妹妹豈不聞昔日妙音娘子與華妃之事。」我緩緩和言道:「妹妹產後不調一直抑鬱至今,豈不是都為牽掛太多而來。說句不中聽的,你我都是有兒女之人了,妹妹自孕中便為赤芍煩心,如不寬解自身難道還要為她煩心一輩子麼?」

    貞貴嬪悵然若失,凝眸望著那一瓣菊花良久,嘴唇微微一動,「我知道。」

    須臾的沉默,卻聽見槿汐在外頭道:「娘娘,內務府的人求見,給二皇子送冬日的衣裳。」

    我頷首道:「前兩日進來的素錦極好,裁的肚兜小衣也很精巧,我特意給二皇子留了頂好的,你且看看是否合心意。」

    「姐姐費心了。」貞貴嬪聞言掩一掩鬢鬟,起身披了件湖水藍雲紋外裳,喚道:「進來吧。」

    厚厚一沓衣裳,從貼身小衣肚兜到外衣、襁褓,無一不是用最柔軟的素錦做裡,繡工一律用蘇繡,圖案精緻,針腳輕巧細密,連虎頭鞋上綴著的明珠也顆顆一般大小,用透明銀鬚穿了起來,既不掉珠又增光彩。昨日衣物拿來與我過目,我自把最好的親手挑出,所用都和予涵一模一樣,絕不偏頗。

    貞貴嬪伸手撫著鵝黃福字貼身小衣上「二龍搶珠」的圖樣,輕聲道:「這繡活精緻異常,是姐姐有心照拂我們母子。」

    我含笑看著她,「妹妹與我投緣,沛兒和涵兒又是同一日生的,我難免多疼他些,妹妹可別吃醋。」

    貞貴嬪莞爾一笑,「能得姐姐疼惜,是沛兒求之不得的福分。」

    我看著她手中的小衣,指著雪白的裡子道:「衣裳再好看也是其次,最要緊穿著舒服,孩子肌膚嬌嫩,用素錦做裡子是最好不過了。」

    雙手撫上去光滑如璧,綿軟如絲,連手指也不自覺地沉溺於這般柔滑之中。貞貴嬪點頭道:「素錦名貴,果然名副其實,值得寸錦寸金。」她微微偏頭沉浸於往事之中,「往日安貴嬪擅工女紅,皇上為讓她繡出最滿意的織品,每日讓內務府供應數匹素錦供她隨意裁剪。安貴嬪力求完美,往往一針繡偏,整幅素錦便一刀剪毀。」

    我保持著波瀾不驚的笑容,「當日皇上為她罔顧妹妹動了胎氣,如今數月不見,不知皇上可還記得她這個人麼?」

    貞貴嬪姣好的臉龐上微露憐憫之色,「早起經過長楊宮,但見景春殿宮門深鎖,冷寂如無人一般。宮女內監也懶怠伺候,殿前灰塵積了寸許。聽聞她失寵後頗為抑鬱,時時飲食不進,人更消瘦了好些。人人傳她是不祥之人,避之不及視同瘟疫猛獸。」

    失寵是如何滋味,人情冷暖,我自是比誰都明白。於是當下也不多言,只低頭欣賞小衣上小小花紋。正看得入神,我不覺「咦」了一聲,雙眉微蹙,冷冷道:「內務府越來越會當家,竟連一件衣裳都不能保管了!」

    那送衣內監滿面惶恐,忙跪下道:「娘娘息怒。」

    我指著小衣裡子近領口處一點痕跡,道:「這是什麼?」但見雪白的素錦上幾點極淺的乳白跡子,若不細瞧,並不十分瞧得出來。

    貞貴嬪仔細瞧了幾眼,淺笑如雲,「並不是什麼打緊的事,不妨礙穿著,姐姐無須動氣。」她瞧著跪在地上磕頭不已的小內監,不覺生了憫色,「也未必是他們保管不妥,許是織錦時便有的,罷了吧。」

    自兩位皇子出生,紛擾之言便不堪於耳。我深慮兄弟蕭牆之事,素日喜歡貞貴嬪之外又更多添了幾分上心,唯恐疏離了他們母子。當下不覺怒道:「這衣衫昨日經我手時並無半點污穢痕跡,我細細挑了才交到內務府手裡。他們這樣不當心,竟敢怠慢妹妹與二殿下麼。」我愈加惱恨,揚起手中小衣擲到那內監面上,登時一言不發。

    那小內監嚇得大氣也不敢喘,倒是槿汐撿了起來,陪笑道:「昨日是奴婢將挑好的衣裳送去內務府的,許是奴婢的不是。」說著拿到日頭地下細看那點污漬。

    槿汐不看則已,一看之下不覺臉色大變,驚疑不定地望向我,久久躊躇不敢言語。我見她神情不好,心下愈加疑惑,不由得與貞貴嬪兩人面面相覷。

    槿汐的聲音緩緩沉痛,且懼且疑,「奴婢自永州崆金洞與三十名同鄉被選為宮人一路北上進京,途中不幸感染天花,死者大半。奴婢親手焚燬她們穿過的衣物,見痘漿破裂沾染衣衫之色猶如這件小衣的污跡。」槿汐臉色若死灰一般,深深叩首,「奴婢妄自揣測,還得請太醫來瞧瞧才能斷定。只是為妥善起見,兩位娘娘斷斷不能再碰這件衣裳。」
《後宮·甄嬛傳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