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簟秋-18

    (十八)

    八月初三那一日,我去泉露池中沐浴。照例的侍從宮女一大群,浩浩蕩蕩往泉露宮中去,我只扶著串珠的手,緊抿著嘴默默行走。串珠的手,有點冒冷汗,涔涔的黏膩。我無聲望她一眼,她只垂著頭。我輕聲安慰她,「別害怕。」

    她用力點一點頭,「奴婢不害怕。」

    半個時辰後,我穿著串珠的衣裳從後角門轉出來。雨下得有點稀疏,漣漣的,像女人的眼淚成珠。我撐著傘,疾步行走。

    持逸則由芷兒引了在昭憲太后的舊佛堂前等著。那裡人煙荒蕪,早已荒廢了許久,自然是不會有人察覺的。而串珠,則代替我在池中沐浴。

    見到他那一刻,我幾乎是飛撲入他懷中的。

    傘落在了地上。

    一層又一層微雨隨風飄落,我只是渾然未覺,他身上的溫度驅逐了初秋的一縷微薄的寒氣。我瞬間覺得安心,一顆撲騰不定的心有了著落的地方。

    他很快推開我,動作堅定而有力。我抬頭,濕潤的空氣與朦朧的水霧在溫柔的夜色裡拂面而來。他迅速退開幾步,離我有些遠。蒙昧的夜色下,他的眉梢與光潔的額頭上已縈著許多細細的透明的水珠,水痕滑過他的臉龐,似秋露凝光。

    他這樣美好,可是神情這樣冷寂而疏遠。

    我輕輕喚他,「持逸。」

    他溫和地答了一聲,倏忽又變了臉色,更退開幾步,漠然道:「請帝姬不要再與小僧相見。」

    似乎有冰涼的雨水灌入天靈蓋,一縫一縫地漏進冷意。幾乎不能相信,「持逸……你說什麼?」

    「帝姬」,他的神色有些沉痛,「小僧不該到宮裡來,也不該再和你相見。帝姬即將下降,夫婿英朗,關愛帝姬,來日必成佳話。帝姬身有所屬,小僧決不應再惹你煩惱傷心。一切都是小僧的罪過。帝姬是金枝玉葉之身,太后和皇上的掌上明珠。小僧不過是個區區微不足道的僧人浮屠。只盼帝姬從此將小僧永遠忘記了罷。」

    我聽他一口一個帝姬,胸腔中又是傷心又是氣憤。只愣愣說不出話來,一時恨極,撲向他肩頭,用力咬了一口,只咬得牙關發酸,口中驟然聞到了血腥氣,心中更是心疼不忍,忙鬆了口去檢驗他被我咬出來的傷口。

    兩排牙印咬得極深,入口處鮮血淋漓。我又是悲憤又是難過,更是心疼不已,忙用手絹為他按住傷口。

    持逸皺眉道:「你是恨煞了我麼?咬得這樣深。」他掙開我的手,緩緩道:「帝姬已經洩恨,若還不夠,便殺了小僧罷。小僧無端招惹帝姬,作孽已多。」

    我氣得發怔,再忍不住嗚咽著哭了起來,大哭道:「誰要殺你,明明是你來一刀一刀殺我的心,人人要我和樓歸遠恩愛,你也來說這樣的話麼,我可真真白認得了你。你明明曉得我最想和誰在一起,還拿這樣的話紅口白舌的來咒我,你存心要咒死我才算麼?!」

    持逸被我連珠串地說得發怔,只愣愣地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眼中臉上變幻莫定,一時有情一時又似無情。片刻,硬生生轉開了臉去,道:「小僧並沒有什麼好,帝姬還是忘記了我罷了。我們從不應該記得彼此的。」

    我聽這話,一如刀割剜心一般,頓足道:「你好!你好!你要忘記,我偏要你記得。我就要咬你這一口,叫你別忘了,周芊羽就是喜歡你的,你也喜歡她!」他背對著我,我看不清他的神色,依舊道:「我自然也不肯忘記你,若有一日忘了,便叫我天誅地滅,不得超生就是!」

    持逸一急,大是不忍,道:「帝姬身份尊貴,何苦拿自己做這樣的毒誓。」

    雨水澆落,澆滅了新開的幾樹桂花,那香氣膠凝在一起,似穿腸毒藥一般,從口鼻中鑽進去。

    我轉身再不肯看他,強忍著哭意,生冷道:「我發的毒誓,與你又有什麼相干。你自去做你的和尚,我去嫁我的樓歸遠。只是我喜歡你是我自己的事情,誰也不用來管!」

    沒有星光的夜晚,那麼黑,那麼暗,雨水落下的聲音似有什麼東西在持續碎裂。我的聲音如破碎了一般清冷,「人人都可以勸我去嫁給一個我不喜歡的人和他做一世夫妻。可是持逸,唯獨你不可以。」

    錦瑟年華誰與度,莫問情歸處。

    驀然間想起這句詩,惟覺滿心滿肺的傷感。

    我隻身離去。

    兩日後,我開始高熱,不停地囈語。沒人知道我見過持逸,只以為我在沐浴時受了風寒。

    我忽夢忽醒,人總是蒙昧的。

    依稀恍惚中,是母后握著我的手哀哀的哭泣;是皇兄和皇后焦急守候的身影。

    然而是誰的眼睛呢?

    那雙眼睛一直這樣瞧著我,心疼而悲憫,彷彿是看不夠的樣子,專注凝望著不肯移開,像是永世也不能再見我一般。目光溫和得似能洇出水來,是泉露宮裡珠湯那樣的水,有微藍的星芒璀璨流轉,更有刀鋒樣的決絕,似乎要把我牢牢刻在他雙眸之中。

    是誰的眼睛,我幾時見過的呢,這樣熟悉。

    我迷茫著睜開眼睛來,頭疼欲裂,視線也有些模糊。天旋地轉一般望出來,持逸——竟然是持逸,我一定是燒糊塗了,我一定是在做夢。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有兩滴滾熱的液體,灼燒著落在了我的額頭,遠遠地聽見母后的歎息——「你不是一個好和尚。」

    母后的聲音那樣遙遠,我累得再聽不見。

    待得完全清醒過來,已是四五日後了,人消瘦了不少,素金釧套在手上,空蕩蕩地晃悠悠。

    芷兒一口一口餵著我喝粥,道:「帝姬病成這樣,可把太后和皇上急壞了。帝姬可知道麼,帝姬燒得厲害,怎麼叫都不醒。」

    我開始變得沉默,很多時候,我只是靜靜坐著發呆。

    不過是幾個月的光景,我從一個明朗嬌憨無憂無慮的少女成長為一個沉默傷懷的女子。只是因為情愛傷痛的緣故,我曉得自己不爭氣。

    母后來看望我時,我低眉順眼的乖巧,母后微笑道:「這樣乖巧安靜,倒不像是哀家的雪魄帝姬了。」

    我低聲道:「兒臣不該讓母后擔憂生氣的,是兒臣不孝。」
《後宮·甄嬛傳番外》